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四)
第三期
自崇祯十四年辛巳夏河东君与牧斋结褵于茸城起,至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将近三年,此期间之岁月,虽不可谓之甚短,但其间仅有两大事可纪:一为河东君之患病,一为绛云楼之建造。河东君之患病约历二年,则又占此期之时间五分之四也。兹请依次言之,并附述钱柳两人谈兵论政之志事。
钱柳结褵后三年间,虽曾一度出游,然为时不久,其余皆属在虞山家居之岁月也。牧斋于《有学集》卷七《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诗中尝自述之,前论钱柳结褵事,已引此诗一节,兹更续引其所述关于此三年者于下。
其诗云:
寅恪按:牧斋所述乃总论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关此时期之事迹论述之,略见当时柳钱两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尔。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燕誉堂秋夕》云:
寅恪按:《初学集》此题之前、《催妆词》之后,仅有一诗,其题为“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世俗相传观音诞辰为六月,田国戚之渡南海谒普陀,当在此际,其还朝向牧斋索诗,亦应在七月。牧斋诗题所为《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斋此诗当与《李义山诗集》中《楚宫》二首(第一首为七绝,第二首为七律)有关(《才调集》卷六选第二首七律,题作“水天闲话旧事”),盖“水天闲话少人知”及“出幌新妆月姊窥”等辞,固出玉溪诗第二首,而义山第一首“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两句之意,实为牧斋诗旨所在。虽赋诗时间距茸城结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诗中无牢骚感慨之语,故可视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斋此诗七八两句及其自注,则第三章论河东君《梦江南词》第三首“端有夜来风”句,已详言之,自可不赘。但河东君之词,乃为卧子而作者,在牧斋方面言之,河东君此时甚不应记及文畅诗也。一笑!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云:
寅恪按:此诗于第一章拙诗序中,已引其一部分,并略加考证。牧斋此诗首二句“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之语,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一一《奴儿哈赤列传》略云:
则自万历十六年戊子至天启元年辛酉,牧斋作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五问时,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释,则《燕誉堂话旧事诗》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上距万历十六年戊子,为五十三年,与情事不合矣。检此诗后即为“中秋日携内出游”之题,故知其作成,约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凉风细雨”时候也。牧斋争宰相不得,获罪罢归,其政敌多以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之钱千秋关节一案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围,不须考述。但就牧斋诗旨论之,虽以国事为言,实则诗中所谓“庄周说剑篇”,即指其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羨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现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学集》卷四八《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云:
寅恪按:牧斋此文作于南都倾覆后,仍从事于复楚报韩活动之时,但文中“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之语,则指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而言,故移录于此,以供读此诗者之参证。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云:
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云:
寅恪按:钱柳唱和所以次此“冬日泛舟”旧韵者,不仅人同地同,而两方此时心情愉畅,亦与崇祯十三年冬日正复相同也。河东君自茸城与牧斋结褵后,其所赋诗篇,今得见者,以此二律为首次,如第一首“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及第二首“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等,皆其婚后闺中生活之写实。第一首一联《神释堂诗话》深赏其佳妙,前已论及。第二首一联,则可与《才调集》卷五元稹《梦游春》诗“鹦鹉饥乱鸣,猲娃睡犹怒”之句相参证(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论此诗条)。至第二首第二联及自注,似足表现河东君之雅量,几与今日王宝钏戏剧《大登殿》中代战公主相等,殊有异于其平日所为,颇觉奇特。或者此不过偶然一时心情愉畅之所致,未必为陈夫人地,而以桃叶桃根自居也。
又张山来潮所辑《虞初新志》卷五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传》,无甚史料价值,但其中述钱柳婚后互相唱和一节,则颇能写出当时实况,故附录于此。其文云:
河东君自赋中秋日诗后,其事迹在崇祯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为偕牧斋出游京口一事。前论牧斋为《汉书》事与李孟芳书时,已略及此问题,兹更详考之于下。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附河东君和诗云:
寅恪按:牧斋诗结语云:“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盖所以温慰河东君之愁病,情辞甚真挚。河东君报以“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之句,并非酬答之例语,而是由衷之实言。
考河东君本是体弱多病之人,检《陈忠裕全集》卷一五《陈李唱和集》载有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所赋二律,其题序云:
及《耦耕堂存稿·诗》中载有孟阳于崇祯九年丙子夏季所赋、《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七律,其第四、第五十二句云:
并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十一通云:
第十三通云:
第十四通云:
第十八通云:
第二十五通云:
第二十七通云:
第二十八通云:
第二十九通云:
又据前引牧斋《次韵崇祯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示河东君诗》云:“薄病轻寒禁酒天”及《有美诗》云“薄病如中酒”,可以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于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内,几无时不病,真可谓合“倾国倾城”与“多愁多病”为一人,倘非得适牧斋,则终将不救矣。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云:
寅恪按:此诗第一联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国志·蜀志》卷二《先主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吾岂种菜者乎”之语,盖牧斋此时颇欲安内攘外,以知兵自许,河东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无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寅恪按:此诗第七句出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第八句用刘慎虚“深柳读书堂”之语(见《全唐诗》第四函刘慎虚《阙题》五律)。此两句皆指河东君而言。“柳”为河东君之寓姓,颇切,然毛诗《东门之池》小序云:“刺时也。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则河东君为贤女,崇祯帝为昏君,不仅抑扬过甚,且小序所谓“君子”乃目国君。牧斋用典绝不至拟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远之说,自无疑义也。
其三云:
寅恪按:此诗“悔读蒙庄说剑篇”与前引《燕誉堂秋夕话旧》诗之“共检庄周说剑篇”有关。前诗自指牧斋“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而言,此诗虽非即指此录,但其中有谈兵之部分,故可借为比拟。颇疑钱柳此次出游京口,实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有关也。余见后论。
其四云:
寅恪按:此诗第七句之“仙籍”,依通常用典之例及此诗全部辞旨推之,应指登科记或缙绅录类似之书而言,但牧斋在京口舟中恐无因得见此种书录。鄙意钱柳之游京口,其动机实由共检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之谈兵部分,有所感讳,遂取此录自随,同就天水南渡韩梁用兵遗迹,与平日所言兵事之文相证发。今观《初学集》卷九〇所载此录序文,即有牧斋所任翰林院编修之官衔,其全书之首,当更有此类职名。此诗“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两句之意,当亦指此。《初学集》首载程松圆序云:“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时方在史局,分撰神庙实录,兼典制诰。”可取与相证也。
其五云:
寅恪按:此诗专述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冬过访牧斋于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别去,独返云间,一段因缘。前引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追忆庚辰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与此诗之旨略同。“慢世风怀托远山”句,其出处遵王注已言之,即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意。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句,则指河东君初赠诗“江左风流物论雄”之语而言。盖牧斋素以谢安自比,崇祯元年曾推阁臣,不仅未能如愿,转因此获罪罢归,实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东君初赠诗道破此点,焉得不“断将末契结朱颜”乎?
其六云:
寅恪按:“项城师溃哭无衣”句,第一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时,已言及之。据《浙江通志》卷一四〇《选举志·举人表》天启元年辛酉科所取诸人姓名及《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四《三良诗》,知汪氏为牧斋门人,故闻其死难,尤悼惜之也。“闻道松山尚被围”事,则遵王以避清室忌讳之故,未着一字。检《明史》卷二四《庄烈帝纪》略云:“崇祯十四年七月壬寅洪承畴援锦州,驻师松山。十五年二月戊午大清兵克松山,洪承畴降。”牧斋赋此诗在十四年十一月,正是松山被围时也。
其七云:
寅恪按:此诗乃钱柳此次出游京口之主旨。前论第四首谓两人既以韩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战场,实地调查,以为他日时局变化之预备。后此将二十年牧斋赋《后秋兴之三》云:“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及《有学集》卷一〇《红豆二集》)犹念念不忘此游也。此诗结语云“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意谓当访吊梁韩之墓。
观《京江感怀》诗后第二题为《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半塘在苏州,见前论《有美诗》“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镇江返常熟当经苏州,韩梁墓在灵岩,钱柳虽过苏,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东君素惮登陟,前论《与汪然明尺牍》第十三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详言之。河东君平日既是如此,况今在病中耶?至《初学集》卷四四《韩蕲王墓碑记》云:
则崇祯十七年甲申二月牧斋实曾游灵岩,不知此次河东君亦与同行否?考是时河东君久病已痊愈,跻扳高冢,当不甚困难,钱柳两人同游,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七律云:
寅恪按:此诗前一题为“寒食过莒州”,后第一题为“闻警南还,沂水道中即事”。第二题为“广陵别万次谦”,题下自注云:“传闻翠华将南。”第四首为“送幼洪赴召”(寅恪按:《牧斋外集》卷一〇《吴君二洪五十序》云:“吴门吴给谏幼洪与其兄二洪奉母家居。”云美为苏州府长洲县人,钱序所称“吴门吴给谏幼洪”则是云美同里,故顾诗之幼洪,当即钱序之吴幼洪也),诗中有“六月驱车指帝京”及“钟山紫气寻常事,会有英贤佐圣明”,并自注云“幼洪师马素修先生,死北都之难”等语,故据诗题排列先后及诗中所言时事推之,知《寄牧斋》诗为崇祯十七年甲申春间所作。此诗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拟牧斋,殊觉无谓,但认牧斋可为宰相一点,则非仅弟子个人之私言,实是社会当时之舆论。观前引陈卧子《上牧斋先生书》即可证知,无取广征也。
兹更有应注意者,即此诗结语,亦言及韩梁金山故事,颇疑云美非独先已得见牧斋《京口舟中感怀》诗,且闻知其师与师母平日慷慨谈兵之志略。就诗而言,云美此篇并非佳作,但以旨意论之,则可称张老之善颂善祷。云美借此得以弥补《东山酬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欤?
其八云:
寅恪按:此诗七八两句云“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牧斋所以作此结语者,因崇祯十四年十一月赋此诗时,河东君正在病中,虽将赴苏州养疴,自不能往游灵岩,甚愿次年春季可乘亲自至苏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观梅邓尉。“早放”之语,亦寓希望河东君患病早愈之愿,与第五章论《高会堂集》,约许誉卿彩生至拂水山庄诗中“西山”之意不同,并暗用东坡诗“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苏诗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关,牧斋用以牵涉河东君,而自居为“梅魂”也。详见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诗等节,兹不多及。
又《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三《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结语云:“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是时河东君病渐痊,但尚未全愈,牧斋赋此二句,亦不过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东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论者,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条略云:
又《明史》卷三〇八《马士英传附阮大铖传》云:
盖明之季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当时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获罪罢废者,欲乘机起复,往往“招纳游侠,谈兵说剑”,斯乃事势所使然,殊不足异。牧斋此际固与圆海为不同之党派,但其欲利用机会,以图进取,则无不同。河东君与牧斋之关系,所以能如此者,不仅由于“弹丝吹竹吟偏好”之故,实因复能“共检庄周说剑篇”所致。前者当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纤郎辈,亦颇擅长,至后者则恐舍河东君外,不易别求他人。然则牧斋心中认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兼有谢太傅东山丝竹及韩蕲王金山桴鼓之两美者,实非无故也。
兹先略论述牧斋谈兵说剑以求进用之心理并举动,后复就牧斋作品中,关涉河东君虽在病中,犹不忘天下安危之辞句,以证释之,今日读者或可借以窥见钱柳婚后二三年间生活之一方面欤?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卷一四《上少宗伯牧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寅恪按:卧子与牧斋在文场情场,虽皆立于敌对地位,然观此书,其推重牧斋一至于此,取较宋辕文之贻书辱骂、器局狭隘者,殊有霄壤之别,或可与李问郎之雅量,参预牧斋南都绮席者,约略相似也(见第三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词》“双鬟捧出问郎来”句并注)。又观卧子此书,得以推知当日士大夫一般舆论,多期望牧斋之复起任宰相,及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点为当日之公言,而非卧子一人之私议也。书中既作“□躏渔阳,为谋叵测”之语,则卧子之意,亦以为牧斋实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圆海所以“觊以边才召”也。故牧斋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诸诗文关涉论边事及求将帅两点者,颇为不少。今特标出之于下,以资参证。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寅恪按:清凉居士即韩世忠,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杜韬武者,杜文焕之字。事迹见《明史》卷二三九《杜桐传附文焕传》,并可参《有学集》卷一六《杜韬武全集序》、同书卷二二《杜大将军七十寿序》及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卷三《送杜公韬武归浦口》诗等。牧斋此诗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两题之间,此际牧斋与河东君同访韩梁古战场,其用“清凉居士”之典,自无足异。所可注意者,牧斋甚思以文字与当时有将帅才及实握兵符者相联络,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实权之军人,如郑芝龙之流,而不问是否能欣赏其诗文矣。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云:
寅恪按:范司马即范景文。《明史》卷二六五《范景文传》略云:
牧斋《题将相谈兵图》诗后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首句云“崇祯壬午八月望”,可知《题将相谈兵图》一诗乃梦章罢南京兵部尚书以后,起为北京刑部尚书,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称其为司马也。“蔡将军”,牧斋未著其名,检《范文忠公文集》卷五载《与蔡》一书,亦未著其名。但书中有“今登镇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语,知其人为登州总兵,岂即此蔡将军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牧斋表面上虽故作谦逊之辞,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实则暗寓己身能为晋公,可谓高自标置矣。晋公《中书即事》诗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见《唐诗纪事》卷三三“裴度”条及《全唐诗》第五函“裴度”)牧斋此际虽欲建树平定淮蔡之功业,然有志不成,空兴“白首老翁徒种菜”之叹,颇可怜也。
又钱曾注本《有学集》卷八《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本此诗自注有所删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寅恪按:牧斋于启、祯之世,以将帅之才自命,当时亦颇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斋督兵援扬,犹可称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请者,则河东君自当作葛嫩,而牧斋未必能为孙三也。一笑!至于梦章之以此图征题,足知其好谈兵、喜标榜。检吴伟业《绥寇纪略》卷五“黑水擒”条云:
亦可窥见明末士大夫一般风气。阮圆海钱牧斋范梦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虽各异,独平日喜谈兵,而临事无所用,则同为一丘之貉耳。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寄刘大将军》七律略云:
寅恪按:刘大将军当为刘泽清。因《明史》卷二七三《高杰传附刘泽清传》略云:
与牧斋诗中“泰山”“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卷三一《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
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
《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笺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同书卷二〇下《东山诗集》《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剿寇师期,喜而有作》云:
同书卷八〇《答凤督马瑶草书》略云:
寅恪按:上列两诗一书,其作成时间,大约《驾鹅行》赋于崇祯十四年冬季,因《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云:
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为廿四日,牧斋居家得闻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一诗,乃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据诗题可以决定者。至《答马瑶草书》虽未著年月,然详绎书中辞旨,大抵与《中秋日得马公书》诗,殊相类似。书中复有“倾倒输写”之语,所谓“输写”当即指所赋之诗而言,书末“秋风萧条”一语,亦与诗题之节候相应。今综合诗及书两者参互证之,疑是同时所作。盖诗则专为“倾倒输写”,书则兼为金正希误杀黔兵解说(事见《明史》卷一七七《金声传》。黔兵纪律之恶劣可参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七“马士英奔浙”条),因此等解说之辞,不可杂入诗中也。检叶廷琯选录《徐元叹先生残稿》所附《马士英序》,末署“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据此牧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处遇见瑶草,至少亦可从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见马氏此序,马文颇佳,牧斋必能欣赏,故书中“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语,非尽虚谀也。
《驾鹅行》中“花马刘亲斫阵多”之“花马刘”,依牧斋自注,乃指刘廷佐言,但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三“刘良佐”条略云:
是“花马刘”之为刘良佐,绝无可疑。牧斋何以称之为“刘廷佐”,岂由偶尔笔误,抑或刘氏之名前后改易,俟考。
夫牧斋此时欲以知兵起用,联络持有兵权之主帅如马瑶草者,固不足怪,但其特致殷勤于瑶草部将之刘明辅,则恐别有用心。检上引计氏书“刘良佐”条后有附注云:
是刘良佐与朱大典有关,《明史》卷二七六《朱大典传》略云:
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云:
据此,刘良佐实为朱大典在山东平定登莱一役,卓著战功之骁将。后来大典移驻凤阳,良佐之兵乃其主力。牧斋歌颂瑶草战功,专及明辅,事理所当然。
鄙意尚有可注意者,即《明史·朱大典传》中“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一事,盖此点极与牧斋有关。前引牧斋《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一题,及诗中“东征倘用楼船策”句,及《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诗中自注云“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并《有学集》卷三二《卓去病先生墓志铭》载,崇祯末,中书沈廷扬特疏请牧斋开府东海,任援剿事,《明史》卷八六《河渠志》“海运”门及同书卷二七七《沈廷扬传》所载季明本末较详,而沈氏受命驻登州,领宁远饷务一点,尤与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有关。
又《鲒埼亭集外编》卷四《明沈公神道碑铭》述五梅海运之功甚详,而不及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并其上书时任中书之职名亦不书,盖欲避免沈氏与牧斋之关系,但文中云:
据此可见,季明海运之策,与请任牧斋巡抚登莱两事,实有相互关系。谢山虽恶牧斋,欲讳其事,亦有不可得者(《嘉定县志》卷一九“文学”门《沈宏之传》云:“族弟崇明廷扬入中书,建海运策,疏出宏之手。丙戌廷扬死节,宏之殡之虎丘,志而铭之。”可供参考)。《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六“闻道松山尚被围”句,可证牧斋赋此诗前后,甚欲一试其平生谈兵说剑之抱负,觊觎登莱巡抚之专任,故于登州一役立有战功之刘良佐,尤所属望。不知明辅亦如鹤洲之能以武人而能诗,可欣赏此江左才人之篇什,更通解其欲任登莱巡抚之微旨欤?
至《驾鹅行》中“惊呼病妇笑欲噎”之句,牧斋于此忽涉及河东君,亦非无因,殆由瑶草早已得闻钱柳因缘之佳话。《东山酬和集》刊成于崇祯十五年春间,集中所收诸词人和章,为徐元叹诗最多(并可参《初学集》卷三二《徐元叹诗序》),以平日徐马文字关系推之,瑶草当已先得见《东山酬和集》也。牧斋特作此句,所以表示河东君实非寻常女子,乃一“闺阁心悬海宇棋”之人,可与杨国夫人等视齐观,并暗寓以韩蕲王自待之意,未识瑶草读之以为何如耶?
抑更有可论者,《绥寇纪略》卷五云:
可知当日江淮区域凤阳主帅拥兵最多,其部将如“花马刘”辈,复以善战著称。吴氏之书虽指朱延之而言,但瑶草乃后来继任朱氏之人,部下骁将,多仍其旧,《南明野史》所言,即其明证,故牧斋之作,殊非偶然。至北京陷落,弘光南都之局,悉为马氏操持,盖由其掌握兵权所致。牧斋亦终以与马阮钩联,毁其晚节,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观此二诗一书,即可证知矣。
《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四《闽人陈遁鸿节过访。别去二十年矣》七律略云:
又《留鸿节》七律略云:
同书同卷《郑大将军生日》七律云:
同书卷三二《陈鸿节诗集叙》(寅恪按:同治修《福建通志》卷二一三《文苑传》有《陈遁传》,但其文全采自《初学集》,别无他材料也)略云:
同书卷八八《请调用闽帅议》略云:
寅恪按:此郑大将军即郑成功之父郑芝龙,观议中“郑帅弟鸿逵”及“语其弟鸿逵”等句,是其确证。牧斋平生酬应之作甚多,未必悉数编入集中,以此等文字多不足道故也。至于寿芝龙一诗,所以特编入集中,疑别有理由,盖欲借是表现其知兵谋国之志事耳。“请调用闽帅议”末署“癸未三月朔日”,《郑大将军生日》前一题为《冯二丈犹龙(寅恪按:冯梦龙字犹龙,苏州府长洲县人)七十寿》诗,其结语云“莺花春日为君长”,冯氏寿诗前即有关陈氏二律,其《留鸿节》诗有“江梅玉雪”,表面叙述景物之语,并取牧斋所作《陈氏诗集序》末署“癸未中春十四日”一端,综合推证,可知上列三诗一文,皆崇祯十六年癸未二三月间在苏州所作,时日衔接,地点相同,互有关系者也。“请调用闽帅议”以弈棋为譬云“今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残局矣”,可与《鸿节过访》诗“别来踪迹看残棋”之句互证。陈遁既是闽人,突兀过访,牧斋为之赋两诗并为之作诗集序,时间复与作寿郑芝龙诗及《请调用闽帅议》相接近,当不偶然。牧斋此年仲春忽至虎丘,恐非仅因观梅之雅兴,疑其别有所为。今以资料缺乏,甚难考知。或者一由于欲借鸿节为媒介以笼络郑芝龙兄弟,二由于往晤李邦华于广陵,共谋王室。若此揣测不误,则牧斋虎丘之游寓,乃其取道苏州渡江至扬州之中途小住也。第二事俟后论之,兹暂不多及。
又检《黄漳浦集》,其中亦有关涉此时李邦华诸人欲借郑芝龙兵力以安内攘外之文字,详见后引,兹亦暂不论之。
复次,金氏《钱牧斋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据日本宫崎来城《郑成功年谱》载:“郑森执贽先生之门,先生字之曰大木。时年十五。”殊为疏舛。鄙意许浩基《郑延平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公廿一岁。五月福王立于南京。芝龙遣兵入卫”条云:
又“事钱谦益为师”条云:
较合于事实。盖弘光立于南都,郑氏遣兵入卫,此时成功执贽于牧斋之门,极为可能。《行朝录》为黄宗羲所著,梨洲与牧斋关系密切,其言自是可信。至成功见牧斋时,年已二十一,尚未有字,殊不近情理,岂成功原有他字,而牧斋别易以“大木”之新字,或“大木”本为成功之字,传者误以为牧斋所取,如河东君之字“如是”,实在遇见牧斋之前,《牧斋遗事》亦以“如是”之字,乃牧斋所取者,同一谬误耶?俟考。
总而言之,牧斋在明北都倾覆以前,与芝龙实有联系。至于郑成功,其发生关系,则在南都弘光继立之后。南都既陷,牧斋与河东君志图光复,与海外往来之踪迹,颇可推寻,俟第五章述之,兹不论及。
牧斋于崇祯季年,联络当时握有兵权者之事实,略如上述,其急求起用,与知交往还,并恐政敌周延儒妨阻,表面伪作谦逊之辞,以退为进,迹象之见于诗文者,殊为不少。但本文专论述钱柳关系,此点非主旨所在,不宜多述。
噫!当牧斋世路纷扰经营之日,即河东君病榻呻吟痛苦之时,虽两人之心境不必尽同,而锦瑟年华,则同一虚度,今日追思,殊令人惋惜。然此三数年间,乃钱柳新婚后生活之一片段,故亦不可不稍涉及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