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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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战争和灾难

炮队里一尊二十四磅重弹的大炮滑脱了。

也许这是海上事故中最可怕的一种。对于一只正在大海中行驶的军舰,没有更可怕的事变了。

这尊挣断了铁链的大炮,突然变成了一头形容不出的怪兽;也就是说,一架机器变成了一只怪物。这件沉重的物体用它的滑轮走着,像一只弹子球似的滚来滚去,船身左右摇动的时候就侧下来,船身前后颠腾的时候就沉下去,滚过去,滚回来,停顿,仿佛沉思一阵,又继续滚动,像一支箭似的从船的一端射到另一端,旋转,闪避,脱逃,停顿,冲撞,击破,杀害,歼灭。这是一只撞城槌在任性地冲撞一垛墙。还得加上一句:这只撞城槌是铁制的,这垛墙却是木头的。这是物质获得了自由,也可以说这是永恒的奴隶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一切仿佛是隐藏在我们所谓无生命的物体里的那种恶性突然爆发了出来;它那样子像是发了脾气,正在进行一种古怪的神秘的报复;再也没有比这种无生命物的愤怒更无情的了。这个疯狂的庞然大物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灵巧、斧子的坚硬、波浪的突然、闪电的迅速、坟墓的痴聋。它重一万磅,却像小孩的皮球似的跳弹起来。它旋转着的时候会突然转一个直角。怎么办呢?怎样解决呢?暴雨可以停止,台风会吹过去,断掉的桅可以换一根,一个漏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可是对这只庞大的青铜兽怎么办呢?用什么方法来制伏它呢?你可以驯服一只恶狗,吓唬一头牡牛,诱骗一条蟒蛇,威胁一只老虎,软化一只狮子;可是对这样一个怪物——一尊脱了链的大炮——却没有办法。你不能够杀死它,它是死的。同时它也活着。它的不祥的生命是从无限里来的。它的底下有甲板在摇动它。它被船摇动,船被海摇动,海被风摇动。这个破坏者只是一只玩具。船、波浪、风,这一切在玩弄它;这就是它的不祥的生命的来源。对这一连串互相牵连着的东西怎么办呢?怎样阻止这一连串可怕的导向沉船的动作呢?怎样阻挡这些来来、去去、转弯、停顿、撞击呢?它向船壁的每一下撞击,都可能把船撞破。这些可怕的左冲右突,又怎能预料得到呢?我们对付的是一个会改变主意的放射物,它仿佛有许多主意,每分钟都要转一个方向。怎样来阻止这件必须避免的事变发生呢?这尊可怕的大炮乱滚乱动,前进,后退,撞到右边,撞到左边,逃避,冲过,使人无法捉摸,粉碎障碍物,把人当作苍蝇似的压死。情势的可怕是因甲板也动摇起来了。怎样和一块任性的甲板格斗呢?可以说这只船的肚子里关闭着闪电,现在闪电设法逃了出来;有点像在地震的时候,又加上打雷。

一转眼间全体船员都起来了。错误是在炮队队长身上,由于疏忽,他没有把铁链的螺丝帽旋紧,大炮下的四只滑轮也没有堵塞好;这样就使脚板和炮架有了活动的机会,一切关键都没有合拢,所以那系炮的铁链,终于被挣断了。铁链既然断了,大炮就不再固定在炮架上。那时候防止炮身反座的固定止退索还没有人使用。一个大浪头打击了一下炮门,没有系好的大炮就向后退,挣断了铁链,开始在中甲板里面向四面八方疯狂地滚动。

对于这种古怪的滚动要想得到一个概念的话,只要想象一滴水在一块玻璃上面滑走就得了。

铁链折断的时候,炮手们都在炮舱里。有聚集在一起的,也有分散的,都在忙着做未来的可能发生的战斗的准备工作。船身前后颠腾的时候,大炮被抛向前,一直朝人群冲过去,头一下子就压死了四个人,然后被船身向左右倾斜的力量拉回来,再推出去,又把第五个可怜的人碾成两半,再向左舷的船壁冲过去,撞坏了一门大炮。刚才听见的悲惨的喊声就是在这时候发出来的。所有的炮手都急急忙忙地向楼梯奔去。炮舱里一转眼间人都跑光了。

这门巨炮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它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它成为自己的主人,也是这条船的主人。它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所有这些惯于在打仗时欢笑的水手们都哆嗦起来了。要描写这种恐怖的气氛是不可能的。

舰长布瓦斯贝特罗和大副拉·维尔维勒虽然是两个勇士,也在楼梯顶上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发青,犹豫不决,向中甲板里面张望。有一个人用手肘推开他们,走了下去。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个乡下佬,他们在一分钟以前谈论着的那个人。

走到了楼梯底,这人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