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野蛮》译者序
1931年春天看见周作人在一篇随笔里提起路威教授这本新著,过后不久便在上海的一家书店里买到最后的一本存书。夏天多雨,不能乱跑,而又凉爽,颇思弄笔,惭愧自己不会“创作”,便把这本书翻译几章。秋后奔走衣食,忽南忽北,时亦偷闲续笔。终于在今年年初完成了这件小工作。
原书名Are We Civilized?—Human Culture in Perspective(1929)。著者Robert Heinrich Lowie,1883年生于维也纳,十岁时迁居美国,后入哥伦比亚大学从Boas教授治人类学,1908年受博士学位,入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院为人类学组研究员,1921年起任加州大学人类学教授。他的专门研究是平原区印第安人,在这方面,有不少专刊;此外著有《文化与民族学》(1917)、《初民社会》(1920)、《初民宗教》(1924)、《国家之起源》(1927)等书。
诚如作者原序所说,本书是为非专门研究人类学的人而写的,所以不足以代表作者在他的专门园地里的成就和主张,可是以文章而论,可说是所著诸书中最可喜的一本了。他从吃饭穿衣说到弹琴写字,从中亚土人一分钟捉89个虱子说到法国国王坐在马桶上见客,从马赛伊人拿太太敬客说到巴黎医院里活人和死人睡一床,可说上下古今,无一不谈,而又无谈不妙。他决不板起面孔来教训,也不引经据典来辩论,他只罗列逸趣横生然而确凿无疑的事实来给你看,叫你自然心悦诚服。
本书阐明文明的历史,着眼在全人类的贡献,以破除“文明人”之自大狂为主旨。对于自命为天之骄子的白种人、特别是他们里头的种族主义者,抨击不遗余力,第4章可说完全是和他们作战。此外又在许多处指给我们看,文明人的“文明”和野蛮人的“野蛮”往往很难分别高下。随便引两句:“假发当然是要拍粉的……在几十万英国人和法国人饿得要死的时候,大量的面粉浪费在假发拍粉上。然而哲学家还像煞有介事的讨论野蛮人的无远虑。”(第10章)“他们(印第安人)里头的非法性交当然要比维多利亚时代的欧洲中产阶级家庭里头多些;可是倘若我们把欧洲乡间的风俗和城市中的卖淫加在里头算,那就印第安人或许还要显得规矩些。”(第13章)“现在我们的重要些的城市无不拥有大量的警察,然而纽约和芝加哥的盗案还是层出不穷,匪党以机关枪自卫,才不怕你的警察……让我们再回到克洛印第安人。他们没有牢狱,没有法官,也没有具强制力的警察,居然能很和睦地过活。”(第15章)“争斗与口角,憎恶与虐害,在他们(格林兰人)里面几乎绝迹,他们看见我们的水手打架,他们说,这些人好像忘记自己是人了。他们又说,那些军官鞭打水手,是不拿他们当人,简直是拿他们当狗。”(第23章)这样的例子书中随处可见。
同时著者给我们提示文明之真实历史。他告诉我们,人类是既笨且懒的,在文明的进步上无所谓“必然”。“守旧”是人类的本性:佛伊哥人赤身露体在冰天雪地里挨冻;罗马人有整洁的城市,而17世纪的柏林市民在大街上养猪。“文字的历史是人类的愚蠢的冷酷注脚……自始至终,人类在胡乱摸索,倔强的骡子似的咬住不合用的方法不肯放。”“机会”占很大的力量:望远镜最初是当作儿童的玩具;火药最初用来放烟火;裸麦初入欧洲,当它是一种无用的莠草,山地居民偶然发现它能耐严寒,人类的食粮便又添一种。“文化就这样偷偷地打后门溜了进来,它生来爱这一套。”
其次,著者告诉我们,文明是一件东拼西凑的百衲衣,谁也不能夸口是他“独家制造”;“转借”(borrowing)实为文化史中的重要因子。欧洲的拼音字母的始创者是尼罗河上的埃及人,经过了菲尼基人的手传到希腊,希腊人加了一番改造又传给罗马人,罗马人又稍稍修改,才成为现在西欧通行的一式。现在举世通行的数字系统的发明者是印度人,而把它传进欧洲的却是中世纪的阿拉伯人;在这以前,连那聪明的希腊人也“没有零的符号,也不用定位法记数。因此很简单的算术,给他们演算起来就麻烦不堪”。另一佳例是瓷器的发明。中国很古便有手制陶器。公元前3000年以后,埃及人发明的陶轮从近东传来;汉朝的时候,中国人的制陶术上又加上另一西洋(也是埃及来的)花样——涂釉。但是他们不是纯粹的模仿者,他们创造出一样新东西——真正的白瓷。“从外国采取一种有用的意思,这并不是丢脸的事情。所有复杂的文化都是这样东挪西借地建立起来的,像中国文化那样借用了外来的花样因而激起创造的努力者,往往产生惊人的结果。”当然,只有不长进的民族才不肯向人家学习!
所以,路威教授要我们屏除种族的和时代的自大心,用远大的眼光来观察人类文明的全史。他要我们知道,陆地交通上的“真正划时代的发明不是一分钟一英里的火车。先陶器时代的徒步旅行之改良(始穿鞋),陶器时代人之始用牲口,铜器时代人之发明车轮——这些发明使后来的一切发明相形见绌”。他要我们知道,“我们尽管有土壤化学和畜牧学,我们没有能在古代文化传给我们的农作物和家畜之外增加一个重要的新种。”他要我们敬重那些奠定我们的文化的基础的先民。同时他又叮嘱我们千万要把那浅薄的乐观主义放弃;他说:“人类不是自然的主人,也永远不会成为自然的主人……我们轻轻巧巧夸口征服自然,其实自然已经定下界限,叫我们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且,先民虽然造就了一些文化,却“在这宝贵的遗产里掺杂了许多渣滓……后世子孙学会了琢石为刀,也学会了用刀截指以服丧或祀神。火器杀禽兽也杀人类。君主立法以治国,也制刑以残民”。总之,人类是愚蠢的,过去既是如此,谁能担保他将来只做聪明事?
天知道,人类需要多几个这样的诤臣!
致谢友人杨人楩君和浦江清君,这个译本几度中断,倘非他们鼓励,大致不会续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