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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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秋,清一郎的婚约在公司里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不用说还是在订婚之前。不可否认,在年轻人中间对他的评价有所降低。这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被认为是最没有可能缔结这种“资产阶级的权宜婚姻”的男人。

如果这是一家社会上的普通公司,那么发出如此进步谴责的人,或许是那些工会的激进分子吧。可山川物产却没有工会。仅仅罢工一天便足以让商社瘫痪倒闭的说法被视为没有工会的正当理由。在这里,工会运动被看成氰化钾那样的可怕之物。然而,无论哪个世界里都不乏奇人怪物,这不,在山川公司里也冒出了一个意欲染指氰化钾的职员。公司当天便颁布了辞退令,将他驱逐到了北海道以远一间屋檐下雪积冰封的办事处。

佐伯以一种算计失误的热情站在了清一郎一边。并且他是假定自己站在了与副社长的千金小姐订婚的立场上来为清一郎辩护的,结果遭到了众人的嗤笑。

库崎副社长是一个实力派人物。他蔑视那些实业界的新权贵至今还强加给子女们策略婚姻,决定依据实力和人品来为宠爱备至的女儿选择夫婿。虽说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纪末中,他却抱着“事业如其人”的资本主义兴盛时期的信念。他“观察人的眼光”决不会发生偏差。他也就是这样“发现”了清一郎。

财团的解体与朝鲜动乱[20]的爆发,其目的好像就在于使库崎迅速致富似的。哪怕缺乏其中任何一样,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巨富。在机遇中抓住了好运的男人喜欢把自己看作时代的风云儿,所以,副社长所崇尚的只有精力与命运。

当山川财团解体时,曾在战前的世界中广泛兜揽生意的山川物产被彻底打碎,分散成微粒子般的两百几十家小公司。以前是物产部长级别的库崎摇身变成了金属部门的一个商社社长,但除了铁屑外却没有什么可以经营的东西,以至于按照人们戏谑的叫法,他也自称是“铁渣铺的老板”。

在这种无望的状态中,突然发生了值得纪念的盛大庆典,意想不到的新正宴会—朝鲜动乱。库崎公司得以迅速发展壮大。这个以十九万五千日元资金起家的中央金属贸易株式会社马不停蹄地增值资金,职员由最初的二三十人陡增了几十倍。在过去由山川物产化整为零的二百多家公司一大半都已落伍衰败以后,库崎的公司开始在山川物产的大旗下争一夺二。

但实属谨小慎微的库崎却是在与渎职行为和一切非正当行为无缘的前提下走过来的。即使说他赚了大钱,也无非是依靠巨额的奖金、无限升值的股票和股票的行市而获得成功的。

库崎在这样的巨大成功中,也时刻不忘曾经将翅膀扩展向全世界的那个往日的综合商社。那简直就是一个帝国,具备正规的徽章,并拥有王室一族和宫廷礼法。年轻时库崎曾在加尔各答的印度分公司做过事,那期间当山川本家的夫妇前来访问时,他曾享受过带领他们前去购物的荣光。夫妇俩还买了满满一枡[21]红宝石呐。

倘若让天皇皇后两陛下站在作为当时的财阀阀主的两夫妇旁边,也肯定会显得鄙俗土气吧。他们是财富、威望、气度与风雅的化身。他们因为不怕被人看成吝啬鬼而可以大胆地变得吝啬小气,因为不担心被人认为粗俗,而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粗俗的言辞。在年轻的库崎眼里,这种洗炼便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到今天为止,他都一直严格规诫自己,以免变成一个假绅士。但假冒绅士却化作了潜藏于内心的梦想变成了公司经营最抽象的理想核心。他所崇拜的精力和命运理应鼓舞着他彻底朝着这个方面奋勇前进。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日本经济都有其不变的法则,即怪癖。在景气之时,忘乎所以地大肆挥霍;一旦陷入萧条,便又歇斯底里地高喊振兴贸易。库崎的公司并不是一家应与一时的特需[22]所带来的繁荣共命运的公司。当面临着被重组的山川物产吸收合并之时,为了改善合并条件,必须将公司置于最佳状态。而且必须瞅准公司处于最佳条件的良机,迅速促成合并的达成。

排除集中合并的法律早就名存实亡,而垄断禁止法也即将名存实亡。库崎知道,下次到来的大萧条对于垄断资本来说,无异于起锚出港的满潮时辰。在特需景气期间,他拼命提高利润,对这种不会长久存在的公司的名字并没有怀着什么留恋之情,而只是祈盼着萧条的黑潮早日驾临。

萧条!萧条!不久朝鲜动乱平息了。在被炮弹轰炸得坑坑洼洼的朝鲜半岛的荒山上,当最后的枪声回荡着终于停止之后,萧条将会冲破堤坝溢向四方吧。可政府还沉浸在天真的预想中。不过,“物产的人们”却像蚂蚁预知洪水一般,动用着他们绝对准确的触角。当萧条袭来时,必须不失时机地实现合并,再现垄断资本。因为只有在萧条时,为了振兴贸易,才会使庞大的综合商社成为必要之物。金融资本从安全第一主义出发,将融资对象集中在大资本上,而中小企业却被逼得走投无路……因为“我们的时代”来临了。

第一次合并结束了。中央金属贸易株式会社已经吞并了三家公司。在剩下的几家中,除了大潮贸易与太平洋商事,已经不再有可怕的敌手。他在轻井泽拜谒了因老年人结核病而处于长期疗养中的原山川财阀阀主。

山川喜左卫门已经彻底衰老了。他的夫人却精神矍铄,依靠其定居纽约近郊的富翁村帕切兹的兄长,出门踏上了漫游美国的旅途,给她丈夫邮来了在那儿的花园舞会上拍摄的纪念照。照片上的山川夫人依旧不失过去那种对周围不屑一顾的高傲和威严。夫人漂亮的鼻子和锐利的目光在照片上所有的客人中最具贵族的风范。

山川夫妇在痛失独生子以后,随着战后财阀的消灭而隐居下来,怀着要断子绝嗣的愿望,没有招收养子。喜左卫门自己是上代主人的次子,山川家族每一代都没有逃脱长子夭折的奇怪宿命。战争末期,山川夫妇的嗣子也在叶山别墅的庭院中那尚未挖掘完工的防空壕里死去了。是被人从后面猛推下去,头部撞在基石上而死去的。报纸上没有登载这一新闻。虽说几经搜索追捕,但凶犯至今仍逍遥法外。

尽管山川喜左卫门曾那样频繁地前去外国旅行,但却压根儿不相信近代医学,而只信奉那些奇怪的按摩师。关于这一点,库崎也知道,对他进行劝告无异于白费力气,所以也就缄口不语了。不过,旧阀主的衰老似乎并不仅仅缘于那循着缓慢过程渐渐恶化的老年人结核病。

囤积下来的宝石,还有从旧公司名下的各个公司秘密进贡的钱款和无数记名股票,依靠这些喜左卫门仍然在过去那幢雄伟壮观的别墅里过着富裕的生活。种着草坪的庭园中有一个斜坡,从都铎风格的家中一直朝下延伸到开满菖蒲花的小溪边。他谈到不久前一个周末来此地休养的吉田首相曾顺便来看他,一起畅叙了伦敦时代的旧话。喜左卫门常常在言谈之间亲昵地直呼库崎的名字。这一套往昔的作风深深地感动了库崎。倘若时势不变,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和阀主在一起这样促膝交谈。

但是库崎自始至终一直谨慎地保持着一个前来探望者的节度,避免提及工作上的话题。喜左卫门似乎也竭力回避着。那张气度高雅的大脸黝黑黝黑的,紧闭的嘴角偶尔因咳嗽苦笑似地松开着。他身穿一件结城绸子[23]做的普通衣服躺在睡椅上,用一张苏格兰制造的华丽的深绿色格子毛毯一直盖齐胸口,更是显得老气横秋。他的生命仅仅是在财富遥远的折射下(这种折射就如同在古老得开始腐烂的屋檐下曳动着的池水的折射一般)保存下来的一丁点亮光。

“生就的富翁是可怜的。”在回程的火车上,库崎陶醉在健全的思考中,“这家伙无论怎么做都很糟糕。从父辈祖辈那儿继承过来的财富,或许也会同时传给他某些遗传性病毒之类的东西吧。”

这样一想,库崎的心中便萌生了另一种安心感,而旧阀主的存在业已渐渐变形,化作了渺小而可怜的形象。但这种观察却无疑是大错而特错的。后来库崎不得不明白这一点,并因此而后悔不迭。

与山川喜左卫门的会见使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合并计划。一九五三年六月,朝鲜战争停战以后,全仗着政府的积极预算,才使投资的繁荣依旧得以维持。八月,进行了垄断禁止法的第二次修改,为摆脱萧条而结成的特殊卡特尔和合理化卡特尔被予以承认,使垄断禁止法彻底名存实亡了。现在正是合并的大好时机。

大潮贸易尽管依然是强劲的对手,但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已日趋恶化。库崎认为太平洋商事已不足挂齿。不料,此时山川喜左卫门将山川银行的头目室町重藏叫至轻井泽,指令他为了太平洋商事的重组要求长尾满就任社长。

长尾满在被解除公职[24]的实业家中间也是名声最为辉煌的一个,是植根于山川财阀的人物。长尾是一个酷爱重建的人,所以自告奋勇地当上了太平洋商事的社长。当得知这一消息时,库崎大失所望,终日不思开口。既然长尾这个大腕人物出马了,那么无论现在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如何,合并之际,也肯定是长尾就任山川物产的社长吧。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

种种明争暗斗的结果,一九五四年二月合并得以成立,名义上还停留在“清理中”的公司山川物产又再度复活了。长尾荣升社长,库崎和大潮贸易的社长南分别就任了副社长。

但库崎采取了弃名求实的策略。股票的合并比率要数中央金属贸易最为有利,对大潮贸易为一比一点五,对太平洋商事为一比二,对经营状态十分恶劣的二十世纪贸易则为一比五。因此,库崎所持的股票事实上增值到了原来的三四倍,库崎就这样在一尘不染的副社长办公室里,透过窗户观察着丸之内的杂沓街景,静静地等待着社长的任期届满或突发的脑溢血。

库崎藤子是一个苗条、潇洒而又玩世不恭的姑娘,虽说身边不乏各种各样的男朋友,但却一直淡然地守住了自己的贞操。她的性格使她从不怀疑自己应该把贞操奉献给符合父亲眼光的郎君。从介绍见面起,她就觉得清一郎的外表并不差,还暗自喜欢他身上某个地方透出的那种假惺惺的味道。不愧为库崎弦三的千金小姐,比起被人爱,倒是被人利用更能带给她极大的刺激。清一郎丝毫没有流露出那种“纯粹的爱情”式的东西,而这正合藤子之意。这分明是最初的误解。她把清一郎误认为是一个野心家。

虽说是一种相当现代的浪漫想法,但把清一郎想成一个比一般人更老谋深算的男人,使藤子感到了一种自以为是的“危险的诱惑”。这种特质在那些有钱人的男朋友身上要么极其罕见,要么就以极其夸张的不自然的形式显露出来。更何况藤子打心眼里蔑视恋爱。她的这些现代的特征中没有一样会妨碍她顺从父亲的旨意早日成婚。

而清一郎则对自己所有的年轻特征进行了总动员。这些特征平常以持续不断的紧张感形成了他漂亮的外部轮廓,而现在他又进一步加以打磨,使其衍生出青年人特有的轻率、莽撞等等这些在办公室里决不会示之于人的种种要素。他不得不表现出自己一个人摆脱了那种冻僵了现代青年的社会性早衰。初次与藤子相见时,他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用常规手段来对付的姑娘。但他也一眼看出,她那自以为深藏在内部的锋芒其实只不过是见惯不惊的处女式的锋芒罢了。

镜子在很多地方都成了清一郎看待藤子时的参照标准。从她还好好地保持着那种镜子早已抛弃的偏见和珍视那些被镜子业已忘却的社交上的机智与狡黠来看,藤子俨然就是镜子的雏形。清一郎面对这样的藤子,常常扮演着一个颇具热爱公司精神,并缺乏社交机智的单纯而明朗的青年。但真正吸引藤子的却是时而掠过这个貌似没有阴影的男人眼底的那种暗淡光芒。

在这一点上,他那种巧妙地欺骗了男性社会的个性,却很有可能被女人用短暂的一瞥便加以识破,只是女人的这种洞察力稍不留心就会脱离靶子,把他误认为一个野心家,这一点已在前面表述过了。

野心家!清一郎认为没有比它更不适合于自己,也更不曾打算让自己去模仿的角色了。

藤子与父亲的见解不同,她被他那种若有若无的“装模作样”吸引住了。

“他把我看成是一辆汽车,上面装载着金钱与满足性欲这两种男人们渴求的东西。我喜欢他那种看重物质的目光。”藤子罗曼蒂克地思忖着。她已经厌倦了那些游来荡去的平庸伪恶者似的青年人,反倒钟情于多少有些落后于时代的这个伪善者。

藤子在各种意义上都很美,圆脸庞上的大眼睛,可爱的鼻子,形状姣美的大嘴巴,漂亮的牙齿,这些都是天赋的丽质。女人大都让自己的思想去仿效自己的脸蛋,所以,藤子的思维方式也与她轮廓分明的长相颇为般配。

机械部长坂田夫妇主动担当媒人从中斡旋。订婚的那天正逢星期日,所以坂田夫妇造访了清一郎家。让部长夫妇走进自己虽说并不狭窄但却颇显陈旧的家里,使清一郎很是拘谨紧张。

清一郎的母亲和妹妹一起出来迎候部长夫妇。母亲虽说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却彬彬有礼,说了声“订婚的彩礼倒是已经准备停当了”,随即拿出了将父亲的惟一遗产—三间房屋出租所得收入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钱。尽管清一郎一再说没有必要在库崎这样的有钱人面前强装面子,但还是无济于事。

坂田夫妇首先访问杉本家,收下了订婚彩礼和目录,在上面罩上了红白两色的双层小绸巾,然后带着它们前往库崎家。接着,又拿着女方的彩礼回到了杉本家。最后又带上清一郎来到了库崎家,列席犒劳兼庆贺的宴会。部长夫妇驾轻就熟地演出了如此繁琐的三次往返的剧目。

清一郎说来倒也是一个喜欢陈规旧习的人。没有什么比陈规旧习的滑稽和徒劳更能描摹出一幅社会生活整体之徒劳无益的滑稽画卷。这正好暴露出我们平素拼命劳作的愚蠢。如果认为公司的时间打卡机并不愚蠢可笑,那么,又怎么能说订婚的三次往返是愚蠢可笑的呢?

最后在坂田夫妇的陪伴下,穿过库崎府邸的大门时,只见初秋夜晚的黑暗中,豪宅内的门灯和正门的门灯,还有全部窗户的灯盏几乎全部点燃了。在它们非同一般的炫目中清一郎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寂静的宅邸中的这种无边无际的明亮的确异乎寻常,就好像是在某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异样的变化。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订婚了!”—这空疏的语言碰击到那些洒落在窗户上的明亮灯光,随即又被反弹了回来。在夜的远方,他所喜欢的“破灭”正在高声呐喊,然而传来的却是突如其来的鸡鸣。后来清一郎才从藤子那儿得知,隔壁家原伯爵的长子因治疗青光眼被延误从而导致失明以来,一直在养鸡呐。

藤子穿着长袖和服,到大门口迎迓。她恬淡地笑着,以无可挑剔的寒暄语欢迎着客人,还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另一个订婚人在这种场合会显得多么张皇失措。清一郎也确实有必要做出一点“怯场”的样子给对方看。他厌烦地脱掉鞋子时稍稍绊了一下。于是,藤子支撑住了他身穿深蓝色西服的后背。这一切进行得过于圆滑自然,所以只起到了淡化此刻所发生事件的现实感的作用。

他一边沿着四周长长的廊子前行,一边想起了公司里听到的风言风语:“娶副社长的千金小姐固然风光体面,可实际上不是等于入赘吗?如果是一个稍有自尊心的男人,也肯定会断然拒绝这门亲事吧。”“这不是明摆着吗?那样一个单纯的男人……”清一郎在一刹那里记起了这些,脸上禁不住浮现出了笑容。他的自尊心里没有谄媚的成分存在,所以被看成是一个单纯的男人。联想到这些风言风语,他感到自己的思维一直栖身于又高又黑的铁塔顶端。从那儿往下俯视,只见点亮无数灯火的街道正明显地向着“破灭”倾斜着。尽管明白一切都将在不久的将来毁灭,可又与副社长的千金小姐结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那完全没有实感的日常生活,我那荒唐无稽的现实生活,将从现在开始了。”

……他与自己的未婚妻并肩站着,举起了干杯的酒盏。碟子和雕花玻璃的餐具闪射出无数的光芒。藤子那长袖和服上的金丝银线也在刺眼地闪着光。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庆贺的话,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荒诞。

“你有没有过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的时候?”库崎弦三冷不防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大人物总喜欢语出惊人。库崎夫人马上谨慎地制止道:

“哎,在这么一个大庆大喜的宴会上,说那种话……”

库崎却毫不留情地一问到底:

“怎么样?你有没有那样想过?”

清一郎感到藤子正在自己身边饶有兴味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在藤子的胸脯中—那个部位正被她那艳丽的和服带子内的衬垫高高地鼓胀着—只剩下了理性的好奇心,这一点清一郎是十分明白的。她现在可以倚仗着父亲大人来考察未来丈夫的机智。

“不,没有想过。”

“真的吗?”

“真的。”

“那么,你是一个比我更坚强的人啰。”

时而装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假相,以被动的形式来欺辱对方,这也是大人物的惯用伎俩。

“坚强与软弱另当别论,杉本君只是说他没有这样想过罢了,”坂田部长在一旁插嘴道,“这种说法倒的确很像杉本君说的话。我也对杉本君持这种印象。或许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优秀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吧。这也是与过去的秀才们不同的地方。”

这一来一切都砸锅了。尽管在库崎心里曾经动过念头,要向女婿进行一番小小的精神告白。

藤子缄口不语了。这倒也并非坏事。但她却并不知道,清一郎是故意节省了自己的机智。他的回答让人觉得充满了自负而又无聊透顶。

库崎突然改换了一副洋洋自得的开朗腔调:

“说来也是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无用之人,这才是人生的秘诀呐。在陷入逆境时,我也曾那么想过,但却绝没有说出口来。”

“杉本君也是绝不会说出口来的吧。”坂田煞有介事地保证道。大家毫无意义地笑了。

藤子在这大贺大喜的订婚宴上,期待着清一郎表现出他作为野心家的一鳞半爪。可清一郎却辜负了她的期待。宴会后,库崎夫人机敏地说道:

“清一郎还没有好好看过家里的庭院吧。虽说是在夜里,还是让藤子带着去看看吧。”

坂田夸张地附和道:

“这可太好了。”

这一来,库崎夫人不着痕迹的机敏一下子变成了某种含有特别意味的东西。为此夫人像女学生一般涨红了脸。

“一喝酒,我就会马上变脸。现在肯定很红吧。”夫人谋求着女儿的随声附和。可藤子不喜欢老式的人们那种对于性所抱着的惶惶然却又颇带装饰性的态度,于是冷淡地回答道:

“不,母亲,一点也不红。”

—尽管如此,两位订婚人还是一起来到了庭院里漫步。在这繁星闪烁、秋高气爽的夜里,穿过灯火星星点点撒落而下的草坪,两个人登上了假山上的亭子。上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纯粹日本式的亭子内壁上竟然安装着收音机,还藏着烘烤小食品和饮料的电子烘烤箱。藤子随即打开收音机的开关,将大声响起的迪克西兰爵士音乐开到了最大音量。

库崎公馆的全景尽收眼底,从这儿看不见庆贺的宴席,但却可以看见手拿碟子的女佣们穿过二楼走廊的身影,显得有趣而真切。室内灯火的斑点犹如断云一般杂乱地撒落在草坪上的每一个地方。

“这是父亲依靠朝鲜战争所买下的房子。这亭子里的收音机和烘烤箱是我安上去的,将地面改造得可以跳舞的也是我。”藤子用一种故意暴露自己恶行的语气说道。

“倘若能够为了我也发动一场那样的战争就好了。”清一郎说道。他本来旨在昭示日益迫近的世界没落和最终的破灭,但藤子却从这句话中发现了他那野心家的灵魂。“这个人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呐。”她感到一阵欣喜。藤子从未在自己身边发现过如此相信未来的青年,以至于宽恕了他在庆宴上那种令人失望的态度。藤子的心变得温柔了。

清一郎深谙这种时候应该和对方接吻,于是,便凑上前去亲吻了藤子。彼此都感到对方决不是生平的初吻,但却并没有引发他们的失望。藤子感到这个吻是恬然而成熟的吻。

正当两个订婚者亲吻之际,又一次遥远地响起了突如其来的鸡鸣,宛如夜晚的红色龟裂一般。似乎别的鸡也醒了过来,以致那高亢而悲壮的啼鸣此起彼伏,持续了好一阵子。清一郎从藤子那儿听说有关那个可怜的养鸡人的事,便正好是在这个时候。

收所属的剧作座决定在十一月上旬上演创作剧目,所以在春季便已委托剧作家水岛守一执笔创作剧本。剧本进展顺利,九月里已经完成,按照日本独特的奇怪惯例,在上演之前先行发表在十月上旬出版的文艺杂志上。这是一部五幕悲剧,因为水岛是一个性情乖僻的古典主义者,所以他仿效法兰西古典剧的三一律原则,将一个单一的事件安排在一个单一的场所并在二十四小时内发生,而且出场人物也仅有八个。所以,除了八名演员以外,就再也没有群众演员出场的余地了。

因为水岛经常写出场人物很少的剧本,所以收不喜欢水岛。与此相反,朝间太郎常常写三十名,最多时达五十名出场人物的剧本,并自诩最善于观察整个剧团中每个人的才能,所以,就连不起眼的小角色也由他一一指名而定。水岛守一却不同,他所写的人物全都是他头脑里的产物,从未琢磨过实际存在的演员是什么样子。

剧作座的年轻人很快买来杂志,阅读剧本,私下里议论着各个角色的分配。剧本取名为《秋》。因为剧名并不特别吸引观众,所以经营部怨声载道,但水岛却执意不肯改变剧名。这个四十二岁的爱情心理剧行家将波托-里什[25]改造成德国式的凝重风格,是一个一刻也会不忘自己是天才的人物。他阴悒沉闷,生性孤僻,但却十分讲究着装,拥有好几百条领带。

他写的台词总是很长很长,所以,如果能够摊上八个人中的某一个角色,仅此便有相当于其他剧中主角的台词量。人们把这叫做水岛式的台词而加以嘲笑。倘若不成熟的演员一本正经地念起台词来,便会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变得急促,以致在某个新人剧团中,出现了排练中引发脑贫血之类的事件。

《秋》这出剧目描写的是一个家庭中所发生的纠葛。这个家住在位于某个海边断崖上的一幢孤零零的古老洋房里。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家族,其家长与如今的这第三任妻子之间没有子嗣,膝下的两个孩子分别为前二任妻子所生。而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竟然出奇地要好。还有另一个家庭与这一家住在一起,其漂亮的女儿也大有嫌疑属于上述那个家长的后嗣。哥哥与这个漂亮姑娘之间孕育着不安的恋爱。妹妹的嫉妒和阴谋。最后在秋天的暴风雨中,哥哥与漂亮姑娘这一对情人殉情自尽了。

哥哥的角色的确是一个精彩的角色,他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颀长而美貌的青年。不过,戏剧的中心人物实际上却是直到最后为止也没有卷入这一悲剧漩涡中,而只是从幕后操纵着这出悲剧的家长之妻。不用说,这是户田织子的角色吧。家长的角色和住在一起的那对夫妇的角色也当然属于那些老练的演员们。

剩下的三个年轻角色中间,究竟哥哥的角色分配给谁,大家意见各异,众说纷纭,难以预料。本来在剧作座待了长达七年的小生演员须堂是最适合的候选人,但须堂连续两次公演都扮演的是大同小异的年轻恋人角色,所以谁都认为这次不可能再是他了。在新宿附近的廉价酒吧里,剧作座的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议论着。一个人说让收来演好,另一个人也说,收生来便是为了扮演这个角色的,对此,大家也都表示赞同,以致那天晚上收久久未能成眠。

收在本乡真砂町公寓的二楼上,彻夜点亮枕边的台灯,打开登载有剧本的杂志,开始吟诵哥哥这一角色的台词:

“真是一个无聊的世界。我一伸出脚,脚便碰在了墙壁上。我一伸出手,手便碰在了窗户上。星空紧贴着窗户,浓黑的夜化作了抹墙的泥土。一切都增加着浓度,在我这个透明而稀薄的身影周围,毫不留情地纷至沓来,企图把我捏成碎片……啊,赖子,不久的将来,在这个世上难道连人与人气息相触的场所也要丧失殆尽了吗?”

收用水岛可能会要求的那种快节奏念着台词。他举起枕边的小镜子,映照出自己念台词时的口形。漂亮的嘴唇敏捷地张合着,舌头伶俐地衍生出词语。他想,戏剧平静的效果不会容忍表情的激昂,必须把台词念诵得犹如只有语言在感情的深处沸腾燃烧一般。

从公寓的窗户不时传来前面大道上出租车来来往往的喧嚣。在迂回曲折的下坡路上有电车的轨道横跨而过,使得过往的车辆在交接处变得颤颤悠悠的,某些破旧的车辆甚至发出了像是把木匠的工具箱折腾得哐当作响似的声音。声音有时还会轻轻地震动着窗户上的玻璃。月光皎洁。醉汉们一边哼着歌曲,一边蹒跚地走过。他们那趿着木屐的脚步声向人们通报着没有过往行人的古老大街上月光的皓丽。传来了运货的电车驶过水道桥车站时发出的遥远的轰鸣和汽笛。一切都澄静无比。收深深地感到,在自己对某种不确定的东西燃烧起如此可怕的热情时,时光已如流水般逝去了。是的,自己绝对是孤身一人。纵然梦想真的实现了,也只不过是舞台上的虚妄的梦想,可是当自己独自一人时,它却化作了如同将烧红的烙铁放在肌肤上的那种灼热的现实。不断在舞台上流逝而去的时间在这儿也以同样的姿态流逝着,而且在破旧的瓦屋顶上空,有一轮这儿看不见的月亮。月亮是真实存在的,有一轮月亮,有一个不眠的青年。没有任何欠缺的东西。“我是一个演员。”—收想道。

第二天,收去排练场一看,只见墙上已张贴着《秋》剧的角色分配表,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相反却起用了一个与他同年加入剧团并远远不及他漂亮的新人。

由于自尊心的刺痛,他猛然感到一阵心脏的悸动,而这种悸动本来只有在欢乐时才显得自然。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涌上了心头。把自己和那个新人一放在天平上,为什么天平要倒向那个新人一边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萌生了无数的揣摩和臆测。他感到,本来在这块园地里绝不允许的舞弊和背理正侵蚀着戏剧的角色分配。尽管如此,犹如战争的胜负一样,定局就是定局,不可能改变。

要扮演那个哥哥的角色,必须美貌、年轻、音色动听,对剧本具有犀利的知性理解和直觉理解,身段和体态也必须轻盈而优雅。当然并不是说收就具备了这一切,但是,被分配到这个角色的新人却一样也不具备。只要“客观地看待”事物,便自然会明白这一点。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切地感到:戏剧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客观真理”的侮辱。但可悲的是,只要他还是客观性的代表,他便不可能是舞台上的人物。

是否该马上奋起抗议呢?无论在谁的眼里看来,都应该匡正明显的错误,将事物引回正确的轨道……但是,决定了的事情就是决定了,最后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屈辱吧。光荣、名誉、赞美、屈辱、欺侮,忍受这一切,并像被别人喂奶的婴儿一样,必须毫不抵抗地吞下这一切。而这就是所谓的演员。

—收的脚被一股嵌入地面般的黑暗力量一动不动地固定在贴有角色分配表的墙壁前面。从昨夜起一直笼罩在自己周围的光辉,此刻宛若被折叠起来的扇子一般,突然被回收了,只剩下了一片阴影。

角色分配表上映出了一个女人头发的投影。收抬眼望去,原来是富山千鹤子。她曾是收很早以前的女人,可如今已什么都不是了。角色分配表上也找不到千鹤子的名字。曾经传闻妹妹的角色可能会轮到她,但也仅仅以传闻而告终了。

千鹤子身穿黑色的套头毛衣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柠檬色长裤,一副贫血质的脸色,鼻子和嘴角就像是用浅淡的色彩粉刷过一样。她用严峻的目光抬头望着收。两个人的视线相遇在一起。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既像谄媚又像嘲笑的神色。彼此都以为早点表现出对对方的怜悯便是自己的胜利,以致这种霎时间的竞争使他们演出了一幕奇妙而拘谨的眼神与眼神的短兵相接战。结果谁的眼睛里都没有浮现出怜悯的神情。

“去不去喝点茶?”千鹤子发出了邀请。

收早就对那种由不满而结盟的同志爱感到厌倦了。

“不巧我现在有点事……”

“没有角色演,也照样有事情呐。”这次女人毫不含糊地挖苦道。

此刻收正匆忙地赶往体育馆。他先乘都营电车,然后又转乘另一条线的都营电车。这是一个清爽的下午,一个久违了的秋日的晴天。今天早晨气温很低,还打了霜。一个主妇告诉他,她从公寓的晾衣处清楚地看见了富士山。

巨大的愤怒攫住了自己,而且它是一种无法排遣的、纯粹个人的愤怒。这种意识彻底打垮了收。自己没有被选中这样一种明明白白却又极不合理的愤怒。电车上的乘客们尽管显得各有心事,但似乎都被愤怒和怨尤折磨着,只是他们的愤怒比他的愤怒显得更符合情理,可以向任何人敞怀倾诉。收发现自己的愤怒最终是不合情理的,缺乏逻辑的。而最最不该的却是自己刚好又明白这一点。

自己没有被秋日天空中的巨大光芒所选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从都营电车的窗户望出去,只见杂货铺前面立着一张新近发售的软管牙膏的广告牌。那金属的软管、反射在上面的秋日的阳光、从软管里向外挤出的纯白牙膏、薄荷的香味、早晨的漱口水的闪光、生活、从晾衣处所看到的富士山……为了将这一切变成收所疏远的东西,使他对生活心存敌意,把他从一切中排挤出来,仅仅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没有挑选他的那种充满恶意的存在又究竟是什么呢?

收咬住手指尖,以免叫出声来。这是表现焦虑的常用手段。立即从嘴里抽出的指尖被唾液濡湿了,被咬得发白的地方倏然间又泛起了红色。这种红红的抒情的色泽是不死的,它与鲜血毫无相似之处。

避开想坐便可以坐下的空位,收凭窗而立。他并不担心有人看见自己的脸。外面的亮光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只能模糊地映现出人的脸来。他不停地对着玻璃表演着愤怒和怨恨的表情,让自己依稀可辨的脸庞从满是秋天果实的水果店、银行、点心铺的屋顶上滑行而过。但这种快乐却一点也没能拯救他。只有舞台上那种人工的感情才是有效的,惟有它才可以拯救人。当电车在车站上戛然停住时,是那么剧烈地颠簸着,像是打了个大嗝儿。旁边的中年男人撞在了他的身上,也没有道歉,而只是重新调整姿势后把身体掉向了另一方。收对此感觉不到任何愤怒,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男人的背影。那肮脏西服的后背是存在着的,但收自己却是不存在的。

晌午过后的体育馆还是空空荡荡的。在更衣室里,一个经常与收在一起的学生向他打着招呼。两个人在存衣柜之间那积满灰尘的狭窄地面上,身体对着身体,脱了个精光。

“舟木进展好快呀。我也想早点练成那样一副胳膊呐。”学生说道。

两个人攥紧拳头,比试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

“终于长到三十五厘米了。”收说道。

“我三十二厘米。接下来的三厘米可就难了,前阵子考试又瘦了一点。”

“倒不见得是那样,只是稍稍停止训练,就会有那种感觉罢了。”

收对自己的话带着如此自信发出响亮的回音感到颇为吃惊。在这个体育馆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失意落魄。

收只穿一条游泳裤走进了练习场,站在一面很大的壁镜前面。于是,一阵喜悦油然而生。这里映现出的既是他,又不是他,是与存在紧密相连,同时不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便又无法存在的东西,即眼前这身漂亮的肌肉。

这半年来,他把所有的闲暇全部耗在了健美上,比那些利用上班或上学的余暇去体育馆的人获得了更加显著的进展。如今他成了体育馆的明星人物之一,而且在他的肉体中存在着让这种剧烈的运动产生有效结果的天分。因为他生来便骨骼坚实,所以,肌肉沿着骨骼迅速生长,形成了被称之为那种“定义”的各个部分肌肉之间所具有的雕塑般的明确轮廓。收在镜子面前挺胸收腹,把力量集中到了胸脯上。于是,胸脯就俨然变成了一张坚实的盾牌。

他想起了这儿的一个学生会员曾经说过的话。那是在讨论了男人与女人的裸体究竟何者更美以后,学生颇有感慨地嘟哝着的一句话。

“大家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就我而言,女人的裸体只不过是猥亵的东西。而美丽的无疑是男人的裸体。”

—收的身体在量感上还远远逊色于体育馆里的前辈们,但在匀称与肌肉的美感上却无人与他相比。他的肌肤并不白皙,而是官能的、橘黄色的、光滑而年轻的,上面没有任何污点、黑痣、擦伤的痕迹,它紧紧地包裹着肌肉,几乎没有一点体毛,仿佛是用黄色的蛋白石雕刻而成的。乌黑而浓密的头发与这种裸露的肌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发油的光泽与因运动而汗津津的肌肉的光泽一起构成了乌黑与金色同时熠熠闪亮的身姿。

此刻收正存在于镜子里!刚才那个被抛弃了的失意青年已无处可寻,这儿只有美丽而强健的肌肉,其存在的可靠性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些肌肉确确实实是他自身所创造的,并且就是“他自身”。

—收终于注意到了这阳光照不到的混凝土房屋在十月里的料峭秋寒。他避开镜子,走到窗边,开始做预备体操。窗户外面是高高的混凝土围墙。

他从镜子中发现,身后有新入会的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新入会的会员不知什么时候在武井的带领下已站在了窗户旁边。

在做体操的间隙里,收和武井四目相会,彼此点头问候。武井说道:

“把你的身体展示给他看看。”

在这里,介绍名字之前先介绍身体是一个惯例。

收站在新入会的瘦小少年前面,挺起胸脯,把两手的手掌用力地放在侧腹前面。于是,除了漂亮的大胸肌之外,两腋下面还隆起了一双翅膀似的阔背肌。

武井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他腋下,把肌肉捏给少年看。

“瞧,他比我晚入道,但仅仅半年便练就了这样一副体魄。初次来的时候,别提那身体有多丑陋了。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舟木君倒的确是一个很拼命的人呐。他的热情和斗志,在体育馆里都是数第一的。要不是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半年就练成这样是不可能的。哎,都是全靠努力呀。”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收的身体,那是一种羞于直视却又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所驱使着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力量和稳固的存在所怀有的敬意。那眼神一半是孩子们注视棒球选手时的眼神,一半是孩子们恶作剧时的眼神。“我正像体育馆的招牌女郎一样被人注视着。”—收思忖道。他一边挤压着敏感的肌肉疙瘩,一边在猛然抬高的右手臂上显露出坚固的二头肌,让人误以为上面放着一个色泽鲜艳的柠檬。

订婚带来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清一郎曾经在各种随随便便的情爱中为拥有的预感而颤栗过,但其中却仍旧隐伏着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不安,而不像现在这样享受着对确确实实的拥有加以预约之后的安心感。它已经确确实实地归属于他的手,尔后便只剩下了通往卧室的时间问题。更何况在时间上也还大有余地,这是一种可以在手中鼓捣着它,时而享受它的重量,时而又忘却它的存在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还不曾拥有过这样一种时间。

但这些都符合清一郎的禀性。他讨厌不安。战后那“不安”的时代给他的少年时代留下了讨厌而丑恶的印象。少年的他曾经这样想到:不安是希望的兄弟,两者都长着一张丑陋不堪的脸。这个决心抛弃不安的少年憧憬着死囚临刑前的那个早晨的心境。在登上绞刑架的阶梯面对存在着确定不移的死亡,而囚室的那扇窗户却早已铺满了朝霞。

清一郎每次与藤子相见,都并不讨厌自己能在那张明朗丰腴的脸上不带任何不安地眺望到确实而可靠的未来。未来存在着坚定不移的破灭,而在此之前存在着婚姻,这显然是符合法则的。比起不安与诱惑,倒是它朦胧地显现出了现实的墙壁,以致在未婚妻的面前也不时把他带入幻想之中。一切都是终结前的暂时休止。倘若清一郎是一个艺术家,那么,在这种虚构的、被决定了的时间中徜徉着的乐趣,就理应是他老早以前便已经体会过的东西了。

山川物产公务繁忙,所以订了婚的恋人只能每周星期六幽会一次。周末的夜晚,银座的热闹和嘈杂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人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论着其他人的事情,诸如亨利·马蒂斯的去世、鸠山一郎结成的新党等等。其他的人有些已经死去,有些在行贿,有些在通奸,有的在杀人,有的在一口气连喝十杯年糕小豆汤,有的结成了新党。“而我却正与未婚妻结伴而行,”……他咀嚼到一种自己侨居在他人的世界里化作了象棋中的一个马驹似的不可预测的乐趣。学生时代他是那么厌恶星期六的街道。在这些“幸福的”人群中走过,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混迹其间的刺客。

刺客及其颠覆世界的幻想。其膨胀着的使命感与英雄主义……这些东西理应夭折,刺客理应夭折,夭折的理想全都是丑恶的。如今,清一郎蔑视各种革命,因为倘若有必要伸手帮助世界的破灭,那么破灭的可靠性就会变得模糊不清,而这无疑会酿成最坏的东西,即不安。

藤子把恋爱看成是心理上的东西。心理上的东西就如同霉菌一样无处不生,因而它在订婚者之间繁衍也不足为奇。她不时偷觑着未婚夫的脸,想像着这个青年野心家的内心已长满了霉菌。总之,她想在清一郎的眼睛里读出不安。

在街道上漫步的两个人时常停下脚步伫立在布料店和家具店前面。在布料店里他们合计着该买什么样的窗帘,而在家具店里又对陈列着的桌椅那粗糙的样式品头论足。藤子的父亲将为这对新郎新娘建造一栋新房。

“听说黄色能使人沉浸在幸福的心境中。”藤子说道。她似乎打算用黄色的窗帘和黄色的墙纸来营造自己的茧巢。

“你就打算用窗帘和墙纸来制造幸福吗?”清一郎讥笑道,“假如本来就是幸福的人,即使躺在棺木中也是幸福的吧。因为注定是幸福之人,所以即使在墙壁上围满葬礼上的黑白竖条布幕,也没有妨碍。”他的这些粗暴的爱的语言使藤子欣喜若狂。

不久将建起一幢非常摩登的新家。或许那种黑白竖条布幕真的与这个新家是协调相配的吧。奇特新颖的设计冲动深深地攫住了藤子。她惊异于竟然没有人发明圆形的双人床。

一边喝着茶,饮着开胃酒,两个人就像世上所有的未婚夫妻一样,净说些未来的话题。清一郎想起自己也曾和镜子一起常常谈起未来,尽管谈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清一郎提了个很平庸的问题:

“我很难想像,你能对自己老爹所定下的未婚夫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托人买来的彩票,也有可能中彩呐。要想喜欢一个人的话,越是没有责任感就越好……”藤子妥帖地回答道,不过这回答并非在对她自己的心情进行什么说明。于是她又加了一句:

“严格说来,我谁都讨厌。”

清一郎觉得一直陷入恋爱论未免令人疲倦,也就缄口不语了。

藤子对订婚这种伪善的形式,感到了一种肉体的惊险和刺激,这一点是那么明显,以至于清一郎动辄便察觉到了她的这种心理。藤子轻蔑那些浪漫的小姑娘,很久以前就公开宣称自己抱着这样一种信条:“越神圣的东西就越是猥亵,所以,婚姻比恋爱要猥亵得多。”

两个人的经济状态过于悬殊,所以在付账时需要一番微妙周全的考虑。就此,藤子的父亲为他们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两个人就餐时通常选择库崎家可以赊账的餐馆,只要清一郎在账单上签上“杉本”这一姓氏便可以畅通无阻,以免清一郎的矜持受到伤害。

未婚夫妻一旦走累了,就在上述的那种餐馆中进餐。女店主们都颇得要领,大都让年迈的女招待出来侍候,而藤子则仿佛觉得敲诈父亲是一种社会性的慈善之举似的。

有时在餐桌的碟子中会突然浮现出镜子家的幻影。

那一切并非遥远得已化作了往事,但从这里望去,确实显得又远又小。有法国式窗户的灯光。五六个小小的人影忽而站立忽而坐下。还看见穿着夜礼服,坐在长椅上的镜子,传来了周围的说话声和嬉笑声,出现了一张又一张脸。有峻吉,有收,有夏雄。某个人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那家伙竟然结婚了。”

“幸运的是,被愚蠢想法魇住的不只是女人呐。”

在那儿,结婚的话题肯定是一种笑料。那儿既没有婚姻,也没有阶级,既没有偏见,也没有秩序。光子正讲着一对孪生姐妹在浴盆中比谁掉下的毛发更多这样一个猥亵的话题。或许在场的人不知不觉之间都被囚禁在了社会的孤岛上,又全都在不知不觉间探索着决不会崩溃的思想,并企图生活在这种思想之中。清一郎还不能准确地知道,这种思想究竟是什么。

藤子突然说道:

“结婚之前,需要考虑好的事有一大堆吧。”

藤子属于那种绝不问“你在想什么”的女人。清一郎也简单地回答道:

“是啊,得整理整理大脑呐。”

藤子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一对处于倦怠期的夫妇,竟然变得有些兴奋和得意了。

婚礼定在十二月七日星期二,镜子家里的那帮朋友一个也没有受到邀请,这倒并非因为清一郎疏远了旧友,而只是为了自始至终将镜子家的一族完好无损地放置在另一个世界中。作为清一郎一方的客人,只邀请了如今已疏于见面也并不思念的过去学校的朋友和老师。这毋宁说是他把自己的婚姻看作与自身毫无关系的意志表现。但是母亲不断地发牢骚,抱怨库崎家这种公开表演式的婚宴无论在谁看来,都给人一种把清一郎当作入赘女婿的印象。还说即使在如今家道中落的杉本家族中,过去也曾有过可以对藤子的祖父颐指气使的人物,等等。清一郎也没有特别耗费精力来说服母亲,他自己认为这种“借来的婚礼”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形式。甚至连婚礼当天的晨礼服也是由库崎家出钱在他们经常光顾的西服店定做的!他爽快地接纳了一切,而即将成为岳父的那个人也十分欣赏他“不拘泥于物质的明朗态度”。

婚礼的会场定在明治纪念馆,婚宴定在帝国饭店的孔雀厅。按照藤子的意见,宴会采取鸡尾酒加牛排的形式。请柬一共发给了五百人,其中库崎家的客人就占了四百五十六人。不过压缩到这么多人也并非一件易事。媒人由库崎的前辈、原总理大臣、本届新党筹备会的代表委员之一大垣弥七夫妇担任。

到昨天为止天空一直阴雨绵绵,让人担心不已,可一到七号,却变成了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把女人们从害怕盛装被雨打湿的担忧中解放了出来。清一郎的母亲一副坚毅而冷静的面容,比平常挺得更高的胸脯较之任何时候都更昭示着她是一个寡妇。

当载着杉本一家的包租轿车进入明治纪念馆时,清一郎发现:这个初次来到的地方正好被一片森林包围着,而他曾经从镜子家的阳台上无数次眺望过这片森林。每到傍晚,宛若芝麻一般密布着乌鸦群的这片森林,当他深夜造访镜子家时,这片曾经毫无感动地远眺过、黑黢黢地静卧在月光下的森林。森林中一年到头都沸沸扬扬着举行婚礼的人群。中间隔着低矮的谷地和信浓町车站,镜子家和这片森林之间的对照是颇为得当的。而他独自一人从那个家的阳台上飞身跳向了这森林的背后一侧。

……此时,镜子也在光线充足的法国式窗户旁边,一个人进早餐兼午餐。真砂子已去了学校,女佣在远处一声不响,甚至连电话铃声也没有。窗边的地毯因日照而减褪了色彩。

大约一周前,久未露面的清一郎打来了电话,申辩自己之所以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的理由。“客人们净是些我不认识的大人物呐。”他说道。镜子问了问婚礼的会场和婚宴的场所。当得知是明治纪念馆时,镜子想说“就在这附近呐”,可一想到清一郎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别处,似乎不会留意到这些,她便欲言又止了。

镜子深谙清一郎不邀请自己的心理。她远离世俗的社交生活已经时日匪浅,倒不是对方拒绝了自己,而是自己拒绝了对方。

镜子一边咀嚼着涂抹了橘皮果酱的土司,一边瞅了一眼下午一点左右的那片森林。这儿有热气腾腾的咖啡,有冷冰冰的孤独,而那边有男人的晨礼服,高岛田型的假发和笙、筚篥。而那一切从这里是看不见的。尽管看不见,但森林却还是在霎时间里陡变成一副滑稽猥亵的形态了。

从现在开始清一郎所要做的事情全都是既定的;可镜子所要做的却没有一样是既定的。或许该去美容院吧。恐怕会因为寒冷而不能成行,必须得去定做了衣服的西装店试穿一下。尽管很讨厌,可还是有必要束紧腰部。不,或许哪儿都不去。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也许会有人打电话来,有人会邀她去看电影或听音乐吧。说不准会有谁突然闯来,搂住镜子的膝盖,倾吐被恶人抛弃了的哀叹并号啕大哭。或许那个志在每周攻陷一名有夫之妇的新面孔青年会霍然出现在门口吧。他惟一的梦想便是遭到深怀嫉妒的丈夫们的射杀,以留下一名好色男儿的荣耀。或许那个承蒙镜子介绍了五位新顾客的妇产科医生又会打来戏谑的电话吧:“有什么新客人没有?我会随时给予精心处置。谁也不会有什么不满吧,因为没有比我更安全可靠的医生了。”

……啊,在森林的那一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可是在这儿,在镜子的周围,人生却多得不计其数,而且全都便于洗涤一新。

镜子一个人独处时,从不想看电视,或是听收音机和唱机。在这沉默里,在这午后的怠惰中,在这透过玻璃暖烘烘温暖着身体的阳光里,她像冬天的苍蝇一样一动不动地蛰伏于性的幻想中。

镜子也曾有过新娘的初夜,这记忆是那么滑稽,但却化作了她对别人婚姻的细节想像的凭据。在想像中,他人的婚姻比自己的婚姻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当她陷入这种想像时,冬天的光线也开始显得十分强烈了,而且房间的一个角落还点燃着煤气炉。尽管在淡紫色的希腊式睡衣上只披着一件深紫色的绗缝缎子长袍,胸部却早已微微出汗了,镜子在香水与汗水混合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中,感到咖啡正徐徐排遣掉起床后的倦慵。

她又瞅了一眼将景色划分开来的常青树森林。高高的落叶树在森林上边铺展起纤细的枯枝的网眼。“那儿正要进行的事情,还有我这胸脯上的汗水,”……镜子觉得:即使这汗水与香水在蒸发的过程中将淡淡的气味飘进了在婚礼上听着祝词的清一郎鼻腔中,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她从这种想像中玩味到一种秘密的亵渎神明的乐趣。

—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她发现了上学前真砂子放在这儿的偶人。镜子颇为罕见地想到要把偶人还回到真砂子的房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孩子的房间。

在这个一切都是按孩子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小房间里,桃色底上刺绣着玩具熊的大床罩显得又宽又大。镜子想,应该给她换一种更适合女孩子的花纹床罩。

镜子想把偶人放在装饰架上。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玩具房子上。这是德国制造的玩具,一个精巧的房子模型,里面的各扇窗户上都点燃着灯盏,呈现出一派夜晚的小小团栾景象。房子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镜子漫不经心地用中指那红红的指尖戳开了门扉,见里面塞满了纸屑。

“居然把这当作纸屑篓在使用。那么,纸屑篓又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纳闷想着,一边把抽出来的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幼稚的铅笔字写满了“爸爸、爸爸、爸爸”。

镜子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打懵了,甚至在这玩具房子里面的里面也肯定一层又一层地塞满了咒语般的写着“爸爸、爸爸”的纸片吧。镜子恨不得把纸片全部抽出来付之一炬,但转念一想,还是原封不动地把纸片塞回玩具房子中重新关上了那扇门。

“哎呀,你没邀请友永夫人吧。”当清一郎在母亲和妹妹的陪伴下,沿着纪念馆嘎吱作响的黑暗走廊走向等候室时,母亲这样问他道。清一郎并不是没有预料到母亲会提出这个问题的。

“你是说镜子?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

和镜子目前的交往也是瞒着母亲的。

“不过,过去曾经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更何况友永这个姓氏在他家老爷过世以后依旧声望很高呐。”

“可镜子是一个和入赘的丈夫离婚后把他赶出了家门的人呀。”

母亲忽地流露出很沮丧的神情说道:

“是吗,我都忘了。”

等候室的中央隔着一幅帘子,以便婚礼前两家人互不照面。这里有点像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在紧关着的窗户外面,隔着积满尘埃和种有花木的大煞风景的庭院,能看见与走廊连成一片的婚礼会场。另一场安插在清一郎他们前面的婚礼正在那儿沸沸扬扬地举行着。

杉本家的亲戚已经到齐了,可媒人夫妇,还有库崎家的人却一个也没有露面。母亲有些焦躁不安了。索性掀开了隔在两家中间的帘子,以便让库崎家的人到时,能一眼看到等得精疲力竭的杉本一家。

不久,库崎家的人静悄悄地出现了。身穿白色礼服,罩着面纱的藤子显得格外漂亮,一看见清一郎,脸上便浮现出了大胆的微笑。

库崎弦三像是要推开新娘似的兀自走在前面。与平素相比他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异样,也不向大家打招呼,而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灰色手套,把清一郎叫到了走廊里。

“什么事?”来到走廊上的清一郎发现,弦三那种暴躁骄横的态度与其说像一个岳父,不如说更像一个副社长。他不禁感到有些畏葸。

“出了点麻烦事。刚才吉田内阁集体辞职了。”

“嘿?!”

“说来你也不懂啊。显然,今天大垣先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优哉游哉。”

“那可就麻烦呐。”

“真是为难呀。但是据说会赶来出席婚宴并致祝辞的。要是真能妥善安排那么一点时间就好了。我很担心。万一他迟到的话,就只好让婚宴的程序来将就大垣先生的时间了。”

“大垣夫人怎么样?”

“夫人应该马上就能赶到。总之,今天只好请夫人一个人来做两个人的事了……这一点你要得到你母亲及大家的谅解。”

清一郎回到不知发生什么事而惊慌失色的杉本一家人旁边。等明白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原来不过如此”的神情。母亲走到窗边,用清一郎似乎听得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咕哝道:

“还不是因为过于追求大人物效应……”

她对库崎在谋求这种问题的谅解上支使女婿的做法很不高兴。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事态的变化,弦三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态度,微笑着走向杉本一家,用堂而皇之的口气说道:

“总之,尽管有诸多不便,但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媒人的政敌倒台之日,说来不也正好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吗?”

在婚礼会场上,神官正念诵长长的祝词。这时清一郎想像着,在今夜的婚宴上客人们的话题一定会集中在吉田首相长达七年统治的终结和关于后继内阁的种种推测上。一个所有客人热衷于政府倒台话题的婚宴—仅仅是想像一下,也感到美妙无比。真正值得举杯庆贺的惟有政治上的憎恶……在这种喧闹之中,那个被认为不可能莅临的媒人,眼下正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物沐浴着辉煌的光焰而大驾光临了。一旦这个“百忙之中赏光”的巨头本人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那一刹那所唤起的是多么新鲜的惊愕啊。

—这时,奏起了幽暗、甜蜜而且轻松的六弦琴,宣告着交杯酒仪式的开始。清一郎看见了那手捧金色酒壶向自己走来的身穿红色和式裙裤的巫女。在白昼的黑暗中,她脸上的白粉是那么明显,而嘴唇又是那么浓艳。他对初次见到的这种婚礼会场上的巫女竟然如此浓妆艳抹深感惊奇。因为那分明是娼妇的化妆。

“从新宿二丁目进去后右面的第二家店里,有一个与她很相似的女人呐,尽管店名和女人的名字都已忘了。”清一郎暗自思忖道。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窥见了一种黑暗而朦胧的箍环,正是这种箍环在远方将整个世界联结在一起,包括那些娼家和普通的家庭。

母亲在嚷嚷着什么。紫色的霓虹灯在店铺前大声说话的那张脸上忽闪忽灭着。

“你放心吧,终于借到钱了。”

“那太好了。”

收并不多问,因为他抱有一种奇妙而愉快的信念,即母亲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是踏实而可靠的。

“今天也是刚做完了体育运动才回来?说世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倒也真有呐。像你这样的懒鬼居然也……”

实际上,“不可思议”的是,如今他爱上了那种肉体上的苦行,以致它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渐渐地比起剧作座及其后台,还有酒馆,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体育馆里。一天到晚肌肉成了他最关切的事情,一旦两天不去体育馆,就会觉得肌肉像是完全垮掉了似的。

特别是在剧烈运动后的第二天,那里的肌肉就像是在倾诉着内部积淤的疼痛一样。这时,那种悄然无声的喜悦便会更加深一层。因为这种疼痛毋需借助眼睛的观察,便已不断地通报着他身体那部分肌肉的存在。

劳苦与汗水在春夏秋冬的每个季节都成了收不可缺少的尤物。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了初次踏入体育馆的那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从那些年轻人的嘴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的深沉而痛苦的叹息声的意义。其实便是快乐。他觉得,倘若没有现在强加于自己,并迫使自己臣服,时而让自己痉挛得被迫发出痛苦叫声的那种生了锈的、冰冷而漆黑的铁块的重量,那么也就不会有生存的价值。

“仅仅半年之间,以前的西服就完全穿不得了。算了吧,反正不久将会有某个女富翁给你做好多好多西服的吧。”

“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呐。”收一边想着在上演《秋》剧时后台认识的那个名叫本间的奢侈女人,一边说道。

“这不好吗?结婚怎么样?可别忘了向你母亲进贡哟!”

“真会打如意算盘。对不起,她可是别人的太太呐。”

“哎呀呀!”

“与其想那些,还不如赶快把这个店改造成咖啡馆吧,假如真的已经借到了钱的话。”

“再过四五天,就可以着手干了。因为已预付了定金。不过工程要花一个月,眼下的这个圣诞节是赶不上了。在这条商店街上,估计明年就能恢复景气了。据说这是一个改革社会的圣诞节呐。”

实际上街道的每个地方都充斥着廉价的圣诞节装饰物。社会上都等待着鸠山新内阁用他谄媚似的嗲气嗓音中止通货紧缩政策,报答世间对这位半病人的老首相不无伤感的同情。或许一到圣诞节,首相就会像养老院的老人一样,在孙子们的包围中高唱赞美诗吧。

惟有收的母亲那间店铺的橱窗里缺少一棵圣诞树,这与其说是因为再过几天商店便会关门歇业,不如说是因为母亲的懒惰。里面的装饰品看起来灰扑扑的,这也是因为解雇店员以后再没有人打扫的缘故。尽管如此,母亲在扬言要将这儿改建成咖啡馆以后的半年时间里,却只是空自收藏了一张设计图,而一直不见资金从天而降。

铃铛叮当叮当的音乐从每个地方的扩音器里悠悠传来,交汇撞击在一起。圣诞老人站在街头分发着纸张粗糙的传单。某一个橱窗里,铺满了像是把用旧的座垫拆开后的旧棉花做成的脏兮兮的白雪,上面堆放着涂抹了原色及金银两种颜料的玻璃珠子。印有刺叶桂花纹路的包装纸、彩带、金银线的辫带、银箔纸工艺品上那积满白雪的时钟……一切都在不负责任地闪烁着金光。

母亲被迎面吹来的风冷得缩紧了脖子,邀约儿子道:

“哦,好冷呀。到不到里面去暖暖身子?”

在店铺里面三张榻榻米见方的小房间里,放着一个电热式覆被暖炉。母子俩怔怔地烤了一会儿暖炉后,拿出从饭馆里叫来的便饭吃了起来。最近,母亲已习惯了儿子那令人吃惊的巨大饭量。

两个人之间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交谈。收胡乱地躺下,一笑也不笑地认真翻阅旧杂志上的连载漫画。

这上面大都是供小孩看的漫画,徒有其表的英雄豪杰一边高声吆喝着“哟,哟嗬哟嗬—”,一边扛着大刀仓皇出逃。

这房间里的情景不能说就叫祥和,但也不能说就叫无聊。在空荡荡的大饭碗的碗底,仅有的一点剩汤里漂浮着作料的残滓。铃铛叮当叮当的音乐声不时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潜入进来。母亲也一边阅读周刊杂志,一边时而感叹道:“嘿,在四国的乡下,居然有狗抚养人的婴儿呐。”尽管如此,她倒并不是想用这种感叹来引起收特别的注意……过了一会儿,这小小的房间便萦绕起母子俩吐出的香烟烟雾了,以致很难辨认墙壁上日历的数字。

潦倒和堕落竟然是如此富于悲剧性!母子俩以各自的方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感到困了。收率先睡着了,可母亲的睡意倒反而被驱散了。

在短暂的假寐中,收梦见自己正与一个外国女影星性交,还一边思忖着:这已经是第三个女人了。他本来就很蔑视女电影演员,所以在梦中也明显地流露出了轻蔑感。他想,这最后一个家伙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罢了,跟其余的两个大明星没什么两样。

他起床后,觉得面部有些发麻,于是马上站起来照壁镜,只见脸颊上留下了榻榻米的印痕。收看了看时钟,发现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了五分钟,于是,他急匆匆地梳理好头发,揉了揉面部,谁知打盹时留下的榻榻米的印痕却怎么也消不掉。

“真不会见机行事呐,要是给我垫上个枕头什么的就好了,可……”

“你睡得太香了,要是因为那么做而吵醒了你,你又会不高兴的。即使在关店门时,我也注意到尽量不发出声响,没想到你还说那种话,真是冤枉人啰。”

事实上,在关门后的店铺里光线早已是又弱又暗了。本以为收今晚会留宿在这里的,可看见他已经起身开始打扮,想必今夜又要和那个“好上了的女人”约会了。虽说母子间喜欢彼此说一些抽象的色情话题,但出于一种不可思议而又顽固的羞耻心,却从不挑明自己的性爱细节。母亲几乎是出于本能,对执着与强制充满厌恶,因此从未阻止过外出的收。

收只穿着一件白色套头毛衣,俨然一副新剧实习演员的装束。这身打扮清晰地显露出他变宽的肩膀和V字形的身体轮廓。无论怎么看,这个青年都活像是马戏团的年轻人。

“我去夜总会。”收很少这样不打自招。

“就那么一身打扮去?”

“反正就在新宿呗,又不会因此而不准我进去。”

出门时,他又开始对面部上榻榻米的印痕担心起来了,在嘴里叽叽咕咕着什么。这是一个出门时绝不会流露出快活神情的儿子。

“母亲究竟从哪儿借来的钱呢?”他快步走着,脑海里掠过了这一疑问,“从夏天到秋天,她一直抱怨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人,可……”圣诞节前的大街,夜晚的十点钟,落下大门的商店,咖啡馆和酒吧那故弄玄虚的黯淡灯光,赴夜总会约会时的迟到,白色的套头毛衣,毛衣下充实的肌肉……这一切对于收来说,无一不具备着价值,但惟独那面颊上榻榻米的印痕却另当别论。“跳舞时,女人肯定会马上发现这印痕而加以嗤笑吧。只要印痕不消失就不跳舞,这不就得了吗?”

街道上充斥着阿飞流氓及其拙劣的追随者。夜风很冷,但却有人在西服下面大大敞开着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的衣领。路边的一个街娼向着收的侧影发出一阵带着赞美的叹息。尽管收认为她们在女人中是最诚实的人,但还一次也不曾和这些卖淫的女人睡过觉。

新宿三光町附近的这家小门小户的夜总会与其说是为当地人提供的场所,不如说是便于那些在银座玩耍到深夜十二点钟的人们到此继续寻得欢乐的地方。

本间夫人把银白色的貂皮披肩搭在椅子的后背上,黑色的晚礼服上面配搭着一条珍珠项链,坐在墙隅一个格外幽暗的地方。在离她一间[26]的地方有一棵圣诞树,忽闪忽灭的小灯泡所发出的微光好容易照射到夫人那里,将她胸前的大颗珍珠染成了各种颜色。夫人属于那些聚集在戏剧的世界周围,试图在舞台结束以后与演员一起将戏剧纳入现实生活的富婆中的一个。

当然,剧作座与政治无缘这一点,对此也不无作用。特别是近几年来,出入于后台为剧作座捧场的客人中,这类妇女的人数骤然增加了。她们多少具备一些文学趣味,故作业余爱好者之态,为知性的化妆而废寝忘食,总之是一帮令人作呕的家伙。但本间鞠子却多少有些不同。她遵循剧坛的光荣传统,认为演员最重要的东西乃是姿色。除了在公共场合与丈夫偕行同往而外,丈夫允诺她所有的自由行动。鞠子一边对这种自由的平庸深感厌倦,一边诅咒着这种潇洒的宽容把她感到自己处于不幸中的喜悦剥夺得一干二净。

鞠子对剧作座的小生须堂颇为有意,也曾和须堂一起跳过两三次舞,无奈须堂是个有妻室的男人,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十分迷恋自己的老婆,致使鞠子只好死了那颗心,索性带着两三个年轻演员出去寻开心。正因为这个原因,剧作座的年轻女演员就像讨厌蛇蝎一样讨厌鞠子。一天晚上,当她到《秋》剧的后台邀约青年们时,她遇见了一个很少看到的青年正从走廊上匆匆走过。

“他是谁?”她问旁边的男人。

“他叫舟木收,一个自诩为美男子的大懒鬼。”

“不过,他难道不是一个真的美男子吗?”

“他是实习演员中的头号懒鬼呐,甚至于不怎么在后台露面。”

—那天晚上,鞠子硬是通过别人邀请了收。在跳舞的时候彼此商定了今夜的约会。

……三言两语之间,收发现,在迄今为止接触的女性中最为漂亮的鞠子居然用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口吻在说话。他感到很吃惊。两个人初次单独约会,鞠子便一改常态,毫不吝啬地大肆赞美男性。

“我最喜欢长着粗犷的体形却又脸蛋俊秀的青年。俊秀的脸蛋为粗犷的体形而害羞,而粗犷的体形又为俊秀的脸蛋而害羞,这有多可爱呀。而你就正好属于这一类。”鞠子说道。她有一种癖好,喜欢从正面目光直直地盯视对方。她的瞳仁乌黑而强悍。收感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渴望的女人。

他第一次碰上像鞠子这样忘却了并蔑视自己美丽的女人。尽管如此,这丝毫也不妨碍她的美。收所谋求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鞠子梳着微微有点古朴的发型,从而使她脸上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了。但她细直的鼻梁、性感的大嘴巴、深邃而锐利的目光,无不充满了混合着美丽与权力的罕有风韵。她那大牙的漂亮排列中隐含着动物性的刻薄和冷酷。珍珠项链映照出小电珠不断变幻的光影,将珍珠变得忽而暗红、忽而发蓝、忽而发紫、忽而发黄。

在跳舞的时候,她反复赞叹道:

“多漂亮的肩膀啊!”

“多漂亮的胸脯啊!”

“你呀,长着一双很漂亮的胳膊呐。”

女人出口赞美自己肉体的一言一语使收沉醉了。女人的话语化作了镜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他苦苦练就的肌肉的幻影。而如今这对于收的爱来说,已成为必不可少的手续。当女人如此赞美他的身体时,他的内心里涌起了阵阵共鸣。因为这些话无不一语中的。的确,这样的女人是颇为罕见的。好些话像是却又不是故作的奉承,像是却又不是一种言语的技巧,而属于她本能的天性使她脱口而出的心语。对于收来说,女人特意对自己大加赞美也是大有必要的,因为语言会将一个个爱抚擢升为观念,赋予收的肌肉以独特的价值,并以语言为媒介建筑起收自身的眼睛也能清楚看见的肉体,从而保证他的存在。

可惜的是,本间夫人的话语里缺乏一双想像力的翅膀。因此,收不可能依靠那些话语而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比如说罗密欧、斗牛士、年轻的水手等等。他只能看见另一个收,一个充满了肌肉的青年。

如果把收说成是一个理性的男人,谁都会扑哧大笑吧。他不应该被叫做理性的男人。他只是一个自我意识在其本质上能够无限远离理性世界的典型人物。

跳了很多次舞,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两个人开始了幸福的举动。男人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则把头靠在男人的胸脯上,这比舞台上的动作还要显得怠惰,并更富于日常性,所以姑且尚能称之为幸福吧。黑色晚礼服的美丽女人与白色套头毛衣的男青年,正因为这一对情侣穿着上的不协调才更显得充满了色情吧……酒代替了风流的谈话。鞠子这一次又对着男人嗫嚅道:“多漂亮的腿啊。”当鞠子这样说的时候,她用的是夜总会的女人们说“摸摸我的腿也无妨”的那种口吻。但是收全然不具备把自己看作一个理性的或精神性的男人的那种自尊心,所以他不可能从中感受到屈辱之类的东西。

女人稍稍镇静下来,又开始讲起她刚才出席的那个无聊聚会上的事情。那儿净是些老人,半数以上都是外国人,其中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美国人长着堆满横肉的毫无表情的脸,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还不时像下颏脱了臼似的,露出雪白的假牙笑个不停,其实无非是为了强调自己所说的俏皮话的效果。还有一个讲英语的德国人,他把“war”发成“bar”,以致他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明白。而在床榻上从不曾拧过鞠子屁股的丈夫竟然在如此无聊的晚会上悄悄走过来,为了寻开心而使劲拧了一把鞠子的臀部。

鞠子把她的丈夫描绘成一个肥胖的怪物。

“不过,男人的身体肥胖也罢,骨瘦如柴也罢,女人似乎都并不怎么介意的。”收说道。

“或许有那种人吧。但是,我很讨厌那些肩膀过窄或大腹便便的男人。”鞠子说道。倘若由她来组织内阁,那么所有的内阁官僚都将只会安排三十岁以下肌肉强壮的美貌男性来担任。鞠子绝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动辄开口说什么“爱我吧”。收只需茫然地端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即保持怠惰的状态便可以了。

两个人像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旅馆。巨大的床铺被安置在红色地毯的中央,枕边的墙纸是金色的。在地毯的尽头有一个室内小院,小院仿效龙安寺的石头庭园,让岩石突出在一片白砂之上。在这个可怕的房间里,本间夫人催促收赶快脱掉衣服。他站在粗俗的背景前面,变成了一具裸露的身体。夫人目不转睛地带着愉悦的神情望着他,说道:“多像一座雕塑呀!”她走近他,犹如在毛皮店触摸毛皮一般,带着欣赏的表情触摸他的身体,然后轻轻地咬住他那桦木色的乳头。而此时鞠子还依旧整齐地穿着衣服。

不过,鞠子并非故意摆出一副女雕刻家的架势。只是她认为观赏、抚摸纯属审美的范畴,与羞耻和罪恶毫无关系。她之所以不宽衣解带,仅仅是缘于刺眼的光线,而并不意味着超出了一般女人只愿意在薄暗中脱掉衣服的习惯之外。果然,当进入床榻时,鞠子关灭了所有的灯光。她是羞耻心的化身。她很正常,与一般人别无两样,真挚而诚恳,毫无那种随随便便、意气用事的地方。鞠子的特色只在于与一般人相比多少有些过于诚实了。

另一方面收有些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失望。之所以说“微妙”,是因为这种失望的性质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本以为遇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可现在又产生了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所谓的“梦寐以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倘若对此进行一番思考,又不免令人哑然。

在做爱的过程中,他的存在又变得模糊不定了。他被融解了。他存在的保障已不知去向。于是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伶俜,发现自己被茫然地抛置在做爱这一行为的背后。刚才曾那样赞美他的肉体,在眼前清晰地映现出他存在的这同一个女人,现在却双目紧闭,沦陷在女人自身的那种陶醉感的深渊底部,蜕变为一个与收的整体存在毫无关联的东西,沉没在那无论怎么呼唤也音讯杳无的远方。

收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人生中常常发生的却正好是“这种事情”。这一切是无法更改的,即使倍加注意和训练,实施改良,对这个年轻的演员来说,也都没有比在床榻上看到别人的演技更可厌的事情了。与其看到那种丑恶的东西,倒毋宁一死了之。

在美丽和威严这一点上,鞠子的身体与她的脸蛋颇有类似之处。在她丰腴的胸脯上耸立着高高的乳房,上半身陡然在腰间收缩变细,没有半点脆弱和粗糙的地方,显得丰满而优雅。肌肤的每一个部位都柔软光滑,充满强烈的弹性。这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

事后,当收打开枕边的台灯时,鞠子用赠送给别人中意的礼物后那种心满意足的自信语气问道:“爱我吗?”这个问题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且听起来时间与地点都颇为得当,以致反而使收十分不快。“以为我会爱别人吗?”—好一阵子他都暗自对女人的判断失误束手无策,但毋庸置疑,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失体面的答复。

床榻四周弥漫着的那种没有季节感的、低劣房间中死寂的氛围,无疑是很可怕的。墙纸的金箔、地毯的红色、庭院的石砂,在深夜释放出过于鲜艳的色彩。突然隔壁响起了排放洗澡水的声音,热水被排水口吸进去的那种悲恸欲绝的尖叫声螫刺着人们的耳膜。过一会儿又平息了……这是一个与收迄今为止所度过的没有什么两样的夜晚。

收具有怠惰的才能,消闲的才能。在他看来,一人独处与两人厮守没什么两样,只是两人厮守要多少好受一点而已。他对情事的兴趣也仅限于这种程度。但对于女人来说,这恰恰是最刺激、最能撩拨人的东西,所以他与本间夫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新的一年。收对鞠子给自己买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很是吃惊,正如母亲所预言的那样,收的西服和外套在一个冬天里竟然增加了五套,而且全都是约翰·库柏、多米尔·弗雷等名牌极品。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穿着定做的第一件西服和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徘徊时,与镜子不期而遇了。因寒冷而冻成了桃红色的鼻尖使镜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学生。

“好久不见了。”她盯视着他的衣服,说道,“看来是大获成功了。”

这本是一种与镜子极不相称的粗俗的挖苦,但在收看来却并不一定如此。他们俩在一家小店里喝着茶。店里拥挤不堪。

“我妈在新宿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呐。”

“情况如何?”

“开业匆匆,但却顾客盈门。我老妈生平第一次发了点小财。”

收觉得很滑稽,不禁兀自笑了。然后又说起了清一郎,据说他在摩登的新居中过着美国式的新婚生活。那个阴郁的男人如今或许不得不洗饭碗涮盘子吧。

镜子在上个周末与一帮打高尔夫球的伙伴去了川奈饭店,不过她没打高尔夫球,只是玩了玩扑克牌。饭店老板O先生总是对镜子特别关照。当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来到前厅时,他便做出打高尔夫球的手势,问道:“您今天玩这个?”当她想往真皮沙发上坐下时,他又说:“腰部会着凉的。”镜子对这种战前型绅士所崇尚的、过去人们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的典型娘娘腔,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不过,听了镜子的这一番话以后,收却无法一下子理解所谓时代性错误的含义。在他长大成人的时代里,向女人们大献殷勤的时尚早已不复存在了。

两个人去看电影《埃及人》。电影真可谓无聊透顶。他们俩只是让目光在宽银幕的画面上来回游移着,内心却在想一些与电影毫不搭界的事情。收想的是与身边这个闲得无聊的漂亮女人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而镜子也在想着与这个漂亮青年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

在所谓“友情”这种说法中存在着伪善。毋宁说他们俩享受着彼此之间性方面的冷漠。这也是因为在需要对方从不间断的性的关注这一点上,他们俩是过于相似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属于那种一起享受休战和安息的关系,并且镜子喜欢别人的情感,而收渴望着自己的情感。

电影一散场,镜子和收又开始手挽着手在夜晚寒气逼人的街道上散步了。“彼此不相爱,这是多么幸福啊,是一种多么富于家庭温暖的状态啊!”收忖度道,“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没有必要再次记起自己长着一张西班牙人似的脸。”—由于过分的幸福,收脱口而出:

“喂,到了八十岁时,我们结婚吧。”

因寒冷而微微失去知觉的脸颊使镜子也充满了恰似幸福的情愫。

“到了八十岁,是啊,到了八十岁,我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这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走着走着,满以为天上就要下雪了,可怎么也下不起来。镜子邀请收共进晚餐。这是因为收说,他要把现在交往的本间鞠子这个女人的事情一一向镜子报告。

一走进开着暖气的餐馆,镜子的耳根便一下子发热了,感到一阵微微的痒痒。这既像是冻疮的前兆,又像是她对别人情事的关心被再次唤起了的征兆。

在冷盘送上来之前,镜子催促收道: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第一次是在哪儿相遇的?”

“在后台。”收开始讲述起来。

当然,收并不讨厌讲述自己的事。但是随着讲述而唤起的记忆只会起到模糊自己的存在这样一种作用,这无疑是很可怕的,如同目睹了下面的情景:在廉价染料染成的布匹上,诸多的色彩在洗濯的清水中忽然褪去了颜色,以致彼此掺合在一起,变得混浊不堪。不少人依靠记忆被反复唤起以便确认某种印象,凭借追踪体验以便加深其意义。倘若把收看作正好相反的情形,那么,具有将这一切加以确定和深化之功能的那些记忆的部分,不是在他自身没有察觉之时便已悄悄地如堆肥一般被累放在了某一个地方吗?不知什么时候那令人恶心的堆肥不是会在他身边散发出奇怪的臭味吗?

收甚至还害怕看见镜子听完他讲述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满足的表情。对他来说,那表情在女人所有的表情中无疑是一个最大的谜。

在刨根问底之中,镜子能够轻松地与讲述者共同拥有那些记忆,最后甚至能够掠夺对方的记忆并攫为己有。如此这般,镜子将他人的记忆加工为一种比体验更为生动的东西,同时彻底摒除了伴随着体验而产生的失落感和事后的怅然。而且她擅长把这种架空的体验全盘变成自己生存的养分。

镜子惟有在全身心地倾听着的时候,能够让自己带着某种近于表演的感情爱上这个平常自己毫无兴趣的年轻美男子。只有在这种时候,人造的假花也能变成鲜活着的真花。镜子的观念与收共眠于同一张床上。

最终镜子醒悟到,自己之所以与“活着”、与人生、与体验这一类粗糙杂乱的东西无缘地生活着,其实并非因为自己勇气匮乏。正因为如此,镜子得以摆脱了“活着”所具有的那种不能后退的性质,只能体验惟一一次的性质,不可能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进行另一个行为的性质,即人生惟有一次的法则。她把从许多人那儿猎获而来的记忆保持了比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体验更漂亮清晰的轮廓和比自己亲自去做更色情的成分……那天晚上,她撷取了足以令她满意地上床就寝的果实。不管怎样,既然在收看来,行为只是一种记忆,那么,它与作为记忆而清晰地留存在听他讲述的镜子内心里的那些东西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从这一点上来说,就收的同一个体验而言,镜子和收难道不是具备着完全相同的资格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收所体验的”这种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吃完甜点时,一直悉心聆听着的镜子以一种“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凝视着眼前像是虚脱了一般的收的脸庞。

分享收关于新近情事的记忆,给两个人的关系注入了一种亲密感。因为还不想就此分手,所以饭后两个人又手挽手地在夜晚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踯躅起来。因年终和新年掏空了腰包的人们或许现在正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家中,从而将街道变得更加冷清凄寂。在那些还没有打烊的服饰店和洋货铺里,也看不见客人的影子,只有耳环、领带夹正在空虚地闪射着光芒。或许黎明时分,会有冷霜落在这些橱窗上吧。

“你不是演员吗?难道不能做出一副更像情侣的模样和我走在一起?”镜子用快活的声音说道。

“说真的,我仅仅是为了舞台才生就了这样一张脸蛋的。”

收的心境突然变了,盼望着镜子能够嘲笑自己的窝囊,那种无论怎么等待也捞不到好角色的窝囊。但是这个教养很好的女人是决不会提起伤害他人自尊心的话题的。

“那么,即使到了八十岁,也一定要让我看到你这张漂亮的脸哟!”镜子谦恭地说道。在大楼的罅隙里,闪烁着开往远方的电车的火花。

“不久,衰老就会降临吧。”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思忖道,“我将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只会吹嘘年轻时的力气和灵巧的干瘪老头吧。”

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卖花姑娘正缠着人兜售鲜花。那些花被包装在冷冰冰的打湿了的玻璃纸里。收停下脚步买了一束。从小姑娘那双毛线手套的窟窿里露出了她红姜似的大拇指。

“送给我的?”镜子问道。

“不,”收残酷地回答道。他一边走着,一边用鞠子送给他的爱□手套的指尖把色彩黯淡并已经打蔫的菊花、水仙花、冬蔷薇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撕扯下来,撒落在大路边。镜子也走过来帮他的忙。

“我们是在故意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呐。”镜子说道。他们俩萌生了一种自己将会变得快活起来的预感,可在预感尚未应验之前,花束已经被撕扯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