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来日方长,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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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颐听来到周府,出来迎接的人里果然没有周映——那人估计还在床上趴着,不知今夕何夕。
没有了缠人的牛皮糖,李颐听心情更加愉悦了。
她让红豆把赖婆子和院里的两个丫鬟撵了出去,直奔魏登年的房间。
小美男正捧着一卷书,安静地坐在房中,对她弄出来的动静充耳不闻。李颐听小跑到他面前,他才微微一笑,假得不能再假地口头上行了个礼。
李颐听不计较这些,她下凡来又不是看他行礼的。
她兀自搬来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没话找话。
“今日你房中添了炭火,倒是不太冷。”
“郡主觉得舒适就好。”
“你看上去气色好了些。”
“托郡主的福。”
他恭恭敬敬,虚伪且挑不出毛病。
偏偏这样的腔调,他做出来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李颐听无所谓地笑笑:“魏登年,外祖母给我请了个先生,我今日在他那里学了句诗,十分衬你,便想来告诉你。”
她粉唇微张,软软地念:“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郑易并未教她什么诗,但她就是想夸他,往死里夸。
魏登年翻书的手一顿,转向她道:“郡主抬爱,草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自由。
她笑得没脾气:“可你已经惊动我了。”
魏登年睫毛一颤,想说什么却先咳嗽起来,这一咳便牵动了胸前的伤口,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痛楚之色。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李颐听伸手去扶他,碰到他手臂的那刻,他却如同被蜇一般缩了回去。
李颐听蹙眉,抓住魏登年的手,想要卷起他的袖子来看。魏登年撑着桌子起身避开,还僵硬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他的腿脚也不利索。
“魏登年,你从前见我总会跟我行礼的,方才坐着不动,是因为身上有伤?你若是不说,我便自己动手查看了。”
说着,李颐听真的走过去“检查”。
魏登年胸口微微起伏,一把抓住她乱摸的手,气急败坏:“腿、手、前胸、后背,就没了。”
“就没了?就?这不是全身都有伤吗?是谁做的?”
魏登年默不作声。
李颐听不停追问,他别开头她又凑过去,喋喋不休在他耳边重复:“谁做的谁做的谁做的谁做的……”
魏登年冷静的脸上崩裂出一丝无计可施:“周映在我的院子里受伤,二夫人心疼儿子,罚了几下。”
李颐听道:“可那明明是我打的,你完全可以推给我。”
魏登年道:“我当然推过了。”
李颐听:“那你今日为何还要瞒着我?”
“郡主你想多了,瞒你压根谈不上,只是我懒得提及罢了。”魏登年淡淡笑了一下,左眼角的泪痣跟他眼睛里淡淡的讥讽一般刺目,“草民每天都在被利用,从前在将军府被当今陛下利用,现在被周府、被你利用,草民习惯了,被谁利用都没区别。”
李颐听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瞥到他脖子那处没被衣领遮全的青紫伤痕,满腔话语忽然像被什么堵住,气焰“噗噗噗”小了一半。
“日后,日后我总会让你信我。”
魏登年提了提嘴角:“别费劲了郡主,我不会信任何人。”
“呸呸呸,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呢,说不定以后我不喜欢你了,你还求着来找我呢!”李颐听歪了歪头,嬉皮笑脸道,“我会让红豆给你送些伤药来,你好好休养。”
她扔下话便跑了。
李颐听终于开始觉得登年小美男是个棘手的人物了,软硬不吃,和周府的关系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好。
若是任其发展成为祸人间的魔头,他少活的阳寿补上后,天界就会派人把他收了。
要怎么样,才会让他对这世间少一些恨意呢?
这样好看的男子,光是活在世间,就是养眼的啊。
李颐听一夜未睡,走来走去,直至拂晓也未找到让他卸下防备的法子,最终决定暂时先去看看他私下真正的生活。她很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孕养出那样的眼神,和以后的魔头魏登年。
李颐听让红豆弄来了几套粗麻布衣,有男装也有女装。她挑了一身男装出来换上,又粘了假发,在唇上贴了一排白胡子,往脸上抹了些黑粉,乍一看,倒真像个六旬老人。
然后,六旬老人身姿敏捷地翻墙,溜进了周府。
此时正是积雪难融的时节,周府上上下下都在清扫。李颐听顺了把扫帚,驼着背,装模作样地加入进去,一边佯装扫地一边往魏登年的院子那边挪,没人的时候就小跑几步。
院门虚掩着,她推开条缝探头探脑,没见到赖婆子和丫鬟们,便钻了进去。
魏登年并不在房中,炭炉也已经撤走,整间屋子连件衣物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华丽空壳。
李颐听心中奇怪,悄悄退了出去,沿路胡乱打扫着,正想抓个人来打听一下,就听见有人唤魏登年的名字。
粗生粗气的,像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
“魏登年!让你烧个水,你是去挖井了吗,磨磨蹭蹭这么久!”
李颐听佝着背埋着头,偷偷循声瞄了一眼。
赖婆子在园里颐指气使地叉着腰抬着下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她呼来喝去的,赫然是魏登年。
他捧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宽大的木盆,一路听着咒骂,往周映的院子磕磕绊绊地走过去。
垂着头没有反驳,安静,温顺。
路过赖婆子身边时,她似乎是不满这速度,伸手推赶了他一把。滚烫的热水晃出来一片,拍在魏登年手背,原本冻得紫白的手立刻灼红一片。
他猛地咬牙,指尖用力地扣住了木盆边缘,忍住了想把东西丢出去的本能。
李颐听抓着扫帚下意识往前冲了两步,又生生顿住。赖婆子听到动静,回头扫了一眼,李颐听立刻把头埋下去,卖力地扫起雪来。
直到他们走远了,李颐听才遥遥跟上去,七拐八绕,一直跟到了周映的院前。
李颐听想进去看得更仔细点,却被门口的婆子拦住,质问是哪房的人。
李颐听假装耳背,支支吾吾走开了,绕到一旁丢了扫帚,翻墙进了院子。
前世那点功夫,没想到做了神仙之后还能用得这么勤。
“魏登年快点啊!我鞋袜踩在雪里都湿透了,冷死了!”周映坐在房门外边的台阶上,丫鬟们把炭盆搬到他左边,右手边的桌子上摆了满桌吃食。
他念:“魏登年魏登年魏登年魏登年!”
李颐听循着声音一路摸索进去,也亏得周映没进屋,她躲在院里的假山后头刚好瞧得分明。
周映院里的丫鬟比魏登年那儿足足多了三倍,处处都是人走动,瞧着都目不斜视,实际上都偷偷往房门前瞄。
魏登年被催得加快脚步,又要稳着不让热水晃出来,把木盆放到台阶下头便累得开始喘息咳嗽。
“你就这样放下面?”周映一看就不高兴了,“我的腿有那么长吗,一跨跨五级台阶洗脚?”
魏登年道:“木盆太大,没法放台阶上,不如周兄进房洗吧。”
“周兄是你叫的吗?郡主都走了装给谁看?别以为在好院子里住了几天,就忘了主仆之分!”周映指他,“你跪下,端着盆子让我洗脚。”
李颐听听到这话,紧张得把整个身子都贴上了假山,可看周围下人的眼神,显然习以为常。
这便是魏登年在周家的真实处境吗?
她心里焦急,担心魏登年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举动,甚至已经把手放在了假头套上面,随时准备扯了这身装扮冲出去救魏登年。
然而她焦急记挂着的站在屋门前的人忽然一笑,说了句“是”,一撩衣袂,直挺挺跪了下去,俯身端起木盆高举过顶。
膝盖磕到冰凉雪水的那一刻,他微微一颤。
周映满意地“嗯”了一声,脱了鞋袜,一双大脚伸进了热水中。水位升了几寸,木盆重重往下一沉,魏登年手臂一震,险些没有端住,苍白尖瘦的脸憋得通红。
李颐听眉头微微皱紧,绷紧的身体终于忍不住动弹了一下,愤愤之际还想到了一句话——
周映完了。
屋门前的周映狠狠打了个喷嚏,皱眉叫旁边的丫鬟:“水不热了,你们,再打点热水来加在里面。”
旁人不敢耽搁,立刻动身,热水不断往木盆里倒,水位线从周映的小腿肚一直上涨,他还笑嘻嘻地欣赏魏登年的表情。
“魏登年,你个男人就这么点力气?”
“魏登年,手再抬高些。要是洒出来一滴,我让你舔干净。”
“魏登年。”周映缓缓地凑近魏登年,双脚因为他前倾的动作又将木盆踩低了几分,他恶毒地笑起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魏登年抬了抬眼皮。
2
周家跟魏家曾是远亲,只是不在三族之内,所以将军府抄家之时他们得以幸免。
买下魏登年这一举动给他们攒了厚德的好名声,但实际上卺朝向来重武轻文,县丞只是文官,曾经风光的将军府和周家这门远亲根本没什么交集,早就被周家人记恨亲戚发迹却不带上他们。
在魏登年十岁的筵席上,周映只远远见过他这个小堂弟,根本都近不得身。这样天差地别的身份让他怀恨在心,所以周府买下魏登年后,他不肯让爹娘给魏登年取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他就爱叫他魏登年。
魏登年,步步高登,多享年岁。
魏老将军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时,还含有对儿子能居高望远的厚望。
可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他从前连衣袖都够不到的人物,此刻被他踩在脚下,被周府的所有人看着。魏登年就是给他洗脚的狗!
周映每每瞧见魏登年低眉顺目的样子,逼他干尽脏活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感。
李颐听下凡前曾经特意查看过魏登年的命簿。魏登年生于卺朝最显赫的世家,其父魏迹是镇国将军,皇家靠着魏家才能稳坐江山,故而魏登年一出生便被封了爵位,京都所有的贵族公子都难望其项背。
然而在他十二岁那年,垂帘听政的太后驾崩,皇室权力开始新一轮更替。
魏家风光多年,早就被新皇暗暗忌惮,开始被一步步架空。
魏家满门忠烈,半点异心也无,三十万的兵权说交便交了出去,最后却落得个诛三族的下场。只有年岁尚小的魏登年逃过一劫,被充作奴仆发卖,又被一个远房到不能更远房的亲戚周家买下收养。
可所谓的收养就是被当作下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连着两世都出身富贵的李颐听不会知道,一个下人竟然能被苛待至此。
在这个穿多少都不暖和的冬天,干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饭菜,府里任何一个丫鬟小厮都可以随意打骂,每天他的身上都会出现新的伤口。
她从前以为这个人本性恶劣,所以下凡时还带着将他引回正途的心思;此刻她只想问一句,他到底是怎么活到十八岁的?
李颐听找到魏登年的时候天刚刚擦黑,他坐在距离下人房二十米的梅树下。准确地说是累得走不动了——他干了一天活,连最后一小段进屋的路都走不过去了。
魏登年身上还映着天暮即将收走的最后一缕薄阳,李颐听却觉得他分明被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笼罩着。
明明是最鲜活的年纪,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没有生气,麻木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咳嗽着,偶尔有小厮路过,也像是没看到一般,唯一停下的那个只是为了踹他一脚,骂一句“挡路,晦气”。
李颐听抓着馒头的手有些发抖。
所有人都在为他的黑化出力。
这些凡人,为什么会在无冤无仇的人面前,生出这么多无端的恶意?
李颐听想不明白。
她现在只想冲到魏登年面前,狠狠地抱住他,甚至告诉他,你黑化吧,成为魔头也没有关系。
可李颐听舍不得他死。
她只能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来抚平自己杂乱的心绪,然后在又一个小厮经过魏登年的时候快速地从树后走出去,把人撞个满怀,撞出自己怀里的馒头。
不等那个小厮说话,李颐听先粗生粗气地骂起来了:“你这小子长没长眼睛,把我晚饭都撞掉了!晦气,呸!”
小厮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平常他也只敢欺软怕硬地冲魏登年叫嚣,陡然被李颐听的气势唬住,只瞪了这边一眼便匆匆走了。
李颐听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经过,立即蹲下。那一刻,她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奶香,很浅,像红豆用牛乳红枣给她熬的热饮,十分好闻。
她猛吸了一下鼻子,肚子好像也饿了,却不知道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只好先做眼前的事情。
李颐听学着一个老人该有的语气说:“你这孩子怎么在这里坐着?雪刚消融,地上又湿漉漉的,多冷啊。”
魏登年动也未动,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李颐听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馒头在地上滚了个圈,脏兮兮的,即使撕掉外面的柔软的面皮,里面还是湿湿的。
她把馒头掰成两半,狠狠心,一口咬在其中一半上,把另一半递给魏登年:“虽然脏点,但好歹肚子里有点东西。”
魏登年终于抬了抬眼皮,眼珠子转向了她。
这人眼中从来没有万顷星河,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常年盛着一汪雪水,李颐听却觉得自己好似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看着她吞下嘴里的东西,终于艰难地撑起身子,缓缓从她手里接过另外一半馒头送进了嘴里。
“多谢。”
李颐听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复。
此后她常常乔装成各种模样溜进周府。扮老妇,扮很丑的下人,偷偷给他塞吃的喝的。
魏登年年纪虽小,却很是不好骗,疑心有毒,疑心来意,他的生存环境让他不得不对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心存最坏的猜想,李颐听常常要费力地找各种借口,才能让他吃到喝到。
她一直担心魏登年被压制得太狠,以后就会变成更狠的人,于是一直努力装成别人对魏登年好,想让魏登年觉得这世间总还是有美好的东西。
即使带给他美好的人不是她也行。
魏登年也从一开始的冷漠怀疑,态度逐渐温和。
李颐听觉得她快要成功了,或许不用等到他入朝为官,她就能改变魏登年了。
直到这一日她又来给他带吃的。
李颐听扮作膳房的劈柴小厮,偷偷拎着一盒上好的糕点故意被魏登年撞见,然后再假装惋惜地分他一半来堵他的嘴。
给他之前,她熟练地将一整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表示没毒。魏登年嘴角挂着点和往常不同的笑意,问她:“味道好吗?”
李颐听拼命点头:“味道可好了,就是我中午偷吃了太多,吃不下了。”
她把剩下的几乎一整盒糕点都递过去,冲他龇牙笑了一下,露出牙齿缝里细碎的糕点残渣。
魏登年接过去,尝了一块:“是很好吃,但我怎么没见过膳房里那群蠢货做出过这么精致的糕点?”
李颐听大惊失色,生怕被他发现端倪,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吗……我要回去了,我还要劈柴呢。”说完,转头就要溜。
“喂。”魏登年叫了她一声。
李颐听假装没听到,步子迈得更大了。忽然,肩膀被人钳住。
一股大力把她拉着转了过去。
他道:“为什么要给我送吃的?”
她:“谁?谁给你送吃的?”
他:“之前那些人,都是你?”
她:“我不是我没有。”
李颐听心虚,说完下意识抬头看他。
魏登年脸上看不出喜怒:“发现多久了,我这样。”
“你在说什么,我还要回膳房,你别耽误我。”
李颐听还想垂死挣扎,忽然听见他道:“知道就知道了吧。”语气反而有些释然,还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随后,凉凉的手拂上她的唇,她掉下一半的假胡子重新被按了回去。
“以后狐狸尾巴藏好点。”别被人发现。
李颐听是一路蹦回太师府的。
冷风像柳枝一般生猛地刮着她的耳朵,冲到炭炉前却开始发红发烫。
她盯着明明灭灭的炭块发呆,像根木头,却又忽然咧开嘴,笑出了声。
以后狐狸尾巴藏好点。
他说“以后”。
李颐听揩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感动泪水。
以后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想怎么和他“偶遇”了!
她在太师府里表现得越来越乖,每日跟郑易上完课之后便主动去老太师那儿展示学习成果,然后钻回自己院子关门闭户。府里的人都啧啧称奇,觉得宋炽因为郑易转性了。
只有红豆知道,李颐听压根就没乖乖待在府里,她总是装扮成各种模样的下人,送了郑易出府,就偷偷拐去周府,再随暮色一起回归。
她跟魏登年相处时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总有做不完的活。更多时候,李颐听只能在远处偷偷看他。
周府对魏登年来说就像一个泥潭,阴暗,湿滑,一旦想挣扎着往上几寸,又会被惯力下拉一分。
魏登年似乎一直刻意流露出谦卑乖顺的神情,这或许能麻痹周家人,可那低眉顺目的样子,更让李颐听觉得他野心勃勃。
就像一匹狼被愚蠢的凡人当作狗来驯化,可蛰伏的幼狼再温顺也会逐渐长大,终会在藏不住狼牙的时候一口咬断人的脖子。
当他问李颐听要兵书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一点都没有判断错误。
魏登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为爬出去做准备。
他提出了多日来唯一的一个请求,李颐听自然应当答应下来,可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
“那我带兵书给你,你会喜欢我吗?”
魏登年道:“不会。”
“没关系,我会继续努力。”
她学着魏登年的样子从身后的柴堆里抽出根粗壮的干柴垫着,刚挨着他坐下,前面的膳房有人出来了,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噗噗的声响,直往杂院而来。
魏登年反应迅速,在来人靠近柴堆之前,猛地把李颐听按进了他怀里,自己也跟着把头埋低一些,让柴堆把两人挡住。
李颐听又闻到了那股很香甜的奶味。
这一次更浓,也更近。
李颐听耸耸鼻子,向魏登年贴近了一点,再近一点。
他肚子发出“咕噜”一声,随即李颐听鼻尖涌来更甜的奶味。
魏登年面皮有些红,却不能动弹,保持按着她脑袋的姿势。
“让他赶紧劈柴,这狗东西又在哪里偷懒!”赖婆子在柴堆前停住,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没见到任何人,叉着腰骂骂咧咧。
真的是奶味。
李颐听已经确定是魏登年身上散发出来的,鼻子一吸一吸的,在他颈窝里窸窸窣窣地蹭着嗅。
痒痒的鼻息喷在他脖颈,魏登年的身体逐渐僵硬,咬牙道:“别乱动!”
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饿肚子的时候身上居然会散发出奶香!
月老的戏本子里没写过,所以天上地下只有她知道!
李颐听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闻够了就趴在魏登年的肩头偷笑。
“你闻起来好甜。”她极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魏登年羞恼无比,却不敢动作。
掌心是她柔软的黑发,胸膛前是她动个不停的小脑袋,还有她说话时的气声一波又一波扫过他的耳郭。
马甲上那股温暖柔软的气息似乎重新包裹住魏登年,他呼吸渐重,撑在粗柴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这不自在的姿势没有维持很久,赖婆子确定杂院里没人后便凶神恶煞地走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魏登年几乎立刻推开了她。
怀里温软的身体离开,冷冽的风便迫不及待撞了上来,冲散胸前的余温,让他陡然清明。
魏登年默默打开她递来的食盒,吃得飞快。
“你慢点。”
李颐听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每日就吃自己送的这一餐。
“我还有很多活,不做完不能睡觉。”魏登年没抬头,吃得更快了。
可是依然很得体,不会吧唧嘴,也不会掉下连串的肉渣,糊得满嘴油光。
真正贵气的人即使穿着小厮的衣服仍然是贵气的。他蹲在后院的柴堆里,却让李颐听联想到皇家宴会上端坐她对面的皇子们。
奶味随着他吃下越来越多的食物渐渐消散。
她跟他并肩坐着,歪头看他,惋惜地吸着鼻子,无意识地说:“怎么就喂不胖呢?”
“你说什么?”魏登年睨了她一眼。
李颐听立刻道:“我是在想,你每日都要干活,有什么时间看书呢?”
“晚上。”
“可你每天都会忙到子时才回去啊。”
“嗯。”
李颐听沉默了一下,道:“不行,你还在长身体,又吃不饱又睡不好怎么行,以后跟我……以后怎么健康成长呢?我明日便以郡主的身份来周府让你伺候,你就有时间看书了。”
魏登年奇怪地看她一眼:“没有必要。”
李颐听坚决得很:“有必要,太有必要了。”
虽然觉得此刻提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可魏登年觉得很有必要说清楚:“我没有要求你这么做,所以我也不会感谢你。”
“我知道啊,我没有要你感谢我。”不知为何,李颐听好像更高兴了,“我对你好,只是想你喜欢我。”
魏登年狐疑地抬起头。
“我喜欢你,自然也希望你喜欢我。你以后会喜欢我吗,魏登年?”
她笑眯眯地望着他,目光坦诚又大方。
世间怎么会有这种女子,这样直白又孜孜不倦!
魏登年觉得自己的回绝一次比一次动摇,比如此刻他有点想说不知道。可是这动摇让他非常不快,于是他冰冷冷答:“我不会。”
“没关系,来日方长,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
李颐听早就料到,立刻就接了话。
她提起食盒,冲他挥挥手:“明日见,魏登年。”
3
李颐听再去周府时带上了红豆,一身明黄色的披风乖俏鲜亮,大摇大摆地出了府。
红豆起先还十分高兴,突然不知怎么了,小嘴噘起来,一路哼哼,抱怨道:“这个魏登年可真是比郑易还厉害,小姐之前见郑易好歹还带着我,有了魏登年以后,我都半个月没和小姐同行了。到底谁才是您的贴身丫鬟!”
李颐听有些好笑,“哎呀”一声,哄小丫头:“他怎么能和你比?不过是一个好看点的男子罢了。世间多的是好看的人,但你和我可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呀。”
李颐听觉得自己就像是要娶小妾又忙着宽慰大房的混账老爷。
红豆很好哄,听了立刻又得意起来,对啊,她跟小姐可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她娇气地挽住李颐听的胳膊,身子缩过去,乖巧地靠着她:“那小姐你要答应我,除了未来的姑爷,那些个在你面前乱扑腾招摇的小蹄子,通通都不能比我重要。”
扑腾招摇的小蹄子?
李颐听抖了抖嘴皮,突然想到魏登年……不行,画面来了。
她捂着额头大笑,红豆不满地晃着她的手:“小姐,小姐我跟你说话呢。”
“听着呢听着呢。”
这直肠子爱吃醋的小脾气倒是跟阿凝有些相像。
想到阿凝,李颐听的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摸摸红豆的小辫子道:“我答应你。”
华车白马徐徐缓缓在周府门前停下。
红豆率先跳下去,站稳后再将李颐听小心地牵了下来。
主仆俩一前一后、趾高气扬地走到门口,往常一见到郡主便摆出殷勤笑脸的小厮们却忽然变得十分慌张,一个两个都战战兢兢四下张望。
还有一个偷偷后退要跑,被红豆一把揪住。
“你这厮见了小姐还不跪下行礼,做贼心虚的想干什么!”
被抓到的小厮匍匐在红豆脚边哆哆嗦嗦,李颐听眉头一皱,心中忽然不安,抬脚便要进府。
最前面的小厮胆子大些,伸手拦住了李颐听:“郡主,抱歉,您先在外面稍等,容小的前去禀告。”
李颐听还在考虑,红豆呸了一声:“你们这破府什么时候进去还有通禀了?你们主子也配让我们小姐在门外等候?说!是不是有什么鬼?还是里面在杀人啊?”
小厮:“红豆姑娘可别这么说……”
一旁的李颐听面色越来越沉,忽然推开小厮就奔了进去,像一尾疾冲入河的鱼。
红豆在身后唤了她一声,也跟了上去。
门口几个小厮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都是一副坏事了的忐忑模样,心想左右都是个罚,便一咬牙,也跟着往里跑。
于是周府的丫头婆子们都看见了不顾礼仪姿态、带头奔走的李颐听,以及她身后的一串尾巴。
那模样,那份急切,跟她们发饷领银子时一般无二。
等一下,郡主在周府领什么饷?
丫头婆子们都看呆了,等李颐听跑过去才回过神,想起来要去拦。
“郡主!你不能过去!郡主!”丫头婆子们跑到李颐听面前跪成一片。
本来李颐听还在犹豫该走去哪儿,见她们齐齐跪在通往祠堂的路口,她立刻从她们身边蹿了过去。
祠堂里已经闹开来,唾骂声、争执声一浪高过一浪,周家家主一脸头痛地坐在主位上。
左右两边,一边站着颐指气使的大房,一边站着愤愤不平的陈氏,正中散落着一箱白花花的银锭子,歪倒的银锭底端隐约可见官印。
周映垂着脑袋站在下边,旁边是被绑在板凳上的魏登年。
赖婆子和另外一个婆子轮流挥着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全部往最为脆弱易伤的腰上招呼。
丝丝缕缕的血迹从他单薄的衣衫透出来,魏登年冷汗津津,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麻木、无谓,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只有偶尔颤动的睫翼透露出他确实是感受得到痛楚的。
这样的场景,每月都会在周府上演。
周映爱赌,投壶、斗鸡、牌九样样都沾,其中赌马最费银子;而周家的财政大权都攥在大房手里,每月也就支给他五两,完全不够他的开销。
周映只能把房里的东西偷偷拿去当了换银子花,当完自己的又去偷陈氏的,被发现了就推到魏登年身上。
陈氏一下就能猜透,一面气儿子混账,一面又不能在府里声张,多年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一次,周映却是偷到了大房房中,还不忘留一锭银子,藏在魏登年的衣物里。
大房那边一搜,便跟捅了马蜂窝般。
周县丞严刑拷打,魏登年全部应下,可一逼问剩下的钱到底藏在哪里了,他就说不出所以然。
早就想惩治陈氏的大房向家主骂着要一个交代,认定背后有人指使;陈氏委委屈屈哭着辩解,咬死此事就是魏登年一人所为。
两边争执不休,火气都往魏登年身上发泄。
偏偏那人是个闷葫芦,一句话不说,好似一拳下去只打在软软的棉花上,叫打板子的人心中不快,下手更是狠辣。
“啪嚓”一声,赖婆子的板子竟是打在他腰上,硬生生断了。
魏登年猛地呛出口血来,大堂里微微的腥气立刻浓重了几倍,红艳艳的场面连大房见了也忍不住捂鼻偏过了头去。
明明已经两眼发黑、脑袋疼得埋进双臂之间抬也抬不起来,魏登年的喉咙里却发出低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嗤嗤笑声。
他一动不动地趴着,耳朵嗡嗡作响,胸口也闷闷沉沉的,许多人的脸在前面晃着,却看不分明。
魏登年恍若身处苦海地狱,万鬼应念而起。
他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
杀了他们,杀光他们才能逃出这个地方,除了你自己,这世上没人能够救赎你。
新的板子很快又换了来。
魏登年闭上眼,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有什么,轻柔地护住了他。
板子声响起,却是落在了那人身上。
红豆凄凄一声“小姐”把魏登年持续下沉的心拉回了尘世。
他猛地扭过头去。
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的李颐听从他身上滑下去,倒在地上,当即不省人事。
红豆一下子扑到她身边,大喊:“行刺,你们这是行刺皇室!等着被陛下处死吧!”
周府人仰马翻。
李颐听一昏便是一下午,听说高烧不退。
周府家主携着一大家子人跪倒在太师府外请罪。
老太师去城外的寺庙上香了,太师府不停有大夫从他们身边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紧绷讳莫如深,无人理会他们。
照理说赖婆子那一板子下手虽狠,却不至于严重至此,魏登年挨了那么多年都没死成呢。
但周家人见到这种势头,早已冷汗津津腿脚瘫软了,谁能去仔细琢磨?
周府空空荡荡,家仆婆子们觉得大祸临头,一个个无心做事,商量的商量,收拾东西逃跑的逃跑,一时无人去管魏登年。
魏登年撑着根粗树枝做拐杖,独自去药房里翻了药敷上去,然后一刻也未休息地赶去了太师府。
他受伤严重,走路都十分艰难,每走一步身上就像撕裂一般痛。等他徒步走到太师府时,周家的人已经跪了一个下午。
魏登年并未看地上那些人一眼,直接冲了进去。
门外的府卫也未阻拦,红豆甚至早就等在了里面,见到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来啊。”
魏登年撑着拐杖,不太端正地拱了拱手:“麻烦姑娘带路。”
“呵。”
红豆走得飞快,似乎知他伤重还有意为之。
魏登年跟在后面一声未吭,咬着牙紧跟她的步伐,一步也不曾落下。
南边的独院位置绝佳,揽尽天光。温柔的暮色浸润下来,小院里光秃秃的树干、白墙绿瓦都被烘得暖暖黄黄的。
好像只要走进去,他也可以拥住什么炽亮的东西。
“你就帮我把他赎出来吧,但别告诉他是我的主意。虽然他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但我还想试试。”
“我知道他现在死不了,但我看不得他活得太苦。”
李颐听狡诈一笑,语气笃定道:“若是你不答应,我便强抢你入赘。”
郑易原本还规规矩矩站在一旁认真听嘱,因她这突然一笑,晕乎起来,局促的手抓住两旁的衣服,脸上浮现一层羞恼之色。
“郡主不必如此说笑,草民答应就是了。”
他其实已经不太怕李颐听了,满腹才华却不自傲张狂的女子,又能混账粗鄙到哪里去呢?
在太师府“教她”的这些日子,郑易甚至对她敬佩更深。
李颐听躺在太师椅上抓着一串青提咬着吃,伸出一只手把他招得更近些,语重心长拍着他的肩膀:“这件事很重要,好好做,没做好一样抓你入赘。”
郑易微微弓起身子,侧着头红着脸答应她的吩咐。
“这一路假昏过来,脖子都给我掂酸了。外面的人就叫他们跪着,外祖母什么时候回府再什么时候赶他们走,等我想好要怎么惩治他们再算今日的账。哼,恶人就要有恶人磨!”
没有吃相的李颐听直爽率真,说起她的坏心眼一脸得意,甚至挑着眉,一副等夸奖的样子。
郑易温和地注视着她,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哪个恶人会说自己是恶人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大恶人,最不明事理的那种。”
她笑起来,眼角眉梢都跟着那得意劲一块儿招摇。
门口的魏登年冷眼看着。
“小姐。”红豆快步走过来,不情不愿地瘪瘪嘴,“人来了。”
李颐听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转过头去。下一刻,与他四目相对,却好似跌进阴冷潮湿的冰窖里。
魏登年没有进院,捡的临时拐杖被他藏在身后。他倚着门懒懒站着,脸上挂着拒人千里的讥笑。
“今日之事多谢郡主,既然郡主安然无恙,草民魏登年便先回去吃饭了。”
“魏登年!”李颐听翻下椅子想追,起身时太快,狠狠扯动背上的伤口。她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再抬头,他已经极快地离去了。
“什么玩意儿啊!白眼狼!小姐可是替他狠狠受了一板子呢,这么谢一声就完了?”红豆气呼呼地把李颐听扶回太师椅上。
李颐听也觉得莫名其妙,无奈地捏着眉心:“那不然你想怎么样?”
红豆给问住了:“嗯……嗯……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磕个头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