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松枝家的学仆饭沼在松枝府工作六年多了,他渐渐发现自己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已经枯竭,义愤填膺的血气也在衰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同以往的、冷漠的愤怒,他终日无所事事,冷眼旁观着这个家族。造成他这种转变的自然是松枝家的新家风,然而真正的源头却是年仅十八岁的清显。
新年将至,清显也快要十九岁了。如果能让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学习院毕业,并在二十一岁的秋天,顺利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学习,那么饭沼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侯爵对于清显的成绩并不关心。
如果任由现状发展下去,清显是没有把握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的,只能进入京都大学或者东北帝国大学,因为只要是学习院毕业的华族子弟,都可以免试进入这两所大学。清显的成绩总是在平均线上来来回回,他既不专注学习,也不热衷运动。如果清显能取得瞩目的成绩,饭沼也会跟着沾光,受到同乡的赞誉。起初还为此感到焦虑的饭沼如今也心如止水,听之任之了。因为他心知肚明,无论清显怎么折腾,将来至少也会是贵族院的一名议员。
清显和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本多交往甚密这件事,也让饭沼感到恼火。因为这个本多明明是清显的亲密好友,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正面影响,反而站在了赞美清显的一方,只会对他阿谀奉承。
当然,饭沼的这种情绪中其实掺杂了嫉妒的成分。本多站在学友的立场,的确可以接受最真实的清显。可是对饭沼来说,清显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时刻提醒自己,眼前有一个美丽但失败的证据。
清显那俊美无双的容貌、优雅大方的姿态、优柔寡断的性格、缺乏质朴的气质、疏懒怠惰的作风、耽于幻想的心性、风度翩翩的举止、美妙柔韧的青春、吹弹可破的肌肤、如梦似幻的长睫,都在不断地、绝妙地背叛着饭沼的期待。他觉得,这位年轻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莫大的嘲笑。
周而复始,长此以往,不断地咀嚼挫折和失败带来的痛苦,会把人引进一个近乎崇拜的情感世界中。有旁人责难清显时,饭沼会非常生气。他甚至凭直觉认为自己能够体会年轻主人心中那份难以拯救的孤独感,虽然这直觉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而清显总是试图远离饭沼,也一定是因为他看穿了饭沼的内心,认为这位学仆太过于频繁地表露出这种饥渴吧。
松枝家仆人众多,可如此无礼地、赤裸裸地将饥渴写在眼睛里的,只有饭沼一人。有位客人见到他的眼神,曾发出这样的疑问:“恕我冒昧,那位学仆该不会是个社会主义者吧?”
侯爵夫人听闻此言,放声大笑起来。因为她了解饭沼的生平和日常的言行举止,还知道他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参拜“神宫”。
失去了对话机会的青年,每天早上都会去“神宫”参拜,默默地在心中向无缘谋面的伟大先祖们倾诉衷肠,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起初,他只是在直截了当地控诉心中的愤怒,而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最终变成了一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不满情绪,仿佛可以覆盖整个世界。
他每天早晨起得比谁都早,洗漱完毕,便穿上藏青色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和小仓裙裤,向“神宫”走去。
经过正房后的女仆房门前,走进柏树林的林间小道,霜柱使得地面鼓起,木屐的屐齿踩上去,白霜裂开,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贞洁断面。扁柏树上枯黄的树叶中间夹杂着一些干燥的绿叶,冬日的朝阳像一块纱布一样轻轻地铺洒在上面,饭沼从下面走过,呼出的白色气息,让他感到自己的内在得到了净化。小鸟的啁啾鸣啭从清晨淡蓝色的天空中传来,一刻不停歇。凛冽的寒气阵阵袭来,敲打着他胸前裸露的肌肤,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心潮澎湃。他心中哀叹:“为什么我不能陪少爷一起来呢?”
他从未向清显表述过自己心中这份属于男子的豪爽之情,这一半是他的过错。他也没有能力强行将清显拽出来同他一起在清晨散步,这一半也是他的失误。六年了,他竟然没有帮助清显养成哪怕一个“好习惯”。
爬上平缓的山丘,树林就走到了尽头,紧接着是一片宽阔枯黄的草坪,草坪中央有一条粗砂粒铺成的参拜小道。道路的尽头,可以看见神宫的祠堂、石灯笼、花岗岩牌坊,还有石台阶下的一对炮弹等等,这一切都沐浴着晨曦的光辉,显得井然有致。这一带的清晨,洋溢着与正房和洋房截然不同的气息,简单纯净,不染奢靡,仿佛走进了一个用崭新的白木做成的容器里,清新自然。饭沼从小被灌输的美与善,在这个宅邸中只存在于死的边缘。
爬上石阶,在神社前站定,他看见一只小鸟,胸前有黑红色的毛,打乱了晨曦落在杨桐树叶上的光影。鸟儿拍打着翅膀从眼前飞过,发出打梆子似的声音,好像是只鹟鸟。
饭沼像往常一样,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先祖在上,我有些事实在不解。我不明白,为何时代会发展成如今这副样子?为何青春不再充满力量感?为何雄心壮志与质朴之风日渐衰退?为何世界变成了如今这样冷漠无情的模样?您曾经历杀戮,杀过别人,也差点死在别人的刀下,您最终战胜了一切危险,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日本。您是创世的英雄,获得了与之匹配的地位,大权在握,最终寿终正寝。您生存过的那个时代,要如何才能复苏呢?这个软弱的、无情的时代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不,或许这才刚刚开始吧?这个时代,人们心中只有金钱与女人,男人早已忘了什么是男人之道。属于英雄与神的那个清朗伟大的时代,随着明治天皇的驾崩而消逝。充满活力的青年人可以大展身手的时代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
“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咖啡屋在招揽客人,电车里的男生女生不知检点,导致风纪混乱,因而不得不推出妇人专用车厢。人们已经丧失了全力以赴、亲身上阵的热情,只会动一动脆弱的神经,还有女人般纤细的指头。”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会迎来这样一个时代,让所有纯洁之物都被玷污呢?我现在侍奉您的孙子,他就是这样一个脆弱时代的产物,而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我应该以一死来承担这份责任吗?又或者,这一切本就是先祖您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精心安排,有意让这个时代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吗?”
饭沼沉浸在与先祖的对话中,忘记了寒冷。藏青色碎白点花纹的和服领口敞开着,可以窥见他的胸膛,长着胸毛,充满男子气概。他有着一颗无比纯净的心灵,却没有得到一个与之呼应的肉体,这让他感到悲哀。另一方面,清显虽然拥有清丽白皙的肉体,却缺少一颗属于男人的清爽而质朴的心。
饭沼在这虔诚祈祷的过程中,渐渐感觉身体有些发热,凛凛晨风吹进他的裙裤里,两胯之间突然异物勃起。他从神宫的地板下取出一把扫帚,发疯似的把周围扫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