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约约
我想,我大概明白什么是死。我想,死这个东西我差不多可以直接面对。阿公叫我帮忙时,我见他往裤带上别了把黑色的刀。于是我跟着他出了家门,使劲把背伸直,用力摊开膀子,让它像衣架一样平。这是阿公走路的样子。我努力地学着他的样子走,好让自己的姿势看上去自然又大方,这样,阿公就会觉得我这十三年没白活,就会明白我已经能扛起应该扛下的担子,可以扒开牲口的内脏和肌肉,把里面的器官掏出来。我想让他知道,我可以变得很血性。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扶着门防止它砰地关上,把它轻轻地拉回门框。我希望姆妈和凯拉不要在我们出门的时候醒来。她们能多睡会儿就好了。我的小妹妹凯拉最好不要醒,因为莱奥妮在外面上夜班的时候,她每个钟头都要醒,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大喊大叫。阿婆姆妈最好不要醒,因为化疗已经把她吸干,也将她掏空,就像太阳和空气对水栎树干的那些。阿公游走在树林里,身子笔直修长,皮肤黑黑的,像棵年轻的松树。他往干巴的红土上吐了口吐沫,风吹得树儿直摇手。好冷啊!今年的春天可真够犟的,大多数时候,也不让让暖和的天气。寒气就像浴缸里的水,排水坏了,它就一直待在那儿。昨晚我睡在莱奥妮房间的地上,把连帽衫脱在那儿,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但是我没有搓胳膊。我知道,如果我这会儿就被寒气撂倒,过会儿一看到阿公割山羊脖子,肯定会往后躲或是皱眉头。阿公,那个点儿上的阿公,一定会看在眼里。
“最好别吵醒小宝宝。”阿公压低声音说。
我们家的房子是阿公一手盖的,房子前面地方不大,但整个房子还是挺长的,离马路不远,于是阿公在房子后面种了点树,在树下的小块空地上搭了个猪栏、围了个羊圈、做了个鸡笼。要先经过猪栏才能到达羊圈。猪栏里的黑土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猪粪。我六岁的时候,不穿鞋绕着猪栏跑,被阿公用鞭子修理了一顿,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光脚来过这里。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蚯蚓,阿公告诉过我。说这话的那天晚上,他给我讲了他和他兄弟姐妹们的故事,那时他们还小,加起来只有一双鞋,于是大家轮流穿着这双鞋去教堂,平时只能光着脚玩。他们都找到过蚯蚓,因为每次蹲茅房,都能从屁股里扯出蚯蚓来。我没有跟阿公说过,其实讲这个故事比抽鞭子更管用。
阿公挑中了只不走运的山羊,绳子像绞索一样套在它头上,牵着它出了羊圈。这时,剩下的羊在圈里又是叫又是跳,撞阿公的腿,舔他的裤子。
“走开!走开!”阿公边叫边把它们踢到一边去。我想,这些羊很了解自己的小伙伴呢。你看,它们拼命地拿头撞阿公,用力地咬住他的裤子猛拽。我想,它们一定知道绕在小伙伴脖子上的那个松松的绳子是做什么用的。带出来的这只黑点白山羊不听话地左右乱窜,好像猜到点自己的下场。阿公牵着它路过猪栏时,栏里的猪追到栏边,朝阿公哼哼,找他要吃的。阿公牵着羊一直朝房子边的小木屋走。树叶打在我的肩膀上,把我的皮肤挠得干干的,留下了细细的白印子。
“阿公,为什么不找个大点儿的地方呢?”
“实在没地方了,”阿公说,“再说了,别人也没必要知道我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在房子前面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从马路上都能。”
“所以啊,如果有人敢来这里对我的小崽子们下手,它们在树那头叫唤,我都能听到。”
“你觉得它们会被人偷了?”
“不会。山羊可不好惹,猪也比你想的要聪明得多。它们的性子还烈。猪会咬那些从没喂过它们的人。”
我和阿公走进木屋。阿公把羊拴在他打的木桩上,羊冲他大吼。
“你听说过有谁在房子外面宰牲口的?”阿公问我。他说得没错。在我们博伊小镇,没人会在地里或房子前面露天宰牲口。
羊左右晃动着脑袋,把头往回收,拼命地想要挣脱绳子。阿公骑在它身上,双手扣在它下巴那儿。
“大约瑟夫。”我念了声。叫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很想抬头看向屋外那个绿汪汪的大冷天,可我还是让自己盯着阿公看,直勾勾地瞧着那只脖子上要挨刀的羊。阿公哼了一下。本来我一点也不想提这个人的名字。大约瑟夫是我的白人爷爷,阿公是我的黑人外公。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跟着阿公住,只见过这个白人爷爷两次。他长得又胖又高,和阿公一点都不像,甚至和我爸迈克尔都不像。迈克尔挺瘦的,刻了脏脏的文身。那些文身像博伊镇的“艺术家们”送的礼物,每当他海上作业、狱中劳改时,就会露出来。
“好了,请吧。”阿公对着羊说。
接着,他像摔人一样把羊撂倒在地。羊膝盖一软,面朝前方,栽倒在地,头转到一边,望着我,腮帮子蹭着尘土飞扬、血迹斑斑的地面。它朝我露出害怕的眼神,我没移走眼睛,也没眨眼。阿公落刀了。羊吓得咩咩直叫,但汩汩的声音淹没了它的叫声,血流了一地,泥巴蹬得到处都是。羊腿终于没力气了,四脚叉开,阿公也不强按着了。突然,他站了起来,把绳子套在羊脚腕上,将尸体倒挂在屋顶梁子上垂落的钩子上。羊看着我的那只眼睛,仍旧水汪汪的。它还在盯着我看,好像是我割断了它的脖子,放了它的血,让它满脸是血。
“准备好了?”阿公问我。他扫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皱紧眉,绷直脸。阿公顺着羊腿划下去,羊的全身上下被划出了一道道衣边裤缝,我尽量让自己放松。
“抓这儿。”阿公指着羊胃上的那条缝对我说。我把手指伸了进去,抓好。里面还热乎乎,潮润润的。千万别掉了,我心里想。千万别掉了。
“用力拉。”阿公下命令了。
我顺着缝一直拉。羊的内脏全给翻出来了。到处都是恶心的黏液和气味,带霉味儿还冲鼻子,好像有人几天没洗澡了。扒皮简直和剥香蕉一样容易。每次我都觉得好神奇,手这么一扒拉,皮就轻轻松松地下来了。突然,阿公在另一头使劲一拽,羊皮落到了羊蹄那里,他割了一下,再扯掉这块皮。我把羊皮顺着羊腿扒到羊蹄,但是没有阿公这么利索,所以阿公又帮我割了一下才扯下来。
“来,换一边。”阿公说。我抓住心脏边的这道缝。这里更热乎,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惊吓时心脏会跳得特别厉害,所以羊的胸口更热。当我回过神来再看阿公时,他已经从羊蹄那儿扯下皮了。我明白,自己刚才发了会儿呆,动作慢下来了。但我不想让阿公觉得我是因为害怕、软弱,是因为年纪小还不能像男子汉那样对待死,才慢下来,于是我赶紧抓好,用力一扯。最后阿公在羊蹄那里拽掉了这块皮。这时,羊的身子从天花板上荡了下来,身上粉扑扑的,反着点夜光。还剩一张毛茸茸的羊脸,比阿公割喉咙前更吓人了。
“把桶拿来。”阿公吩咐我,于是我从木屋后的储物架上取下铁桶,拖到羊身子下面,再捡起发硬的羊皮,扔到桶里。整整四大块。
阿公从羊胃的中间往下划,内脏纷纷滑出,落在铁桶中。下刀的时候,猪粪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就像在密林中死去的觅食者,尸体已经腐烂,只有四处弥漫的恶臭和上下盘旋的秃鹫昭示着他们的存在,就像高温之下,马路上快被轧平的负鼠或犰狳烂在了沥青里发出的臭味。但是这个更难闻。这个气味更难闻——这是死亡的气味,是这个刚刚还活着的、有血有肉有体温的生命腐烂的气味。我龇牙咧嘴,想摆个臭脸,就是凯拉生气时或不耐烦时做的那副表情,让人觉得她好像闻到了什么恶心的气味:她眯着绿眼睛,鼻子皱成个小蘑菇,张开嘴,露出十二颗小乳牙。我想扮个那样的鬼脸,皱起鼻子挤走气味或许可以减少,又或许可以隔离这股死亡的恶臭。我明白这是羊下水的气味,可我眼中只有凯拉的鬼脸和山羊柔和的目光,无法自已,也看不下去,便出了木屋在外面的草地上呕吐。我的脸颊热热的,可膀子却凉凉的。
阿公来到屋外,手里抓着一把肋骨。我擦好嘴朝他望去,但他不在看我,他正望着房子,朝房子点头。
“我好像听到宝宝在哭。你该去瞅瞅她们了。”
我把手放进口袋。
“不用我帮忙?”
阿公摇了摇头。
“我对付得了。”他说完开始正眼瞧着我,目光没那么严厉了。“干你的事去吧。”他转身回了木棚。
阿公肯定听岔了,凯拉没醒。她躺在地板上的抽屉里,穿着黄色的T恤衫,头转到一边,胳膊张开像要抱住空气,双腿大大地分开。一只苍蝇停在她的膝盖上,我把它赶跑了,心里希望我和阿公待在棚子里的时候,它没有一直待在那儿。苍蝇吃腐烂的东西。在我小时候,在我还管莱奥妮叫妈妈的时候,她告诉我苍蝇吃粪便。那个时候,家里发生的好事比坏事多。阿公在前院的山核桃树上挂了个秋千,我坐上去的时候,莱奥妮会过来推我,还会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时地摸摸我的头。但这之后,她经常不在家,开始吸食碾碎的药丸,告诉我一件又一件恶劣的琐事,这些事情堆积起来就像蹭破膝盖表皮的沙子。那个时候,我还管迈克尔叫爸爸,他还和我们住在一起,后来他搬回大约瑟夫家了。三年前,警察把他带走了,然后凯拉出生了。
每当莱奥妮告诉我一些不好的事情,姆妈都会让她离我远点。我只是和他玩玩儿,莱奥妮会这么说,说的时候还会咧嘴一笑,用手捋捋前额几缕短发。她告诉姆妈,我选这个颜色是为了衬出自己的皮肤。让黑色更炫一点。末了又加了句,迈克尔喜欢这个颜色。
我把毛毯盖在凯拉的肚子上,躺在她旁边的地板上,握住她一只暖暖的小脚。她还在睡,但是把毛毯蹬掉了,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抱着她直到她再次安睡。她张开小嘴呼吸,我赶走在她附近转悠的苍蝇,她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
再回到小木屋的时候,阿公已经清理好乱糟糟的现场。他把臭气熏天的肠子埋在树林里,用塑料袋包好羊肉,放到屋角边的小冷藏柜里,这些羊肉够我们吃上好几个月了,最后他关上木屋的门。当我们经过羊圈时,我不自觉地避开那些朝木栅栏横冲直撞、咩咩叫唤的山羊。因为我心知肚明,它们正在打听小伙伴的情况,就是我给阿公做副刽子手时杀了的那只山羊。它已经被阿公大卸八块了:嫩肝留给姆妈,阿公没怎么煎就让我送给姆妈吃,这样她可以喝到肝里的血;腰腿肉留着为我庆生,他会煮上好几个小时,然后烟熏加烧烤。几只山羊走到远处吃草。有两只公羊你追我赶,突然,一只朝另外一只顶了过去,两只羊打了起来。当其中一只一瘸一拐地离开时,打赢了的那只脏兮兮的白公羊,竟然开始欺负一只灰色的小母羊,千方百计地要骑到她身上。我把胳膊缩进袖管儿里。母羊踢打着公羊,叫了起来。阿公在我旁边停了下来,将新鲜的羊肉晃来晃去,不让苍蝇叮在上面。这时,公羊咬住母羊的耳朵,母羊吼了一声,开始反击。
“都是这样吗?”我问阿公。我看到过一匹马后腿直立,骑在另一匹马身上,见识过猪在泥堆里发情,听到过野猫在夜里“制造”小猫时的尖叫和低吼。
阿公摇摇头,冲我举起了那块精挑细选的肉。他微笑着,嘴角边露出刀刃般锋利的牙齿,随后笑容消失了。
“不,”他回答道,“也不都是这样。有的时候是这样。”
母羊尖叫着撞向公羊的脖子,公羊迅速往回躲。我相信阿公说的。我真的相信。因为他和姆妈相处得很好。但是,我的脑海中又清晰地浮现出莱奥妮和迈克尔最后一次大吵的情景,仿佛一切就在眼前。在那以后,迈克尔离开我们,搬回大约瑟夫家,紧接着便坐牢了:迈克尔把他的运动衫、迷彩裤、运动鞋统统扔进黑色的大垃圾袋,然后拖出家门。走之前,他抱了抱我,当他弯下身子贴近我的脸时,我看到的是他松树叶般碧绿的眼睛,长着斑点的脸变红了:面颊、嘴巴、鼻翼处的静脉如红色的溪流掩映在白色的皮肤之下。他环抱着我,拍打着我的背,一下,两下,拍得那么轻,都察觉不到这是个拥抱,而他的脸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绷着,绷得变了形,仿佛有胶带缠在他的皮肤下面。他好像要哭了。那个时候莱奥妮怀着凯拉,已经选好凯拉的名字,并用指甲油歪歪扭扭地写在车里的婴儿座椅上,这个座椅以前是我用的。莱奥妮的肚子越来越大,看上去像衬衫底下塞了个内尔夫牌篮球。她跟着迈克尔来到门廊,我就站在那里,正回味着迈克尔在我背上轻拍的两小下,如微风般温柔。突然,莱奥妮揪住迈克尔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响亮又实在地给了他一巴掌。迈克尔转过身抱住莱奥妮的胳膊,两人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着,气急败坏地喘着,推推搡搡,拉拉扯扯。接着,两人的下身、胸部、脸部紧贴在一起,融为一体,碎步跑开,笨拙得如同沙滩上的寄居蟹。然后,他们依偎着说起话来,像是在抱怨。
“我明白。”迈克尔说。
“你永远也明白不了。”莱奥妮恨恨地说。
“你干吗这么用力地推我?”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莱奥妮愤愤地说,然后哭了起来,于是两个人吻在了一起。大约瑟夫把卡车从街上开进来,停在院子里的泥车道上。他没有按喇叭,也没有挥手示意,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车里等迈克尔。直到这时,两人才分开。莱奥妮先走了,摔门进屋,迈克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刚才忘记穿鞋了,脚趾头冻得通红。他大口地喘着气拎起包,白色后背上的文身动了起来:他的臂膀上文了条龙,胳膊下刻了把大镰刀,肩胛骨当中绣了个镰刀死神。他的脖梗处用粉红色画着我婴儿时的两只小脚印,粉红印记之中刻着我的名字约瑟夫。
“我会回来的。”他说完跳下门廊,甩了一下头,将垃圾袋挎在肩上,走到卡车边。他的父亲大约瑟夫正在车上等他,这个人从没叫过我的名字。大约瑟夫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我挺想朝他竖中指,但是又怕迈克尔会从车里跳出来打我,所以我还是忍住了。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迈克尔怎么留意起我,也不清楚他怎么不理我了,有时他注意到我,但是接下来好多天、好几周都不理我。那一刻他怎么看我,我并不在意。迈克尔跳下门廊,便头也不回地把袋子扔到皮卡车后箱,上了前排座椅,耷拉着脑袋。他好像还在盯着红通通的光脚看。阿公说,一个男人应该看着别人的脸,所以我站在那儿,看着大约瑟夫倒车,看着迈克尔低头看腿,直到他们驶出车道,在大街上开走。然后,我像阿公那样吐了口吐沫,跳下门廊,绕到后院的林子里,去找隐居在里面的动物们了。
“来吧,孩子。”阿公对我说。他朝家中走去,我跟在后面,尽量把莱奥妮和迈克尔打闹的记忆留在室外,让它像潮湿寒冷天气中的雾气一样漂浮在那里,可记忆仍然如影随形。阿公在地上留下了娇嫩内脏的血迹,这个血迹有如汉塞尔洒在树林里的面包屑,分明是爱的象征。可当我沿着血迹往前走时,记忆还是挥之不去。
虽然阿公先在羊肝上滴了些熏肉的油脂,可羊肝在锅里微煎后的膻味还是很大,留在了我的喉咙深处。阿公装盘时,空气中散发着羊肝的香味,他做了肉汁浇在肝上,汁水顺着肝流下来,汇成一个小小的心形。我琢磨着阿公是不是特地这么做的。我把做好的羊肝端到姆妈的房门口时,她还在睡觉,于是我又端回厨房,阿公在上面罩了个厚纸巾保温,然后我看着他把羊肉切细,拌上调料,放入大蒜、西芹、灯笼椒,还有弄疼我眼睛的洋葱,一起煮。
莱奥妮和迈克尔打起来的那天,要是姆妈和阿公在场,他们可能会劝架。没必要让孩子看到,阿公也许会这么说。你们也不想自己的孩子觉得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他人的吧,姆妈可能会这么说。但是当时他们都不在。这并不是经常出现的情况。他们不在,是因为查出姆妈得了癌症,阿公得经常来回接送她看医生。这也是我记事以来他们第一次让莱奥妮单独照看我。迈克尔跟着大约瑟夫走了之后,就感觉变得怪怪的,我坐在莱奥妮的对面做着油煎土豆三明治,而她发着呆,跷起二郎腿,两只脚踢来踢去,大口吐出的烟圈像围在头上的纱巾,虽然姆妈和阿公很反感她在房间里抽烟。我得和她单独待着了。她弹去烟灰,往喝过的空可乐罐里熄灭烟头。我咬了一口三明治,她蹦出一句:
“这看上去真恶心。”
她早已经擦去了和迈克尔打架时流的眼泪,可我仍能看到她脸上的泪痕,虽然干了,却亮亮的。
“阿公就是这么吃的呀。”
“你要每件事都照阿公的样子做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她好像希望我这么做。但我确实欣赏大部分阿公做的事,喜欢他说话时站立的样子,喜欢他从发根梳到发尾抚平头发的样子,和课本上描述的印第安乔克托人和克里克人一样,喜欢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自己在后院开拖拉机时的样子,喜欢他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也喜欢他在我睡前给我讲故事的样子。我九岁的时候,阿公没有什么事做不好。
“很明显,你就是在学他。”
我忍住没回嘴。土豆又咸又硬,蛋黄酱和番茄酱却涂得太薄,于是土豆卡在了嗓子眼里。
“闻着都觉得恶心。”莱奥妮嚷嚷着。她把烟头丢到可乐罐里,然后顺着桌子把罐子推到我站着吃饭的地方,对我说:“把这扔了。”
接着,她出了厨房,来到客厅,捡起迈克尔留在沙发上的一个棒球帽,戴在头上,拉低帽檐,遮住脸蛋。
“我一会儿回来。”她说了句。
我拿着三明治,屁颠儿地跟在她后面。门被砰地关上,我推开门。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我想这么问她,可是三明治像卡在嗓子里的球,压住心中涌起的不安。我从没一个人在家里待过。
“你姆妈阿公很快就回来了。”她关上车门时说。她开着一辆枣红色的雪佛兰迈锐宝低配车,这是高中毕业时阿公和姆妈买给她的。开出院子里的车道时,她一只手伸出窗外,在抓气流或是挥手,到底在干什么,我也说不清,然后她就开走了。
房子里安静得过了头,一个人待在里面让我很害怕,于是我在门廊那儿坐了会儿,接着听到有人在唱歌,高声唱着,但是唱得不大对劲,因为重复着同样的歌词。“哦,斯塔格·李,你为什么不是真的?”这是阿公的大哥斯塔格。他拄着根长拐棍,身上的衣服看上去硬邦邦、油腻腻的,拐棍被他当成斧头晃来晃去。每次见到他,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说的是外语,虽然我很清楚他说的就是英语。他每天走遍博伊索瓦奇镇,边唱歌边挥舞拐杖。他像阿公那样挺直腰板,趾高气扬地走路。他的鼻子和阿公的一样。但除此之外,两人没有什么一致的地方。如果把阿公比作一条湿巾,斯塔格就是这块湿巾拧干、晾干后走形的样子。那就是斯塔格。我曾问过姆妈斯塔格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他总闻上去像个犰狳,姆妈则会皱着眉头说:他脑子有病,约约。然后又加上一句:别问你阿公这个问题。
我不想让斯塔格看到我,于是我跳下门廊,绕过后院,跑去林子里。这里可以找到些许安慰,因为一听到猪呼哧呼哧地抽鼻子和山羊厮打吃食的声音,一看到小鸡轻啄抓挠的样子,我就不再感到渺小和孤单。我蹲在草地里望着它们,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听到它们对我说话,可以听到它们交谈。有时我看着这只肥猪,它身体的一侧溅上黑色的泥点,扇着耳朵哼哼,我觉得它可能想说:孩子,给我挠挠这儿。当山羊舔着我的手、轻轻咬着我的手指、咩咩地朝我顶过来时,我仿佛听到:盐味真浓,味道不错——最好再咸一点。当阿公养的马低下了头,扭起屁股,撅起后蹄,身体两侧有如湿润的密西西比红土在闪耀,我明白它的意思:孩子,我能越过你的头,嗯,我还可以跑啊,跑啊,跑到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可以让你摇来晃去。可我却不敢领会它们的意思,也不敢听懂它们的心声。因为斯塔格可以做到这些;有时他站在街中央,和街坊那只长毛蓬发的黑狗卡斯珀全程交谈。
但是要对这些动物充耳不闻又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一看到它们,马上就明白它们的意思了,就好像我看到一句话,就立马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所以莱奥妮走了以后,我在后院坐了一会儿,听着猪和马说话,听着老斯塔格的歌声如摇曳渐止的风一般慢慢停歇。我从一个畜栏走到另一个畜栏,望着天上的太阳,估算着莱奥妮走了多长时间,姆妈和阿公走了多长时间,他们大概还有多久才能回来,这样我就能进屋去。我抬着头往前走,竖起耳朵等着轮胎的摩擦声,没注意到地上还有一个凸起的罐子盖,一脚踩了上去,本能地一直朝前走。罐子盖陷在肉里,插得很深,我尖叫着,停下来,抱起腿。我知道那个时候小动物们也明白我的心思:该死的,放开我!饶了我吧!
可脚上还是火烧火燎,血流个不停,我坐在马棚边的空地上哭了起来,喉咙底下弥漫着番茄酱和酸酸的味道,我紧紧地抓住脚踝,却不敢把盖子拔出来,随后我听到关车门的声音,接下来是阿公叫我的声音,我应了一声,他发现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抽着鼻子,泪流满面却满不在乎。阿公来到我身边,像检查马掌一样摸摸我的腿看看。他迅速取下盖子,我大喊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阿公把事情办砸了。
那天晚上,莱奥妮回家后一言不发。我想,她还没发现我的脚受了伤,直到阿公不停地冲她吼,该死的,莱奥妮!吃了止痛药和抗生素后,我觉得又困又痒,白色绷带把脚包得严严实实。只见阿公捶着墙,咬牙切齿地说:莱奥妮!莱奥妮颤颤巍巍地避开他,嘟囔着: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您都在码头上剥牡蛎壳啦,妈都给孩子换尿布了。接着又说:他也不小了。然后转过头来问我:约约,好点了么,嗯?我看着她说:没呢,莱奥妮。这可是头一回见她双手搓来搓去,参差不齐的牙齿在嘴里喋喋不休。我的脑海里没有回荡起“妈妈”的称呼,只响起她的名字:莱奥妮。听到我的回答,莱奥妮笑了,笑声从身体里爆发,像是用锋利的铲子从她体内铲出来的。阿公好像想扇她,可还是忍住了,大失所望地哼了一声,就像他在庄稼歉收或母猪产下半死的仔猪时的表现。客厅里有两只沙发,阿公陪我坐在其中的一只。这是他头一回让姆妈晚上单独睡在床上。我睡在双人沙发上,他睡在另一只沙发上,姆妈病重之后,他就睡在那里。
羊肉煮过之后闻起来像牛肉,连看起来都很像,在锅里黑乎乎、硬邦邦的。阿公用勺子戳了几下,试试它有没有烧烂,再立起锅盖让蒸汽冒出来。
“阿公,可以再和我说说您和斯塔格的事儿么?”我问道。
“你想听哪些呢?”阿公问我。
“帕奇曼。”我说。阿公叉着胳膊,弯下身子去闻羊肉的气味。
“我以前没和你讲过么?”他问道。
我耸了耸肩。有时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和嘴巴跟斯塔格的很像。我想知道斯塔格和阿公的不同之处,还有我们三人的不同之处。“讲过,可我还想听。”我回答道。
当我们晚上一起在客厅熬夜,或是一起待在院子中或树林里的时候,阿公就会给我讲故事,讲他父亲从沼泽地里采食香蒲的故事,讲以前他母亲和族人采集西班牙苔藓填充床垫的故事。有时同样的故事他会说三到四遍。听他讲这些故事让我觉得他的声音像一只朝我伸来的手,仿佛他在抚摸着我的背,我就可以避开任何让我觉得站起来永远也没他高、做起来永远也没他自信的东西。炉子上煮沸的山羊让厨房变得很热,冒出的热气在厨房的窗户上结了一层雾水,我汗流浃背,一直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整个世界都浓缩在我和阿公待的这个地方。
“给我讲故事吧。”我请求阿公。阿公敲了敲剩下的羊肉好让它酥嫩一些,然后放进锅里煮。他清了清嗓子。我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侧耳倾听:
我和斯塔格是同胞兄弟,可我俩的父亲死得早,所以我们和其他兄弟姐妹都同母不同父。父亲大概活了四十出点头。具体多大我也说不上来,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他爹娘避开了人口普查员,因为总是答错他们的问题,索性把生的孩子数目改了,也从不登记孩子的出生情况。他说这些人过来就是为了把这些情况查出来好控制他们,再把他们像牲口一样关起来,所以他们从来就不做官方要求做的那些事,仍照老样子办事。父亲生前教了我们一些东西:一些打猎和追踪的技能,一些驯服动物的办法,一些保持平衡的手段,一些生活的道理。我很听他的话,我一直听,可斯塔格不听。我们小的时候,他要么忙着和狗一起奔跑,要么赶着去池塘边听动静。大了之后,他开始往小酒吧跑。父亲说他长得太好看了,说他生下来就像女人一样娇美,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有麻烦。人们喜欢美丽的东西,而对他来说,这些东西来得太容易。每次父亲这么说,母亲都打住他,说斯塔格只是比较敏感,仅此而已。她说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坐不住也静不下心来想事情。我没有跟他们说,其实我觉得他们都错了。我觉得斯塔格心如死水,所以才无法安静地坐着听,才会在我们去河里游泳时爬上最高的峭壁从那儿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才会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差不多每周末都去小酒吧喝个酒,才会在走路的时候往每只鞋子和每个袖口里都放把刀,才会无论出门在外还是回到家中都经常用刀砍来砍去——他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感到更有活力。本来这一切都会继续,要是原本驻扎在希普岛的白人海军部队中的那个军人没有南下来我们这儿。我猜想,本来这个军人是想和黑人好好地玩玩儿,不想撞见斯塔格也在酒吧,两人发生了口角,于是这个人往斯塔格的头上砸碎了酒瓶,斯塔格朝他砍去,这要不了他的命,但足以砍伤他,让他的动作慢下来,这样斯塔格好逃跑,但是那个军人的朋友把斯塔格狠狠地揍了一顿,最后斯塔格还是逃走了。他回到家的时候,只有我在,母亲正在马路前面的房子里照顾姨妈,父亲在地里干活。那些白人来抓斯塔格时,把我们兄弟俩都绑走了。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就要尝到不知天高地厚的滋味儿啦,他们念叨着。我们会用上帝和人类的法律来维护公正,他们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滚去帕奇曼待着吧。
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但我还不是那里最小的,阿公回忆道。最小的是里奇。
凯拉突然醒了,她翻了个身,撑起胸脯,笑眯眯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开,像挂在松树上的藤蔓贴纸。她的眼睛和迈克尔的一样绿,发色介于莱奥妮和迈克尔之间,带点干草色。
“约约?”她叫了声。她醒来的时候一直都是叫我的名字,即使她和莱奥妮同时在床上,莱奥妮就在她附近也是这样。这也是我不能再睡双人沙发、不能再和阿公一起待在客厅的原因。凯拉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已经习惯我在半夜给她送奶瓶,于是我睡在莱奥妮床边的地板上。大多数晚上,凯拉和我一起睡在地板上的草垫子上,因为莱奥妮基本都不在家。凯拉的嘴角有点黏黏的东西。我舔湿了自己的衬衫边给她擦脸,她却推开我的手,爬到我腿上。她还是个三岁的小不点儿,所以她缩进我怀里的时候,脚还不能从我的大腿上挂下来。她身上有股阳光下晒过的干草味儿,还夹杂着热牛奶和婴儿爽身粉的气味。
“喝水吗?”我问她。
“嗯。”她小声地回答。
她喝完,把吸管杯扔在地上。
“唱。”她对我说。
“你想让我唱什么呢?”我问她,虽然她从来就没给过我答案。就像我喜欢听阿公讲故事那样,凯拉也喜欢听我唱歌。“《巴士上的轮子》?”我问她。我想起在“赢在起点”早教班里听过这首歌:有时我们这里的修女会背着把猎枪一样的木吉他来学校为我们演奏。为了不吵醒姆妈,我压低声音唱。我的嗓音低沉、时断时续、沙哑刺耳,可凯拉仍挥舞着小胳膊满屋子跑。阿公把煮沸的锅放在一边,来到客厅,这个时候我呼吸困难,手臂火辣辣的。我又唱起另外一首早教班里受欢迎的歌曲《一闪一闪亮晶晶》,边唱边把凯拉抛到空中,都快抛到天花板了,然后把她接住。如果她会尖叫,我不会这么干,因为叫声肯定会吵醒姆妈。黄油烹制的洋葱、大蒜、灯笼椒、西芹的香味飘在空中,而凯拉在空中上上下下,四肢展开,两眼泛光,笑得合不拢嘴,好像要大叫出来。
“再来,”她喘着气说,“再来。”她咕哝着说,我接住她,把她再往上抛。
阿公摇摇头,可我还是继续抛,因为从阿公不紧不慢地在洗碗布上擦着手,还有他靠在自己设计和固定好的木拱门门框的情形来看,他并不希望我停下来。他特意将天花板建得有十二英尺那么高,这是姆妈嘱咐他这么做的,她说,从地板到天花板的空间越大会越凉快。当然,他也知道我这么抛不会伤到凯拉。
凯拉落在我怀里,没怎么落到我胳膊上,这时,我气喘吁吁地对阿公说:“阿公,你可以把故事说完,再把肉放到熏肉器里吗?”
“小孩子在这里。”阿公说道。
我接住凯拉,把她转了个圈放下,可她不太高兴了。于是我从沙发下给她拿了套我玩过的费雪玩具,吹去上面的灰,送到她面前。这套玩具里有一头母牛和两只小鸡,牲口棚的一个红色小门坏了,不过凯拉还是趴在地板上,抓起塑料小动物,让它们跳来跳去。
“看到了吗,约约?”凯拉对我说,她让山羊蹦蹦跳跳。“叭,叭。”她模仿山羊跳跃的声音。
“不会影响到她的,”我对阿公说,“她一点也没留意我们。”
阿公坐在凯拉身后的地板上,轻轻地敲打着。
“一言难尽啊。”说完他看着凹进去的天花板,叹着气说了起来。他把故事又讲了一遍。
里奇,大家都这么叫他。其实他叫理查德,当时只有十二岁。因为偷东西,确切地说,是偷了块咸肉,被判了三年。那里许多犯人都是因为偷东西被关起来的,因为大家都很穷也很饿,即使白人不会让你白干活,但也尽量不雇你,这样就不用付工钱了。里奇是我在帕奇曼见过的年纪最小的孩子。那里关着好几千人,被分到不同的劳教农场,耕种那里的土地。差不多有五万英亩那么多。当你第一次看到帕奇曼时,你会误以为这不是监狱,也不会料到接下来的生活会很糟糕,因为这里没建围墙。那个时候,那里只设有十五个营地,每个营地都被铁丝网围了起来。没有砖块,也没有石块。一些囚犯被称为枪手,虽然他们也是犯人,但因为表现好晋升为模范囚犯,监狱长发枪给他们来监视我们,而我们在他们的监视下工作。这些人但凡走进房间都是第一个说话的,他们爱出风头,喜欢大讲特讲自己如何揍人、捅人、杀人才升到这个位子,好让他们显得更了不起,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见识过恐惧的大丈夫。
我刚到帕奇曼的时候,被安排在地里干活,种庄稼、除草、收割。帕奇曼监狱摇身一变成了劳教农场。你能看到我们在空旷的田野里劳动,直接透过铁丝网就能看到。你还可以抓住铁丝网,踩这里,抓那里,手上弄得血淋淋的。他们把树都砍掉后,空荡荡的大地连到天尽头。当然,你也会想,如果我有心逃走,应该可以做到,我一直跟着南面天空的那几颗星走就到家了。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没见到过那些模范囚犯枪手,你不知道那里的狱警,他和许多人一样,养成了对你就像对待一匹耕地的马或是一只猎狗的方式,甚至觉得他能让你喜欢这种方式。这个狱警是无数监工中的一名。你不知道,那些模范囚犯枪手做了比我们这种小酒吧斗殴不知恶劣多少倍的事才被送进帕奇曼。我只知道那些号称模范枪手、囚犯警卫的人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很可能杀了人而且无恶不作,不仅对男人下手,也不放过女人和——
我和斯塔格被分在不同的营地里。斯塔格被判人身侵犯罪,我被判藏匿逃犯罪。我劳动过,但是从未这般劳动过,从来没有在棉花地以外的地方从早到晚地劳动,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大热天下面劳动。那里非常不一样。热得不一样。风里不含水分,也没有水汽让你凉快一点,所以热气就留在那里炙烤着一切,像个潮湿的烤箱。不久,我的手就变糙了,脚上长茧、流血,我明白,当我和大部队在地里耕作时,还是别去想这些,也别去想父亲、斯塔格、狱警、模范枪手,还有那条在田边汪汪叫的狗,流着口水,想来咬我们的脚后跟和脖子。我把这些统统忘了,弯腰,坐下,再弯腰,再坐下,脑海里只有我母亲。她长着长长的脖子,有力的双手,头发朝前编成辫子,遮住卷发的发际线。我梦到她的时候就像在寒冷的夜里看到快要熄灭的火光:温暖又舒适。这是我唯一能把精神从肉体中解放出来的方式,放飞精神,让它在野外飞得和风筝一样高。我必须在那里待上五年,而关在那儿五年会让我掉进泥土死翘翘。
那个时候里奇还没来。对我这样十五岁大的人来说,在这里生活都很艰难,更何况一个孩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来了一个多月后,里奇进来了。走进营地的时候,他哭了,但是没有发出声响,没有呜呜地哭,只是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脸上亮晶晶得像上了层水釉。他顶了个洋葱大脑袋,这个脑袋和他的身体比起来显得太大了:身上皮包骨头。头两边竖着耳朵,像树枝上滑落的叶子,脸上长着两只大眼睛,可他一眨不眨。他做事利索:走得快,不像那些大多数第一次来营地的人一样拖着腿,他的脚像马一样抬得高高的,膝盖落在空中。他们解开他的手,把他带到棚子里的铺位旁。黑暗中,他躺到我旁边的铺位上,我知道他还在哭,因为他的两个小肩膀抱在一起,就像鸟儿落地时扑腾着翅膀,但他没发出任何动静。站在棚子门口的夜间看守去休息了,要是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在黑暗中哭出声音来,他就摊上事儿了。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黑着,他醒了,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他跟着我去了茅坑,然后坐在我旁边的地上吃早饭。
“强壮的年轻人才会来这里。你多大了?八岁有吗?”我问他。
我好像冒犯了他。他皱着眉,张开嘴。
“松饼怎么会这么难吃?”他问道,用手捂住嘴。我当时以为他会把松饼吐掉,但他还是咽了下去,说:“我十二。”
“只有强壮的年轻人才会来这里。”
“我偷东西了,”他耸了耸肩,“我偷得可好了,从八岁开始偷。家里的九个弟弟妹妹不停地吵着要吃东西,他们身体不舒服,大哭大叫,有的说背痛,有的说嘴疼。手脚上发的全是红疹子。脸上起的疹子特别多,差不多都盖住皮肤了。”
我知道他说的这种病,我们管它叫“红色火焰”。一些医生说,大都是穷人得这种病,因为他们只吃肉类、谷物粗粉和糖浆。我应该告诉他,能吃到这些东西的人还算走运的:我听说三角洲一带的人还做泥饼吃呢。虽然里奇被抓住了,他说起偷东西的事还是挺自豪的:这从他说话时探出身子,说完后看着我似乎等着我表扬的样子中,就能看出。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甩不掉他,尤其是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又睡在我隔壁铺位,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可以给他别人给不了的东西。阳光洒进树林,像一团刚燃起的火焰点亮了天空,我的肩头、后背和胳膊都感到了它的存在。我嚼着一起烤在松饼里的东西,一点脆脆的东西,迅速咽了下去——最好别去想这是什么东西。
“孩子,你叫什么?”
“理查德。大家都叫我里奇。这像个玩笑话。”他扬起眉毛,看着我浅浅一笑,张开嘴,露出了又白又密的牙齿。我没有领会到这个笑话,于是他一屁股坐下,举起勺子,解释给我听:“我都偷东西了,还是有钱人?”
我低头看了看手,没留一点残屑,好像没吃过松饼。
“真搞笑。”他说。于是我给了里奇想要的反应。他还是个孩子。我笑了。
有时我觉得,我了解其他东西比了解莱奥妮更多。她走到前门时,捧着的纸质购物袋没过头顶,于是她推开纱门,把它踢到一边,然后慢慢地挪进门。门被砰地踢开,凯拉听到动静后赶快跑到我这里来,拿起果汁杯喝了起来,然后捏我的耳朵。小手在耳朵上又捏又揉,我感觉有点疼,可她已经习惯了这么捏,所以我索性把她抱在怀里晃来晃去,随她去捏。姆妈说,凯拉这么做是为了找点安慰,因为她没有吃过母乳。每次说起这个,姆妈都会叹着气说,可怜的凯拉。姆妈和阿公跟着我一起叫她凯拉时,莱奥妮会很不高兴地说,她有自己的名字,随她爸爸的名字。姆妈却说,她看起来就该叫凯拉,但是莱奥妮从没这么叫过她。
“嘿,米夏埃拉宝贝。”莱奥妮叫道。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到莱奥妮从一个购物袋里拿出个小白盒,这才意识到这是姆妈头一回不能给我做生日蛋糕,我为自己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而感到内疚。阿公会给我做生日餐,但是我应该知道姆妈做不了了。她被癌症反复地折磨着,癌症就像长沼里的水,随着月亮升落,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给你买了个蛋糕。”莱奥妮提醒我,好像我蠢到不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她知道我没那么笨。她提到过一次,就是老师把她叫到学校讲我表现的那次:他不在课堂上发言,也不专心听讲。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那么说我,当时我同学正坐在位子上等候放学、乘坐校车。她把我安排在班里最靠前的位子,最接近老师的讲台,每隔五分钟,就会问我,在听吗?这不免打断我听讲,反而让我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那时我才十岁,已经可以发现其他孩子没注意到的地方,比方说,老师咬指甲旁的倒刺,再比方说,有时老师涂浓浓的眼妆遮掉被打过的淤青;我知道淤青长什么样儿,因为有时迈克尔和莱奥妮打架后脸上就有这些。我很好奇老师是不是也有一个“迈克尔”。那天见过老师后,莱奥妮生气地小声说:他可没那么笨。约约,我们走。我尴尬地看着她对老师说可没,身体侧向老师,她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些。老师眨眨眼睛,躲开了莱奥妮手臂上散发的暴力,这股潜在的暴力从她的肩膀冲到手肘又上了拳头。
从我一岁起,姆妈年年给我做红丝绒生日蛋糕。我四岁的时候,会向她要蛋糕了:嘴里嚷着红蛋糕,手指着杂货店货架的盒子上贴的图片。莱奥妮买了个小蛋糕,差不多和我两个拳头并在一起时一样大。蛋糕顶部撒着蓝色和粉红色的糖珠,侧面有两只小蓝鞋。莱奥妮凑上去闻了一闻,咳了起来,咳在骨瘦如柴的前手臂上,然后拿出半加仑最廉价的冰淇淋,口感像冰口香糖的那种。
“他们只有这个生日蛋糕了。这双蓝鞋还挺配你的。”
莱奥妮说这话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给十三岁的儿子买了个诞生礼派对的蛋糕。我笑了,可笑的时候并没觉得温暖,也不感到开心。这不是个真正的笑容,笑得那么勉强,连凯拉都先四处张望再看着我,好像我辜负了她。她哭了起来。
通常,唱生日歌是我最喜欢的环节,因为生日蜡烛把每样东西都照得金灿灿的,让姆妈和阿公的脸上放光,看上去像莱奥妮和迈克尔那么年轻。他们为我唱生日歌时,脸上都带着笑容。我觉得这也是凯拉最喜欢的环节,因为她会断断续续地跟着唱。凯拉想让我抱,她哭着推开莱奥妮的锁骨来找我,一直闹到莱奥妮皱着眉把她交给了我,无奈地说:“给你吧。”但今年的生日歌环节却不是我的最爱,因为今年我们不在厨房里过生日,而是统统挤到姆妈的房间里。莱奥妮像平时抱着凯拉那样捧着蛋糕,远远地放在胸前,好像要把蛋糕给扔了。姆妈是醒着的,但好像没醒好,眼睛半睁,眼神飘忽,从我、莱奥妮、凯拉和阿公的身上飘过。她虽然在出汗,可看上去皮肤又白又干,就像夏天连续几个礼拜不下雨,出现了干巴巴的浑浊小水洼。一只蚊子围着我脑袋嗡嗡叫,钻到我耳朵里,又飞出来,戏弄地叮着我。
欢乐的生日歌开唱了,只听到莱奥妮的声音。她有一副美妙的嗓音,低音没问题但是高音有些唱不上去。阿公不在唱,他也没唱过。我小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因为全家都是一起唱:姆妈,莱奥妮,迈克尔。但是今年,姆妈生病唱不了,凯拉就着旋律编歌词,迈克尔不在,我才知道阿公没唱,他只是动动嘴唇,对对口型,不出声音。莱奥妮唱到亲爱的约瑟夫时顶不上去了,十三支蜡烛泛起橘色的烛光。只有凯拉看上去年纪小,阿公离蜡烛远远地站着,姆妈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眯成两条缝,莱奥妮嘴唇的缝隙里露出了大黑牙。这里没有一丝欢乐。
“生日快乐,约约。”阿公祝福道,但没看着我说。他正看着姆妈,望着她松开双手放在身体两边,手心朝上,好像筋疲力尽。我弯腰准备吹蜡烛,这时电话响了,莱奥妮吓了一跳,蛋糕也跟着她动了一下。火光摇摇晃晃,在我下巴底下特别热。珍珠般的蜡油滴在凯拉的鞋上。莱奥妮捧着蛋糕从我身边走开,看向厨房台面上的电话。
“你要让孩子自己吹蜡烛吗,莱奥妮?”阿公问她。
“有可能是迈克尔。”莱奥妮说,然后蛋糕在屋子里消失了,因为莱奥妮把蛋糕拿到厨房,放在黑色有绳电话旁的台子上。火焰吞噬着蜡烛。凯拉叫了起来,头往后甩。我紧跟着莱奥妮去了厨房,走到我的蛋糕旁,凯拉终于笑了。她想去抓火苗。姆妈房间里的那只蚊子一直跟着我们到了厨房,还围着我的脑袋嗡嗡直叫,对我说话,好像我是蜡烛或是蛋糕。又暖和又好吃。我把它赶跑了。
“喂?”莱奥妮拿起电话说。
我抓住凯拉的胳膊朝烛火靠过去。她挣扎着,然后愣在那里。
“来吧。”
我准备吹蜡烛了。
“宝宝一起吹。”
一半的蜡烛吹灭了。
“这个礼拜?”
剩下的一半烧到最后一节了。
“你确定?”
我又吹了一次,蛋糕上的烛光全熄灭了。蚊子停在我脑袋上。真好吃啊,它一口咬了下去。我拍过去,手拿下来的时候沾着血。凯拉伸手去拿蛋糕。
“我们会过来的。”
凯拉抓了一手的糖霜,流着鼻涕,金黄的非洲式卷发一直卷到头顶。她把手放在嘴里,我给她擦了擦手。
“别紧张,亲爱的。放轻松。”
电话那头是迈克尔,正在坐牢的那个家伙,他的声音经过数英里的电线、围栏,还有褪色的电线杆,传到这里。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就像冬天听到鸟儿一边啼叫一边往南飞,和其他动物说着一样的话。我回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