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按照松枝府的规矩，寄到府上的信件都要经过管家山田的手，他会把信件整整齐齐地放在描金花纹的漆盘里，亲自送到各位主人的手上。聪子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格外小心，决定让蓼科亲自将信送到饭沼手上。

这时的饭沼正忙于准备毕业考试，但他依然接待了蓼科，收下了信件，并慎重地交给了清显。这是一封来自聪子的情书。

每当我想起那个下雪的早晨，即便第二天晴空万里，幸福的雪花依然不停歇地在我心中落下，仿佛每一片雪花上都倒映着您的面容，日日思君不见君，我甚至祈盼自己可以生活在三百六十五日日日皆有雪的国度。

如果我们生活在平安时代，清少爷您会赠歌于我，我也会以歌回赠吧？然而，从小就学习和歌的我，在这种时候，却无法用一首歌来表达爱意，我自已也感到无比惊讶。是因为我才疏学浅的缘故吗？

我向您提出了那般任性无理的要求，您能欣然应允，我很开心。但请您不要以为这就是我喜悦的全部。这就如同您认为我在随心所欲地摆布您并以此为乐一样，是最令我难受的。

最令我开心的是清少爷您的温柔，是在看穿了我任性的请求之下所隐藏的急迫心情之后，却不戳穿，仍旧愿意带我去赏雪的温柔，是为我达成深埋心底已久并让我害羞不已的梦想的温柔。

清少爷啊，每当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的身体仍旧止不住地颤抖，觉得又害羞又喜悦。在日本，雪之精灵是指雪女，但我记得在西方的故事里，雪之精灵其实是年轻貌美的男子。穿着庄严凛凛的制服的清少爷，玉树临风，仿佛就是那将我拐走的雪之精灵。我融化在您的美貌之中，就好像融化冻死在雪地中一般，感觉到的只有至高无上的幸福。

——缠绵悱恻的情话洋洋洒洒，信的末尾是：

此信阅后务必付之一炬。

这封信中所用辞藻都极为优雅，同时也迸发出热情大胆的官能表达，让清显甚感惊讶。

读完之后，会让读者欣喜若狂，然而，稍微冷静下来想一想，又开始觉得这封信仿佛是她们优雅的学校教材。聪子仿佛在教导清显，真正的优雅不惧任何淫秽之物。

赏雪的早晨发生了那样的事，若两个人当真是两情相悦的话，那么就应该每天都想要见到彼此，哪怕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这是很自然的。

但是，清显的心中似乎没有这种冲动。如同随风飘扬的旗子一般，只为感情而活的生活方式才是他的选择，虽然不可思议，但这种生活方式的确容易规避事态的自然发展。这是因为，自然的发展会给人一种受制于自然、被自然强迫的感觉，而凡事都不愿意被强迫的感情，就会努力脱离其中，甚至会反过来束缚住自己本能的自由。

清显之所以决定暂时不与聪子相见，既不是因为克己，也不是因为他如玩弄感情的恋爱高手那样熟知爱的法则。而是因为他那别扭的优雅，那近乎于虚荣心的、幼稚的优雅。聪子的优雅是非常自由的，甚至显得有些淫乱，清显对此感到有些嫉妒，也有些自卑。

就好像流水又回到了熟悉的水路一般，清显的心又开始眷恋那种痛苦的感觉。他极端任性的性格，加上严重的幻想癖，原本是十分享受这种想见不能见的状态的，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他感到厌烦，甚至憎恨起蓼科和饭沼那多管闲事的安排。他们所发挥的作用，是清显纯洁感情的敌人。清显发现这噬骨的痛苦和想象力的苦恼，都源自于他自身的纯洁，这让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恋爱的苦恼本应是多姿多彩的织品，可是在他那小小的家庭作坊里，却只有纯白这一色的丝线。

“我的恋爱好不容易要走上正轨的时候，那两个家伙究竟想把我引到哪里去？”

但是，当要把所有的感情都规定为“恋爱”的时候，他那股难以取悦的较真劲儿又上来了。

对于普通的少年来说，那个接吻的回忆会让他们陷入自我陶醉且无法自拔，可是清显对于自我陶醉过于熟悉，这反而成了使他日益伤心的事。

在那个瞬间，快乐如宝石般的光芒的确在闪耀。唯有那个瞬间，毋庸置疑地被镌刻在记忆深处。在周围一片迷蒙的灰色雪地中央，在那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缥缈不定的情思中，的的确确曾经有一块清晰且鲜红的宝石存在过。

这段快乐的回忆和他遭受的心灵创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这让他非常苦恼。最终，这段回忆又成了他熟悉又令他心灵灰暗的存在。也就是说，清显将那个接吻也当成了是聪子带给他的莫名其妙的屈辱回忆之一。

他想写封尽量冷淡的回信，好几次撕了又写，写了又撕。最终，他写出了一封自认为冷若冰霜的情书杰作，却在他搁笔之时发现，他的行文风格竟和上一次的指责信如出一辙，通篇尽是通晓女人之事的男性口吻。这过于明显的谎言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于是又重写一封，这一次他把生来初尝接吻滋味的男人的喜悦如实地写了出来，整封信都洋溢着孩子般热烈的情绪。他闭上眼睛，将信装入信封，微微伸出带有清香的樱粉色舌尖，把信封封口上的胶水舔湿，一股微甜的药水味沁入他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