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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尔和他的谐趣诗

爱德华·李尔(Edward Lear,1812—1888)以写nonsense poems出名。这里的nonsense poems在中文里很不好翻译,翻做“无意识的诗”固然不对,翻做“打油诗”、“滑稽诗”也不十分恰当,姑且译做“谐趣诗”吧。我从前有过一本他的The Book of Nonsense,在抗日战争中跟别的一些书一块儿丢了。十多年前在旧书店里买到一本企鹅丛书版的《爱德华·李尔传》,作者戴维森(Angus Davidson),剑桥大学出身,翻译过几本意大利小说。他写这本《李尔传》,参考了李尔本人的部分日记和大量书信,写得相当详细。这本《李尔传》是1938年出版的。查15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李尔的标准传记是1968年出版的Vivian Noakes写的《爱德华·李尔:一个漫游者的一生》。

李尔的祖先是丹麦人,姓Lør,他祖父迁居英国,把姓的拼写法改了,就跟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李尔王同姓了。他的父亲是个股票商,在爱德华十三岁的时候,他父亲破产入狱,四年以后还清债务释放,迁居乡下,不久就死了。爱德华他们弟兄姊妹共有19人,有几个没长大。他大姐安妮比他大二十一岁,一辈子没结婚,爱德华是她一手带大的,名为姐弟,无异母子。李尔中年以后,旅居国外的时候为多,两星期给姐姐一封信,讲他的生活,他的见闻,他的病痛,从未间断。

李尔在一首自叙诗里说自己是“其貌不扬”,“他的鼻子特别的大,他的胡子像假发”。他的眼睛小而高度近视,戴一副镜片老厚的眼镜。从年轻的时候就有点儿驼背,老年的时候更甚。

李尔有癫痫病,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发作,一辈子没好。发作起来不厉害,可是很频繁。发作常在清晨或深夜,时间不长,不妨害他的正常生活,因此他到年纪相当大的时候还能坚持工作。他这个病对他一生有两个重要的影响。一个影响是他一辈子没结婚。人家给他介绍过几次,他都拒绝了。他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女朋友,她等着他求婚。他也几次想求婚,但是都自己否决了,最后一次是在他五十四岁的时候。另一个影响是他特别爱小孩儿,小孩儿也是见了他就跟他亲热。他的谐趣诗主要是写给孩子们的。

李尔一辈子卖画为生,他的谐趣诗没给他挣多少钱,他本来也没这个打算。他没有正规地上过学,他的教育都是他大姐给他的。他的关于动物和植物的知识,他的作诗画画的技能,都是先跟姐姐学一点儿,然后靠自学。他从小爱画动植物,二十岁那年,英国动物学会雇他给学会的动物园里养着的鹦鹉写生,后来印成彩色图册,共42幅。这在当时是个创举。他因此有了点小小的名气。

当时有一位达贝侯爵,在利物浦附近乡下的府邸里有一个动物园,他想请人来给园子里的动物写生。他托人给他物色,有人介绍李尔,侯爵亲自到动物园去看他画鹦鹉,然后就聘请他到他府上去当画师。李尔在侯爵家里一住就是四年。先是老侯爵的孙男孙女爱上了他,爱听他说故事,跟他聊天,然后是老侯爵本人也跟他成为好朋友。后来他虽然不再受雇于侯爵,可是跟这一家老少四代人成了世交,他们不断买他的画。

他在达贝侯爵家这四年对他后来的生活有很大影响。侯爵家富于收藏,有伦勃朗(Rembrandt)和贺尔拜因(Holbein)的油画,还有很多英国水彩画家的作品,李尔从这些作品里学到很多东西。侯爵家的房子大,又好客,来来往往的贵客很多跟李尔交上朋友,在他后来的生活中给他各种帮助,包括买他的画。

在侯爵府的第三年,李尔陪着老侯爵的儿子亚瑟·斯坦莱去爱尔兰旅行。李尔是个手勤的人,一边儿游山玩水,一边儿画风景速写。他决定以后不再画动物,要画风景,以此谋生。也还有别的因素促成他这个决定。他的视力不好,如果长期作动物写生,会把他的眼睛给毁了。再还有,在北英格兰住了这几年,加重了他原来有的哮喘病倾向,画风景给他一个借口到天气暖和的外国地方去走走。

从1837年开始,他旅居国外的时候多,回英国多半是短期小住。1837年他二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经过德国来到意大利,正是收获葡萄的清秋季节,他高兴极了。这以后有十年他大部分时间在意大利,拿罗马做根据地,在意大利各地和西西里岛游历,画画,间或回英国住一阵。他在旅行中积累画稿,回到罗马加工成彩色风景画,后印成册出售,多半是通过预约定印数。旅行画画的时候很快活,加工出版就免不了一系列麻烦。三十六岁以后,他的旅行扩大到东欧、希腊和近东许多地方,以靠近希腊西海岸的科尔富岛为根据地,那儿有他的一位好朋友做法官。四十六岁以后,除了一次埃及旅行之外,行踪不离地中海沿岸以及科西嘉岛等地。后来在避暑胜地卡恩住了几年,六十岁以后,他讨厌卡恩的喧嚣,迁居仍然在地中海沿岸但是在意大利境内的圣雷莫,直到七十六岁病逝。这十多年里边,除了应一位当上印度总督的朋友的邀请到印度和锡兰去旅行了一次之外,只在意大利和瑞士境内走走,没有远出。

李尔大半辈子到处漫游,不遑宁处,不能完全用搜集风景画的素材来解释。他的传记的作者戴维森说:“他一生都感到一种迫切的愿望,要走动,要看新地方;他的幸福乃至,在很大程度上,他的健康,都有赖于这个欲望的满足。他选择地貌风景画作为他的职业决非偶然:他终身的愿望——描绘南欧和近东各地的景色,以及后来的印度和锡兰——给他的力求摆脱之冲动提供一个借口和一种理由。摆脱什么?主要是摆脱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摆脱习见的环境之单调,习见的行事之无谓,摆脱与人往来,这些人——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和他们相遇,不管他觉得他们多么可取——他觉得他跟他们是根本上格格不入的。有时候,甚至在跟他最亲密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有这种感觉。他有一次在写给丁尼生的信里说:‘我一辈子都深深地感觉,在我往来于其中的人们中间,我只是一个观众;我不觉得我是一个演员。’”

尽管如此,他一辈子还是交了不少朋友。他说他收藏着四百四十多人的来信。他自己也是个勤于写信的人;为了不妨害白天的工作,他常常四五点钟就起来写信,有时在早餐之前写二三十封信。

李尔画油画,也画水彩画。李尔的油画不怎么出色,比较死板。他自称是一个地貌风景画家,不为无因;他的目的就是如实地描画自然,他没有进一步的要求。他的水彩画比他的油画好。在他的水彩画里,他着重用线条,色彩是第二位的。这跟他的绘画从动物写生开始有关系,可是在他的后期作品中,他运用线条更加灵活,更富于表现力。但是最能表现他自己的是他的谐趣画,不论是配合他的谐趣诗的还是单独画的。

他通过绘画认识了许多名人。最阔的当然该数维多利亚女王,她看了李尔的两卷《意大利旅行画记》就请他教她画画,前后上了十二课。李尔并不怎么欣赏这一番际遇。在名流中最让他倾倒的是丁尼生夫妇,尤其是丁尼生夫人埃米莉。他给丁尼生的一些诗画插图,给另外一些诗作曲谱。他把他在圣雷莫先后建造的两所房子命名为埃米莉别墅和丁尼生别墅。他也曾经跟白朗宁夫妇有过来往,那是1859年在罗马。可是他不喜欢他们那儿的气氛。在他写给丁尼生夫人的信里他说:“我到那儿去过一回,我对白朗宁夫人的印象很好,我觉得她非常和气;——但是她周围有些人我觉得‘太不怎么样’了,这些人我躲还躲不过来呀;我听别人说,她经常为各色各样的人所包围,就像一棵玫瑰树栽在三四十棵向日葵、182棵金盏草、96棵大理花、756棵翠菊的中间,——到这种地方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连他自己有时候也逃避不了这种恶客。为了卖画,他的画室不能拒绝来访的客人,可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他曾经写过一段《画室中的一场》:

(四位夫人,停留了二小时之后,起身告别。)

夫人甲。“亲爱的李尔先生,我们真是大饱眼福了。可是您呆在屋里的时间这么长,那可不好啊!您应该多多注意您的健康——工作是重要的,可是如果您把身体搞坏了,您就完全不能工作了,那可怎么办呢!请您现在就出去,您会客的时间应该限制在十二点或者一点之前。”

夫人乙。“这种扰乱多可怕啊!我真不知道您怎么还能工作!——您为什么让人这么样跟您捣乱?一想起我们占用了您这么多时间,我真是慌恐之至。”

夫人丙。“一点儿也不错:这正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刻。您应该两点钟以后概不见客。”

夫人丁。“您应该早点儿出去散步,然后您可以用其余的时间会客。让人中间打断多可怕啊!”

(又进来四位夫人。原来的四位向他们跑过去。)

八位夫人。“多妙啊!多巧啊!亲爱的玛莉!亲爱的珍妮!亲爱的埃米莉!亲爱的索菲亚!”等等。

夫人戊。“亲爱的李尔先生这么好的天气您真不该呆在家里!”

夫人己。“我真想不出您怎么还能工作!您真不该一天到晚放客人进来!”

夫人庚。“可是您得让我们坐一会儿看看这些漂亮的画儿!”

夫人辛。“啊,好极了!咱们不上欧夫人那儿去了。”

夫人甲、乙、丙、丁。“这么说,我们也要再坐一会儿——真有意思。”

八位夫人合唱。“艺术家的生活多么可爱啊!”

艺术家。“该——的!”

当然,李尔的声名之所以能流传到今天是由于他的谐趣诗。李尔的第一本诗集《谐趣诗集》出版于1846年,里边的多数是十年前在达贝侯爵府上编给他的小朋友们玩儿的。这里边的诗多数采取“五句头”(limerick)的形式。很多人误会这种诗体是李尔创造的,其实不然。一家以出版儿童读物出名的出版社在1820年出版了一本有彩色木刻的小书,名为《十五位先生的故事和奇遇》,后来又出了《十六位姑娘的……》和《十六位老太太的……》。这些小书里边就用的是这种五句头诗体。李尔大概觉得这种诗体很合乎他的需要,就采用了。他的第一本诗集极受欢迎,他后来又陆续出版了三本谐趣诗集,在他死后还出版了一本。后出的几本诗集里不尽数是五句头,也有别的诗体,但多数配有李尔自己的谐趣画。下面是李尔写的三首五句头:

一棵树上有个老翁,

讨厌透了一只蜜蜂。

人家问:“它老在嗞嗞?”

他回答“可不是!

真是个坏透了的蜜蜂!”

一个年轻的挪威姑娘,

坐在门坎儿上乘凉;

门扇儿轧得她像张纸儿,

她倒说:“这不算一回事儿!”

好个勇敢的挪威姑娘。

一个老头儿有一把大胡须,

他说:“真是应了我的忧虑!——

一只老母鸡,两个猫头鹰,

四个叫天子,一只小黄莺,

全把窝做进了我的胡须!”

下面是李尔的有名的诗篇《猫头鹰和猫咪》:

猫头鹰和猫咪出海去玩儿,坐的是豆绿色的漂亮船儿。

他们带了点儿蜂蜜,钱带的不老少,

外边儿包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猫头鹰看一眼天上的月亮,

弹着小吉他轻轻儿地歌唱:

“亲爱的猫咪!我的宝贝!

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

猫咪直夸:优雅的猫头鹰!

你唱得多么甜,多么好听!

咱们别再耽搁,快点儿办喜事!

可拿什么做咱们的结婚戒指?

他们扬帆远去,一年零一天儿,

到了个地方儿普林树成片儿,

一头公猪站在当中间儿,

顶着个戒指在他的鼻子尖儿。

“公猪,公猪,我给你一毛,

买你的戒指。”公猪说:“很好。”

他们把戒指拿走,第二天结了婚,

住到山上去跟火鸡做近邻。

他们吃的是肉末儿带榅桲,

使的是锃亮的银勺,

手拉手来到金色的沙滩上,

月亮底下跳舞够多么欢畅!

这首诗是1867年冬天他住在卡恩的时候写的。那时候他有一个很好的邻居,有名的文学家兼历史家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李尔跟他们一家都交上朋友,包括他们的两岁半的女儿珍妮特。他为她写了好些个谐趣诗,这是其中的一首。

七年之后,他在印度旅游,住在一家旅店里。有一天,等开饭的时候,他给店主人的小女儿画鸟玩儿。当他画了一只猫头鹰的时候,旁边一个小女孩说:“请您再给画一个猫咪!——因为,您知道,他们坐上一条船出海去玩儿,带了点儿蜂蜜,还有不老少的钱,外边包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李尔询问之后才知道这个女孩儿上学的学校里,老师把这首诗教给了全校的学生。李尔听了之后,也许会觉得他这一生没有白白地度过。

后记

1988年8月某日的《北京晚报》上有徐淦同志的介绍李尔诗画的文章,转录如下:

爱德华·李尔的谐趣诗画

徐淦

6月6日威斯敏斯特教堂给英国“打油诗”创始人爱德华·李尔立了一块纪念碑,350人出席典礼,他五岁的后裔献了鲜花。

这个教堂叫“西敏寺”,十分出名,除了英国国王,牛顿、狄更斯、达尔文等人都葬于此,1888年去世的李尔能在这里立碑,确是殊荣。

爱德华·李尔把自己的诗称为Nonsense Poems,直译“毫无意义的诗”;用“打油诗”来意译,自然现成,却不完全贴切。

这位先生不仅是诗人,更是画家。李尔生前周游列国,原以画地理图和动物画为业。所以他有许多诗画,用某国某地开头,简直像中国的《山海经》。不知他以画配诗,抑或是以诗配画,反正画与诗都由他一手完成。

语言学大师吕叔湘先生在《读书》杂志1987年第9期上介绍过李尔,把他的诗定名“谐趣诗”。那篇文章诱发我托在美国留学的小朋友买来一部《全集》。我先来选择几首,供更多的读者一见其诗其画。不过外国打油诗何等难译,拙译实在是献丑,要请吕叔湘前辈和专家们笑而正之。

大胡子

这位老大爷说他啥也不怕,

怕只怕他的大胡子太大,

找房的会不会找上了它。

可怕也是白怕,瞧吧,

一对猫头鹰,一只鸡妈妈,

四只百灵鸟,一只小鹬鹩,

都在胡子里安了家。

长鼻子

这位年轻太太长个长鼻子,

长得一直拖到她的脚丫子,

她雇了个举止稳重的老婆子,

一路扛着她那惊人的鼻子。

大眼睛

年轻的姑娘爱化妆,

眼圈画出新花样,

她这么圆睁怪目,

吓得行人都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