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25—1926
1925年3—8月,徐志摩进行了第二次欧游。先在苏联停留多日,至德国后,先后游历了法国、意大利、英国。徐志摩在欧游中拜谒了诸多名人墓,在苏联时会见了托尔斯泰的女儿,在英国时拜见了哈代和罗素。另,到德国时,其次子彼得患腹膜炎方殇于柏林,徐志摩未及相见。8月在北京,9月初到上海,随后至杭州。10月起,徐志摩开始主持编辑《晨报副刊》。11月加入新文化派对甲寅派章士钊的批驳。12月底,林长民逝世,徐志摩哀悼之。该年底还卷入女师大风潮中鲁迅等人和以陈西滢为代表的现代评论派的争论中。
1926年4月,《晨报副刊·诗镌》创刊,徐志摩任主编,至6月10日停刊。6月17日,《晨报副刊·剧刊》始业,由徐志摩主持。之后与陆小曼结婚,9月9日离开北京南下上海。
给新月
新月的朋友,这时候你们在哪里?太阳还不曾下山,我料想你们各有各的职务,在学堂的,上衙门的,有在公园散步的,也有弄笔墨的,调颜色的,我亲爱的朋友们,我在这里想念着你们!
我现在的地方是你们大多数不曾到过的。你们知道西伯利亚有一个贝加尔湖;这半天,我们的车就绕着那湖的沿岸走。我现在靠窗口震震的写字,左首只是嘎岩与绝壁,右面就是那大湖;什么湖,简直是一个雪海,上帝知道这底下冰结的多深。对岸是重峦叠嶂的山岭,无数戴雪帽的高峰在晚霞中自傲着他们的高洁。这里的天光也好像是格外的澄清,方才下午的天真是一清到底,一屑云气都没有,这时候沿湖蒸起了薄霭,也有三两条古铜色的冻云在对岸的山峰间横亘着。方才我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这雪地里的静是一种特有的意境,最使人发生遐想。我面对着这伟大的自然,不由我不内动了感兴;我的身体虽只是这冰天雪地里的一个微蚁,但我内心顿时扩大了的思想与情感却仿佛要冲破这渺小的躯体,向没遮拦的天空飞去。朋友们,你们有我的想念;我早已想写信给你们,要你们知道我是随时记着你们的,我不曾早着笔也有我的打算;这一路来忙着转车,不曾有一半天的安逸;长白山边,松花江畔,都叫利欲的人间熏改了气味,那时我便提笔亦只有厌恶与愤慨;今天难得有这贝加尔湖的晴爽,难得有我自己心怀的舒畅,所以我抖擞精神,决意来开始这番漫游的通信。
今天我不仅想念我的朋友,我也想念我的新月。
我快离京的时候有几位朋友,听说我要到欧洲去,就很替新月社担忧;他们说你这一去新月社一定受影响,即使不至于关门,恐怕难免狼狈。这话我听了很不愿意,因为在这话里可以看出一般人对于新月社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并没有应有的了解。但这也不能深怪,因为我们志愿虽则有,到现在为止却并不曾有相当的事迹来证实我们的志愿,所以外界如其不甚了解乃至误解新月社的旨趣时,我们除了自己还怨谁去?我是发起这志愿最早的一个人,凭这个资格我想来说几句关于新月的话。
组织是有形的,理想是看不见的,新月初起时只是少数人共同的一个想望,那时的新月社也只是个口头的名称,与现在松树胡同七号那个新月社俱乐部可以说并没有怎样密切的血统关系。我们当初想望的是什么呢?当然只是书呆子们的梦想!我们想做戏,我们想集合几个人的力量,自编戏自演,要得的请人来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说也可惨,去年四月里演的契玦腊要算是我们这一年来唯一的成绩,而且还得多谢泰戈尔老先生的生日逼出来的!去年年底也曾忙了两三个星期,想排演西林先生的几个小戏,也不知怎的始终没有排成。随时产生的主意尽有,想做这样,想做那样,但结果还是一事无成。
同时新月社的俱乐部,多谢黄子美先生的能干与劳力,居然有了着落,房子不错,布置不坏,厨子合式,什么都好,就是一件事为难——经费。开办费是徐申如先生(我的父亲)与黄子美先生垫在那里的,据我所知,分文都没有归清。经常费当然单靠社员的月费,照现在社员的名单计算,假如社员一个个都能按月交费,收支勉强可以相抵。但实际上社费不易收齐,支出却不能减少,单就一二两月看,已经不免有百数以外的亏空。有亏空时问谁借钱弥补去?当然是问管事的。但这情形是决不可以为常的。黄先生替我们大家当差,做总管事,社里大小的事情哪一样能免得了烦他,他不问我们要酬劳已是我们的便宜,再要他每月自掏腰包贴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怪不得他最初听说我要到欧洲去,他真的眼睛都瞪红了。他说你这不是成心拆台,我非给你拼命不可!固然黄先生把我与新月社的关系看得太过分些,但在他的确有他的苦衷,这里也不必细说,反正我住在里面,碰着缓急时他总还可以抓着一个,如果我要是一溜烟走了,眼看大爷们爱不交费就不交费,爱不上门就不上门。这一来黄爷岂不吃饱了黄连,含着一口的苦水叫他怎么办?原先他贴钱赔工夫费心思原想博大家一个高兴,如果要是大家一翻脸说办什么俱乐部这不是你自个儿活该,那可不是随便开的玩笑?黄爷一灰心,不用提第一个就咒徐志摩,他真会拿手枪来找我都难说理!所以我就为预防我个人的安全起见也得奉求诸位朋友们协力帮忙,维持这俱乐部的生命。
这当然是笑话。认真说,假如大多数的社员的进社都是为敷衍交情来的,实际上对于新月社的旨趣及他的前途并没有多大的同情,那事情倒好办。新月社有的是现成的设备,也不能算恶劣,我们尽可以趁早来拍卖,好在西交民巷就在间壁,不怕没有主顾,有余利可赚都说不定哩!搭台难坍台还不容易,要好难,下流还不容易。银行家要不出相当的价钱,政客先生们那里也可以想法,反正只要开办费有了着落,大家散伙就完事。
但那是顶凄惨的末路,不必要的一个设想;我们尽可以向有光亮处寻路。我们现在不必问社员们究竟要不要这俱乐部,俱乐部已经在那儿,只要大家尽一分子的力量,事情就好办。问题是在我们这一群人,在这新月的名义下结成一体,宽紧不论,究竟想做些什么?我们几个创始人得承认在这两个月内我们并没有露我们的棱角。在现今的社会里,做事不是平庸便是下流,做人不是懦夫便是乡愿。这露棱角(在有棱角可露的)几乎是我们对人对己两负的一种义务。有一个要得的俱乐部,有舒服的沙发躺,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相当的书报看,也就不坏;但这躺沙发绝不是我们结社的宗旨,吃好菜也不是我们的目的。不错,我们曾经开过会来,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还有什么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但这许多会也只能算是时令的点缀,社友偶尔的兴致,绝不是真正新月的清光,绝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棱角。假如我们的设备只是书画琴棋外加茶酒,假如我们举措的目标只是有产有业阶级的先生太太们的娱乐消遣,那我们新月社岂不变了一个古式的新世界或是新式的旧世界了吗?这Petty bourgeois[15]的味儿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同时神经敏锐的先生们对我们新月社已经发生了不少奇妙的揣详。因为我们社友里有在银行里做事的就有人说我们是资本家的机关。因为我们社友有一两位出名的政客就有人说我们是某党某系的机关。因为我们社友里有不少北大的同事就有人说我们是北大学阀的机关。因为我们社友里有男有女就有人说我们是过激派。这类的闲话多着哩;但这类的脑筋正仿佛那位躺在床上喊救命的先生,他睡梦中见一只车轮大的怪物张着血盆大的口要来吃他,其实只是他夫人那里的一个跳蚤爬上了他的腹部!
跳蚤我们是不怕的,但露不出棱角来是可耻的。这时候,我一个人在西伯利亚大雪地里空吹也没有用,将来要有事情做,也得大家协力帮忙才行。几个爱做梦的人,一点子创作的能力,一点子不服输的傻气,合在一起,什么朝代推不翻,什么事业做不成?当初罗刹蒂一家几个兄妹合起莫利思朋琼司几个朋友在艺术界里就打开了一条新路,萧伯讷卫伯夫妇合在一起在政治思想界里也就开辟了一条新道。新月新月,难道我们这新月便是用纸板剪的不成?朋友们等着,兄弟上阿尔帕斯的时候再与你们谈天。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
西伯利亚
欧游漫录——西伯利亚游记
一、开篇
你答应了一件事,你的心里就打上了一个结;这个结一天不解开,你的事情一天不完结,你就一天不得舒服,“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无烦恼”就是这个意思。谁教我这回出来,答应了人家通讯?在西伯利亚道上我记得曾经发出过一封,但此后,约莫有个半月了,一字我不曾寄去,债愈积愈不容易清呢,我每天每晚燃住了心里的那个结对自己说。同时我知道国内一部分的朋友也一定觉着诧异,他们一定说“你看出门人没有靠得住的,他临走的时候答应得多好,说一定随时有信来报告行踪,现在两个月都快满了,他那里一个字都不曾寄来!”
但是朋友们,你们得知道我并不是成心叫你们失望的;我至今不写信的缘故绝不完全是懒,虽则懒是到处少不了有他的分。当然更不是为无话可说;上帝不许!过了这许多逍遥的日子还来抱怨生活平凡。话多的很,岂止有,难处就在积满了这一肚子的话,从哪里说起才是;这是一层,还有一个难处,在我看来更费踌躇,是这番话应该怎么说法?假如我是一个干脆的报馆访事员,他唯一的金科是有闻必录,那倒好办,只要把你一双耳朵每天收拾干净,出门不要忘了带走,轻易不许他打盹,同时一手拿着记事册,一手拿着“永远尖”,外来的新闻交给耳朵,耳朵交给手,手交给笔,笔交给纸,这不就完事了不是?可惜我没有做访事的天赋;耳朵不够长,手不够快。我又太笨,思想来得奇慢的,笔下请得到的有数几个字也都是有脾气的,只许你去凑他们的趣,休想他们来凑你的趣;否则我要是有画家的本事,见着那处风景好,或是这边人物美,立刻就可以打开本子来自描写生,那不是心灵里的最细沉最飘忽的消息,都有法子可以款留踪迹,我也不怕没有现成文章做了。
我想你们肯费工夫来看我通讯的,也不至于盼望什么时局的新闻。莫索列尼的演说,兴登堡将军做总统,法国换内阁,等等,自有你们驻欧特约通信员担任,我这本记事册上纸张不够宽恕不备载了。你们也不必期望什么出奇的事项,因为我可以私下告诉你们我这回到欧洲来并不想谋财,也不想害命,也不愿意自己的腿子叫汽车压扁或是牺牲钱包让剪绺先生得意。不,出奇也是不会得的,本来我自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游客,我眼内的欧洲也只是平淡无奇的几个城子;假如我有话说时也只是在这平淡无奇的经验的范围内平淡无奇的几句话,再没有别的了。
唯其因为到处是平淡无奇,我这里下笔写的时候就格外觉得为难。假如我有机会看得见牛斗,一只穿红衣的大黄牛和一个穿红衣的骑士拼命,千万个看客围着拍掌叫好的话,我要是写下一篇“斗牛记”,那不仅你们看的人合式,我写的人也容易。偏偏牛斗我看不着(听说西班牙都禁绝了);别说牛斗,人斗都难得见着,这世界分明是个和平的世界,你从这国的客栈转运到那国的客栈见着的无非仆欧们的笑脸与笑脸的“仆欧”们——只要你小钱凑手你准看得见一路不断的笑脸。这刻板的笑脸当然不会促动你做文章的灵机。就这意大利人,本来是出名性子暴躁轻易就会相骂的,也分明涵养好多了;你们念过W.D.Howells'Venetian Life的那段两位江朵蜡船家吵嘴的妙文,一定以为到此地来一定早晚听得见色彩鲜艳的骂街;但是不,我来了已经有一个多月却还一次都不曾见过暴烈的南人的例证。总之这两月来一切的事情都像是私下说通了,不叫我听见或是碰到一些异常的动静!同时我答应做通讯的责任并不因此豁免或是减轻;我的可恨的良心天天掀着我的肘子说:“喂,赶快一点,人家等着你哪!”
寻常的游记我是不会得写的,也用不着我写,这烂熟的欧洲,又不是北冰洋的尖头或是非洲沙漠的中心,谁要你来饶舌。要我拿日记来公开我有些不愿意,叫白天离魂的鬼影到大家跟前来出现似乎有些不妥当——并且老实说近来本子上记下的也不多。当作私人信札写又如何呢?那也是一个写法,但你心目中总得悬拟你一个相识的收信人,这又是困难,因是假如你存想你最亲密的朋友,他或是她,你就有过于啰哆的危险,同时如其你假定的朋友太生分了,你笔下就有拘束,一样的不讨好。啊!朋友们,你们的失望是定的了。方才我开头的时候似乎多少总有几句话说给你们听,但是你们看我笔头上别扭了好半天,结果还是没有结果:应得说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应得怎么说法,我也是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下流,不得不想法搪塞,笔头上有什么来我就往纸上写,管得选择,管得体裁,管得体面!
二、自愿的充军
“谁叫你去的,这不是活该?”我听得见北京的朋友们说。我是个感情的人;老头病了[16],想我去,我不得不去,我就去。那时候有许多朋友都反对,他们说:“老头快死了,你赶去送丧不成?趁早取消吧!至于意大利你哪一个年头去不得,等着有更好的机会再去不好?”如今他们更有话说了:“你看老头不是开你玩笑?他要你去,自己倒反早跑了。现在你这光棍吊空在欧洲,何苦来,赶快回家吧!”
三、离京
我往常出门总带着一只装文件的皮箱,这里面有稿本,有日记,有信件,大都多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次出门有一点特色,就是行李里出空了秘密的累赘,干脆的几件衣服几本书,谁来检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种不可解的转变,忽然间你改变了评价的标准。原来看重的这时不看重了,原来隐讳的这时也无庸隐讳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个干净,连你的脑子里五脏里本来多的是古怪的复壁夹道,现在全理一个清通,像意大利麦古龙尼似的这头通到那头。这是一个痛快。做生意的馆子逢到节底总结一次账,进出算个分明,准备下一节重新来过;我们的生命里也应得隔几时算一次总账,赚钱也好,亏本也好,老是没头没脑的窝着堆着总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时期也不长,就是中间一段交易复杂些,小孩子时代不会做买卖,老了的时候想做买卖没有人要,就这约莫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二十年间的确是麻烦的,随你怎样认真记账总免不挂漏,还有记错的隔壁账,糊涂账,吃着的坍账混账,这时候好经理真不容易做!我这回离京真是爽快,真叫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俺就此去也!”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账务虽到暂时结清(那还是疑问),你店门还是开着,生意还是做着,照这样热闹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驾的账目又该是一塌糊涂了!
四、旅伴
西班牙有一个俗谚,大旨是“一人不是伴,两人正是伴,三数便成群,满四就是乱”。这旅行,尤其是长途的旅行,选伴是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论,我的经验,都使我无条件的主张独游主义——是说把游历本身看做目的。同样一个地方你独身来看,与结伴来看所得的结果就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爱妻或是爱友或是爱什么)当然有,但与其冒险不如意同伴的懊怅,不如立定主意独身走来得妥当。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实是太简单太容易了,尤其是欧洲,哑巴盲人聋人傻瓜都不妨放胆去旅行,只要你认识字,会得做手势,口袋里有钱,你就不会丢。
我这次本来已经约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极了,他在西伯利亚打过几年仗,红党白党(据他自己说)都是他的朋友,会说俄国话,气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亏。可是我心里明白,天下没有无条件的便宜,况且军官大爷不是容易伺候的,回头他发现假定的“绝对服从”有漏孔时他就对着这无抵抗的弱者发威,那可不是玩!这样一想我觉得还是独身去西伯利亚冒险,比较的不可怖些。说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发现他的公事迹不曾了结,至少须延迟一星期动身,我就趁机会告辞,一溜烟先自跑了!
同时在车上我已经结识了两个旅伴,一位是德国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脸子,他的脑袋,他的肚子都一致声明他绝不是别一国人。他可没有日耳曼人往常的镇定,在他那一双闪烁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与提防危险的时候多,自有主见的时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说完全是叫啤酒与酒精熏糟了的,皮里的青筋全都纠盘的拱着活像一只霁红碎瓷的鼻烟壶。他常常替他自己发现着急的原因,不是担忧他的护照少了一种签字,便是害怕俄国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衬衫。他念过他的叔本华;每次不论讲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倒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个更有趣的旅伴在车上结识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东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国先生满脑子装着香肠啤酒与叔本华的,我见了不由得不起敬,这位腊丁族的朋友我简直的爱他了。我初次见他,猜他是个大学教授,第二次见他猜他是开矿的,到最后才知道他也是卖帽子给我们的。我与他谈得投机极了,他有的是谐趣,书也看得不少,见解也不平常,像这种无意中的旅伴是很难得的,我一途来不觉着寂寞就幸亏有他,我到了还与他通信。你们都见过大学眼药的广告不是?那有一点儿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烧胡是不往下挂的,修得顶整齐,又黑又浓又紧,骤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他的眼最表示他头脑的敏锐,他的两颊是鲜杨梅似的红,益发激起他白的肤色与漆黑的发。他最爱念的书是Don QuiXotc,Ariosto是他的癖好,丹德当然更是他从小的陪伴。
五、两个生客
我是从满洲里买票的。普通车到莫斯科票价共一百二十几卢布,国际车到赤塔才有,我打算到了赤塔再补票。到赤塔时耿济之君到车站来接我,一问国际车,票房说要外加一百卢布,同时别人分两段(即自满洲里至赤塔,再由赤塔买至莫斯科)买票的只花了一百七十多卢布。我就不懂为什么要多花我二三十卢布,一时也说不清,我就上了普通车,那是四个人一间的。但是上车一看情形有些不妥,因为房间里已经有波兰人一家住着,一个秃顶的爸爸,一个搽胭脂的妈妈,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几个月的乳孩;我想这可要不得,回头拉呀哭呀闹呀叫我这外客怎么办,我就立刻搬家,管他要我添多少,搬上了华丽舒服的国际车再说。运气也正好,恰巧还有一间三人住的大房空着,我就住下了;顶奇怪是等到补票时我满想挨花冤钱,谁知他只要我四十三元,合算起来倒比别人便宜了十个左右的卢布,这里面的玄妙我始终不曾想出来。
车上伺候的是一位忠实而且有趣的老先生。他来替我铺床,笑着说:“呀,你好福气,一个人占上这一大间屋子;我想你不应得这样舒服,车到了前面大站我替你放进两位老太太陪你,省得你寂寞好不好?”我说多谢多谢,但是老太太应得陪像你自己这样老头子的;我是年轻的,所以你应得寻一两个一样年轻的与我做伴才对。
我居然过了三天舒服的日子,第四天看了车上消息说今晚有两个客人上来,占我房里的两个空位。我就有点慌,跑去问那位老先生这消息真不真,他说:“怎么会得假呢?你赶快想法子欢迎那两位老太太吧!”(俄国车上男女是不分的)回头车到了站,天已经晚了,我回房去看时,果然见有几件行李放着:一只提箱,两个铺盖,一只装食物的篾箱。间壁一位德国太太过来看了对我说:“你舒服了几天,这回要受罪了,方才来的两位样子顶古怪的,不像是西方人,也不像是东方人,你留心点吧。”正说着话他们来了,一个高的,一个矮的;一个肥的,一个瘦的;一个黑脸,一个青脸——(他们两位的尊容真得请教施耐庵先生才对得住他们,我想胖的那位可以借用黑旋风的雅号,瘦的那位得叨光杨志与王英两位:“矮脚青面兽”。)两位头上全是黑松松的乱发,身上都穿着青辽辽的布衣,衣襟上都针着红色的列宁像。我是不曾见过杀人的凶手;但如其那两位朋友告诉我们方才从大牢里逃出来的,我一定无条件的相信!我们交谈了。不成,黑旋风先生很显出愿意谈天的样子,虽则青面兽先生绝对的取缄默态度;黑先生只会三两句英国话,再来就是俄国话,再来更不知是什么鸟话。他们是土耳其斯坦来的。“你中国!”他似乎很惊喜的回话。啊孙逸仙……死?你……国民党?哈哈哈哈,你共产党?哈哈,你什么党?哈哈……到莫斯科?哈哈?
一回见他们上饭车去了;那位老车役进房来铺房,见我一个人坐着发愣,他就笑说你新来的朋友好不好?我说算了,劳驾,我还是欢迎你的老太太们!“你看年轻人总是这样三心两意的,老的不要,年轻的也不……”喔!枕垫底下可不是放着一对满装子弹的白郎林手枪?他捡了起来往上边床上一放,慢慢的接着说:“年轻的也确太危险了,怪不得你不喜欢。”我平常也自夸多少有些“幽默”的,但那晚与那两位形迹可疑的生客睡在一房,心里着实有些放不平,上床时偷偷的把钱包塞在头枕底下,还是过了半夜才落,黑旋风先生的鼾声真是雷响一般,你说我那晚苦不苦?明早上醒过来我还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还好,没有搬家,侥幸侥幸!
六、西伯利亚
一个人到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不免有种种的揣测,有时甚至害怕;我们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亚:这个地名本来就容易使人发生荒凉的联想,何况现在又变了有色彩的去处,再加谣传,附会,外围存心诬蔑苏俄的报告,结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条平坦的通道竟变了不可测的畏途。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西伯利亚的交通照我这次的经验看,并不怎样比旁的地方麻烦,实际上那边每星期五从赤塔开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虽则是七八天的长途车,竟不曾耽误时刻,那在中国就是很难得的了。你们从北京到满洲里,从满洲里到赤塔,尽可以坐二等车,但从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劝你们不必省这几十块钱(不到五十),因为那国际车真是舒服,听说战前连洗澡都有设备的,比普通车位差太远了。坐长途火车是顶累人不过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晕车,所以有可以节省精力的地方还是多破费些钱来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国际车你的同道只是体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参预俄国人的生活时不妨去坐普通车,那就热闹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车间里四张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布置。我说给你们听听:洋瓷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车,各式药瓶,洋油锅子,煎咖啡铁罐,牛奶瓶,酒瓶,小儿玩具,晾湿衣服绳子,满地的报纸,乱纸,花生壳,向日葵子壳,痰唾,果子皮,鸡子壳,面包屑……房间里的味道也就不消细说,你们自己可以想像。老实说我有点受不住,但是俄国人自会作他们的乐,往往在一团氤氲(当然大家都吸烟)的中间,说笑的自说笑,唱歌的自唱歌,看书的看书,瞌睡的瞌睡,同时玻璃上的蒸气全结成了冰屑,车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静悄悄的莫有声息。偶尔在树林的边沿看得见几处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顶透露着一缕青灰色的娴痕,报告这荒凉境地里的人迹。
吃饭一路上都有餐车,但不见佳而且贵,愿意省钱的可以到站时下去随便买些食物充饥,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两间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几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着篮端着瓶子做生意)卖杂物的:面包、牛奶、生鸡蛋、熏鱼、苹果都是平常买得到的(记着我过路的时候是三月,满地还是冰雪,解冻的时候东西一定更多)。
我动身前有人警告我说:“苏俄的忌讳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几个美国人在餐车里大声叫仆欧(应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伙计),叫他们一脚踢下车去死活不知下落,你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话我不曾有工夫去考据;但为叫一声仆欧就得受死刑(苏州人说的“路倒尸”)我看来有些不像,实际上出门人莫谈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国家,关于苏俄我下面再讲。我们餐车的几位康姆拉特都是顶年轻的,其中有一位实在不很讲究礼节,他每回来招呼吃饭,就像是上官发命令,斜瞟着一双眼,使动着一个不耐烦的指头,舌头上滚出几个铁质的字音,嘭的关上你的房门,他又到间壁去发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顶宽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块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风似的有劲;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脑袋,椭圆的脸盘,扁平的前额上斜撩着一两卷短发,眼睛不大但显示异常的决断力,颧骨也长得高,像一个有威权的人;他每回来伺候你的神情简直要你发抖:他不是来伺候,他是来试你的胆量,(我想胆子小些的客人见了他真会哭的!)他手里的杯盘刀叉就像是半空里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么大气,绷紧着一张脸我始终不曾见他露过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着可笑的手势想博他一个和善些的顾盼,谁知不行,他的脸上笼罩着西伯利亚一冬的严霜,轻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肃杀的气概不仅是为威吓外来的过客,因为他对他的同僚我留神观察也并没有更温和的嘴脸;顶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边总是紧紧的咬着一枝半焦的俄国纸烟,端菜时也在那里,说话时也在那里,仿佛他一腔的愤慨只有永远嚼紧着牙关方可以勉强的耐着!后来看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我可是替他题上一个确切不过的徽号,叫他做“饭车里的拿破仑”,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称赞我,因为他那体魄,他那神气,他的简决,尤其是他前额上斜着的几根小发,有时他悻悻的独自在餐车那一头站着,紧攒着肩头,一只手贴着前胸,谁说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儿?
七、西伯利亚(续)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并不单调;贝加尔湖周围最美,乌拉尔一带连绵的森林亦不可忘。天气晴爽时空气竟像是透明的,亮极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们住惯城里的难得有机会饱尝清洁的空气;下回你们要是路过西伯利亚或是同样地方,千万不要躲懒,逢站停车时,不论天气怎样冷,总得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锐的气流洗净你恶浊的肺胃;那真是一个快乐,不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与颈根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着最甜美的洗礼,给你倦懒的性灵一剂绝烈的刺戟,给你松散的筋肉一个有力的约束,激荡你的志气,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们过西伯利亚时记着,不要忙吃晚饭,牺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阳光有时幻成最娇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阳西渐时,最普通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时初次发现雪地里光彩的变幻,这回过西伯利亚着得更满意;你们试想像晚风静定时在一片雪白平原上,疏玲玲的大树间,斜刺里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身亲经历时从容的辨认吧。
但我此时却不来复写我当时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们知道这逼紧了你的记忆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应用想像的光辉照出他们颜色的深浅,是一件极伤身的工作,比发寒热时出汗还凶。并且这来碰记着不清的地方你就得凭空造,那你们又不愿意了不是?好,我想出了一个简便的办法。我这本记事册的前面有几页当时随兴涂下的杂记。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总没有常性,什么都只是片断,那几段琐记又是在车上用铅笔写的英文,十个字里至少有五个字不认识,现在要来对号,真不易!我来试试。
(1)西伯利亚并不坏,天是蓝的,日光是鲜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铺着白雪,矮树,丛草,白皮松,到处看得见。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2)方才过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顶暖和。一个十岁左右卖牛奶的小姑娘手里拿瓶子卖鲜牛奶给我们。她有一只小圆睑,一双聪明的蓝眼,白净的皮肤,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脚上的套鞋像是一对张着大口的黄鱼,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样子,我的朋友给她一个半卢布的银币。她的小眼睛滚上几滚,接了过去仔细的查看,她开口问了。她要知道这钱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银币;“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边站着看的人(俄国车站上多的是闲人)一齐喊了。她露出一点子的笑容,把钱放进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给客人,翻着小眼对我们望望,转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当地人民的苦况益发的明显。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褴褛的小孩子,从三四岁到五六岁。在站上问客人讨钱,并且也不是客气的讨法,似乎他们的手伸了出来决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台上,连站上的饭馆里都有,无数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么来的,全靠着我们吃饭处的木栏,斜着他们呆顿的不移动的注视看着你蒸气的热汤或是你肘子边长条的面包。他们的样子并不恶,也不凶,可是晦塞而且阴沉,看着他们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问这里的人民知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的喜悦的笑容。笑他们当然是会得的;尤其是狂笑当他们受足了Vodka的影响,但那时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们的变态,不是上帝给我们的喜悦。这西伯利亚的土人,与其说是受一个有自制力的脑府支配的人的身体,不如说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装在破烂的黑色或深黄色的布褂与奇大的毡鞋里,他们行动,他们工作,无非是受他们内在的饿的力量所驱使,再没有别的可说了。
(4)在lrkutsk车停一时许,他们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内的光亮只是几只贴壁的油灯,我们本想出站,却反经过一条夹道走进了那普通待车室,在昏迷的灯光下辨认出一屋子黑魆魆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气味!悲悯心禁止我尽情的描写;丹德假如到此地来过,他的地狱里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对面街上有一山东人开着一家小烟铺,他说他来了二十年,积下的钱还不够他回家。
(5)俄国人的生活我还是懂不得。店铺子窗户里放着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认识的,但管铺子做生意的那个人,头上戴着厚毡帽,脸上满长着黄色的细毛,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生灵;拉车的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领会的,但那赶车的紧裹在他那异样的袍服里,一只戴皮套的手扬着一根古旧的皮鞭,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我怎样来形容西伯利亚天然的美景?气氛是晶澈的,天气澄爽时的天蓝是我们在灰沙里过日子的所不能想像的异景。森林是这里的特色: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亚的林木都是直干的;不问是松,是白杨是青松或是灌木类的矮树丛,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天心。白杨林最多,像是带旗帜的军队,各式的军徽奕奕的闪亮着;兵士们屏息的排列着,仿佛等候什么严重的命令。松树林也多茂盛的:干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长得极匀净,像是园丁早晚修饰的盆景。不错,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亚,或许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极美:夕阳正从西北方斜照过来,天空,嫩蓝色的,是轻敷着一层纤薄的云气,平望去都是齐整的树林,严青的松,白亮的杨,浅棕的笔竖的青松——在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色彩融和的静景。树林的顶尖尤其是美,他们在这肃静的晚景中正像是无数寺院的尖阁,排列着,对高高的蓝天默祷。在这无边的雪地里有时也看得见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顶铺瓦颇像中国房子,但也有黄或红色砖砌的。人迹是难得看见的;这全部风景的情调是静极了,缄默极了。倒像是一切动性的事物在这里是不应得有位置的;你有时也看得见迟钝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动着,但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记认……
八、莫斯科
啊,莫斯科!曾经多少变乱的大城!罗马是一个破烂的旧梦:爱寻梦的你去;纽约是Mammon的宫阙,拜金钱的你去;巴黎是一个肉艳的大坑,爱荒淫的你去;伦敦是一个煤烟的市场,慕文明的你去。但莫斯科?这里没有光荣的古迹,有的是血污的近迹,这里没有繁华的幻景,有的是斑驳的寺院;这里没有和暖的阳光,有的是泥泞的市街;这里没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伟大的恐怖与黑暗,惨酷,虚无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着;半冻的莫斯科河,你流着;在前途二十个世纪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领路的南针,在未来文明变化的经程中莫斯科是时代的象征,古罗马的牌坊是在残阙的简页中,是在破碎的乱石间;未来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间,是在人类鲜艳的血肉间。莫斯科,集中你那伟大的破坏的天才,一手拿着火种,一手拿着杀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类的子孙,多多的来,不断的来,像他们现在去罗马一样,到这暗森森的雀山的边沿,朝拜你的牌坊,纪念你的劳工,讴歌你的不朽!
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Kremlin周围散步时心头涌起杂感的一斑。那天车到时是早上六时,上一天路过的森林,大概在Vladimir一带,多半是叫几年来战争摧残了的,几百年的古松只存下烧毁或剔残的余骸纵横在雪地里,这底下更不知掩盖着多少残毁的人体,冻结着多少鲜红的热血。沟堑也有可辨认的,虽则不甚分明,多谢这年年的白雪,他来填平地上的丘壑,掩护人类的暴迹,省得伤感派的词客多费推敲,但这点子战场的痕迹,引起过路人惊心的标记,在将到莫斯科以前的确是一个切题的引子。你一路来穿度这西伯利亚白茫茫人迹希有的广漠,偶尔在这里那里看到俄国人的生活,艰难,缄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这边地势的特性,贝加尔湖边雄踞的山岭,乌拉尔东西博大的严肃的森林,你也尝着了这里空气异常的凛冽与尖锐,像钢丝似的直透你的气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应得已经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经一种新奇的戟刺,你从贵国带来的灵性,叫怠惰、苟且、顽固、龌龊,与种种堕落的习惯束缚、压迫、淤塞住的,应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动力,你的让名心、利欲、色业翳蒙了眸子也应得觉着一点新来的清爽,叫他们睁开一些,张大一些,前途有得看,应得看的东西多着,即使不是你灵魂绝对的滋养,至少是一帖兴奋剂,防瞌睡的强烈性注射!
因此警醒!你的心;开张!你的眼;——你到了俄国,你到了莫斯科,这巴尔的克海以东,白令峡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以北千万里雪盖的地圈内一座着火的血红的大城!
在这大火中最先烧烂的是原来的俄国,专制的,贵族的,奢侈的,淫靡的,ancien regimv全没了,曳长裙的贵妇人,镶金的马车,献鼻烟壶的朝贵,猎装的世家子弟全没了,托尔斯泰与屠及尼夫小说中的社会全没了——他们并不曾绝迹,在巴黎,在波兰,在纽约,在罗马你倘然会见什么伯爵夫人什么vsky或是子爵夫人什么owner,那就是叫大火烧跑的难民。他们,提起俄国就不愿意。他们会得告诉你现在的俄国不是他们的国了,那是叫魔鬼占据了去的(因此安琪儿们只得逃难!)俄国的文化是荡尽的了,现在就靠流在外国的一群人,诗人,美术家,等等,勉力来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们与你讲得投机时,他们就会对你悲惨的历诉他们曾经怎样的受苦,怎样的逃难,他们本来那所大理石的庄子现在怎样了,他们有一个妙龄的侄女在乱时叫他们怎样了……但他们盼望日子已经很近,那班强盗倒运,因为上帝是有公道的,虽则……
你来莫斯科当然不是来看俄国的旧文化来的;但这里却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贵国的专利;这里来见的是什么你听着我讲。
你先抬头望天。青天是看不见的,空中只是迷蒙蒙的半冻的云气,这天(我见的)的确是一个愁容的,服丧的天;阳光也偶尔有,但也只在云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见了,像是楼居的病人偶尔在窗纱间看街似的。
现在低头看地。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应当受咒诅。在大寒天满地全铺着雪凝成一层白色的地皮也是一个道理;到了春天解冻时雪全化了水流入河去,露出本来的地面,也是一个说法;但这时候的天时可真是刁难了,他不给你全冻,也不给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的冰雪化成了泥泞,回头风一转向又冻上了,同时雨雪还是连连的下,结果这街道简直是没法收拾,他们也就不收拾,让他这“一塌糊涂”的窝着,反正总有一天会干净的!(所以你要这时候到俄国千万别忘带橡皮套鞋)。
再来看街上的铺子,铺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顾全没了的话,瑞蚨祥也只好上门;这里漂亮的奢侈的店铺是看不见的了,顶多顶热闹的铺子是吃食店,这大概是政府经理的;但可怕的是这边的市价:女太太的丝袜子听说也买得到,但得花十五二十块钱一双,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只;我们四个人在客栈吃一顿早饭连税共付了二十元;此外类推。
再来看街上的人。先看他们的衣着,再看他们的面目。这里衣着的文化,自从贵族匿迹,波淇洼(bourgeois)销声以后,当然是“荡尽”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见一件白色的衬衫,不必说鲜艳的领结(不带领结的多),衣服要寻一身勉强整洁的就少;我碰着一位大学教授,他的衬衣大概就是他的寝衣,他的外套,像是一个癞毛黑狗皮统,大概就是他的被窝,头发是一团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经爬梳过的痕迹,满面满腮的须毛也当然自由的滋长,我们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这位先生绝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现在在莫斯科会得到的“琴笃儿们”多少也就只这样的体面,你要知道了他们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会觉得诧异。惠尔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学馆的一群科学先生们,说是活像监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狱里的饿鬼。我想他的比况一点也不过分。乡下人我没有看见,那是我想不会怎样离奇的,西伯利亚的乡下人,着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与俄国本土的乡下人应得没有多大分别。工人满街多的是,他们在衣着上并没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宁徽章的多。小学生的游行团常看得见,在烂污的街心里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着红旗,打着皮鼓瑟东东的过去。做小买卖在街上摆摊提篮的不少,很多是残废的男子与老妇人,卖的是水果,烟卷,面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卖书报处也有小吃卖)。
街上见的娘们分两种。一种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穿得大都很勉强,丝袜不消说是看不见的。还有一种是共产党的女同志,她们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态举止以外,是她们头上的红巾或是红帽,不是巴黎的时式(红帽),在雪泥斑驳的街道上倒是一点喜色!
什么都是相对的:那年我与陈博生从英国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问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铺裁缝店里的模型,这一比他与我这风尘满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国叫花子了!这回在莫斯科我又觉得窘,可不为穿的太坏,却为穿的太阔;试想在那样的市街上,在那样的人丛中,晦气是本色,褴褛是应分,忽然来了一个头戴獭皮大帽身穿海龙领(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戏似的走了板,错太远了,别说我,就是我们中国学生在莫斯科的(当然除了东方大学生)也常常叫同学们眨眼说他们是“波淇洼”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是荣昌祥或是新记的蓝哔叽!这样看来,改造社会是有希望的;什么习惯都打得破,什么标准都可以翻身,什么思想都可以颠倒,什么束缚都可以摆脱,什么衣服都可以反穿……将来我们这两脚行动厌倦了时竟不妨翻新样叫两只手帮着来走,谁要再站起来就是笑话,那多好玩!
虽则严敛、阴霾、凝滞是寒带上难免的气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忧郁、惨淡,见面时不露笑容,谈话时少有精神,仿佛他们的心上都压着一个重量似的。
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强的。西方人常说中国人爱笑,比他们会笑得多,实际上怎样我不敢说,但西方人见着中国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无谓的笑,代表一切答话的笑;犹之俄国人的笑多半是Vodka入神经的笑,热病的笑,疯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与快乐的表情。其实也不必莫斯科,现世界的大都会,有哪几处人们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爱尔兰的都城)听说是快乐的,维也纳听说是活泼的,但我曾经到过的只有巴黎的确可算是人间的天堂,那边的笑脸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开着,此外就难说了;纽约、支加哥、柏林、伦敦的群众与空气多少叫你旁观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错入了什么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别,省得传染。
现在莫斯科有一个希奇的现象,我想你们去过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着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这在西欧是永远看不见的。这是苏维埃以来的情形。现在的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得多占一间以上的屋子,听差、老妈子、下女、奶妈,不消说,当然是没有的了,因此年轻的夫妇,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对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谨慎,因为万一不小心下了种的时候,在小孩能进幼稚园以前这小宝贝的负担当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们姑且想想你们现在北京的,至少总有几间屋子住,至少总有一个老妈子伺候,你们还时常嫌着这样那样不称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北厅的那一间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扫,饭得自己烧,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东西就得自己管,有时下午你们夫妻俩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话,你总不好意思把小宝贝锁在屋子里,结果你得带走,你又没钱去买推车,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时候你与你的太太感情会好些的,我敢预言!)结果只有老爷自己抱,但这男人抱小孩其实是看不惯,他又往往不会抱,一个“蜡烛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着拿好还是横着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惯也得看惯,到那一天临着你自己的时候老爷你抱不惯也得抱他惯!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时候,生小孩绝不会像现在的时行,竟许山格夫人与马利司徒博士等比现在还得加倍的时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来,未来的小安琪儿们还用不着过分的着急——也许莫斯科的父母没有余钱去买“法国橡皮”,也许苏维埃政府不许父母们随便用橡皮,我没有打听清楚。
你有工夫时到你的俄国朋友的住处去着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门进去的时候他躺在他的类似“行军床”上看书或是编讲义,他见有客人连忙跳了起来,他只穿着一件毛绒衫,肘子胸部都快烂了,满头的乱发,一脸斑驳的胡髭。他的房间像一条丝瓜。长方的,家具有一只小木桌,一张椅子,墙壁上几个挂衣的钩子,他自己的床是顶着窗的,斜对面另一张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墙壁上挂着些东方的地图,一联倒挂的五言小字条(他到过中国知道中文的),桌上乱散着几本书、纸片、棋盘、笔墨,等等,墙角里有一只酒精锅,在那里出气,大约是他的饭菜,有一只还不知两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转身想不碰东西不撞人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他们有职业的现时的生活。托尔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优待些,我去拜会她了,是使馆里一位屠太太介绍的,她居然有两间屋子,外间大些,是她教学生临画的,里间大约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书有画,她还有一只顶有趣的小狗,一只顶可爱的小猫,她的情形,他们告诉我,是特别的,因为她现在还管着托尔斯泰的纪念馆。我与她谈了。当然谈起她的父亲(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现在是讲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礼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礼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风光,尤其是戏。我在车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这样,下午到那里,晚上再到那里,哪晓得我的运气叫坏,碰巧他们中央执行委员那又死了一个要人,他的名字像是真什么“妈里妈虎”——他死得我其实不见情,因为为他出殡整个莫斯科就得关门当孝子,满街上迎丧,家家挂半旗,跳舞场不跳舞,戏馆不演戏,什么都没了,星期一又是他们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没看着,真气,那位“妈里妈虎”其实何妨迟几天或是早几天归天,我的感激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如其你们看了这篇杂凑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妈里妈虎”先生至少也得负一半的责。但我也还记得起几件事情,不妨乘兴讲给你们听。
我真笨,没有到以前,我竟以为莫斯科是一个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为亚力山大烧拿破仑那一把火竟花上了整个莫斯科的大本钱,连Kremlin(皇城)都乌焦了的,你们都知道拿破仑想到莫斯科去吃冰其林那一段热闹的故事,俄国人知道他会打,他们就躲着不给他打,一直诱着他深入俄境,最后给他一个空城,回头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时候,就给他放火,东边一把,西边一把,闹着玩,不但不请冰其林吃,连他带去的巴黎饼干,人吃的,马吃的,都给烧一个精光,一面天公也给他作对,北风一层层的吹来,雪花一片片的飞来,拿翁知道不妙,连忙下令退兵已经太迟,逃到了Berezinz那地方,叫哥萨克的丈八蛇矛“劫杀横来”,几十万的常胜军叫他们切菜似的留不到几个,就只浑身烂污泥的法兰西大皇帝忙里捞着一匹马冲出了战场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门,可怜Berezinz河两岸的冤鬼到如今还在那里欷歔,这盘糊涂账是无从算起的了!
但我在这里重提这些旧话,并不是怕你们忘记了拿破仑,我只是提醒你们俄国人的辣手,忍心破坏的天才原是他们的种性,所以拿破仑听见Kremlin冒烟的时候,连这残忍的魔王都跳了起来——“什么?”他说,“连他们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从不希罕小胜仗的,要来就给你一个全军覆没。
莫斯科当年并不曾全毁;不但皇城还是在着,四百年前的教堂都还在着。新房子虽则不少,但这城子是旧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个年老退伍的军人,战阵的暴烈已经在他年纪里消隐,但暴烈的遗迹却还明明的在着,他颊上的刃创,他颈边的枪癜,他的空虚的注视,他的倔强的髭须,都指示他曾经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齐的,但这衣着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苍苔似的,斑驳的颜色已经染蚀了岩块本体。在这苍老的莫斯科城内,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许就只那新起的白宫,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赭黄,苍老的Kremlin城围里闪亮着的,会得引起你注意与疑问,疑问这新来的色彩竟然大胆的侵占了古迹的中心,扰乱原来的调谐。这绝不是偶然,旅行人!快些擦净你风尘眯倦了的一双眼,仔细的来看看,竟许那看来平静的旧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种,留神!回头地壳都烂成齑粉,慢说地面上的文明!
其实真到炸的时候,谁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带了宝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还是问题。这几分钟内大概药线还不至于到根,我们也来赶早,不是逃,赶早来多看看这看不厌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瞭望莫斯科,脚下全是滑溜的冻雪,真不易走道,我闪了一两次,但是上帝受赞美,那莫斯科河两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已惊喜得高跳起来!方向我是素来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东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没有太阳,所以我连东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学拿破仑当年,回头望云笼罩着的莫斯科,一定别有一番气概,但我那天看着的也就不坏,留着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许还来得及。在北京的朋友们,你们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饱看看我们独有的“黄瓦连云”的禁城,那也是一个大观,在现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这句话真有道理,回头北京变了第二个圆明园,你们软心肠的再到交民巷去访着色相片,老绉着眉头说不成,那不是活该!
如其北京的体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体面大半是靠上帝。你们见过希腊教的建筑没有?在中国恐怕就只哈尔滨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间一个大葫芦顶,有着色的,蓝的多,但大多数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个小葫芦顶,大小的比称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样,有的与中间那个不差什么。有的花饰繁复,受东罗马建筑的影响,但也有纯白石造的,上面一个巨大的金顶,比如那大教堂,别有一种朴素的宏严。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个有名的老教堂,大约是十六世纪完工的;那样子奇极了,你看了永远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梦:基子并不大,那是俄国皇家做礼拜的地方,所以那儿供奉与祈祷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顶一共有十个,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个的式样与着色都不同:有的像我们南边的十楞瓜,有的像岳传里严成方手里拿的铜锤,有的活像一只波罗蜜,竖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个光头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传里单二哥的兵器,叫什么枣方槊是不是?总之那一堆光怪的颜色,那一堆离奇的式样,我不但从没有见过,简直连梦里都不曾见过——谁想得到波罗蜜、枣方槊都会跑到礼拜堂顶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个蜂窝,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说八百)的教堂,说来你也不信,纽约城里一个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其林沙达店,莫斯科的冰其林沙达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气,戴着真金的顶子在半空里卖弄,有的真寒伧,一两间小屋子,一个烂芋头似的尖顶,挤在两间壁几层屋子的中间,气都喘不过来。据说革命以来,俄国的宗教大吃亏,这几年不但新的没法造,旧的都没法修,那波罗蜜做顶那教堂里的教士,隐约的讲些给我们听,神情怪凄惨的。这情形中国人看来真想不通,宗教会得那样有销路,仿佛祷告比吃饭还起劲,做礼拜比做面包还重要;到我们绍兴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九茅坑”,庙也有的,在市稍头,在山顶上,到初一月半再去不迟——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称;东西的人生观这一比可差得太远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观光莫斯科。不曾开冻的莫斯科河上面盖着雪,一条玉带似的横在我的脚下,河面上有不少的乌鸦在那里寻食吃。莫斯科的乌鸦背上是灰色的,嘴与头颈也不像平常的那样贫相,我先看竟当是斑鸠!皇城在我的左边,默沉沉的包围着不少雄伟的工程,角上塔形的瞭台上隐隐有重裹的卫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种凌视的威严,颜色更是苍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砖,他仿佛告诉你:“我们是不怕光阴,更不怕人事变迁的,拿破仑早去了,罗曼诺夫家完了,可仑斯基跑了,列宁死了,时间的流波里多添一层血影,我的墙上加深一层老苍,我是不怕老的,你们人类抵拼再流几次热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顶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只盛开的荷花池,葫芦顶是莲花,高梗的,低梗的,浓艳的,澹素的,轩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阳光不肯出来,否则那满池的金莲更加亮一重光辉,多放一重异彩,恐怕西王母见了都会羡慕哩!
九、托尔斯泰
我一到莫斯科,见人就要听托尔斯泰的消息,后来我会着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岁的一位太太,顶和气的,英国话德国话都说得好,下回你们过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们使馆李代表太太认识她,如其她还在,你们可以找她去介绍。
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她的老太爷,此外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什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火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能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的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纪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乔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她的姑娘进来了,还只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
十、犹太人的怖梦
我听说俄国革命以来,就只戏剧还像样,尤其是莫斯科美术戏院(Moscow Art Theater),一群年轻人的成绩最使我渴望一见,拔垒舞(ballet dance)也还有,虽则有名的全往巴黎纽约跑了。我在西伯利亚就看报,见那星期有《青鸟》《汉姆雷德》,与一个想不到的戏,G.k.Chesterton的“The man who was Thursday”,我好不高兴,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谁知道一到莫斯科,刚巧送“妈里妈虎”先生的丧,什么都看不着,就只礼拜六那晚上一个犹太戏院居然有戏,我们请了一位会说俄国话的做领路,赶快跳上马车听戏去。本来莫斯科有一个年代很久的有名犹太戏院,但我们那晚去了是另外一个,大约是新起的。我们一到门口,票房里没有人,一问说今晚不售门票,全院让共产党俱乐部包了去请客,差一点门都进不去,幸亏领路那位先生会说话,进去找着了主人,说上几句好话,居然成了,为我们特添了椅座,一个大子都不曾花,犹太人会得那样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约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结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记的。那戏院是狭长的,戏台的正背面有一个楼厢,不卖座的,幔着白幕,背后有乐队作乐,随时幕上有影子出现,说话或是唱曲,与台上的戏角对答。剧本是现代的犹太文,听来与德国话差不远。我们入座的时候,还不曾开戏,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声演说。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寻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来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额,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开着说话的时候是斜方形的,露出黑漠漠的一个洞府,因为他的牙齿即使还有也是看不见。他是一个活动的骷髅。但他演说的精神却不但是饱满,而且是剧烈的,像山谷里乌云似的连绵的浦上来,他大约是在讲今晚戏剧与“近代思想潮流”的关系,可惜我听不懂,只听着卡尔马克思,达司开辟朵儿,列宁,国际主义等,响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现在满是乌云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哑了,他的愤慨还不曾完全发泄,来看戏的弟兄们可等不耐烦,这里一声嘘,那里一声嘘,满场全是嘘,骷髅先生没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个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没了。大家拍掌叫好。
戏来了。
我应当说怖梦或是发魇开场了。因为怖梦是我们做小孩子时代的专利:墙壁里伸出一只手来,窗里钻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诸如此类;但今晚承犹太人的情,大家来参观一个最十全的理想的怖梦。谁要是胆子小些的,准会得凭空的喊起来。
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讲。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地方是不会得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的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什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到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成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最特选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狰狞的在半空里宕着;这手想是象征运命,或是象征资本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本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做伴去。
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打铁的,一个是做木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账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子,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淫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遭的廉耻,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个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同样的许多,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过身来,坟里墓底的尸体全竖了起来,排成行列,围成圆圈,往前进,向后退,死的精灵狂喜的跳着,尸体们也跟着跳——死的跳舞。
他们行动了,在空虚无际的道上走着,各样奇丑的尸体:全烂的,半烂的,疮毒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瘦死的,劳力死的,投水死的,生产死的(抱着她不足月的小尸体),淫乱死的,吊死的,煤矿里闷死的,机器上轧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着走的,跳着走的,爬着的,单脚窜的,他们一齐跳着,跟着音乐跳舞,旋绕的迎赛着,叫着,唱着,哭着,笑着——死的精灵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后背送行,光也灭了,黑暗的光也灭了,坟墓的光,运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灭了——那大群色彩斑斓的尸体在黑暗的黑暗中舞着唱着……
够了!怖梦也有醒的时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
犹太朋友们做怖梦的本领可真不小,那晚台上的鬼与尸体至少有好几十,五十以上,但各个有各个的特色,形状与色彩的配置各各不同,不问戏成不成,怖梦总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台上固然异常的热闹——鬼跳鬼脸鬼叫鬼笑,什么都有,台下的情形,在我看来至少有同样的趣味。司蒂文孙如其有机会来,他一定单写台下,不写台上的。你们记得今晚是共产党俱乐部全包请客,这戏院是犹太戏院,我们可因此推定看客里大约十九是犹太人,并且是共产党员。你们不是这几年来各人脑筋里都有一个鲍尔雪微克或是过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国报纸上的讽刺画与他们报的消息或造的谣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资料。我敢说我们想像中标类的鲍尔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几种成分——杀猪屠,刽子手,长毛,黑旋风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谋财害命的强盗;黑脸,蓬头,红眼睛,大胡子,长长毛的大手,腰里挂一只放人头的口袋……
所以我那晚特别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饱瞻丰采畅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为在那群“山魈后人”的脸上一些也看不出他们祖上的异相:拉打胡子,红的眉毛,绿着眼。影子都没有!我坐在他们中间,只是觉着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说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涂炭上,但总是不舒服,好像在这里不应得有我的位置似的。我定了一定神,第一件事应得登记的,是鼻子里的异味。俄国人的异味我是领教过的,最是在Irkutsk的车站里我上一次通讯讲起过,但那是西伯利亚,他们身上的革皮,屋子里的煤气潮气,外加烧东西的气味,造成一种最辛辣最沉闷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静的多,虽则已经够浓,这里面有土白古,有Vodka,有热气的蒸蒸,但主味还是人气,虽则我不敢断定最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来的雅味。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们的服装。平常洗了手吃饭,换好衣服看戏,是不论东西的通例,在英国工人们上戏院也得换上一个领结,肩膀上去些灰渍,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赖特们打破习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因为不但一件整齐的褂子不容易看见,简直连一个像样的结子都难得,你竟可以疑心他们晚上就那样子渍进被窝里去,早上也就那样子钻出被窝来;大半是戴着便帽或黑呢帽——歪戴的多;再看脱了帽的那几位,你一定疑问莫斯科的铺子是不备梳子的了,剃头匠有没有也是问题。女同志们当然一致的名士派,解放到那样程度才真有意思,但她们头上的红巾终究是一点喜色。但最有趣的是她们面上的表情,第一你们没有到过俄国来的趁早取消你们脑筋里鲍尔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因为他们,就今晚在场的看,虽则完全脱离了波淇洼的体面主义,虽则一致拒绝安全剃刀的引诱,虽则衣着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们的面貌还是官正得多,他们的神情还是和蔼得多,他们的态度也比北京捧角园或南欧戏院里看客们文雅得多(他们虽则嘘跑了那位热心的骷髅先生,那本来是诚实而且公道,他们看戏时却再也不露一些焦躁)。那晚大概是带“恳亲”的意思,所以年纪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说有趣是为想起了他们。你们在电影的滑稽片里,不是常看到东伦敦或是东纽约戏院子里的一群看客吗?那晚他们全来了:胡子挂得老长的,手里拿着红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开玫瑰花的,嘴边溜着白涎的,驼背的,拐脚的,牙齿全没了下巴往上掬的,秃顶的,袒眼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来了。可惜我没有司蒂文孙的雅趣,否则我真不该老是仰起头跟着戏台上做怖梦,我正应得私下拿着纸笔,替我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写生,结果一定比看鬼把戏有趣而且有味。
十一、契诃夫的墓园
诗人们在这喧豗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伤时”是他们怨慷的发泄,“吊古”是他们柔情的寄托。但“伤时”是感情直接的反动:子规的清啼容易转成夜鸮的急调,吊古却是情绪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阴的实在:随你想像它是汹涌的洪湖,想像它是缓渐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悬的急湍,想像它是无踪迹的尾闾,只要你见到它那水花里隐现着的骸骨,你就认识它那无顾恋的冷酷,它那无限量的破坏的馋欲:桑田变沧海,红粉变骷髅,青梗变枯柴,帝国变迷梦,梦变烟,火变灰,石变砂,玫瑰变泥,一切的纷争消纳在无声的墓窟里……那时间人生的来踪与去迹,它那色调与波纹,便如夕照晚霭中的山岭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体的轮廓却亭亭的刻画在天边,给你一个最清切的辨认。这一辨认就相联的唤起了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你得加下你的按语,你得表示你的“观”。陶渊明说大家在这一条水里浮沉,总有一天浸没在里面,让我今天趁南山风色好,多种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酿;李太白,苏东坡,陆放翁都回响说不错,我们的“观”就在这酒杯里。古诗十九首说这一生一扯即过,不过也得过,想长生的是傻子,抓住这现在的现在尽量的享福寻快乐是真的——“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曹子建望着火烧了的洛阳,免不得动感情;他对着渺渺的人生也是绝望——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光阴“悠悠”的神秘警觉了陈元龙:人们在世上都是无俦伴的独客,各个,在他觉悟时,都是寂寞的灵魂。庄子也没奈何这悠悠的光阴,他借重一个调侃的骷髅,设想另一个宇宙,那边生的进行不再受时间的制限。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坟——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癖好。这癖好想是遗传的;因为就我自己说,不仅每到一处地方爱去郊外冷落处寻墓园消遣,那坟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个思想的后背阑着,——单这馒形的一块黄土在我就有无穷的意趣——更无须蔓草,凉风,白杨,青磷等的附带。坟的意象与死的概念当然不能差离多远,但在我,坟与死的关系却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着或有实质的一个现象,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仿佛止息了波动,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敛了震悸,那时你的性灵便可感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不要什么。还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我不爱想死,是为死的对象就是最恼人不过的生,死只是中止生,不是解决生,更不是消灭生,只是增剧生的复杂,并不清理它的纠纷。坟的意象却不暗示你什么对举或比称的实体,它没有远亲,也没有近邻,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莫斯科上契诃夫、克鲁泡德金的坟,在柏林上我自己儿子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内的坟;上菩特莱《恶之花》的坟;上凡尔泰、卢骚、嚣俄的坟;在罗马上雪莱、基茨的坟;在翡冷翠上勃郎宁太太的坟,上密讫郎其罗、梅迪启家的坟;日内到Ravenna去还得上丹德的坟,到Assisi上法兰西士的坟,到Mantua上浮吉尔Virgil的坟)。我每过不知名的墓园也往往进去流连,那时情绪不定是伤悲,不定是感触,有风随风,在块块的墓碑间且自徘徊,等斜阳淡了再计较回家。
你们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贪看列宁,那无非是一个像活的死人放着做广告的(口孽罪过!),反而忘却一个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脚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园,原先是贵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诃夫的三代与克鲁泡德金也在里而,我在莫斯科三天,过得异常的昏闷,但那一个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园里,不见了莫斯科的红尘,脱离了犹太人的怖梦,从容的怀古,默默的寻思,在他人许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经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jtch(可译作圣贞庵),但不敢说是对的,好在容易问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坟山是日本神户山上专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筑道,林荫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南侧引泉,有不绝的水声;三因地位高亢,望见海涛与对岸山岛。我最不喜欢的是巴黎Montmartre的那个墓园,虽则有茶花女的芳邻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它四周是市街,驾空又是一架走电车的大桥,什么清宁的意致都叫那些机轮轧成了断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罗马雪莱、基茨的坟场也算是不错,但这留着以后再讲;莫斯科的圣贞庵,是应得赞美的,但躺到那边去的机会似乎不多!
那圣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芦顶是金的,旁边有一个极美的钟塔,红色的,方的,异常的鲜艳,远望这三色——白,金,红——的配置,极有风趣;墓碑与坟亭密密的在这塔影下;散布着,我去的那天正当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胶皮套鞋是不能走的;电车直到庵前,后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仑退兵时曾经回望的雀山,庵门内的空气先就不同,常青的树荫间,雪铺的地里,悄悄的屏息着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台,镂像的长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享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饰繁复的,有平易的;但他们表示的意思却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古诗说的“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我们向前走不久便发现了一个颇堪惊心的事实:有不少极庄严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几处坚致的石栏与铁栏打毁了的;你们记得在这里埋着的贵族居多,近几年来风水转了,贵族最吃苦,幸而不毁,也不免亡命,阶级的怨毒在这墓园里都留下了痕迹——楚平王死得快还是逃不了尸体受刑——虽则有标记与无标记,有祭扫与无祭扫,究竟关不关这底下陈死人的痛痒,还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对于虚荣心重实的活人,这类示威的手段却是一个警告。
我们摸索了半天,不曾寻着契诃夫;我的朋友上那边问去了,我在一个转角站着等,那时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阴沉),夕阳也不知从哪边过来,正照着金顶与红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辉煌;你们没见过大金顶的,不易想像他那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窗上的返光已够你的耀眼,何况偌大一个纯金的圆穿穹,我不由得不感谢那建筑家的高见,我看了西游记封神传渴慕的金光神霞,到这里见着了!更有那秀挺的绯红的高塔,也在这俄顷间变成了粲花摇曳的长虹,仿佛脱离了地面,将次凌空飞去。
契诃夫的墓上(他父亲与他并肩)只是一块瓷青色的石碑,刻着他的名字与生死的年份,有铁栏围着,栏内半化的雪里有几瓣小青叶,旁边树上掉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转动。
我独自倚着铁栏,沉思契诃夫今天要是在着,他不知怎样;他是最爱“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谐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诉我们他临死的时候还要她讲笑话给他听;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隶的,但今天俄国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还能笑否,还能拿着他的灵活的笔继续写他灵活的小说否?……我正想着,一阵异样的声浪从园的那一角传过来打断了我的盘算。那声音在中国是听惯了的,但到欧洲来是不提防的;我转过去看时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个坟前,她旁边一个服装古怪的牧师(像我们的游方和尚)高声念着经咒,在晚色团聚时,在森森的墓门间,听着那异样的音调(语尾曼长向上曳作顿),你知道那怪调是念给墓中人听的,这一想毛发间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来在你的周围站着倾听似的。同时钟声响动,那边庵门开厂,门前亮着一星的油灯,里面出来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体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鲁泡德金的坟在后园,只一块扁平的白石,指示这伟大灵魂遗蜕的歇处,看着颇觉凄惘,关门铃已经摇过,我们又得回红尘去了。
翡冷翠[17]山中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绝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带来一股幽远的淡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做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
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
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因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性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我的彼得
新近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地方听音乐,一个不相识的小孩,八九岁光景,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说的话我不懂,我也不易使他懂我的话,那可并不妨事,因为在几分钟内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他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他的手,一同听台上的音乐。他年纪虽则小,他音乐的兴趣已经很深:他比着手势告我他也有一张提琴,他会拉,并且说哪几个是他已经学会的调子。他那资质的敏慧,性情的柔和,体态的秀美,不能使人不爱;而况我本来是欢喜小孩们的。
但那晚虽则结识了一个可爱的小友,我心里却并不快爽;因为不仅见着他使我想起你,我的小彼得,并且在他活泼的神情里我想见了你,彼得,假如你长大的话,与他同年龄的影子。
你在时,与他一样,也是爱音乐的;虽则你回去的时候刚满三岁,你爱好音乐的故事,从你襁褓时起,我屡次听你妈与你的“大大”讲,不但是十分的有趣可爱,竟可说是你有天赋的凭证,在你最初开口学话的日子,你妈已经写信给我,说你听着了音乐便异常的快活,说你在坐车里常常伸出你的小手在车栏上跟着音乐按拍;你稍大些会得淘气的时候,你妈说,只要把话匣开上,你便在旁边乖乖的坐着静听,再也不出声不闹。并且你有的是可惊的口味,是贝德花芬是槐格纳你就爱,要是中国的戏片,你便盖没了你的小耳决意不让无意味的锣鼓,打搅你的清听!
你的大大(她多疼你!)讲给我听你得小提琴的故事:怎样那晚上买琴来的时候你已经在你的小床上睡好,怎样她们为怕你起来闹赶快灭了灯亮把琴放在你的床边,怎样你这小机灵早已看见,却偏不作声,等你妈与大大都上了床,你才偷偷的爬起来,摸着了你的宝贝,再也忍不住的你技痒,站在漆黑的床边,就开始你“截桑柴”的本领,后来怎样她们干涉了你,你便乖乖的把琴抱进你的床去,一起安眠。她们又讲你怎样欢喜拿着一根短棍站在桌上摹仿音乐会的导师,你那认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
此外还有不少趣话,大大记得最清楚,她都讲给我听过;但这几件故事已够见证你小小的灵性里早长着音乐的慧根。实际我与你妈早经同意想叫你长大时留在德国学习音乐——谁知道在你的早殇里我们不失去了一个可能的毛赞德(Mozart):在中国音乐最饥荒的日子,难得见这一点希冀的青芽,又教命运无情的脚根踏倒,想起怎不可伤?
彼得,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想起我做父亲的往迹,我心头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着了,但我想借这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疏泄我的积愫,在这不自然的世界上,与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当不在少数,因此我想说的话或许还有人听,竟许有人同情。就是你妈,彼得,她也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与幸福,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深浅,也只有她,我敢说,最有资格指证或相诠释,在她有机会时,我的情感的真际。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忏悔,是怅惘?对着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谁没有怨,谁没有恨,谁没有怅惘?除了天生颟顸的,谁不曾在他生命的经途中——葛德说的——和着悲哀吞他的饭,谁不曾拥着半夜的孤衾饮泣?我们应得感谢上苍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创造了不可计数的种类,就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异,各各不同,同是一个碎心,却没有同样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泪,却难寻同样的泪晶。
彼得我爱,我说过我是你的父亲。但我最后见你的时候你才不满四月,这次我再来欧洲你已经早一个星期回去,我见着的只你的遗像,那太可爱,与你一撮的遗灰,那太可惨。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你妈曾经件件的指给我看,你在时穿着的衣褂鞋帽,你妈与你大大也曾含着眼泪从箱里理出来给我抚摩,同时她们讲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现在我的眼前,你的脚踪仿佛在楼板上踹响。你是不认识你父亲的,彼得,虽则我听说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边,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亲吻,多谢你妈与你大大的慈爱与真挚,她们不仅永远把你放在她们心坎的底里,她们也使我,没福见着你的父亲,知道你,认识你,爱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泼、美慧、可爱,永远镂上了我的心版。
那天在柏林的会馆里,我手捧着那收存你遗灰的锡瓶,你妈与你七舅站在旁边止不住滴泪,你的大大哽咽着,把一个小花圈挂上你的门前——那时间我,你的父亲,觉着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这才初次明白曾经有一点血肉从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这才觉着父性的爱像泉眼似的在性灵里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他纪念日的周遭永远无声的流转。
彼得,我说我要借这机会稍稍爬梳我年来的郁积,但那也不见得容易;要说的话仿佛就在口边,但你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又不在口边:像是长在大块岩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岩石才能把它不伤损的连根起出——谁知道那根长的多深!
是恨,是怨,是忏悔,是怅惘?许是恨,许是怨,许是忏悔,许是怅惘。荆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胫踝,他才知道这路的难走;但为什么有荆棘?是它们自己长着,还是有人存心种着的?也许是你自己种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荆棘,一则因为这道是你自愿才来走的;再则因为那刺伤是你自己的脚踏上了荆棘的结果,不是荆棘自动来刺你。但又谁知道?因此我有时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聪明:你来时是一团活泼,光亮的天真,你去时也还是一个光亮,活泼的灵魂;你来人间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爱,阳光的和暖与花草的美丽,你离开了妈的怀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怀抱,我想他听你欣欣的回报这番作客——只尝甜浆,不吞苦水——的经验,他上年纪的脸上一定满布着笑容——你的小脚踝上不曾碰着过无情的荆棘,你穿来的白衣不曾沾着一斑的泥污。
但我们,比你住久的,彼得,却不是来作客;我们是遭放逐,无形的解差永远在后背催逼着我们赶道:为什么受罪,前途是哪里,我们始终不曾明白,我们明白的只是底下流血的胫踝,只是这无恩的长路,这时候想回头已经太迟,想中止也不可能,我们真的羡慕,彼得,像你那谪期的简净。
在这道上遭受的,彼得,还不只是难,不只是苦,最难堪的是逐步相追的嘲讽,身影似的不可解脱。我既是你的父亲,彼得,比方说,为什么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虽短,给你应得的慈爱,为什么要到这时候,你已经去了不再回来,我才觉着骨肉的关联?并且假如我这番不到欧洲,假如我在万里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只能看作水面上的云影,来时自来,去时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时我不知爱惜,你去时也不能过分动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无情,不是寡恩,为什么我对自身的血肉,反是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问为什么,这问的后身便是无限的隐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无从悔,我只是怅惘,我只能问!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只能忍受。
而况揶揄还不止此,我自身的父母,何尝不赤心的爱我;但他们的爱却正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我自己也何尝不笃爱我的亲亲,但我不仅不能尽我的责任,不仅不曾给他们想望的快乐,我,他们的独子,也不免加添他们的烦愁,造作他们的痛苦,这又是为什么?在这里,我也是一般的不能恨,不能怨,更无从悔,我只是怅惘——我只能问。昨天我是个孩子,今天已是壮年:昨天腮边还带着圆润的笑窝,今天头上已见星星的白发;光阴带走的往迹,再也不容追赎,留下在我们心头的只是些揶揄的鬼影;我们在这道上偶尔停步回想的时候,只能投一个虚圈的“假使当初”,解嘲已往的一切。但已往的教训,即使有,也不能给我们利益,因为前途还是不减启程时的渺茫,我们还是不能选择自由的途径——到那天我们无形的解差喝住的时候,我们唯一的权利,我猜想,也只是再丢一个虚圈更大的“假使”,圆满这全程的寂寞,那就是止境了。
罗素与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华尔(Cornwall,英伦最南一省)去看罗素夫妇。他们住在离潘让市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望得见“地角”(Land's End)的“壁虎”尖突出在大西洋里,那是英伦岛最南的一点,康华尔沿海的“红岩”(Red 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带见着的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红岩的壮艳。因为热流故,这沿海一带的气候几乎接近热带性,听说冬天是极难得见冷雪的。这地段却颇露荒凉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芜,树木也不多,荒草地里只见起伏的巨牛;滨海尤其是硗硗的岩地,有地方壁立万仞,下瞰白羽的海鸟在汹涌的海涛间出没。罗素的家,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屋,有矮墙围着,屋后身凸出一小方的两廊,两根廊柱是黄漆的,算是纪念中国的意思,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间,远望去这浅嫩的颜色与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纪趣剧中的村姑子,发上歇着一只怪鸟似的缎结,手叉着腰,直挺挺的站着发愣。屋子后面是一块草地,一边是门,一边抄过去满种着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种;在一个墙角里他们打算造一爿中国凉亭式的小台,我当时给写了一块好像“听风”的匾题,现在想早该造得了。这小小的家园是我们的哲学家教育他的新爱弥儿的场地。
罗素那天赶了一个破汽车到潘让市车站上来接我的时候,我差一点不认识他。简直是一个乡下人!一顶草帽子是开花的,褂子是烂的,领带,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飘着,鞋,不用说,当然有资格与贾波林的那双拜弟兄!他手里擒着一只深酱色的烟斗,调和他的皮肤的颜色。但他那一双眼,多敏锐,多集中,多光亮——乡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学家的灵智!
那天是礼拜,我从EXeter下去就只这趟奇慢的车。罗素先生开口就是警句,他说“萨拜司的休息日是耶教与工团联合会的唯一共同信条”!车到了门前,那边过来一个光着“脚鸭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肤色叫太阳晒得比卢梭的更紫酱,笑着招呼我,可不是勃兰克女士,现在罗素夫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来,要是她不笑不开口。进门去他们给介绍他们的一对小宝贝;大的是男,四岁,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小的是女,叫恺弟。我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极南地方来做隐士,罗素说一来为要静心写书,二来(这是更重要的理由)为顾管他们两小孩子的德育(to look after the moral education of our kids)。
我在他们家住了两晚。听罗素谈话正比是看德国烟火,种种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议的在半空里爆发,一胎孕一胎的,一彩绾一彩的,不由你不讶异,不由你不欢喜。但我不来追记他的谈话,那困难就比是想描写空中的银花火树;我此时想起的就只我当时眼见的所谓“看顾孩子们的德育”的一斑。这讲过了,下回再讲他新出论教育的书——On Education:Especially in Early Childhood,By Bertrand Russell,Published: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金铃与恺弟有他们的保姆,有他们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们爹妈工作的时候保姆领着他们。每餐后他们照例到屋背后草地上玩,骑木马,弄熊,看花,跑,这时候他们的爹妈总来参加他们的游戏。有人说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气的,这话许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尔思家看他跟他的两个孩子在一间“仓间”里打“行军球”玩,他那高兴真使人看了诧异,简直是一个孩子——跑,踢,抢,争,笑,嚷,算输赢,一双晶亮的小蓝眼珠里活跃着不可抑遏的快活,满脸红红的亮着汗光,气吁吁的一点也不放过,正如一个活泼的孩子,谁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语国里最伟大的一个智力”(法郎士评语)的一个作者!罗素也是的,虽则他没有威尔思那样彻底的忘形,也许是为他孩子还太小不够合伙玩的缘故。这身体上(不止思想与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个大秘密;回想我们的十六字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不由得脊骨里不打寒噤。
我们全站在草地上。罗素对大孩子说,来,我们练习。他手抓住了一双小手,口唱着“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那个儿歌,提空了小身子一高一低的打旋。同时恺弟那不满三岁的就去找妈给她一个同哥哥一样。再来就骑马。爸爸做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孩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得儿儿跑,得儿儿跑,绕着草地跑跑个气喘才住。有一次兄妹俩抢骑木马,闹了,爸爸过去说约翰(男的名)你先来,来过了让妹妹,恺弟就一边站着等轮着她。但约翰来过了还不肯让,恺弟要哭了,爸妈吩咐他也不听,这回老哲学家恼了,一把拿他合仆着抱了起来往屋子里跑,约翰就哭,听他们上楼去了。但等不到五分钟,父子俩携着手笑吟吟走了出来,再也不闹了。
妈叫约翰领徐先生看花去,这真太可爱了,园里花不止三十种,惭愧我这老大认不到三种,四岁的约翰却没一样不知名,并且很多种还是他小手亲自栽的,看着他最爱的他就蹲下去摸摸亲亲,他还知道各种花开的迟早,哪几样蝴蝶们顶喜欢,哪几样开顶茂盛,他全知道,他得意极了。恺弟虽则走路还勉强,她也来学样,轻轻的摸摸嗅嗅,那神气太好玩了。
吃茶的时候孩子们也下来。约翰捧了一本大书来,那是他的,给客人看。书里是各地不同的火车头,他每样讲给我听;这绿的是南非洲从哪里到哪里的,这长的是加拿大哪里的,这黄的是伦敦带我们到潘让市来的,到哪一站换车,这是过西伯利亚到中国去的,爸爸妈妈顶喜欢的中国,约翰大起来一定得去看长城吃大鸭子;这是横穿美洲过落机山的,过多少山洞,顶长的有多长——喔,约翰全知道,一看就认识!罗素说他不仅认识知道火车,他还知道轮船,他认好几十个大轮船,知道它们走的航线,从哪里到哪里——他的地理知识早就超过他保姆的,这学全是诱着他好奇的本能,渐渐由他自己一道一道摸出来的;现在你可以问他从伦敦到上海,或是由西特尼到利物浦,或是更复杂的航路,他都可以从地图上指给你看,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好东西看好东西吃,他全知道!
但最使我受深印的是这一件事。罗素告诉我他们早到时,约翰还不满三岁,他们到海里去洗澡,他还是初次见海,他觉得怕,要他进水去他哭,这来我们的哲学家发恼了:“什么,罗素的儿子可以怕什么的!可以见什么觉着胆怯的!那不成!”他们夫妻俩简直把不满三岁的儿子,不管他哭闹,一把揿进了海里去,来了一回再来,尽他哭!好,过了三五天,你不叫他进水去玩他都不依,一定要去了!现在他进海水去就比在平地上走一样的不以为奇了。东方做父母的一定不能下这样手段不是?我也懂得,但勇敢,胆力,无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础,这地方决不可含糊;别的都还可以,懦怯,怕,最不成的,这一关你不趁早替他打破,他竟许会害了他一辈子的。罗素每回说勇敢(Courage)这字时,他声音来得特别的沉着,他眼里光异样的闪亮,竟仿佛这是他的宗教的第一个信条,做人唯一的凭证!
我们谁没有做过小孩子?我们常听说孩子时代是人生最乐的时光。孩子是一片天真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一天只知道玩,肢体是灵活的,精神是活泼的。有父母的孩子尤其是享福,谁家父母不疼爱孩子,家里添了一个男的,屋子里顶奥僻的基角都会叫喜气的光彩给照亮了的。谁不想回去再过一道蜜甜的孩子生活,在妈的软兜里窝着,问爹要果子糖吃,晚上睡的时候有人替你换衣服,低低的唱着歌哄你闭上眼,做你蜜甜的小梦去?年岁是烦恼,年岁是苦恼,年岁是懊恼:咒它的,为什么亮亮的童心一定得叫人事的知识给涂开了的?我们要老是那七八十来岁,永远不长成,永远有爹娘疼着我们;比如那林子里的莺儿,永远在欢欣的歌声中自醉,永远不知道The weariness,the fever,and the fret here,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那够多美!
这是我们理想中的孩子时代,我们每回觉得吃不住生活的负担时,往往惘怅光阴太匆匆的卷走了我们那一段最耐寻味的痕迹。但我们不要太受诗人们的催眠了,既然过去的已经是过去;我们知道有意识的人生自有它的尊严,我们经受的烦恼与痛苦,只要我们能受得住不叫它们压倒,也自有它们的意义与价值。过分耽想做孩子时轻易的日子,只是泄漏你对人生欠缺认识,犹之过分伤悼老年同一种知识上的浅陋,不,我们得把人生看成一个整的:正如树木有根有干有枝叶与花果,完全的一生当然得具备童年与壮年与老年三个时期:童年是播种与栽培期,壮年是开花成荫期,老年是结果收成期。童年期的重要,正在它是一个伟大的未来工作的预备,这部工夫做不认真不透彻时将来的花果就得代付这笔价钱: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真的我们很少自省到我们一生的缺陷,意志缺乏坚定,身体与心智不够健全,种种习惯的障碍使我们随时不自觉的走上堕落的方向,这里面有多少情形是可以追源到我们当初栽培与营养时期的忽略与过失。根心里的病伤难治;在弁髦时代种下的斑点,可以到斑白的毛发上去寻痕迹,在这里因果的铁律是丝毫不松放的。并且我们说的孩子时期还不单指早年时狭义的教育,实际上一个人品格的养成是在六岁以前,不是以后;这里说的孩子期可以说是从在娘胎时起到学龄期止的径程——别看那初出娘胎黄毛吐沫的小囝囝止如小猫小狗似的不懂事,它那官感开始活动的时辰就是它来人生这学校上学的凭证。不,胎教家还得进一步主张做父母的在怀胎期内就该开始检点他们自身的作为,开始担负他们养育的责任。这道理是对的;正如在地面上仅透乃至未透一点青芽的花木,不自主的感受风露的影响,禀承父母气血的胎儿当然也同样可以吸收他们思想与行为的气息,不论怎样的微细。
但孩子它自己是无能力的,这责任当然完全落在做父母的以及其他管理人的身上。但我们一方面看了现代没有具备做父母资格的男女们尽自机械性的活动着他们生产的本能,没遮拦的替社会增加废物乃至毒性物的负担,无顾恋的糟蹋血肉与灵性——我们不能不觉着怕惧与忧心;再一方面我们又见着应分有资格的父母们因为缺乏相当的知识,或是缺乏打破不良习惯的勇气,不替他们的儿女准备下适当的环境,不给他们适当的营养,结果上好的材料至少不免遭受部分的残废——我们又不能不觉着可惜与可怜。因为养育儿女,就算单顾身体一事,仅仅凭一点本能的爱心还是不够的;要期望一个完全的儿童,我们得先假定一双完全的父母,身体,知识,思想,一般的重要。人类因为文明的结果,就这躯体的组织也比一切生物更复杂,更柔纤,更不易培养;它那受病的机会以及病的种类也比别的动物,差得远了远。因此在猫狗牛马是一个不成问题的现象,在今日的人类就变了最费周章的问题了。
带一个生灵到世界上来,养育一个孩子成人,做父母的责任够多重大;但实际上做父母的——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够多糊涂!中国民族是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句话给咒定了的;“生儿子”是人生第一件人事情。多少的罪恶,什么丑恶的家庭现象,都是从这上头发生出来的。影响到个人,影响到社会,同样的不健康。摘下来的果子,比方说,全是这半青不熟的,毛刺剌的一张皮包着松松的一个核,上口是一味苦涩,做酱都嫌单薄,难怪结果是十六字的大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尤其是所谓“士”的阶级,那成分是社会的核心,最受儒家“孝”说的流毒,一代促一代的酿成世界上唯一的弱种;谁说今日中国社会发生病态与离心涣散的现象(原先闭关时代不与外族竞争所以病象不能自见,虽则这病根已有几千年的老)不能归咎到我们最荒谬的“唯生男主义”?先人所以是弱定了的,后天又没有补救的力量;中国人管孩子还不是绝无知识绝对迷信固执恶习的老妈子们的专门任务?管孩子是阃以内的事情,丈夫们管不着,除了出名请三朝满月周岁或是孩子死了出名报丧!家庭又是我们民族恶劣根性的结晶,比牢狱还来得惨酷,黑暗,比猪圈还来得不讲卫生;但这是我们小安琪们命定长大的环境,什么奇才异禀敌得过这重重“反生命”的势力?这情形想起都叫人发抖!我不是说我们的父母就没有人性,不爱惜他们子女;不,实际上我们是爱得太过了。但不幸天下事情单凭原始的感情是万万不够的,何况中国人所谓爱儿子的爱的背后还耽着一个不可说的最自私的动机——“传种”:有了儿子盼孙子,有了孙子望曾孙,管他是生疮生癣,做贼做强盗,只要到年纪娶媳妇传种就得!生育与繁殖固然是造物的旨意,但人类的尊严就在能用心的力量超出自然法的范围,另创一种别的生物所不能的生活概念,像我们这样原始性的人生观不是太挖苦了吗?就为我们生子女的唯一目标是为替祖先传命脉,所以儿童本身的利益是绝对没有地位的。喔,我知道你要驳我说中国人家何尝不想栽培子弟,要他有出息。“有出息”,是的!旧的人家想子弟做官发财;新的人家想子弟发财做官(现在因为欠薪的悲惨做父母的渐渐觉得做官是乏味的,除了做兵官,那是一种新的行业),动机还不是一样为要满足老朽们的虚荣与实惠,有几家父母曾经替子弟们自身做人的使命(非功利的)费一半分钟的考量踌躇?再没有一种反嘲(爱伦内)能比说“中国是精神文明”来得更恶毒,更鲜艳,更深刻!我们现在有人已经学会了嘲笑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所代表的理想与习俗。呒,这也是爱伦内;我们的开化程度正还远不如那所谓“菲力士挺”哪!我们从这近几十年来的经验,至少得了一个教训,就是新的绝对不能与旧的妥协,正如科学不能妥协迷信,真理不能妥协错误,我们革新的工作得从根底做起;一切的价值得重新估定,生活的基本观念得重新确定,一切教育的方针得按照前者重新筹划——否则我们的民族就没有更新的希望。
是的,希望就在教育。但教育是一个最泛的泛词,重要的核心就在教育的目标是什么。古代斯巴达奖励儿童做贼,为的是要造成做间谍的技巧;中世纪的教会是为训练教会的奴隶;近代帝国主义的教育是为侵略弱小民族;中国人旧式的教育是为维持懒惰的生活。但西方的教育,虽则自有它的错误与荒谬情形,但它对于人的个性总还有相当的尊敬与计算,这是不容否认的。所以我们当前第一个观念得确定的是人是个人,他对他自身的生命负有直接的责任;人的生命不是一种工具,可以供当权阶级任意的利用与支配。教育的问题是在怎样帮助一个受教育人合理的做人。在这里我们得假定几个重要的前提:(一)人是可以为善的;(二)合理的生活是可能的;(三)教育是有造成品格的力量的。我在这篇里说的教育几乎是限于养成品格一义,因为灌输智识只是极狭义的教育并且是一个实际问题,比较的明显单筒。近代关于人生学科的进步,给了我们在教育上很多的发见与启示,一点是使我们对于儿童教育特别注意,因为品格的养成期最重要的是在孩子出娘胎到学龄年的期间。在人类的智力还不能实现“优生”的理想以前,我们只能尽我们教育的能力引导孩子们逼近准备“理想人”的方向走去。这才真是革命的工作——革除人类已成乃至防范未成的恶劣恨性,指望实现一个合理的群体生活的将来。手把着革命权威的不是散传单的学生,不是有枪弹的大兵,也不是讲道的牧师或讲学的教师;他们是有子女的父母:在孩子们学语学步吃奶玩耍最不关紧要的日常生活间,我们期望真正革命工作的活动!
关于这革命工作的性质、原则,以及实行的方法,罗素在他新出《论教育》的书里给了我们极大的光亮与希望。那本书听说陈宝锷先生已经着手翻译,那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我们盼望那书得到最大可能的宣传,真爱子女的父母们都应得接近那书里的智慧,因为在适当的儿童教育里隐有改造社会最不可错误的消息。我下次也许再续写一篇,略述罗素那本书的大意与我自己的感想。
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
一
“如其你早几年,也许就是现在,到道骞司德的乡下,你或许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的走着,照呼着,答话着,你如其过去问他卫撒克士小说里的名胜,他就欣欣的从详指点讲解;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撒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天上的云点,草里的虫吟,远处隐约的人声都在他灵敏的神经里印下不磨的痕迹;或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苔青与网结;或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前铜盔铁甲的骑兵曾经在这日光下驻踪;或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老的大树下,听前面乡村里的青年男女,在笛声琴韵里,歌舞他们节会的欢欣;或在济茨或雪莱或史文庞的遗迹,悄悄地追怀他们艺术的神奇……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闲(Theophile Gautier)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里,像在他最服膺的华茨华士的心眼里,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的景象是相联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艺术家的想象里,不仅伟大的史迹,就是眼前最琐小最暂忽的事实与印象,都有深奥的意义,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窥测的。从他那六十年不断的心灵生活,——观察、考量、揣度、印证,——从他那六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纯经验里,哈代,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调,纺织他最缜密最经久的诗歌——这是他献给我们可珍的礼物。”
二
上文是我三年前慕而未见时半自想象半自他人传述写来的哈代。去年七月在英国时,承狄更生先生的介绍,我居然见到了这位老英雄,虽则会面不及一小时,在余小子已算是莫大的荣幸,不能不记下一些踪迹。我不讳我的“英雄崇拜”。山,我们爱踹高的;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费劲的事;你不仅得有热心,你还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草间的刺也许拉破你的皮肤,但是你想一想登临危峰时的愉快!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我见曼殊斐儿,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见,我这一辈子就永远见不着她——会面后不到六个月她就死了。自此我益发坚持我英雄崇拜的势利,在我有力量能爬的时候,总不教放过一个“登高”的机会。我去年到欧洲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我去是为泰戈尔,顺便我想去多瞻仰几个英雄。我想见法国的罗曼·罗兰;意大利的丹农雪乌,英国的哈代。但我只见着了哈代。
在伦敦时对狄更生先生说起我的愿望,他说那容易,我给你字信介绍,老头精神真好,你小心他带了你到道骞斯德林子里去走路,他仿佛是没有力乏的时候似的!那天我从伦敦下去到道骞斯德,天气好极了,下午三点过到的。下了站我不坐车,问了MaX Gate的方向,我就欣欣的走去。他家的外园门正对一片青碧的平壤,绿到天边,绿到门前;左侧远处有一带绵邈的平林。进园径转过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小方方的壁上满爬着藤萝。有一个工人在园的一边剪草,我问他哈代先生在家不,他点一点头,用手指门。我拉了门铃,屋子里突然发一阵狗叫声,在这宁静中听得怪尖锐的,接着一个白纱抹头的年轻下女开门出来。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我的问,“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远’不见客的。”
我想糟了。“慢着,”我说,“这里有一封信,请你给递了进去。”“那么请候一候,”她拿了信进去,又关上了门。
她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堆着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愿意见你,先生,该进来。”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吗?先生,”她又笑了。“我怕,”我说。“不要紧,我们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这儿生客来得少。”
我就怕狗的袭来!战兢兢的进了门,进了官厅,下女关门出去,狗还不曾出现,我才放心。壁上挂着沙琴德(Jonh Sargent)的哈代画像,一边是一张雪莱的像,书架上记得有雪莱的大本集子,此外陈设是朴素的,屋子也低,暗沉沉的。
我正想着老头怎么会这样喜欢雪莱,两人的脾胃相差够多远,外面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狗铃声下来,哈代推门进来了。我不知他身材实际多高,但我那时站着平望过去,最初几乎没有见他,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热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里连着说“坐坐”,也不容我说话,仿佛我的“开篇”辞他早就有数,口里连着问我,他那急促的一顿顿的语调与干涩的苍老的口音,“你是伦敦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怎么翻的?”“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前面那几句问话是用不着答的(狄更生信上说起我翻他的诗),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话,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他坐着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只显得高,私下不由得跼蹐,似乎在这天神面前我们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应分占先似的!(啊,你没见过萧伯纳——这比下来你是个蚂蚁!)这时候他斜着坐,一只手搁在台上头微微低着,眼往下看,头顶全秃了,两边脑角上还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头发;他的脸盘粗看像是一个尖角往下的等边形三角,两颧像是特别宽,从宽浓的眉尖直扫下来束住在一个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时候多,只易看出颧色与表情。最特别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连着两旁松松往下坠的夹腮皮。如其他的眉眼只是忧郁的深沉,他的口脑的表情分明是厌倦与消极。不,他的脸是怪,我从不曾见过这样耐人寻味的脸。他那上半部,秃的宽广的前额,着发的头角,你看了觉着好玩,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你感觉一种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觉着难受,他那皱纹龟驳的脸皮正使你想起一块苍老的岩石,雷电的猛烈,风霜的侵陵,雨雷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斑斓,什么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你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颊,谁说这不泄漏他的怨毒,他的厌倦,他的报复性的沉默!他不露一点笑容,你不易相信他与我们一样也有喜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倾向伛偻,他面上的表情也只是一种不胜压迫的伛偻。喔哈代!
回讲我们的谈话。他问我们中国诗用韵不。我说我们从前只有韵的散文,没有无韵的诗,但最近……但他不要听最近,他赞成用韵,这道理是不错的。你投块石子到湖心里去,一圈圈的水纹漾了开去,韵是波纹。少不得。抒情诗Lyric是文学的精华的精华。颠不破的钻石,不论多小。磨不灭的光彩。我不重视我的小说。什么都没有做好的小诗难。他背了莎氏的“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朋琼生(Ben Jonson)的“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高兴的样子。我说我爱他的诗因为它们不仅结构严密像建筑,同时有思想的血脉在流走,像有机的整体。我说了Organic这个字;他重复说了两遍:“Yes,Organic yes,organic:A poem ought to be a living thing.”练习文字顶好学写诗;很多人从学诗写好散文,诗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晌。“三十年前有朋友约我到中国去。他是一个教士,我的朋友,叫莫尔德,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国来时每回说话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国什么都知道,他请我去,太不便了,我没有去。但是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吗?”哈代这话骇住了我。一个最认识各种语言的天才的诗人要我们丢掉几千年的文字!我与他辩难了一晌,幸亏他也没有坚持。
说起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又问起狄更生的近况,说他真是中国的朋友。我说我明天到康华尔去看罗素。谁?罗素?他没有加案语。我问起勃伦腾(Edmund Blunden),他说他从日本有信来,他是一个诗人。讲起麦雷(John M.Murry)他起劲了。“你认识麦雷?”他问。“他就住在这儿道骞斯德海边,他买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着海,怪极了的小屋子,什么时候那可以叫海给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车到镇上来买菜。他是有能干的。他会写。你也见过他从前的太太曼殊斐儿?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说给你听麦雷的故事。曼殊斐儿死了,他悲伤得很,无聊极了,他办了他的报(我怕他的报维持不了),还是悲伤。好了,有一天有一个女的投稿几首诗,麦雷觉得有意思,写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说投机了,就结了婚,现在大概他不悲伤了。”
他问我那晚到哪里去。我说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说好的,他就讲建筑,他的本行。我问你小说里常有建筑师,有没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说没有。这时候梅雪出去了又回来,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乱抓。哈代见我有些窘,就站起来呼开梅雪,同时说我们到园里去走走吧,我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我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咻咻的跟着。我说哈代先生,我远道来你可否给我一点小纪念品。他回头见我手里有照相机,他赶紧他的步子急急的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美国人来给了我很多的麻烦,我从此不叫来客照相,我也不给我的笔迹(Autograph),你知道?他脚步更快了,微偻着背,腿微向外一摆一摆的走着,仿佛怕来客要强抢他什么东西似的!“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来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坛里去采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递给我:“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头扬了扬手,径自进门去了。
啬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但谁还不满足,得着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古的达文謇、莎士比亚、葛德、拜伦,是不回来了的;哈代!多远多高的一个名字!方才那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吗?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离开哈代家五个钟头以后,我站在哀克刹脱教堂的门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里充满着神奇。
致泰戈尔(四)[18]
我最敬爱的老戈爹:
我也不明白为何拖到现在才给你写信。我久未提笔,并非完全归咎于懒惰。我虽不擅书信,但我不认为自己无力从惰性的枷锁里挣脱。我走过一城又一城,虚度一日又一日,因而无法使自己打起精神,向您——我亲爱的老戈爹——娓娓讲述自从去年夏天在香港和您道别以后,我有怎样的遭遇。倘若我说,没有哪一天由始至终,我的脑海里不在想念您给我留下的甜蜜记忆,请你相信我绝非故作夸张。屡屡得知您在国外身体欠佳的消息,我怎能不万分焦急!犹记得二月初的那天早晨,厚之从南美寄来的那封长信递到了我的手中。悉知我最亲爱的老戈爹非但没有忘却素思玛,而且在疾病缠身之际希望有我做伴、尽晚辈之所能宽慰他那劳倦的心灵,忐忑和感念即刻涌上我心头,执信之手禁不住颤颤发抖。我没有忘记我答应过今年会去欧洲探望您,我试图筹措此行所需的资金,却屡屡受挫,使我灰心不已。现今中国之贫穷,是您难以想象的。无止无休的战火摧残民生,必然使富者沦为贫者,贫者更是穷困潦倒。我也万念俱灰,对于欧洲之行几乎不抱期望了。但那天上午我读了厚之的来函,又一次和您的思想密切接触,我遂决定不再任由自己为时局所缚。我决心让我朝思暮想的欧洲之行成为现实,总会寻得办法的。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在三月份和我的老戈爹重逢”。然而对于我的计划,我的北京同仁几乎无一认同,更别说我的父母了。面对家中二老,我只得旁敲侧击而不敢直言此事。人人都劝说我留在北京,力挺我筹得旅费的声音少之又少。在此我并不意图向你抱怨我先前所处的困境,因为我终究是熬过来了。至于动身离京一事,我也曾踌躇不定。但每每想起我的老戈爹身患疾病而需要我的帮助,我就禁不住湿了眼眶,心神不宁。最终,为了心中的那个念想,我取道白雪皑皑的西伯利亚,匆匆奔赴欧洲(我于3月8日离京)。我怀揣多么美妙的期待——在最美丽的国度,与老戈爹重逢!(我向热那亚发去了一封电报,告知我的来访,但显然它没能交到您的手中)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老戈爹已经不在欧洲了。那时您已离开意大利,其实您在二月份就返回印度了,而我花了差不多两周时间才确认了这个消息。我全然迷失了,一时间竟不知所措。我不远万里而来,却发现我苦苦寻觅之人已经先行离去。可是我对您的担忧胜过一切,我几乎立刻订下前往印度的航程,将意大利和英格兰抛诸脑后,纵使意大利的艺术在吸引我,英格兰的友人在呼唤我。您的来信给予我莫大的安慰,我无比感激。当前我对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依然毫无头绪。我已经在意大利待了两个礼拜,在罗马见过了方美济教授,他也盼望您早日返回意大利。我现已来到翡冷翠,寄宿于一座美景如画的山间别墅,房主蒙皓珊是位有修养、心地善良的女士,她对您万分敬仰。这座园子枝繁叶茂,鸟语花香,夜莺的歌声更是令人陶醉。若不是狄更生和英国一众好友一而再再而三地邀我去康桥旧地重游,哪怕是区区几日也好,我可以在这个幽静的绝美之地优哉游哉地住上一辈子。亲爱的老戈爹,请您指点我下一步如何走,是继续待在欧洲等您返回,还是启程前往印度,六月左右在山迪尼基顿和您见面。但我对二者皆有顾虑。我忌惮印度的酷暑,自知身体不够强壮,未必经得住考验。我最迟需在九月回国,倘若您确定在八月份重返意大利,我可以在此等您。一旦您行程有变,务必尽早告知,我会冒着酷暑赴印探望您的,之后再动身回国。我无论如何都想和您见面,即使只是短暂相处。不知这封信需要多久才能寄到您的手上,要是您收悉后向我发来电报,我应当还未离开意大利。若您的身体允许,我渴望您给我回信,只言片语对我而言也是莫大慰藉。您亦可发函至英格兰剑桥国王学院的G.洛维斯·狄更生先生,让他将信转交我。来函时切勿忘记告诉我您的健康状况,这正是我最牵肠挂肚的。
以上就是我的全部心声,但愿您能耐心读完。也许南达拉或其他人会把它读给您听。至于恩厚之,他可真是幸运!
他显然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把老朋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给他发过电报,却一直盼不到他的回音。既然他已经交上好运,下一步该做什么呢?他是否会离开印度而投向美国的怀抱,又否以思想为代价去享受财富?也许他不会留在你身边,但我想他是不会忘记您的,老戈爹。他走后由谁来陪伴您呢?安德鲁斯先生或其他人会到欧洲接您吗?我无法想象您要孤身一人返回印度。您得吩咐南达拉写信给我。去年夏天我给他写了信,却从未收到他的回复,一个字也见不着。但愿他美术和教学上两全其美。他极富魅力的性格和沁人心脾的笑脸,中国朋友们至今记忆尤深。卡利达斯和卡利巴布近来如何?他们也从不写信,不过我没有资格则责怪他们,五十步岂能笑百步。我们时常希望种下友谊的种子,这类事情何乐而不为?您的访华之行匆匆结束,但您留给您朋友们的记忆值得毕生铭记。更使人欣慰的是,您与中国所建立的关系,远远超出个人友谊的范畴,它是两国人民之间的心灵纽带。您留下的这段记忆,最终将随种族意识的觉醒而愈加深刻。我们都渴望去印度走一遭,若不是有一些绝非一朝一夕能克服的实际困难,您会惊讶于我们蜂拥一般涌向那郁郁葱葱的恒河两岸。您在中国的朋友和仰慕者得知您身体欠佳后,无不忧心忡忡,并祝愿您迅速康复。其实,他们都希望您有朝一日再次来华。我国的首长段执政曾向我表达过最诚挚的愿望,盼您在不远的将来能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在此附上林长民先生(徽音的父亲)的信,段执政对您的仰慕之情在信中表达得更加尽致。梁启超先生与张彭春特地向您致候。还有一个在默默爱慕您,她对您的爱慕之深而使我不得不提,她就是女作家凌叔华小姐;您曾给予她恰如其分的赞誉,喜爱她胜于徽音(顺便提一下,徽音仍在美国)。凌小姐为您制作了一顶镶有白玉的精美便帽,还准备了其他物品,作为六十五岁寿辰的贺礼。我盼望届时能到场为您祝寿。我已写得足够多了。热切盼望您的回信。
祝您安康
素思玛
一九二五年四月三十日
通讯处:翡冷翠,美国捷运公司
欧兰度先生转
爱眉小札(一)
小曼: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沉的冤曲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进断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端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周全是铜墙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实有的与想象的悲惨的故事我亦闻见过不少,但我爱,你现在所身受的却是谁都不曾想到过,更有谁有胆量来写?我倒劝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ure吧,那书里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写的结果叫人不忍卒读,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将来有机会我对你细讲。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还来绝对的冤你,啊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许的滋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的,你尽量使吧!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的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她的就是一个。(Her heart 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and her soul as noble.)现在更进一层了,你听着这分别,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时我怜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着下来到你身上的,渐渐的我觉得我的看法不对,我不应得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着你。我站在你的正对面,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的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现在我连平视都不敢了,我从你的苦恼与悲惨的情感里憬悟了你的高洁的灵魂的真际,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得低降了下去,现在我只能仰着头献给你我有限的真情与真爱,声明我的惊讶与赞美。不错,勇敢,胆量,怕什么?前途当然是有光亮的,没有也得叫他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归宿,真想望,实现了你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一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聚交给天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运命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希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于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人间的关系是相对的,应职也有个道理,灵魂是要救度的,肉体也不能永远让人家侮辱蹂躏,因为就是肉体也是含有灵性的。
总之一句话: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肠太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再不能过分的含糊了,因为灵与肉实在是不能绝对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抛弃她的家,永别她的儿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里去?她为的就是她自己人格与性灵的尊严,侮辱与蹂躏是不应得容许的。且不忙慢慢的来,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决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等着你。
以后的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来,将来或许有用,在你申冤出气时的将来,但暂时决不可泄漏,切切!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
小龙:
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19];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个心,这个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伤,这回的伤不瞒你说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即使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齿忍着些心痛的。这还是关于我自己的话;你一方面我委实有些不放心,不是别的,单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力,结果你竟许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该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满三四十里,这是可虑的。
龙呀:你不知道我怎样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进,怎样的相信你确有能力发展潜在的天赋,怎样的私下祷祝有啊一天叫这浅薄的恶俗的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等到那一天实现时,那不仅是你的胜利也是我的荣耀哩!聪明的小曼:千万争这口气才是!我常在身旁自然多少于你有些帮助,但暂时分别也有绝大的好处,我人去了,我的思想还是在着,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决不枉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澈的觉悟时,你的生活习惯自然会得改变的,我信F也能多少帮助你。
我并不愿意做你的专制皇帝,落后叫你害怕讨厌,但我真想相当的笃饬着你,如其你过分顽皮时,我是要打的吓!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写信给我,不是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等等,并且记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给我当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着等我回来时一总看,先生再批分数,你如其能做到这点意思,那我就高兴而且放心了。同时我当然有信给你,不能怎样的密,因为我在旅行时怕不能多写,但我答应选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纯思想给你,总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暂时可以不感觉寂寞,好不好,曼?关于游历方面,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大概我人到眼到的事物多少总有报告,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顶要紧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摇动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费的了。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自北京
龙龙:
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作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
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的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一起喝,人一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喝,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灵魂合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望吗?
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我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
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
方才你接连了叫着,“我不是醉,我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声声像是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了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龙,你那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着一种逼迫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旋转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遍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的不沾恋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愿欣欣的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你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日早三时自北京
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
小曼:
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20]了,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
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子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
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前年胡适在烟霞洞养病,有他的表妹与他做伴,我说他们是神仙似的生活;我当时很羡慕他们。这种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
朋友像子美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哪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期望我的,怕只有张彭春一个,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问谁要去?
这类话暂且不提,我来讲些车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样也念不上来。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个客人上前,你的独占得满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有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哪里有好客人来。”过了一程,车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个铺盖,一只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住了肥美的德国太太,回答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先生这回怕要受苦了!”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带着列宁小照的御章,分明是红党里的将军!
我马上赔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再过一歇,他们在饭厅里,我回房,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说,“别打趣了,我真着急,不知来人是什么路道?”正说时,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头笑着说,“你看,他们就是这个路道!”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的脖子上安着。小曼,你要看了他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擞!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毛钱像泥水,还得看侍者大爷们的嘴脸!地方是真冷,绝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讲西伯利亚。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里看信去!
志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自西伯利亚途中
小曼:
柏林第一晚。一时半。方才送C女士[21]回去,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撮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只要早一周到,还可见着可爱的小脸儿,一面也不得见,这是哪里说起?他人缘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殡,说也奇怪,凡是见过他的,不论是中国人德国人,都爱极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泪,没一个不说的不曾见过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曼,你也没福,否则你也一定乐意看见这样一个孩儿的——他的相片明后天寄去,你为我珍藏着吧。真可怜,为他病也不知有几十晚不曾阖眼,瘦得什么似的,她到这时还不能相信,昏昏的只似在梦中过活。小孩儿的保姆比她悲伤更切。她是一个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爱上了一个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痴了这六七年,好容易得着了宝贝,容受他母性的爱;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尽力,每晚每早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的,两眼汪汪的,连祷告都无从开口,因为上帝待她太惨酷了。我今天赶来哭他,半是伤心,半是惨目,也算是天罚我了。
唉!家里有电报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样的悲惨,急切又没有相当人去安慰他们,真是可怜!曼!你为我写封信去吧,好么?听说老谷尔也在南方病着,我赶快得去,回头老人又有什么长短,我这回到欧洲来,岂不是老小两空!而且我深怕这兆头不好呢。
C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这是朋友的好处,老K的力量最大,不亚于我自己的。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柏林还是旧柏林,但贵贱差得太远了,先前花四毛现在得花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对你不起,收到这样一封悲惨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气我补这句话,因为你是最柔情不过的,我掉眼泪的地方你也免不了掉,我闷气的时候你也不免闷气,是不是?
今晚与C看茶花女的乐剧解闷,闷却并不解。明儿有好戏看,那是萧伯纳的Joan Dare,柏林的咖啡(叫Macoa)真好,Peach Melba也不坏,就是太贵。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给我才是!
志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小曼:
我一个人在伦敦瞎逛,现在在“采花楼”一个人喝乌龙茶等吃饭。再隔一点钟,去看John Barrymore的Hamlet。这次到英国来就为看戏。你要一时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着急,我也不知怎的总是懒得动笔,虽则我没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经验整个儿告诉你。说也奇怪,我还是每晚做梦回北京,十次里有九次见着你,每次的情形,总令人难过。真的。像C他们说我只到欧洲来了一双腿,“心”不用说,连肠胃都不曾带来,因为我胃口不好!你们那里有谁做梦会见我的魂没有?我也愿意知道。我到现在还不曾接到中国来的单个字;狄更生不在康桥,他那里不知有我的信没有,单怕掉了,我真着急。我想别人也许没有信,小曼你总该有,可是到哪一天才能得到你的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次来一路上坟送葬,惘惘极了,我有一天想立刻买票到印度去还了愿心完事;又想立刻回头赶回中国,也许有机会与你一同到小林深处过夏去,强如在欧洲做流氓。其实到今天为止我也是没有想定要流到哪里去,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这是永远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办法。印度我总得去,老头在不在我都得去,这比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心还要紧。照我现在的主意是至迟六月初动身到印度,八九月间可回国,那就快乐了。
我前晚到伦敦的,这里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只见着那美术家Roger Fry译中国诗的Arthur Waly。昨晚我住在他那里,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戏,明早就回巴黎,张女士等着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们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洛伦斯与罗马,她只有两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学,我一个人还得往南;想到Sicily去洗澡,再回头来。我这一时一点心的平安都没有,烦极了,“先生”那里信也一封没有着笔,诗半行也没有——如其有什么可提的成绩,也许就只晚上的梦,那倒不少,并且多的是花样,要是有法子理下来时,早已成书了。
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倒不怨他,我怨的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时他倒舒服,你知道他本来是个不名一文的光棍,现在可大抖了,他做了Mrs.Willard Straight的老爷,她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个,在美国顶有名的。这小鬼不是平地一声雷,脑袋上都装了金了吗?我有电报给他,已经四天了,也不得回电,想是在蜜月里蜜昏了,哪管得我在这儿空宕。
小曼你近来怎样?身体怎样?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发病,我的心好像也吊了下去似的。近来发不发?我盼望不再来了。你的心绪怎样?这话其实不必问,不问我也猜着。真是要命,这距离不是假的,一封信来回,至少得四十天,我问话也没有用,还不如到梦里去问吧!说起现在无线电的应用真是可惊,我在伦敦可以听到北京饭店礼拜天下午的音乐或是旧金山市政所里的演说,你说奇不奇?现在德国差不多每家都装了听音机,就是限制(每天报什么时候听什么)并且自己不能发电,将来我想无线电话有了普遍的设备,距离与空间就不成问题了。
比如我在伦敦,就可以要北京电话与你直接谈天,你说多Won-derful!
在曼殊斐儿坟前写的那张信片到了没有?我想另做一首诗。
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再娶了,也是一个有钱的女人。那虽则没有什么,曼殊斐儿也不会见怪,但我总觉得有些尴尬,我的东道都输了。你那篇Something Childish改好没有?近来做些什么事?英国寒伧的很,没有东西寄给你,到了意大利再寄好玩儿的给你,你乖乖的等着吧!
摩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伦敦
居然被我急出了你的一封信来,我最甜的龙儿!再要不来,我的心跳病也快成功了。让我先来数一数你的信:(1)四月十九,你发病那天一张附着随后来的;(2)五月五号(邮章);(3)五月十九至二十一(今天才到,你又忘了西伯利亚);(4)五月二十五英文的。
我发的信只恨我没有计数,论封数比你来的多好几倍。在斐伦翠四月上半月至少有十封多是寄中街的;以后,适之来信以后,就由他邮局住址转信,到如今全是的。到巴黎后,至少已寄五六封,盼望都按期寄到。
昨天才写信的,但今天一看了你的来信,胸中又涌起了一海的思感,一时哪说得清。第一,我怨我上几封信不该怨你少写信,说的话难免有些怨气,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但我一想起我的曼已是满身的病,满心的病,我这不尽责的×××,溜在海外,不分你的病,不分你的痛,倒反来怨你笔懒。咳,我这一想起你,我唯一的宝贝,我满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着你那里流去。我真恨不得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爱放在我心头热血最暖处窝着,再不让你遭受些微风霜的侵暴,再不让你受些微尘埃的沾染。曼呀,我抱着你,亲着你,你觉得吗?
我在斐伦翠知道你病,我急得什么似的,幸亏适之来了回电,才稍微放心了些。但你的病情的底细,直到今天看了你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的信才知道清楚。真苦了你,我的乖!真苦了你。但是你放心,我这次虽然不曾尽我的心,因为不在你的身旁,眼看那特权叫旁人享受了去;但是你放心,我爱!我将来有法子补我缺憾。你与我生命合成了一体以后,日子还长着哩,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充分酬报你的。不得你信我急,着你信又不由我不心痛。可怜你心跳着,手抖着,眼泪咽着,还得给我写信;哪一个字里,哪一句里,我不看出我曼曼的影子。你的爱,隔着万里路的灵犀一点,简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宝贝买不到这一点子不朽的精诚。我今天要是死了,我是要把你爱我的爱带了坟里去,做鬼也以自傲了!你用不着再来叮嘱,我信你完全的爱,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阳;岂止,你早已成我灵魂的一部,我的影子里有你的影子,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你的心;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氧;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曼,你连着要我回去。你知道我不在你的身旁,我简直是如坐针毡,哪有什么乐趣?你知道我一天要咬几回牙,顿几回脚,恨不踹破了地皮,滚入了你的交抱;但我还不走,有我踌躇的理由。
曼,我上几封信已经说得很亲切,现在不妨再说过明白。你来信最使我难受的是你多少不免绝望的口气。你身在那鬼世界的中心,也难怪你偶尔的气馁。我也不妨告诉你,这时候我想起你还是与他同住,同床共枕,我这心痛,心血都迸了出来似的!
曼,这在无形中是一把杀我的刀,你忍心吗?你说老太太的“面子”。咳!老太太的面子——我不知道要杀灭多少性灵,流多少的人血,为要保全她的面子!不,不;我不能再忍。曼,你得替我——你的爱,与你自己,我的爱,——想一想哪!不,不;这是什么时代,我们再不能让社会拿我们血肉去祭迷信!Oh!come,Love!assert your passion,let our love conquer;we can't suffer any longer such degradation and humiliation.退步让步,也得有个止境;来!我的爱,我们手里有刀,斩断了这把乱丝才说话。要不然,我们怎对得起给我们灵魂的上帝!是的,曼,我已经决定了,跳入油锅,上火焰山,我也得把我爱你洁净的灵魂与洁净的身子拉出来。我不敢说,我有力量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爱里;再不容迟疑,爱,动手吧!我在这几天内决定我的行期,我本想等你来电后再走,现在看事情急不及待,我许就来了。但同时我们得谨慎,万分的谨慎,我们再不能替鬼脸的社会造笑话,有勇还得有智,我的计划已经有了。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心上压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么好呢?霎那间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间起伏,是忧,是虑,是瞻前,是顾后,这笔上哪能写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的死。眉,我悲极了,我胸口隐隐的生痛,我双眼盈盈的热泪,我就要你,我此时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这难受——恋爱是窿苦,是的,眉,再也没有疑义。眉,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静,相互的永远占有。眉,我来献全盘的爱给你,一团火热的真情,整个儿给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样拿整个,完全的爱还我。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屑屑,我们得来一个真纯的榜样。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难得的,我们现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见解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如“先生”,如水王,如金——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己,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有奋斗到底,做到十全的责任!眉,你知道我近来心事重极了,晚上睡不着不说,睡着了就来怖梦,种种的顾虑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头乱刺,眉,你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嵌着,连自由谈天的机会都没有,咳这真是哪里说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寻思时,我仿佛觉着发根里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忧郁的思念中黑发变成苍白。一天廿四时,心头那有一刻的平安——除了与你单独相对的俄顷,那是太难得了。眉,我们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来电话,从九时半到十一时,我简直像是活抱着炮烙似的受罪,心那么的跳,那么的痛,也不知为什么,说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着牙,直翻身喘着哪!后来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电话,心头那阵的狂跳,差一点把我晕了。谁知你一直睡着没有醒,我这自讨苦吃多可笑,但同时你得知道,眉,在恋中人的心里是最复杂的心理,说是最不合理可以,说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亲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梦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来离间我们,把我迷在一辆车上,整天整夜的飞行了三昼夜,旁边坐着一个瘦长的严肃的妇人,像是运命自身,我昏昏的身体动不得,口开不得,听凭那妖车带着我跑,等得我醒来下车的时候有人来对我说你已另订约了。我说不信,你带约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闪动。我一见就往石板上一头冲去,一声悲叫,就死在地下——正当你电话铃响把我振醒,我那时虽则醒了,但那一阵的凄惶与悲酸,像是灵魂出了窍似的,可怜呀,眉!我过来正想与你好好的谈半句钟天,偏偏你又得出门就诊去,以后一天就完了,四点以后过的是何等不自然局促的时刻!我与适之谈,也是凄凉万状,我们的影子在荷池圆叶上晃着,我心里只是悲惨,眉呀!我心肝的眉呀!你快来伴我死去吧!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一日
北京
昨晚不知哪儿来的兴致,十一点钟跑到东花厅,本想与奚若谈天,他买了新鲜核桃、葡萄、莎果、莲蓬请我,谁知讲不到几句话,太太回来了,那就是完事。接着慰慈、梦绿也来了,一同在天井里坐着闲话,大家嚷饿,就吃蛋炒饭,我吃了两碗,饭后就嚷打牌,我说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与慰慈夫妇同床,梦绿连骂“要死快哩,疯头疯脑,”但结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个人一头睡下,息了灯,绿躲紧在慈的胸前,格支支的笑个不住,我假装睡着,其实他说话等等我全听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忽。
眉,娘真是何苦来。她是聪明,就该聪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们俩都是痴情人,容易钟情,她就该得想法大处落墨,比如说禁止你与我往来,不许你我见面,也是一个办法;否则就该承认我们的情分,给我们一条活路才是道理。像这样小鹣鹣的溜着眼珠当着人前提防,多说一句话该,多看一眼该,多动一手该,这可不是真该,实际毫无干系,只叫人不舒服,强迫人装假,真是何苦来。眉,我总说有真爱就有勇气,你爱我的一片血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但同时你娘那里既不肯冒险,他那里又不肯下决断,生活上也没有改向,单叫我含糊的等着,你说我心上哪能有平安,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进一步爱我,早晚想一个坚决的办法出来,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实现我一辈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爱我究竟是怎样的爱法?
我不在时你想我,有时很热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时你依旧有你的生活,并不是怎样的过不去;我在你当然更高兴,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给你一些世上再没有第二人能给你的东西,是否在我的爱你的爱里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圆满,最无遗憾的满足?这问题是最重要不过的,因为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她那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米乌爱玖丽德,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玖丽德爱罗米乌,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子的情,他们那恋爱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这里。他们俩死的时候,彼此都是无遗憾的,因为死成全他们的恋爱到完全最圆满的程度,所以这,“Die upon a kiss”是真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反面说,假如恋爱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支牙刷烂了可以另买,衣服破了可以另制,他那价值也就可想。“定情”——the spiritual engagement,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两个灵魂在上帝的眼前自愿的结合,人间再没有更美的时刻——恋爱神圣就在这绝对性,这完全性,这不变性;所以诗人说: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
眉,我感谢上苍,因为你已经接受了我;这来我的灵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荣的起点,我这一辈子再不能想望关于我自身更大的事情发现,我一天有你的爱,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实的认明这基础究竟是多深,多坚实,有多少抵抗浸凌的实力——这生命里多的是狂风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厌烦我要问你究竟爱到什么程度?有了我的爱,你是否可以自慰已经得到了生命与生命中的一切?反面说,要没有我的爱,是否你的一生就没有了光彩?我再来打譬喻:你爱吃莲肉,爱吃鸡豆肉;你也爱我的爱!在这几天我信莲肉、鸡豆、爱都是你的需要;在这情形下爱只像是一个“加添的必要”——The addi-tional necessity,不是绝对的必要,比如空气,比如饮食,没了一样就没有命的。有莲时吃莲,有鸡豆时吃鸡豆,有爱时“吃”爱。好,再过几时时新就换样,你又该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时假定我给你的爱也跟着莲与鸡豆完了,但另有与石榴同时的爱现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样过你的活,照样生活里有跳有笑的?再说明白的,眉呀,我祈望我的爱是你的空气,你的饮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没有命的一样东西;不是鸡豆,或是莲肉,有时吃固然痛快,过了时也没有多大交关,石榴、柿子、青果跟着来替口味多着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你的爱现在已是我的空气与饮食,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我的爱占一个什么地位?
May,I miss your passionately appealing gazings
and soul-communicating glances which once so overwhelmed
and ingratiated me.Suppose I die suddenly tomorrow
morning.Suppose I come to contract an incurahle disease.
Suppose I cease to love you.Suppose I change my heart and love
somebody else,what then would you feel and what
would you do?These are very cruel supposition.I
know,but all the same I can't help making them,such
being the lover's psychology.
Do you know what would I have done if in my coming
back,I should have found my love no longer mine!
Try and imagine the situation and tell me what you
think.
日记已经第六天了,我写上了一二十页,不管写的是什么,你一个字都还没有出世哪!但我却不怪你,因为你真是贵忙;我自己就负你空忙大部分的责。但我盼望你及早开始你的日记,纪念我们同玩厂甸那一个蜜甜的早上。我上面一大段问你的话,确是我每天郁在心里的一点意思,眉你不该答复我一两个字吗?眉,我写日记的时候我的意绪益发蚕丝似的绕着你;我笔下多写一个眉字,我口里低呼一声我的爱,我的心为你多跳了一下。你从前给我写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发盼望你继续你的日记,也使我多得一点欢喜,多添几分安慰。
我想去买一只玲珑坚实的小箱,存你我这几月来交换的信件,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你意思怎样?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四日
北京
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擞,从没有过的,眉,我的心,你说怪不怪,跟你的抖擞一样?想是你传给我的,好,让我们同病;叫这剧烈的心震震死了岂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确是到门了,眉,是往东走或往西走你赶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时大事就变成了玩笑,那可真不是玩!他[22]那口气是最分明没有的了;那位京友我想一定是双心(手震好了),绝不会第二个人。他现在的口气似乎比从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经准备“依法办理”;你听他的话“今年决不拦阻你”。好,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们还不争气吗?眉,这事情清楚极了,只要你的决心,娘,别说一个,十个也不能拦阻你。我的意思是我们回到南边去(你不愿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与其拖泥带浆还不如走大方的路,来一个干脆,只是情是真的,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面的地方?)找着百里做中间人,解决你与他的事情,第二步当然不用提及,虽则谁不明白?眉,你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决了这大事,免得成天怀鬼胎过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这尴尬的境地里嵌着,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谁都不舒服,真是何苦来?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这上面无论什么事,都是找不到基础的。有志事竟成,没有错儿。奋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个儿在你旁边站着,谁要动你分毫,有我拼着性命保护你,你还怕什么?
今晚我认账心上有点不舒服,但我有解释,理由很长,明天见面再说吧。我的心怀里,除了挚爱你的一片热情外,我决不容留任何夹杂的感想;这册爱眉小札里,除了登记因爱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决不愿夹杂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痴了,自顶至踵全是爱,你得明白我,眉,得永远用你的柔情包住我这一团的热情,决不可有一丝的漏缝,因为那时就有爆裂的危险。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
北京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挚而且热烈时,不自主的往极端方向走去,亦难怪我昨夜一个人发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尝成心和你生气,我更不会存一丝的怀疑,因为那就是怀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气,看事情有时不认清亲疏的区别,又太顾虑,缺乏勇气。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绝对义那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你心上还有芥蒂时,还觉得“怕”时,那你的思想就没有完全叫爱染色,你的情没有到晶莹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块光泽不纯的宝石,价值不能怎样高的。昨晚那个经验,现在事后想来,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不单是身体,我要你的性灵,我要你身体完全的爱我,我也要你的性灵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这给,你要知道,并不是给掉,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么,非但不是给掉,这给是真的爱,因为在两情的交流中,给与受再没有分界;实际是你给的多你愈富有,因为恋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与水流的交抱,有明月穿上了一件轻快的云衣,云彩更美,月色亦更艳了。眉,你懂得不是,我们买东西尚且要挑剔,怕上当,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宝石不要有斑点的,布绸不要有皱纹的,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才是理想的事业,有了那一天,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刻就变成了丑陋的玩笑。
世间多的是没志气的人,所以只听见玩笑,真的能认真的能有几个人;我们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小曼名言:“我想一个人想吃,什么东西就得吃得着,也是好过的。”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
北京
眉,醒起来,眉,起来,你一生最重要的交关已经到门了,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机会到了,真的到了。F已经把你看作泼水难收,当着生客们的面前,尽量的羞辱你;你再没有志气,也不该犹豫了;同时你自己也看得分明,假如你离成了,决不能再在北京耽下去。我是等着你,天边去,地角也去,为你我什么道儿都欣欣的不踌躇的走去。听着:你现在的选择,一边是苟且,暧昧的图生,一边是认真的生活;一边是肮脏的社会,一边是光荣的恋爱;一边是无可理喻的家庭,一边是海阔天空的世界与人生;一边是你的种种的习惯,寄妈舅母,各类的朋友,一边是我与你的爱。认清楚了这回,我最爱的眉呀,“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真的得下一个完全自主的决心,叫爱你期望你的真朋友们,一致起敬你才好呢!
眉,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到什么时候你才听我的话!你不信我的爱吗?你给我的爱不完全吗?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连极小的事情都不依从我——倒是别人叫你上哪儿你就梳头打扮了快走。你果真是我,不能这样没胆量,恋爱本是光明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眉,要知道你只是偶尔的觉悟,偶尔的难受,我呢,简直是整天整晚的叫忧愁割破了我的心。O May!love me,give me all your love,let us become one;try to live into my love for you,let my love fill you,nourish you,caress your daring body and hug your daring soul too;let my love stream over you,merge you thoroughly,let me rest happy and confident in your passion for me!
忧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个琴师操练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间的飞涛;
看他那汹涌,听他那呼号。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北京
前几天真不知是怎样过的,眉呀,昨晚到站时“谭”背给我听你的来电,他不懂得末尾那个眉字,瞎猜是密码还是什么,我真忍不住笑了——好久不笑了眉,你的摩?
先生真可人,“一切如意——珍重——眉”多可爱呀,救命王菩萨,我的眉眉!这世界毕竟不是骗人的,我心里又漾着一阵甜味儿,痒齐齐怪难受的,飞一个吻给我至爱的眉,我感谢上苍,真厚待我,眉终究不负我,忍不住又独自笑了。昨夜我住在蒋家,覆去翻来老想着你,哪睡得着,连着蜜甜的叫你嗔你亲你,你知道不我的爱?
今天捱过好不容易,直到十一时半你的信才来,阿弥陀佛,我上天了。我一壁开信就见看你肥肥的字迹我就乐想躲着眉,我妈坐在我对桌,我爸躺在床上同声笑着骂了“谁来看你信,这鬼鬼祟祟的干么!”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念你信时我脸上一定很有表情,一忽儿紧皱着眉头,一忽儿笑逐颜开,妈准递眼风给爸笑话我哪!
眉,我真心的小龙,这来才是推开云雾见青天了!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搂着你,亲你一个气都喘不回来,我的至宝,我的心血,这才是我的好龙儿哪!
你那里是披心沥胆,我这里也打开心肠来收受你的至诚——同时我也不敢不感激我们的“红娘”,他真是你我的恩人——想想当代的圣人做你我的红娘!你我还不争气一些,还不争气一些!
说也真怪,昨天还是在昏沉地狱里坑着的,这来勇气全回来了,你答应了我的话,你给了我交代,我还不听你话向前做事去,眉,你放心,你的摩也不能不给你一个好“交代!”
今天我对百里全讲了,他明白,他说有办法,可不知什么办法!
真厌死人,娘还得跟了来!我本想到南京去接你的,她若来时我连上车站都不便,这多气人,可是我听你话,眉,如今我完全听你话,你要我怎办就怎办,我完全信托你,我耐着——为你眉。
眉,你几时才能再给我一个甜甜的——我急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
上海
今晚许见着你,眉,叫我怎样好!郭虞裳说我非但近痴,简直已经痴了。方才爸爸进来问我写什么,我说日记,他要看前面的题字,没法给他看了,他指了指“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爸真通人情,前夜我没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一晚没睡,他说替我“捏着一大把汗”,后来问我怎样,我说没事,他说“你额上亮着哪”,他又对我说“像你这样年纪,身边女人是应得有一个的,但可不能胡闹,以后,有夫之妇总以少接近为是。”我当然不能对他细讲,点点头算数。
昨晚我叫梦象缠得真苦,眉,你真害苦了我,叫我怎生才是?我真想与你与你们一家人形迹上完全绝交,能躲避处躲避,免不了见面时也只随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为你爱我,我要叫她认识我的厉害!等着吧,总有一天报复的!
我见人都觉着尴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真苦死。前天我急极时忽然想起了LY庐隐,她多少是个有侠气的女子,她或能帮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现在简直连信都不想给你通了,我这里还记着日记,你那里恐怕连想我都没有时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专暴淫蛮的娘!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的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销魂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噩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是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说你负,更不能猜你变;
我心头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
九月四日
沪宁道上
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眼看着我流泪晶晶的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转瞬间又模糊了;不说别的,就这现亏我就吃定的了,“总有一天报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那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还得对你说话。
事态的变化真是不可逆料,难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铄亮的眼对着我,你温热的身子亲着我,你说“除非立刻跑”那话就像电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间,我乐极,什么都忘了,因为昨天下午你在慕尔鸣路上那神态真叫我有些诧异,你一边咬得那样定,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住(怕你真又糊涂了)写了封信给他,亲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见你的,F昨晚态度倒不错,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钟,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惦着怎样“跑”。我想起大连,想叫适之下来帮着我们一点,这样那样尽想,连我们在大连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来。今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有几分希冀,这冒险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发痒,可万想不到说谎时是这般田地,说了真话还是这般田地,真是麻维勒斯了!这下F可露透,他真是乏,他甘心情愿,做开眼的第八,舍不得抛你走,够了。
我心里只是一团谜,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观得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咳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毁我;你今天还说你永远是我的,又偷给我两个吻,在F的鼻子底下,我没法不信你,况且你又有那封真挚的信,我怎能不怜着你一点,这生活真是太蹊跷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一日
上海
我等北京人[23]来谈过,才许走;这事情又是少不了的关键。我怎敢迷拗呢?眉眉,你耐着些吧,别太心烦了。有好戏就伴爹娘去看看,听听锣鼓响暂时总可忘忧。说实话,我也不要你老在火炉生得太热的屋子里窝着,这其实只有害处,少有好处;而况你的身体就要阳光与鲜空气的滋补,那比什么神仙药都强。我只收了你两回的信,你近来起居情形怎样,我恨不立刻飞来拥着你,一起翻看你的日记。那我想你总是为在远方的摩摩不断的记着。陆医的药你虽怕吃,娘大约是不肯放松你的。据适之说,他的补方倒是吃不坏的。我始终以为你的病只要养得好就可以复元的;绝妙的养法是离开北京到山里去嗅草香吸清鲜空气;要不了三个月,保你变一只小活老虎。你生性本来活泼,我也看出你爱好天然景色,只是你的习惯是城市与暖屋养成的;无怪缺乏了滋养的泉源,你这一时听了摩摩的话否?早上能比先前早起些,晚上能比先前早睡些否?读书写东西,我一点也不期望你;我只想你在日记本上多留下一点你心上的感想。你信来常说有梦,梦有时怪有意思的;你何不闲着没事,描了一些你的梦痕来给你摩摩把玩?
但是我知道我们都是太私心了,你来信只问我这样那样,我去信也只提眉短眉长,你那边二老的起居我也常在念中。娘过年想必格外辛苦,不过劳否?爸爸呢,他近来怎样,兴致好些否?糖还有否?我深恐他们也是深深的关念我远行人,我想起他们这几月来待我的恩情便不禁泫然欲涕。眉,你我真得知感些,像这样慈爱无所不至的爹娘,真是难得又难得,我这来自己尝着了味道,才明白娘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到我们恋爱成功日,还不该对她磕一万个响头道谢吗?我说:“恋爱成功”,这话不免有语病;因为这好像说现在还不曾成功似的。但是亲亲的眉,要知道爱是做不尽的,每天可以登峰,明天还一样可以造极,这不是缝衣,针线有造完工的一天。在事实上呢,当然俗话说的“洞房花烛夜”是一个分明的段落;但你我的爱,眉眉,我期望到海枯石烂日,依旧是与今天一样的风光、鲜艳、热烈。眉眉,我们真得争一口气,努力来为爱做人;也好叫这样疼惜我们的亲人,到晚年落一个心欢的笑容!
我这里事情总算是有结果的。成见的力量真是不小,但我总想凭至情至性的力量去打开他,哪怕他铁山般的牢硬。今午与我妈谈,极有进步,现在得等北京人到后,方有明白结束,暂时只得忍耐。老金与L想常在你那里,为我道候,恕不另,梅花香柬到否?
摩祝眉喜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八日自上海
眉爱:
今天该是你我欢喜的日子了,我的亲亲的眉眉!方才已经发电给适之,爸爸也写了信给他。现在我把事情的大致讲一讲:我们的家产差不多已经算分了,我们与大伯一家一半。但为家产都系营业,管理仍需统一。所谓分者即每年进出各归各就是了,来源大都还是共同的。例如酱业、银号,以及别种行业。然后在爸爸名下再作为三份开:老辈(爸妈)自己留开一份,幼仪及欢儿立开一份,我们得一份,这是产业的暂时支配法。
第二是幼仪与欢儿问题。幼仪仍居干女儿名,在未出嫁前担负欢儿教养责任,如终身不嫁,欢的一分家产即归她管;如嫁则仅能划取一份奁资,欢及余产仍归徐家,尔时即与徐家完全脱离关系。嫁资成数多少,请她自定,这得等到上海时再说定。她不住我家,将来她亦自寻职业,或亦不在南方;但偶尔亦可往来,阿欢两边跑。
第三:离婚由张公权[24]设法公布;你们方面亦请设法于最近期内登报声明。
这几条都是消极方面,但都是重要的,我认为可以同意。只要幼仪同意即可算数。关于我们的婚事,爸爸说这时候其实太热,总得等暑后才能去京。我说但我想夏天同你避暑去,不结婚不便。爸说,未婚妻还不一样可以同行?我说但我们婚都没有订。爸说:“那你这回回去就订好了。”我说那也好,媒人请谁呢?他说当然适之是一个,幼伟来一个也好。我说那爸爸就写个信给适之吧。爸爸说好吧。订婚手续他主张从简,我说这回通伯叔华是怎样的,他说照办好了。
眉,所以你我的好事,到今天才算磨出了头,我好不快活。今天与昨天心绪大大的不同了。我恨不得立刻回京向你求婚,你说多有趣。闲话少说,上面的情形你说给娘跟爸爸听。我想办法比较的很合理,他们应当可以满意。
但今年夏天的行止怎样呢?爸爸一定去庐山,我想先回京赶速订婚,随后拉了娘一同走京汉下去,也到庐山去住几时。我十分感到暑天上山的必要,与你身体也有关系,你得好好运动娘及早预备!多快活,什么理想都达到了!我还说北京顶好备一所房子,爸说北京危险,也许还有大遭灾的一天。我说那不见得吧!我就说陶太太说起的那所房子,爸似乎有兴趣,他说可以看看去。但这且从缓,好在不急:我们婚后即得回南,京寓布置尽来得及也。我急想回京,但爸还想留住我,你赶快叫适之来电要我赶他动身前去津见面,那爸许放我早走。有事情,再谈吧!
你的欢畅了的摩摩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自硖石
眉:
我在适之这里。他新近照了一张相,荒谬!简直是个小白脸儿哪!他有一张送你的,等我带给你。我昨晚独自在硖石过夜(爸妈都在上海)。十二时睡下去,醒过来以为是天亮,冷得不堪,头也冻,脚也冻,谁知正打三更。听着窗外风声响,再也不能睡熟想爬起来给你写信。其实冷不过,没有钻出被头勇气。但怎样也睡不着,又想你,蜷着身子想梦,梦又不来。从三更听到四更,从四更听尽五更,才又闭了一回眼。早车又回上海来了。北京来人还是杳无消息。你处也没信,真闷。栈房里人多,连写信都不便;所以我特地到适之这里来,随便写一点给你。眉眉,有安慰给你,事情有些眉目了。昨晚与娘舅寄父谈,成绩很好。他们完全谅解,今天许有信给我爸,但愿下去顺手,你我就登天堂了,妈昨天笑着说我:“福气太好了,做爷娘的是孝子孝到底的了。”但是眉眉,这回我真的过了不少为难的时刻。也该的,“为我们的恋爱”可不是?昨天随口想诌几行诗,开头是:
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
这辈子算有了归宿!
看白云在天际飞。
听雀儿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热泪,
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
再不想望更高远的天国!
眉眉,这怎好?我有你什么都不要了。文章、事业、荣耀,我都不要了。诗、美术、哲学,我都想丢了。有你我什么都有了。抱住你,就比抱住整个的宇宙,还有什么缺陷,还有什么想望的余地?你说这是有志气还是没志气?你我不知道,娘听了,一定骂。别告诉她,要不然她许不要这没出息的女婿了。你一定在盼着我回去,我也何尝不时刻想往眉眉胸怀里飞。但这情形真怕一时还走不了。怎好?爸爸与娘近来好吗?我没有直接去信,你得常常替我致意。他们待我真太好了,我自家爹娘,也不过如此。适之在下面叫了,我们要到高梦旦家吃饭去,明天再写。
摩摩祝眉眉福
正月十一日
眉爱:
只有十分钟写信,迟了今晚就寄不出。我现在在硖石了,与爸爸一同回来的,妈还留在上海,住在何家。今晚我与爸爸去山上住,大约正式的“谈天”该在今晚吧!我伯父日前中了“半肢疯”,身体半边不能活动,方才去看他,谈了一回:所以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了。
眉,我还只是满心的不愉快,身体也不好,没有胃口,人瘦的凶,很多人说不认识了,你说多怪。但这是暂时的,心定了就好,你不必替吾着急。今天说起回北京,我说二十遍,爸爸说不成,还得到庐山去哪!我真急,不明白他意思究竟是怎么样!快写信吧!
今晚明天再写!祝你好,盼你信。(还没有!孙延杲的倒来了。)
摩摩吻你
一九二六年七月九日
小眉芳睐:
昨宿西山,三人谑浪笑傲,别饶风趣。七搔首弄姿,竟像煞有介事。海梦呓连篇,不堪不堪!今日更热,屋内升九十三度,坐立不宁,头昏犹未尽去。今晚决赴杭,西湖或有凉风相邀待也。
新屋更须月许方可落成,已决安置冷热水管。楼上下房共二十余间,有浴室二。我等已派定东屋,背连浴室,甚符理想。新屋共安电灯八十六,电料我自去选定,尚不太坏,但系暗线,又已装妥,将来添置不知便否?眉眉爱光,新床左右,尤不可无点缀也。此屋尚费商量,因旧屋前进正挡前门,今想一律拆去,门前五开间,一律作为草地,杂种花木,方可像样。惜我爱卿不在,否则即可相偕着手布置矣,岂不美妙。楼后有屋顶露台,远瞰东西山景,颇亦不恶。不料辗转结果,我父乃为我眉营此香巢;无此固无以寓此娇燕,言念不禁莞尔。我等今夜去杭,后日(十九)乃去天目。看来二十三快车万赶不及,因到沪尚须看好家具陈设,煞费商量也。如此至早须月底到京,与眉聚首虽近,然别来无日不忐忑若失。眉无摩不自得,摩无眉更手足不知所措也。
昨回硖,乃得适之复电,云电码半不能读,嘱重电知。但期已过促,今日计程已在天津,电报又因水患不通,竟无以复电。然去函亦该赶到,但愿冯六处已有接洽,此是父亲意,最好能请到,想六爷自必乐为玉成也。
眉眉,日来香体何似?早起之约尚能做到否?闻北方亦奇热,遥念爱眉独处困守,神驰心塞,如何可言?闻慰慈将来沪,帮丁在君办事,确否?京中友辈已少,慰慈万不能秋前让走;希转致此意,即此默吻眉肌颂儿安好。
摩
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七日自硖石
眉轩琐语(一)
去年的八月:在苦闷的齿牙间过日子;一整本呕心血的日记,是我给眉的一种礼物,时光改变了一切,却不会抹煞那一点子心血的痕迹,到今天回看时,我心上还有些怔怔的。日记是我这辈子——我不知叫它什么好——每回我心上觉着晃动,口上觉着苦涩,我就想起它。现在情景不同,不仅脸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开着的。我们平常太容易诉愁诉苦了,难得快活时,倒反不留痕迹。我正因为珍视我这几世修来的幸运,从苦恼的人生中挣出了头,比做一品官,发百万财,乃至身后上天堂,都来得宝贵,我如何能噤默。人说诗文穷而后工,眉也说我快活了做不出东西,我却老大的不信,我要做个样儿给他们看看——快活人也尽有有出息的。
顷翻看宗孟遗墨,如此灵秀,竟遭横折,忆去年八月间(夏历六月十七日)宗孟来,挈眉与我同游南海,风光谈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复得,怅惘何可胜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归,心境殊不平安,记如下:“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眺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另一段:“这时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金);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志气,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这一年来高山深谷,深谷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阳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们的前路,难保不再有阻碍,这辈子日子长着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话依旧合用:“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气,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这本日记,即使每天写,也怕至少得三个月才写得满,这是说我们的蜜月也包括在内了。但我们为什么一定得随俗说蜜月?爱人们的生活那一天不是带蜜性的,虽则这并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了解,是蜜性生活的条件与秘密,再没有别的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
国民饭店三十七号房:眉去息游别墅了,仲述一忽儿就来。方才念着莎士比亚的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 the pebbled shaore那首叹光阴的《桑内德》,尤其是末尾那两行,使我憬然有所动于中,姑且翻开这册久经疏忽的日记来,给收上点糟粕的糟粕吧。小德小惠不论多么小,只要是德是惠,总是有着落的;华茨华斯所谓Little kindnesses别轻视他们,它们各自都替你分担着一部分,不论多微细,人生压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来拿一点吧,你那儿太沉了”,他即使在事实上并没有替你分劳,(不是他不,也不是你不让:就为这劳是不能分的。)他说这话就够你感激。
昨天离北京,感想比往常的迥绝不同。身边从此有了一个人——究竟是一件大事情,一个大分别;向车外望望,一群带笑容往上仰的可爱的朋友们的脸盘,回身看看,挨着你坐着的是你这一辈子的成绩,归宿。这该你得意,也该你出眼泪,前途是自由吧?为什么不?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日
今天是观音生日,也是我眉儿的生日,回头家里几个人小叙,吃斋吃面。眉因昨夜车险吃吓,今朝还有些怔怔的,现在正睡着,歇忽儿也该好了。昨晚菱清说的话要是对,那眉儿你且有得不舒泰哪。
这年头大彻大悟是不会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气发动的时候的一点子“内不得于已”。德生看相后又有所憬惕于中,在戏院中就发议论,一夜也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就写信给他忘年好友霍尔姆士,他那诚挚澈奋的态度,着实使我感动。“我喜欢德生”,老金说,“因为他里面有火”。霍尔姆士一次信上也这么说来。
德生说我们现在都在堕落中,这样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无灵感,一无新生机,还谈什么“作为”,什么事业。
蜜月已经过去,此后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回家去没有别的希冀,除了清闲,译书来还债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个养字。在上养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与眉养我们的爱,自己养我的身与心。
首次在沪杭道上看见黄熟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静着,不由得思想上感着一种解放:何妨赤了足,做个乡下人去,我自己想。但这暂时是做不到的,将来也许真有“退隐”的那一天。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说过的养字,对人对己的尽职,我身体也不见佳,像这样下去绝没有余力可以做事,我着实有了觉悟,此去乡下,我想找点儿事做。我家后面那园,现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与家麟帮忙,每天花它至少两个钟头,不是自己动手就督饬他们弄干净那块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种的花,明年秋天也许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于我的译书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产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恒,三两月下来一定很可观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个钟头,这样下来已经连念书的时候都叫侵了。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九日
《闲话》引出来的闲话
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五十七期的《闲话》里写了一篇可羡慕的妩媚的文章。上帝保佑他以后只说闲话,不再管闲事!这回他写法郎士:一篇写照的文章。一个人容易把自己太看重了。西滢是个傻子;他妄想在不经心的闲话里主持事理的公道,人情的准则。他想用讥讽的冰屑刺灭时代的狂热。那是不可能的。他那武器的分量太小,火烧的力量太大。那还不是危险,就他自己说,单只白费劲。危险是在他自己,看来是一堆冰屑,在不知不觉间,也会叫火焰给灼热了。最近他讨论时事的冰块已经关不住它那内蕴或外染的热气——至少我有这样感觉。冰水化成了沸液,可不是玩,我暗暗的着急。好容易他有了觉悟,他也不来多管闲事了。这,我们得记下,也是“国民革命”成绩的一斑。“阿哥,”他的妹妹一天对他求告,“你不要再做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回头人家来烧我们的家,怎么好?”“你趁早把你自己的东西,”闲话先生回答说,“点清了开一个单子给我,省得出了事情以后你倒来向我阿哥报虚账!”
果然他有了觉悟,不再说废话了。本来是,拿了人参汤喂猫,她不但不领情,结果倒反赏你一爪。不识趣的是你自己,当然。你得知趣而且安分——也为你自身的利益着想。你学卫生工程的,努力开阴沟去得了。你学文学的,尽量吹你的莎士比亚葛德法郎士去得了。
西滢的法郎士实在讲得不坏。你看完了他的文章,就比是吃了一个檀香橄榄,口里清齐齐甜迷迷的尝不尽的余甘。法郎士文章的妩媚就在此。卡莱尔一类文章所以不耐咬嚼,正为它们的味道刚是反面,上口是浓烈的,却没有回味,或者,如其有,是油膏的,腻烦的,像是多吃了肥肉。西滢是分明私淑法郎士的,也不止写文章一件事——除了他对女性的态度,那是太忠贞了,几乎叫你联想到中世纪修道院里穿长袍喂鸽子的法兰西士派的“兄弟”们。法郎士的批评,我猜想,至少是不长进!
我很少夸奖人的,但西滢就他学法郎士的文章说,我敢说,已经当得起一句天津话:“有根”了。年来我们新文字(还谈不到文学)的尝试不能完全没有成就。慢慢的,慢慢的,这原来看不顺眼的姿态服装看成自然了。这根辫子是剪定的了。多谢这解放了的语言,我们个性的水从此可以顺着水性流,个性的花可以顺着花性开,我们再也不希罕类似豆腐干的四字句文体,类似木排算盘珠的绝律诗体。话里这样说,这草创期见证得到像样的作风,严一点说,能有几多?也是当然的事情。学哪一家,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情;只要你学个像样,我们决不吝惜我们的拍掌。但就是“学”,也绝不是呆板的模仿,那是没有生命的。你学你得从骨子里,脊髓里学起,不是从外表。就这学,也应分是一种灵魂的冒险。这是一个“卖野人头”的时代。穿上一件不系领结袒开脖子的衬衣,就算是雪莱。会堆砌几个花泡的杂色的词儿,就自命是箕茨。逛窑子的是维龙;抽鸦片的藉口《恶之花》的作者。这些都是庙会场上的西洋景,点缀热闹的必要,也许。
幸而同时也还有少数人知道尊重文字的灵性,肯认真下功夫到这里面去探出一点秘密来。他们也知道这是有报酬的辛苦——远一点,也许。等到驴子们献尽了伎俩的时候,等到猴儿们跳倦了的时候,我们再留神望卖艺的台上看吧。
像西滢这样,在我看来,才当得起“学者”的名词,不是有学问的意思,是认真学习的意思。第一他自己认自己极清楚;他不来妄自尊大,他明白他自己的限度。“想像力我是没有的,耐心我可不是没有的。”“我很少得到灵感的助力,我的笔没有抒情的力量。它不会跳,只会慢慢的沿着道儿走。我也从不曾感到过工作的沉醉。我写东西是很困难的。”这是法郎士自述的话;西滢就有同样的情形。他不自居作者;在比他十二分不如的同时人纷纷的刻印专集,诗歌小说戏剧哪一样没有,他却甘心抱着一枝半秃的笔,采用一个表示不争竞的栏题——《闲话》,耐心的训练他的字句。我敢预言,你信不信,到哪天这班出锋头的人们脱尽了锐气的日子,我们这位闲话先生正在从容的从事他那“完工的拂拭”(The finishing touch),笑吟吟的擎着他那枝从铁杠磨成的绣针,讽刺我们情急是多么不经济的一个态度,反面说只有无限的耐心才是天才唯一的凭证。
但我当然只说西滢是有资格学法郎士的。我决不把他来比傍近代文学里最完美的大师,那就几乎是笑话了。他学的是法郎士对人生的态度,在讥讽中有容忍,在容忍中有讥讽;学的是法郎士的“不下海主义”,任凭当前有多少引诱,多少压迫,多少威吓,他还是他的冷静,搅不混的清澈,推不动的稳固,他唯一的标准是理性,唯一的动机是怜悯;学的是法郎士行文的姿态:“法郎士的散文像水品似的透明,像荷叶上露珠的皎洁”,西滢说着这话,我们想见他唾液都吊出来了!他已经学到了多少都看得见;至于他能学到多少,那就得看他的天才了——意思是他的耐心。至少,他已经动身上路,而且早经走上了平稳的大道,他的前途是不易有危险的,只要他精力够,他一定可以走得很远——他至少可以走到我们从现在住脚处望不见的地方,我信。
我夸够了。我希望他再继续写他的法郎士,学他的法郎士。乘便我想在他的法郎士的简笔画上补上一条不易看得见的曲线。法郎士的耐心,谐趣,倔强,顽皮,装假,他都给淡淡的描上了。他漏了法郎士的真相。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自来没有一个在心灵境界里工作的,不论是艺术家诗人文人,公认他对他自己一生的满意。随他在世俗的眼内多么幸运,他只知道苦恼;随他过的日子是多么热闹,他只知道寂寞;随他在人事里多么得意,他只知道懊丧。密仡郎其罗,尼采,贝多芬,托尔斯泰,一般人不必说;葛德总算是幸运的骄儿了吧,可是他晚年对他的朋友Eckermann喷着一包眼泪吐露了他的隐情,他说他一辈子从不曾享受过快乐,从不知道过安逸。法郎士也来这一手,这是更出奇了。我不知道他一辈子有哪一件失意事;他有的是盛名,健康,舒服。但是,按勃罗杜的报告:
他叹一声气。
“在全世界上最不幸的生灵是我们人,老话说‘人是万物的主脑’。人是苦恼的主脑,我的朋友,世上有人生这件事是没有上帝再硬不过的证据。”
“但你是人间最羡慕的一个人呢。准不艳羡你的天才,你的健康,你的不老的精神。”
“够了,够了!啊,只要你能看到我的灵魂里去,你就会吃吓的。”他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里,一双发震的火热的手。他对着我的眼睛看。他的眼里满是眼泪。他的面色是枯槁的。他叹着气:“在这全宇宙间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不快活的。人家以为我快活。我从来没有快活过一天,没有快活过一个时辰。”
再添几句闲话的闲话乘便妄想解围[25]
我先得告罪我自己的无赖;我擅把岂明先生好意寄给我看看的文章给绑住了。今晚从清华回来,心里直发愁,因为又得熬半夜凑稿子,忽然得到岂明先生的文章好不叫我开心:别说这是骂别人的,就是直截痛快骂我自己的,我也舍不得放它回去,也许更舍不得了。好在来信里有“晨附要登也可以”这句话,所以我敢希冀岂明先生不至过分见怪。
岂明先生再三声明他自己是个水兵,他却把“专门学文学的”字眼加给我。我也得赶快声明——我不但不是专门学文学的,并且严格的说,不曾学过文学。我在康桥仅仅听过“Q”先生几次讲演,跟一个Sir Thomas Wyatt的后代红鼻子黄胡子的念过一点莎士比亚,绝不敢承当专门学文学的头衔。说来真也可笑,现在堂堂北京大学英文文学系的几个教师,除了张歆海先生他是真腔直板哈佛大学文学科卒业的博士而外,据我所知道谁都不曾正式学过文学的。温源宁先生是学法律的,林玉堂先生是言语学家,陈源先生是念政治的,区区是——学过银行的你信不信?
这是支话。目前的小问题是我夸奖了西滢的文章,岂明先生不以为然,说我不但夸错,并且根本看错了。按他的意思,似乎把西滢这样人与法郎士放在一起讲(不说相比),已够衰读神明;但岂明先生却十二分的回护我,只说我天生这傻,看不清事理的真相,别的动机确是没有的。我十二分的感谢,但我也还有话说。既然傻,我就傻到底吧。
先说我那篇闲话的闲话。我那晚提笔凑稿子时,“压根儿”就没忖到这杆笔袅下去是夸奖西滢的一篇东西。我本想再检一点法郎士的牙慧的。碰巧上晚临睡时看了西滢讲法郎士的那篇“新闲话”,我实在佩服他写得干净,玲巧,也不知怎的念头一转弯涂成了一篇《西滢颂》。我当晚发了稿就睡,心里也没有什么“低哆”。第二天起来想起昨晚写的至少有一句话不妥当。“唯一的动机是怜悯”这话拿给法郎士已经不免遭“此话怎讲”的责问;若说西滢,那简直有些挖苦了。再下,一天绍原就挑我这眼。那实在是骈文的流毒,你仔细看看那全句就知道。但此外我那晚心目中做文章的西滢只是新闲话的西滢;说他对女性忠贞,我也只想起他平时我眼见与女性周旋的神情,压根儿也没想起女师大一类的关系。
我生性不爱管闲事倒是真的。我懒,我怕烦。有人告我这长这短,我也就姑妄听之。逢着是是非非的问题,我实在脑筋太简单,闹不清楚,我也不希罕闹清楚,说实话。我不觉得我负有什么“言责”,因此我想既然不爱管闲事就干脆不管闲事,那绝不至于是犯罪的行为。这来我倒反可以省下一点精力,看我的“红的花,圆的月,树林巾夜叫的发痴的鸟”,兴致来时随口编个赞美歌儿唱唱,也未始不是自得其乐的一道。
每回人来报告说谁在那里骂你了,我就问骂得认真不认真:如其认真我就说何苦来因为认真骂人是生气,生气是多少不卫生的事情;如其不认真我就问写得好玩不好玩,好玩就好,不好玩就不好。我总觉得有几位先生气性似乎太大了一点,尤其是比我们更上年纪的前辈们似乎应得特别保重些才是道理。西滢,我知道,也是个不大好惹的,有人说他一动笔就得得罪人。这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出来世上别扭的事情就这么多。西滢说我也有找别扭的时候,但我每回咒或是骂的对象(他说)永远是人类的全体,不指定这个那个个人的。我想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我真的觉得没有一件事情你可以除外你自己专骂旁人的。该骂是某时代的坏风气坏癖气,该骂是人类天成的恶根性。我们心里的心里,你要是有胆量望里看的话,哪一种可能的恶、孽、罪,不曾犯过?谁也不能比谁强得了多少,老实说。我们看得见可以指摘的恶,孽,罪,是极凑巧极偶然的现象,没有什么希奇。拿实例来比喻比喻。现在教育界分明有一派人痛恨痛骂章士钊,又有一派人又在那里嬉笑怒骂骂章行严的人。好了。你退远一步,再退远一步看看,如其章某与骂章某的人的确都有该骂的地方,那从你站远一点的地位看去,你见的只是漆黑的一闭,包裹着章某当然,可是骂他的也同样在它的怀抱中。假如你再退远一步,让你真正纯洁的灵魂脱离了本体往回看的时候,我敢保你见的是那漆黑的一团连你自己也圈进去了。引申这个意义,我们就可以懂得罗曼·罗兰“Above the Battlefield”的喊声。鬼是可怕的:他不仅附在你敌人的身上,那是你瞅得见的,他也附在你自己的身上,这你往往看不到。要打鬼的话,你就得连你自己身上的一起打了去,才是公平。体会了这层意思,我们又可以明白法郎士这类作者笔头上不妨尽量的又酸又刻,骨子里却是一个伟大的悲悯。他们才真的是看透了。“讥讽中有容忍,容忍中有讥讽”,归根说,真不是容易做到的一句话。我前天说西滢学法郎士对人生的态度这般这般,也许无意中含有一种期望的意思(这话乏味透了,我知道),并且在字面上我也只说他想学,并不曾说他已经学到家,那另是一件事了。
话再说回来,我实在始终不明白我们朋友中像岂明与西滢一流人何以有别扭的必要——除非你相信“文人相欺”是一个不可摇拔的根性。不,我不信任他们俩中间(就拿他们俩作比例)有不可弥缝的罅隙!我对于他们俩的学问,一样的佩服,对他们俩的文章,一样的喜欢;对他们俩的品格,一样的尊敬。为什么为对某一件事情因为各人地位与交与不同的缘故发生了不同的看法稍稍龌龉以后,这别扭就得别扭到底,到像真有什么天大的冤仇纠住了他们?不,我相信我们当前真正的敌人与敌性的东西正多着,正该我们合力去扑斗才是,自家尽闹谁都没有好处,真是何苦来!
我说这话不但十九是无效,而且怕是两边都不讨好。我知道,但我不能不说我自己的话,如其得罪我道歉,如其招骂我甘愿。我来做一个最没出息最讨人厌的和事佬,朋友们以为何如?
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26]
无论如何,我以本刊记者的资格得向读者们道歉,为今天登载这长篇累牍多少不免私人间争执性质的一大束通信。前天西滢来信说有这样一篇文章要我登副刊,我答应了他。但今晚我看过他的来件以后,我却着实的踌躇了一晌。登还是不登,这是问题。
不登的话,我对不起西滢。他这一篇是根据前星期见本刊的周岂明先生的那一篇;周先生的那一篇,又是批评我自己做的那篇《闲话引出来的闲话》。所以这并不是没来历的。并且我事前确已答应替他登的。但登的话,事情可就更麻烦了。我是不主张随便登载对人攻击的来件的,一则因为意气文字往往是无结果,有损无益,二则我个人生性所近,每每妄想拿理性与幽默来消除意气——意气是病象的分数多,健康的分数少,无论如何。这回西滢的意气分明是很盛,谁都看得出。在他个人是为这半年来受尽了旁人对他人身攻击的闲气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一放闸再也止不住尽情的冲了出来。他这回放开嗓子痛骂一顿这件事,在一班不当事人看来当然是过分,但我们如其接头这回争执的背景,能替他设身处地想时,也许可以相当同情他满肚子的瘴气。但他这次却不只是抵当,他也着力的回击了一一他对周氏兄弟两位,尤其是鲁迅先生,丝毫不含糊的回敬了一封原礼。这究竟有好处没有?这来就能两造叫开了不?意气的反响能否是和平?人,到时候谁都不是好惹的,西洋老话说“你平空打一下罗马人,你发现一个野兽”,这样猛烈的攻击看情形绝不会就此结束的。我愁的是双方的怨毒愈结愈深,结果彼此都拿出本性里的骂街婆甚至野兽一类的东西来对付,倒叫旁边看热闹人中间冷心肠的耻笑,热心肠的打寒噤。这下是正得我前天冒昧想出来做和事佬的本愿的反面了吗?说起做和事佬那一段案语,听说我已经在不少朋友心里招受了很大的嫌疑。不提别的,单说西滢今晚附来的一纸信上就有一句提醒的话:“你能在后面写一段顶好,不过不要再让人说是纯粹的江浙人才好。”纯粹的江浙人!意思说是油滑,两边袒,没有骨子,乏——说轻一点。因此这也是我自己认真反省一下的机会。我究竟是不想两边讨好,自己懦怯,临着事体不敢说良心话?这不是件小事。既然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撑开了说我的真心话。西滢是我的朋友,并且使我最佩服最敬爱的一个。他的学问、人格都是无可置疑的。他心眼窄一点是有的;说实话,他也是不好惹的。关于他在闲话里对时事的批评,我也是与他同调的时候多,虽则我自己绝没有他那样说闲话的天才与兴会。这是一造。至于他一造,周氏弟兄一面,我与他们私人的交情浅得多;鲁迅先生我是压根儿没有胆仰过颜色的,作人先生是相识的,但见面的机会不多。鲁迅先生的作品,说来大不敬得很,我拜读过很少,就只《呐喊》集里三两篇小说,以及新近因为有人尊他是中国的尼采他的《热风》集里的几页。他平常零星的东西,我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没有看进去或是没有看懂。作人先生的作品我也不曾全看。但比鲁迅先生的看的多。他,我也是佩服的,尤其是他的博学。他爱小挑剔,我也知道的,他自己也承认。但因为我根本是一个极粗心的读者,平常文字里有深文周纳乃至些稍隐晦的地方,我就看不出来,不要说骂别人,即使骂我自己,我也是家乡人说的木而瓜之的。例如最近他那篇文章里,事后有人对我说“他岂止骂西滢他也骂苦你了”,我却不去查考,到行间字里去端详;我心头明白并且感觉到的是他有与西滢意见不合因而勃谿的地方,这在我看来不应当是什么深仇大恨,应当可以消解的。也许是我的傻想;无论如何我干下了那一段分明八面不见好的案语。周先生说本来是无围,用不着你解;西滢说得更凶,他说我“分明替他认错,替他回护,他是十二分的不领情,即使他不骂我,将来骂我的人多着哩”。(同时我也得乘便声明,周先生接续两次来信都说他对西滢个人并没有嫌隙,只是不喜欢他论事的态度罢了。)
现在西滢这来,又重新翻起了这整件的讼案;他给他的对方人定了一个言行不一致,捏造事实诬毁人的罪案。并且他文字里牵及的似乎还不止周氏两位。凭我原想出来调和的地位说,这一篇信是不该发表的(凤举先生在一封信尾也曾希望不公布此项函件),因发表了非但无益,并且不免更惹纠纷。但我如其压住了的话,一来我对西滢是失约,二来我更有“纯粹的江浙人”的嫌疑了。怎么,周岂明骂西滢的文章,你抢过来登,反过来西滢的答辩你倒不登,这不是分明怕得罪强者?我为表白我自己起见,决不能这样做。
但副刊是对读者们全体负责任,不是为少数人做喉舌的。我为要不开罪私人朋友,就难免对读者们负歉不是?我不能不踌躇。但踌躇的结果,还是把西滢的来件照登,并且担负这代登的责任。
我的理由是:(一)这场争执虽则表面看性质是私人的,但它所牵连当事人多少都是现代知名人,多少是言论界思想界的领导者,并且这争执的由来是去年教育界最重要的风潮,影响不仅到社会,并且到政治,并且到道德。在两造各执一是的时候,旁边人只觉得迷惑。这事情应分有撑开了根本洗刷一下的必要,如其我们相信是非多少还有标准的话。西滢的地位一向是孤单的,他一个人冷笃笃的说他的闲话,我们都看得见。反面说,骂西滢个人以及西滢所主持的地位的却是极不孤单的,骂的笔不全一枝,骂的机关不止一个。这终究是否西滢实在有犯众怒的地方,还是对方倚仗人多发表机关多特地来压灭这闲话所代表的见解。如其是前一个假定,那西滢是活该,否则我们不曾混入是非旋涡的人应该就事论理来下一个公正的判断。
(二)怨毒是可怕的。私人间稀小的仇恨往往酿成不预料的大祸。酝酿怨毒是危险的;脓疽到时候窝着不开,结果更不得开交。在这场争执里,两方各含积了多少的怨毒是不容讳言的:这绝不是谑,这是干脆的虐。这刀所以是应分当众开的;又为的——
(三)更基本的事实:彼此同是在思想言论界负名望负责任的人,同是对这棼乱的时期负有各尽所长清理改进的责任,同是对在迷途中的青年负有指导警觉的责任。是人就有错误,就有过失,在行为上或是在意见上;我们受教育为的是要训练理智来驾驭本性,涵养性情来节止意气。这并不是说我们因此在在就得贪图和平,处处不露棱角,避免冲突。不,我们在小地方养正是准备在大地方用,一个人如其纯粹为与己无涉的动机为正谊为公道奋斗,我们就佩服他;反过来说,如其一个人的行为或言论包含有私己的情形,那时不论他怎样藉口,我们就不能容许他。例如这一回争执,现在两造都似乎尽情发泄了,我们在旁人应分来查考查考究竟这一场纠纷的背后有没有关联人道的重大问题,值得有血性人们放进他们的力量去奋斗——例如法国的德来福斯的案子,起因虽则小,涵义却至关重要——我们当前的问题是不是同性质的?还是这里面并不包含什么大问题,有的只是两造或是一造弄笔头开玩笑过分了的结果,那好办,说明了朋友还是朋友,本来不是朋友,也不至变成仇敌。
为了这几层理由,我决定登载西滢的来件。本刊也算是一个结束,从我那篇《闲话引出来的闲话》起,经过岂明先生《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到今西滢的总清账止,以后除了有新发明的见解,关于此事辩难性质的来件,恕不登载了。
一月二十九日早四时半
附:西滢致志摩
志摩:
你看我这次生了多大的气!现在自己想来,也觉得有些好笑。这总算是半年来朝晚被人攻击的一点回响,也可以证明我的容忍还没到家。最初人家骂我,我也是像你一般,“问写得好玩不好玩,好玩就好,不好玩便不好”。大约因为好的太少的缘故吧,以后我对于它们都漠然了。可是久而久之,大约因为骂腻了——你想就是鱼鳍海参,天天吃也得吃腻,何况这样的东西——又发生了厌恶。现在忍不住的爆发了。譬如在一条又长又狭的胡同里,你的车跟着一辆粪车在慢慢的走,你虽然掩了口鼻,还少不得心中要作恶,一到空旷的地方,你少不得唾两口口涎,呼两口气。我现在的情景正是那样。
二十日周岂明先生的文章,举出来的有两点。第一点又是女师大。我对于女师大的态度你是知道的,用不着多说。在我们看来,利用学生做工具,把她们的学业做牺牲品,去达到有些人的特殊的目的,才“可以叫作卑劣”,不是吗?可是见仁见智,各人尽可以各自保守着自己的见解,不去说它吧。
第二点,是周先生特别“请读者注意”的“正经话”了。有两位名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周先生气得小胡子直翘。“总之许多所谓绅士压根儿就没有一点人气,还亏他们恬然自居于正人之列,容我讲一句粗野话,即使这些东西是我的娘舅,我也不认他是一个人。”你觉得到他的神气么?这才是“正人君子”的真面目!你们“这些东西”还不快些滚,让我来坐在这“正人君子”的交椅!可惜查问的结果,那一句什么话就是他自己的作品。其实,在我看来——我相信你一定也同意——我们自己虽然不说这种话,可是偶尔有人在私人谈话的时候说起有几个女学生不大好,也算不得滔天的大罪,用不着即刻就给他一个嘴巴。周先生一定要打嘴巴,结果正打在自己的嘴上。
我也是主张“不打落水狗”的。我不像我们的一位朋友,今天某乙说“不打落水狗”他就说“不打落水狗”,第二天某甲说“要打落水狗”,他又连忙地跟着嚷“要打落水狗”。我见狗既然落了水,就不忍打它了。这也许就是你们说我所有的怜悯吧?此外还有一件事得通知你。我那几封信里用的字眼,都不是自己创造的。我实在没有那样的想象力。不过我觉得,这自然也许是我的偏心,我觉得这些字眼在我用的地方比原来的地方适当得多了。你说怎样?无论如何,在此特别声明一句,省得人家说我侵犯了他们的版权。
这一件事牵涉了凤举,是我觉得非常抱歉的事。可是,你要知道,这事与他完全不相干的,虽然他竭力的往身上拉,要想排解这一个纷争。凤举虽然与周先生交情深一点,久一点,究竟是两方面的朋友。他虽然处处很留神,然而要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起来,那么也就很险了。这三四月来,我们没有看见过他,可是要是我们想穿凿附会,吹毛求疵的去骂人,我们也不至于不能在他说过的话里找到很好的材料,不过这种事情我们总还不至于干出来。
前面几封信里说起了好几次周岂明先生的令兄,鲁迅,即教育部佥事周树人先生的名字。这里似乎不能不提一提。
其实,我把他们一口气说了,真有些冤屈了我们的岂明先生。他与他的令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了大巫。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岂明先生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
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捏造些事实。他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轻易得罪不得的。我既然说了这两句话,不能不拿些证据来。可是他的文章,我看过了就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说句体己话,我觉得他们就不应该从那里出来——手边却没有。只好随便举一两个例子吧。好在他每篇文章都可以做很好的证据,要是你要看的话。
远一些的一个例。他说我同杨荫榆女士有亲戚朋友的关系,并且吃了她的许多的酒饭。实在呢,我同杨女士非但不是亲戚,简直就完全不认识。直到前年在北师大代课的时候,才在开会的时候见过她五六面。从去年二月起我就没有去代课。我从那时起直到今天,也就没有在任何地方碰到过杨女士。
近一些的一个例。我在《现代评论》增刊里泛论两书的重要。我说孤桐先生在他未下台以前发表的两篇文章里,这一层“他似乎没看到”。鲁迅先生在前一两期的《语丝》里就轻轻的代我改为“听说孤桐先生倒是想到了这一节,曾经发表过文章,然而下台了,很可惜”。你看见吗?那刀笔吏的笔尖。
再举一个与我无关的例吧。李仲揆先生是我们相识人中一个最纯粹的学者,你是知道的。新近国立京师图书馆聘他为副馆长。他因为也许可以在北京弄出一个比较完美的科学图书馆来,也就答应了。可是北大的章程,教授不得兼差的。虽然许多教授兼二三个以至五六个重要的差使,李先生却向校长去告一年的假,在告假期内不支薪。他现在正在收束他的功课。他的副馆长的月薪不过二百五十元。你想一想,有几个人肯这样干。然而鲁迅先生却一次再次的说他是“北大教授兼国立京师图书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
好了,不举例了。不过你要知道,就是这位鲁迅先生,他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首领”。
有人同我说,鲁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镜子,所以永远见不到他的尊容。我说他说错了。鲁迅先生之所以这样,正因为他有了一面大镜子。你听过赵子昂——是不是他?——画马的故事吧?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伏地做出那个姿势来。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要是你不信,我可以同你打一个赌。
不是有一次一个报馆访员称我们为“文士”吗?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了牙。可是后来某报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倒又不笑了。
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但是他自己常常的说人“放冷箭”,并且说“放冷箭”是卑劣的行为。
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如上面举出来的几个例,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骂人“散布流言”,“捏造事实”,而且承认那样是“下流”。
他常常的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他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在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的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他在《出了象牙之塔》的“后记”里,说起不愿译“文学者和政治家”一文的理由。他说“和中国现在的政客官僚们讲论此事,却是对牛弹琴;至于两方面的接近,在北京却时常有,几多丑态和恶行,都在这新而黑暗的阴影中开演,不过还想不出作者所说似的好招牌”,你看这才不愧为“青年叛徒的领袖”!他那一种一见官僚便低头欲呕的神情,活现在纸上。可是,啊,可是他是现任教育部的佥事。据他的自传,他从民国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从没脱离过。所以袁世凯称帝,他在教育部,曹锟贿选,他在教育部,“代表无耻的袁永彝”做总长,他也在教育部,甚至于“代表无耻的章士钊”免了他的职后,他还大嚷“佥事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的‘区区’”,怎样有人在他那里钻谋补他的缺,怎样以为无足轻重的人是“慷他人之慨”,如是如是,这样这样……这像“青年叛徒的领袖”吗?其实一个人做官也不大要紧,做了官再装出这样的面孔来可叫人有些恶心了吧。
志摩,不要以为我又生气了。我不过觉得鲁迅先生是我们中间很可研究的一位大人物,所以不免拉扯了一大段罢了。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能代他画一幅文字的像——这也是一种无聊的妄想罢了,不要以为我自信能画得出这样心理繁复的人物来。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林玉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现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悻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么。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
不写了,不写了。无聊的话也说够了。以上的二三千字已经够支持人家半年的攻击了。我现在也要说几句正经话了。
常常有人来问我,人家天天攻击我,他们不懂为什么。他们更不懂我为什么不回答。人家为什么攻击,我也不十分明了为什么,可是我为什么不回答,我是有理由的。
中若人私人相骂,谁的声音高就是谁的理由足。所以我宁可受些委屈,不愿意也不能与人相骂。打笔墨官司的时候,谁写得多,骂得下流,捏造得新奇就谁的理由大。所以我也宁可吃些亏,不愿意也不能与人家打官司。第一,我们不会捏造无中生有的事实。第二,我们想不起那样的下流字眼。第三,人家有的是闲工夫,好在衙门里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们不做事便没有饭吃。第四,人家能造种种的假名,看来好像人多势众,就是你的所谓朋友也可用了假名来放两枝冷箭,我们却做不出这样的勾当。第五,他们的喽罗也实在多,我们虽然不是不认识人,可是他们既然对我们有几分信任,我们总不肯亦不忍鼓励他们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第六,他们有的是欢迎谩骂的报纸,我们觉得自己办的一个报纸如只能谩骂,还不如没有。
可是,志摩,还有一个顶大的原因。就是你所说的“漆黑一团”很容易把你围进去。我常常觉得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泥潭里有的是已经陷下去的人,有的在浅处,有的已经没到了口鼻。他们在号着,叫着,笑着,骂着。你要是忍不住他们的诬辱,一停足,一回头,也许就会忘了你的目的地。你要是同他们一较量,你不能不失足,那时你再不设法拔你的脚出来,你也许会陷,陷,陷,直到没头没顶才完毕。这就是我一向不爱与人较量的理由。我觉得我们的才具虽小,我们的学问虽浅薄,究竟也有它们的适当的用处。爝火虽然没有多大的光,可是不能因为有了太阳便妄自菲薄,何况还没有太阳。所以我一向总想兢兢业业的向前走,总想不让暴戾之气占据我的心。可是,志摩,这次也危险得很了!这一次我想,我已经踏了两脚泥!我觉悟了。我大约不再打这样的笔墨官司了。
昨晚因为写另一篇文章,睡迟了,今天似乎有些发热。今天写了这封信,已经疲乏了。就打住吧。希望你恳切的指导我。
源十五,一,二八
结束闲话,结束废话
四光先生:
你这封信来时,前函已经付印,不及删改。你的话沉痛极了,我想与你同感想的人一定不止我一个。实际上前天我们聚餐的时候我们着实讨论了这当今的问题。我们一致认为这场恶斗有从此结束的切要,不但此,以后大家应分引为前鉴,临到意气冲动时不要因为发表方便就此造下笔孽。这不仅是绅士不绅士的问题,这是像受教育人不像的问题。我不后悔我发表西滢这一束通信,因为这叫一般人看到了相骂的一个Limit。这回的反动分明是不仅从一方面来的。学生们看做他们先生的这样丢丑,忍不住开口说话了。绝对没关系人看了这情形也不耐烦了,例如张克昌君的来件(我这里不登的同性质的来件另有三四起)。两边的朋友们,不消说,简直是汗透重裘了,再不能不想法制止。就是当事人,我想,除非真有神经病的,也应分有了觉悟,觉悟至少这类争论是无谓的。“有了经验的狗”,哈代在一处说,尚且“知道节省他的呼吸,逢着不必叫的时候就耐了下去”(好像是“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何况多少有经验的人,更何况大学的教授们,更何况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
带住!让我们对着混斗的双方喝猛一声。带住!让我们对着我们自己不十分上流的根性猛喝一声。假如我们觉得胳膊里有余力,身体里有余勇要求发泄时,让我们望升华的道上走,现在需要勇士的战场正多着哪,为国家,为人道,为真正的正谊——别再死捧着显微镜,无限的放大你私人的意气!
再声明一句,本刊此后再不登载对人攻击的文字。
致周作人
启明兄:
对不起,今天忙了一整天,直到此刻接到你第三函才有工夫答复。大后天天津有船,我竟许后天就走,虽则满身绊着锁怕不易洒脱。走后副刊托绍原兄,还得请老兄等共同帮忙维持为感。我去少则三星期,多则一月,想回京过灯节哩。
关于这场笔战的事情,我今天与平伯、绍原、今甫诸君谈了,我们都认为有从此息争的必要,拟由两面的朋友们出来劝和,过去的当是过去的,从此大家合力来对付我们真正的敌人,省得闹这无谓的口舌,倒叫俗人笑话。我已经十三分懊怅,前晚不该付印那一大束通信,但如今我非常的欢喜,因为老兄竟能持此温和的态度。至于通伯,他这回发泄已算够了,彼此都说过不悦耳的话,就算两开了吧,看我们几个居中朋友的份上——因为我还是深信彼此间没有结仇的必要。这点极诚恳的意思,千万请你容纳,最好在我动身前再给我一句可以使我放心的话,那我就快活极了!
你那个“订正”我以为也没有必要了,现在再问你的意思,如其可以不发表,我就替你扯了何如?
李四光有一封信,颇有沉痛语,星期三发表,平伯也许有意见,只要彼此放开胸膛,什么事都没有了。
只有令兄鲁迅先生脾气不易捉摸,怕不易调和,我们又不易与他接近,听说我与他虽则素昧平生,并且他似乎嘲弄我几回我并不曾还口,但他对我还像是有什么过不去似的,我真不懂,惶惑极了。我极愿意知道开罪所在,要我怎样改过我都可以,此意有机会希为转致。匆匆不尽言,即颂健福。
志摩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一日
致胡适(五)
适之:
许久不通信了,你好?前天在上海碰见经农,知道你不惯西山孤独的过活,又回北京了。我不怪你,在城里也不碍,就怕你没有决心休养——在山里做工也是休养,在城里出门就是累赘。我也做了山中人了!我们这里东山脚下新起一个三不朽祠,供历代乡贤的,我现在住着。此地还算清静,我也许在此过年了。我的一个堂弟伴我住着,蒋复璁也许搬来。我很想读一点书,做一点文字,我听说工作是烦闷的对症药,我所以特地选定了这“鬼窠庐”来试试。前天又被君劢召到上海去了一次。《理想》是决计办了,虽则结果也许是理想的反面,前天开会时(君劢召集的),人才济济的什么都有,恐怕不但唯心或是唯物,就是彼此可以共同的兴趣都很难得。大元帅的旗,同孙文的一样,不见得柱得起来。
Author Waley有信来提起你,谢谢你的书,他盼望读你的《白话文学史》。他问元朝人的短篇小说有没有集子,他要温庭筠的“侧辞、艳曲”,你知道市上有得卖否,如有我想买一部送他。
Giles也有信来,很可笑,他把你的《尝试集》当是我的,他翻了那首《中秋》我抄给你:
The lesser stars have hid their light
the greater,fewer seem;
And yet though shines before us many a
brilliant ray.
When late the moon comes out and
crosses light above the stream,
And turns the river water to anther milky way.
我在北京的旧友都像埋在地下了!
见文伯代我问候。
我谢谢你的太太,为我在西山布置,可惜我没福!
志摩
一九二四年二月
适之:
二函都到。新年来我这个山中人也只是虚有其名。年初三被张歆海召到上海,看旁人(楼光来)成好事。十三那天到杭州踏月看梅,十四回硖,十五又被百里召到上海,昨日回家,今日方才回山。现在口里衔着烟,面对着阳光照着的山坡,又可以写信做事了。我要对你讲的话多而且长,一件一件的来。
……
好极了,你们又鼓起了做戏的热心,你早说我早到北京了!现在总得过正月廿七,大约二月初总可以会面。我有的是热的心,现在真是理想的机会了。
百里一来我们的《理想》又变了面目,前天在上海决定改组周刊,顶你的《努力》的缺,想托亚东代理,但汪先生在芜湖不曾见面。他们要把这事丢在我身上,我真没有把握,但同时也很想来试试,你能否帮忙,我也想照你《读书杂志》的办法,月初或月尾有增刊,登载长篇论文与译述创作。君劢已经缩小了他的“唯”字的气焰,我要他多做政治学的文章。这事如其有头绪至早也得四月露面,以后再与你详谈。
孟邹屡次催促《曼殊斐儿集》,你的份儿究竟怎样了,我有信给西滢,他也不回音,请你与他赶快了愿才是!
你的真光见做我早知道了,多谢你见。
候候你的一家门,你的女儿好了没有。
志摩
正月十七
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
我早就想办一份报,最早想办《理想月刊》,随后有了“新月社”又想办新月周刊或月刊,没有办成的大原因不是没有人,不是没有钱,倒是为我自己的“心不定”:一个朋友叫我云中鹤,又一个朋友笑我“脚跟无线如蓬转”,我自己也老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心理,因此这几年只是虚度,什么事都没办成,说也惭愧。我认识陈博生,因此时常替《晨报》写些杂格的东西,去年黄子美随便说起要我去办副刊,我听都没有听;在这社会上办报本来就是没奈何的勾当,一个月来一回比较还可以支持,一星期开一次口已经是极勉强了,每天要说话简直是不可思议——垃圾还可以当肥料用,拿泻药打出来的烂话有什么去路!我当然不听。三月间我要到欧洲去,一班朋友都不肯放我走,内中顶蛮横不讲理的陈博生与黄子美,我急了只得行贿,我说你们放我走我回来时替你们办副刊,他们果然上了当立刻取消了他们的蛮横,并且还请我吃饭饯行。其实我只是当笑话说,那时赌咒也不信有人能牵住我办日报,我心想到欧洲去孝敬他们几封通信也就两开不是?七月间我回来了,他们逼着我要履行前约,比上次更蛮横了,真像是讨债。有一天博生约了几个朋友谈,有人完全反对我办副刊,说我不配,像我这类人只配东飘西荡的偶尔挤出几首小诗来给他们解解闷也就完事一宗;有人进一步说不仅反对我办副刊并且副刊这办法根本就要不得,早几年许是一种投机,现在可早该取消了。那晚陈通伯也在座,他坐着不出声,听到副刊早就该死的话他倒说话了,他说得俏皮,他说他本来也不赞成我办副刊的,他也是最厌恶副刊的一个;但为要处死副刊,趁早扑灭这流行病,他倒换了意见,反而赞成我来办《晨报副刊》,第一步逼死别家的副刊,第二步掐死自己的副刊,从此人类可永免副刊的灾殃。他话是俏皮可是太恭维我了;倒像我真有能力在掐死自己之前逼死旁人似的!那晚还是无结果。后来博生再拿实际的利害来引诱我,他说你不是成天想办报,但假如你另起炉灶的话,管你理想不理想,新月不新月。第一件事你就准备贴钱,对不对?反过来说,副刊是现成的,你来我们有薪水给你,可以免得做游民,岂不是一举两得!这利害的确是很分明,我不能不打算了;但我一想起每天出一张的办法还是脑袋发涨,我说我也愿意帮忙,但日刊其实太难,假如晨报周刊或是甚至三日刊的话,我总可以商量……这来我可被他抓住了,他立即说好,那我们就为你特别想法,你就管三天的副刊那总合式了。我再不好意思拒绝,他们这样的恳切。过一天他又来疏通说三天其实转不过来,至少得四天。我说那我只能在字数里做伸缩,我想尽我能力的限度只能每周管三万多字,实在三天匀不过来的话,那我只能把三天的材料摊成四分,反正多少不是好歹的标准不是?他说那就随你了。这来笑话就变成了实事,我自己可想不到的。但同时我又警告博生,我说我办就办,办法可得完全由我,我爱登什么就登什么,万一将来犯什么忌讳出了乱子累及晨报本身的话,只要我自以为有交代,他可不能怨我;还有一层,在他虽则看起我,以为我办不至于怎样的不堪,但我自问我绝不是一个会投机的主笔,迎合群众心理,我是不来的,谀附言论界的权威者我是不来的,取媚社会的愚暗与褊浅我是不来的;我来只认识我自己,只知对我自己负责任,我不愿意说的话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说的,我要说的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能不说的。我来就是个全权的记者,但这来为你们报纸营业着想却是一个问题……我们那位大主笔先生还是不信,他最后一句话是“你来办就得了!”
所以我不能不来试试……
我自己是不免开口,并且恐怕常常要开口,不比先前的副刊主任们来得知趣解事,不到必要的时候是很少开口的。我盼望不久就有人厌弃我,这消息传到了我的上司那边,我就有恢复自由的希望了!同时我约了几位朋友常常替我帮忙。我特别要介绍我们朋友里最多才多艺的赵元任先生,他从天上的星到我们肠子里微菌,从广东话到四川话,从音乐到玄学,没有一样不精;他是一个真的通人;但他顶出名的是他的“幽默”,谁要听赵先生讲演不发笑他一定可以进圣庙吃冷肉去!我想给他特开一栏,随他天南地北的乱说,反正他口里没有没趣味的材料。他已经答应投稿;但我为防他懒,所以第一天就替他特别登广告,生生的带住了他再说。老话说的“一将难求”,我这才高兴哪!此外前辈方面,梁任公先生那杆长江大河的笔是永远流不尽的,我们这小报也还得占光他的润泽。张奚若先生,先前《政治学报》的主笔,是一位有名的炮手;我这回也特请他把他的大炮安在顺治门大街的后背。金龙荪傅孟真罗志希几位先生此时还在欧洲,他们的文章我盼望不久也会来光我们的篇幅。我们特请姚茫父余越园先生谈中国美术,刘海粟钱稻孙邓以蛰诸先生谈西洋艺术;余上沅赵太侔先生谈戏剧,闻一多先生谈文学;翁文灏任叔永诸先生专撰科学的论文,萧友梅赵元任先生谈西洋音乐,李济之先生谈中国音乐。上海方面我亲自约定了郭沫若吴德生张东荪诸先生随时来稿;武昌方面,不用说,有我们钟爱的郁达夫与杨金甫。陈衡哲女士也到北京来了,我们常可以在副刊上读她的作品,这也是个可喜的消息;我此时是随笔列举,并不详备;至于我们日常见面的几位朋友,如西林西滢胡适之张歆海陶孟和江绍原沈性仁女士凌淑华女士等更不必我烦言,他们是不会旷课的,万一他们躲懒我要叫他们知道我的夏楚厉害!新近的作者如沈从文焦菊隐于成泽钟天心陈镈鲍廷蔚诸先生也一定常有崭新的作品给我们欣赏。宗白华先生又是一位多方面的学者,他新从德国回来;一位江西谢先生快从法国回来,专研文学的;我盼望他们两位也可以给我们帮助。
这是就我个人相知的说,我们当然更盼望随时有外来精卓的稿件,要不然我们虽则有上面一大串的名字,还是不易支持的。酬报是个问题;我是主张一律给相当酬润的,但据陈博生先生说晨报的经济也很支绌,假如要论文付值的话报馆破产的日子就不在远,我也知道他们的困难,但无论如何我总想法不叫人家完全白做,虽然公平交易的话永远说不上;这一点我倒立定主意想提高,多少不论;靠卖文过活的不必说。拿到一点酬报可以多买一点纸笔,就是不介意稿费的,拿到一点酬劳也算是我们家乡话说的一点“希奇子”,可以多买几包糖炒良乡吃。同时我当然不敢保证进来的稿件都有登的希望,虽则难免遗珠,我这里选择也不得不谨慎,即使我极熟的朋友的来件也一样有得到“退还不用”的快乐。我预先声明保留这点看稿的为难的必要,我永远托庇你们的宽容。
迎上前去[27]
这回我不撒谎,不打隐谜,不唱反调,不来烘托;我要说几句至少我自己信得过的话,我要痛快的招认我自己的虚实,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画在这张供状的末尾。
我要求你们大量的容许,准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报副刊》的时候,介绍我自己,解释我自己,鼓励我自己。
今天碰巧是我这辈子一个转向的日子,我新近经验过在我算是严重、惨刻、极痛心的经验:这经验撼动我全身的纤维,像大风摇动一株孤立的树,在这剧震中谁知道掉下多少不曾焦透的叶子?但我却因此得到一种心地的清明,近年来不曾尝味过的;因此我敢放胆地说我要说的话:我的呼吸这时候是洁净的,我的嗓音是浏亮的,像大风雨后的天气,原有的荒秽与杂质都叫大自然的震怒洗刷一个净尽,我此时觉着在受重伤的过去的我里,重新透出了一团新来的勇气,一部新来的健康;一个更确定的我,更倔强的我,更有力的我。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义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着的理想萎成灰,碎成断片,烂成泥,在这灰这断片这泥的底里他再来发现他更伟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这样的一个。
只有信生病是荣耀的人们才来不知耻的高声嚷痛;这时候他听着有脚步声,他以为有帮助他的人向着他来,谁知是他自己的灵性离了他去!真有志气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脱苦痛的时候,宁可死休,不来忍受医药与慈善的侮辱。我又是这样的一个。
我们在这生命里到处碰头失望,连续遭逢“幻灭”,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同时我们的年岁、病痛、工作、习惯,恶狠狠的压上我们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无形中嘲讽的呼喝着,“倒,倒,你这不量力的蠢才!”因此你看这满路的倒尸,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着挣扎的,有默无声息的……嘿!生命这十字架,有几个人抗得起来?
但生命还不是顶重的担负,比生命更重实更压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类心灵的历史里能有几个天成的孟贲乌育?在思想可怕的战场上我们就只有数得清有限的几具光荣的尸体。
我不敢非分的自夸;我不够狂,不够妄。我认识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却不能制止我看了这时候国内思想界萎瘪现象的愤懑与羞恶。我要一把抓住这时代的脑袋,问他要一点真思想的精神给我看看——不是借来的税来的冒来的描来的东西,不是纸糊的老虎,摇头的傀儡,蜘蛛网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来,血液里激出来,性灵里跳出来,生命里震荡出来的真纯的思想。我不来问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来给我看,是他的耻辱。朋友,我要你选定一边,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对面,拿出我要的东西来给我看,你就得站在我这一边,帮着我对这时代挑战。
我预料有人笑骂我的大话。是的,大话。我正嫌这年头的话太小了,我们得造一个比小更小的字来形容这年头听着的说话,写下印成的文字;我们得请一个想象力细致如史魏夫脱(Dean Swift)的来描写那些说小话的小口,说尖话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蚁兽!他们最大的快乐是忙着他们的尖喙在泥士里垦寻细微的蚂蚁。蚂蚁是吃不完的,同时这可笑的尖嘴却益发不住的向尖的方向进化,小心再隔几代连蚂蚁这食料都显太大了!
我不来谈学问,我不配,我书本的知识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轻的时候我念过几本极普通的中国书,这几年不但没有知新,温故都说不上,我实在是固陋,但我却抱定孔子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决不来强不知为知;我并不看不起国学与研究国学的学者,我十二分尊敬他们,只是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艳羡的看他们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许这辈子都没希望参加的了。外国书呢?看过的书虽则有几本,但是真说得上“我看过的”能有多少,说多一点,三两篇戏,十来首诗,五六篇文章,不过这样罢了。
科学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过正式的训练,最简单的物理化理,都说不明白,我要是不预备就去考中学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认识几颗大星,地上几棵大树!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先生那里学来的,十几年学校教育给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实在想不起,说不上,我记得的只是几个教授可笑的嘴脸与课堂里强烈的催眠的空气。
我人事的经验与知识也是同样的有限,我不曾做过工;我不曾尝味过生活的艰难,我不曾打过仗,不曾坐过监,不曾进过什么秘密党,不曾杀过人,不曾做过买卖,发过一个大的财。
所以你看,我只是个极平常的人,没有出人头地的学问,更没有非常的经验。但同时我自信我也有我与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没笼头的野马,我从来不曾站定过。我人是在这社会里活着,我却不是这社会里的一个,像是有离魂病似的,我这躯壳的动静是一件事,我那梦魂的去处又是一件事。我是一个傻子,我曾经妄想在这流动的生里发现一些不变的价值,在这打谎的世上寻出一些不磨灭的真,在我这灵魂的冒险是生命核心里的意义;我永远在无形的经验的巉岩上爬着。
冒险——痛苦——失败——失望,是跟着来的,存心冒险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却不是绝望,这分别很大。我是曾经遭受失望的打击,我的头是流着血,但我的脖子还是硬的;我不能让绝望的重量压住我的呼吸,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我的精神,更不能让厌世的恶质染黑我的血液。厌世观与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徒,初起是的,今天还是的,将来我敢说,也是的。我决不容忍性灵的颓唐,那是最不可救药的堕落,同时却继续躯壳的存在;在我,单这开口说话,提笔写字的事实,就表示后背有一个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没破绽的信仰;否则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办什么报刊?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创;我绝不是那童性的乐观主义者;我决不来指着黑影说这是阳光,指着云雾说这是青天,指着分明的恶说这是善;我并不否认黑影、云雾与恶,我只是不怀疑阳光与青天与善的实在;暂时的掩蔽与侵蚀,不能使我们绝望,这正应得加倍的激动我们寻求光明的决心。前几天我觉着异常懊丧的时候无意中翻着尼采的一句话,极简单的几个字却涵有无穷的意义与强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纵横与川的经纬,在无声中暗示你人生的奥义,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我那时感受一种异样的惊心,一种异样的彻悟: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个迟疑!
所以我这次从南边回来,决意改变我对人生的态度,我写信给朋友说这来要来认真做一点“人的事业”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这“决心做人,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是一个思想的大转变;因为先前我对这人生只是不调和不承认的态度,因此我与这现世界并没有什么相互的关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责备我,我也不来批评它。但这来我决心做人的宣言却就把我放进了一个有关系,负责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张着眼睛做梦,从今起得把现实当现实看:我要来察看,我要来检查,我要来清除,我要来颠扑,我要来挑战,我要来破坏。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对我自己给一个相当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形形色色的,纷扰不清的现象——宗教、政治、社会、道德、艺术、男女、经济?我来是来了,可还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的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个清切再来说话,我不敢保证我的话一定在行,我敢担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实,我前面说过我的学识是极浅陋的,但我却并不因此自馁,有时学问是一种束缚,知识是一层障碍,我只要能信得过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话说;至于我说的话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着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谁知道一个人有没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从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个消息是活动,第二个消息是搏斗,第三个消息是决定;思想也是的,活动的下文就是搏斗。搏斗就包含一个搏斗的对象,许是人,许是问题,许是现象,许是思想本体。一个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寻着一个相当的敌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个可以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对象,“攻击是我的本性,”一个哲学家说,“要与你的对手相当——这是一个正直的决斗的第一个条件。你心存鄙夷的时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风,你认定对手无能的时候你不应当搏斗。我的战略可以约成四个原则:——第一,我专打正占胜利的对象——在必要时我暂缓我的攻击等他胜利了再开手;第二,我专打没有人打的对象,我这边不会有助手,我单独的站定一边——在这搏斗中我难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远不来对人的攻击——在必要时我只拿一个人格当显微镜用,借它来显出某种普遍的,但却隐遁不易踪迹的恶性;第四,我攻击某事物的动机,不包含私人嫌隙的关系,在我攻击是一个善意的,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感恩的凭证。”
这位哲学家的战略,我现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战略,我盼望我将来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预定的规律,万一疏忽时我恳求你们随时提醒。我现在戴我的手套去!
灾后小言
副刊多少不免寄生性质。报馆叫一把火烧了,正张出不了版,副刊也只得跟着不作声;正张醒了,副刊也只得跟着爬起来。出事以后,朋友见面第一句是慰唁,第二句是恭喜:恭喜我平空到手了几天假!《晨报》这回本来是不该停版的;欧战时伦敦一家大报馆叫德国齐伯林飞船一丸子给毁了,全毁了,可是明早上照例出报,只多了一条本报馆被炸的新闻。中国人到底脆弱,养太娇了,经不起风浪,一动活就喘不过气来。烧《晨报》的火神爷心肠还是不够辣;该毁的没有毁,机器稿子全给留了,不该毁的倒给毁了,馆员们的衣服,听差们的被褥,厨子的家当,会客室里新制的一套沙发,壁上挂的画片,全没了。所以只要我们摇笔杆儿的先生们有勇气,当晚爬进火堆里去喊齐馆员们工人们来吩咐:只当没有这回事,明儿照例出报,自家铅字乱了,就拿到别家印去,那时订报的买主们就不会白损失这星期的报,这不就合了一句老话,大事化成小事,小事化成无事了吗?原来这年头我们全犯了神经过敏一类的病,往往拿着显微镜看事情,什么都给看大了:偶尔的得意,耗子爬上米仓瞪眼珠,猫儿站在屋尖上竖尾巴一类的骄傲,做贼的爬进了洞捞着货又爬出了洞稳稳的得胜回家一类的锋头,算什么,真算什么!我们身子尽可以进小胡同踹烂泥闻臭味儿,可不要忘了头顶还有天,青青无底的天,白天照着太阳,晚上亮着星,永久的威严,不变的光明;我们身子尽可以钻进破帐子烂被封里去胡乱睡着,可别忘了心窝底里还有一个良心,一个哲学家迂腐的叫作道德的命令,它也是与天光一样永远在着,你兽性发作的时候尽可以杀人放火为非作奸的干去,回头还可以自夸英雄好汉,可是到时候它就会来报复,掐着你,追着你,斗着你,叫你偌大世界没缝儿躲去,什么人为的刑罚都没有它凶,没有它正确。什么都是虚荣;什么不是虚荣?这年头还是学地上草顶合式,静静的躺着,人家爱踹就让踹,踹不倒是运气好,踹倒了也还不是该?
我记得我接手副刊的时候有人说起凡是副刊全要不得,全该取消;这回差点儿连正刊都给取消了!有一位朋友提什么火烧不火烧,就有人顶着嚷宣武门外火起了,你们看着!谁知竟成了谶语,果然遭了火,您说这巧不巧?现在又上场了;朋友中有气愤的,要我以后把笔尖深深的往毒液里浸透了再来写,丹农雪乌说的“喊响些,大声的喊,叫天上的云发震,叫地下的畜生们也发震”;有谨慎的再三嘱咐我须要小心了,别逞笔头意气惹祸招殃,犯不着。我倒是不慌,也不急,火烧得了木头盖的屋子,可烧不了我心头无形的信仰,我生平经验虽则不深,可是人事肤浅的变异轻易也骇不了我,吓不倒我,我就自恨天生力量不够大,理智不够锐,感情不够烈,笔力不够强,但相当内心的平衡,我希冀,总还可以保持。本副刊以后选稿的标准还是原先的标准:思想的独立与忠实,不迎合照旧不迎合,不谀附照旧不谀附,不合时宜照旧不合时宜。世上不少明白的人,不少纯洁的心,不愁没有同情的感召,不愁没有价值的认识,迟早间——凭着这点子信心,我今天再来继续我的摇笔杆儿的生活。
再剖
你们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难受不是?这就是我现在的苦恼;肠胃里一阵阵的作恶,腥腻从食道里往上泛,但这喉关偏跟你别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着你——不,它且不给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来的几口苦水,过后只是更难受,更觉着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么样。我要孤寂:要一个静极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里,牢狱的暗室里——再没有外界的影响来逼迫或引诱你的分心,再不须计较旁人的意见,喝彩或是嘲笑;当前唯一的对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时它们再不会躲避,不会隐遁,不会装作;赤裸裸的听凭你察看,检验,审问。你可以放胆解去你最后的一缕遮盖,袒露你最自怜的创伤,最掩讳的私亵。那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机会。
但我现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样一个时机。白天太忙(在人前一个人的灵性永远是蜷缩在壳内的蜗牛);到夜间,比如此刻,静是静了,人可又倦了,惦着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羡慕我台上放着那块唐砖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莲台上瞑目坐着,什么都摇不动他那入定的圆澄。我们只是在烦恼网里过日子的众生,怎敢企望那光明无碍的境界!有鞭子下来,我们躲;见好吃的,我们垂涎;听声响,我们着忙;逢着痛痒,我们着恼。我们是鼠、是狗、是刺猬、是天上星星与地上泥土间爬着的虫。哪里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亲近你自己?哪里有机会,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几天也不知无形中经过几度挣扎,才呕出那几口苦水,这在我虽则难受还是照旧,但多少总算是发泄。事后我私下觉得愧悔,因为我不该拿我一己苦闷的骨鲠,强读者们陪着我吞咽。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恶味。我承认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为,不敢望恕的。我唯一的解嘲是这几口苦水的确是从我自己的肠胃里呕出——不是去脏水桶里舀来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们认识我的深浅——(我的浅?)我最怕朋友们的容宠容易形成一种虚拟的期望;我这操刀自剖的一个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该扛上的担负。
是的,我还得往底里挖,往更深处剖。
最初我来编辑副刊,我有一个愿心。我想把我自己整个儿交给能容纳我的读者们,我心目中的读者们,说实话,就只这时代的青年。我觉着只有青年们的心窝里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着他们的热血,听他们的脉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里发见他们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们的思想。假如编辑的意义只是选稿、配版、付印、拉稿,那还不如去做银行的伙计——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编辑晨副的机会,就为这不单是机械性的一种任务。(感谢晨报主人的信任与容忍),晨副变了我的喇叭,从这管口里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调谐的音调,它是我的镜子,在这平面上描画出我古怪的不调谐的形状。我也决不掩讳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记得我第一次与读者们相见,就是一篇供状。我的经过,我的深浅,我的偏见,我的希望,我都曾经再三的声明,怕是你们早听厌了。但初起我有一种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时间为什么原因我竟有那活棱棱的一副勇气。我宣言我自己跳进了这现实的世界,存心想来对准人生的面目认他一个仔细。我信我自己的热心(不是知识)多少可以给我一些对敌力量的。我想拼这一天,把我的血肉与灵魂,放进这现实世界的磨盘里去捱,锯齿下去拉,——我就要尝那味儿!只有这样,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办的刊物多少是一个有生命气息的东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与读者间发生一种活的关系;才可以期望读者们觉着这一长条报纸与黑的字印的背后,的确至少有一个活着的人与一个动着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脸上,他的欢喜,他的惆怅,他的迷惑,他的伤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确是从一个可认识的主体上发出来的变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态,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虚影。
并且我当初也并不是没有我的信念与理想。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则。有我爱护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爱心与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乐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这是我那时的一点“赤子之心”。我恨的是这时代的病象,什么都是病象:猜忌、诡诈、小巧、倾轧、挑拨、残杀、互杀、自杀、忧愁、作伪、肮脏。我不是医生,不会治病;我就有一双手,趁它们活灵的时候,我想,或许可以替这时代打开几扇窗,多少让空气流通些,浊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洁净的进来。
但紧接着我的狂妄的招摇,我最敬畏的一个前辈(看了我的吊刘叔和文)就给我当头一棒:
……既立意来办报而且郑重宣言“决意改变我对人的态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单凭主觉,随便说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一时的兴奋,是无用的,说话越觉得响亮起劲,跳踯有力,其实即是内心的虚弱,何况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给他们以可怕的影响,似乎不是志摩这番挺身出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这一喝这几个月来就没有一天不在我“虚弱的内心”里回响。实际上自从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后,即使不曾撑开了往后退,至少我自己觉不得我的脚步曾经向前挪动。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这梦梦的下去。算清亏欠,在还算得清的时候,总比窝着混着强。我不能不自剖。冒着“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的危险,我不能不利用这反省的锋刃,劈去纠着我心身的累赘、淤积,或许这来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来这做人真是奥妙。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跟着知识的开豁逐渐胚胎,成形,活动,最后支配前一种的生活,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跟着光亮的增加渐渐由模糊化成清晰,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你动它跟着动,你不动它跟着不动。在实际生活的匆遽中,我们不易辨认另一种无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们在阴地里不见我们的影子;但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忽的发见了它,不容否认的踵接着你的脚跟,比如你晚间步月时发见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你许到极迟才觉悟(有人一辈子不得机会),但你实际生活中的经历、动作、思想,没有一丝一屑不同时在你那跟着长成的性灵生活中留着“对号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过你的一举一动,虽则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见。
我这时候就比是一个人初次发见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讶异,迷惑,耸悚,猜疑,恍惚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个存在的时候。我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冲,一时踹入一个泥潭,一时踏折一枝草花,只是这无目的的奔驰;从哪里来,向哪里去,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曾到我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的,恍然的我惊觉了。仿佛是一向跟着我形体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责问我这匆匆的究竟是为什么!
一种新意识的诞生。这来我再不能盲冲,我至少得认明来踪与去迹,该怎样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该怎样准备如其前程还在遥远?
啊,我何尝愿意吞这果子,早知有这多的麻烦!现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决定掉落在这生活道上的“我”的赶路方法。以前种种动作是没有这新意识作主宰的;此后,什么都是由它。
《诗刊》牟言
我们几个朋友想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发行一次《诗刊》,专载创作的新诗与关于诗或诗学的批评及研究文章。
本来这一句话就够说明我们出《诗刊》的意思;但本期有的是篇幅,当编辑的得想法补满它;容我先说这《诗刊》的起因,再说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意见。
我在早三两天前才知道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窝,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间画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狭狭的给镶上金边,像一个裸体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圈似的情调。有一个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不消说,当然是米鲁薇纳丝一类的雕像。他的那个也够尺外高,石色黄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衬着一体黑的背景,别饶一种澹远的梦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阳中的荒芜的草原,有几条牛尾几个羊头在草丛中掉动。这是他的客室。那边一间是他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油色不曾干的画。屋子极小,但你在屋里觉不出你的身子大;戴金圈上的黑公主有些杀伐气,但她不至于吓瘪你的灵性;裸体的女神(她屈着一支腿挽着往下沉的亵衣),免不了几分引诱性,但她决不容许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阳进来,黑壁上也沾着光;晚快黑影进来,屋子里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踪迹;夜间黑景与灯光交斗,幻出种种不成形的怪象。
这是一多手造的阿房,确是一个别有气象的所在,不比我们单知道买花洋纸糊墙,买花席子铺地,买洋式木器填屋子的乡蠢。有意识的安排,不论是一间屋,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种激发想象的暗示,就有一种特具的引力。难怪一多家里见天有那些诗人去团聚——我羡慕他!
我写那几间屋子因为它们不仅是一多自己习艺的背景,它们也就是我们这《诗刊》的背景。这搭题居然被我做上了;我期望我们将来不至辜负这制背景人的匠心,不辜负那发糯米光的爱神,不辜负那戴金圈的黑姑娘,不辜负那梅斐士滔佛利士出没的空气!
我们的大话是: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这话转到了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浅见。我第一得声明我绝没有厚颜,自诩有什么诗才。新近我见一则短文上写“没有人会以为徐志摩是一个诗人……”对极,至少我自己绝不敢这样想,因为诗人总得有天才,天才的担负是一种压得死人的担负,我想着就害怕,我哪敢?实际上我写成了诗式的东西借机会发表,完全是又一件事,这绝不证明我是诗人,要不然诗人真的可以充汗牛之栋了!一个时代见不着一个真诗人,是常例;有一两个露面已够例外;再盼望多简直是疯想。像我个人,归根说,能认识几个字,能懂得多少物理人情,做一个平常人还怕不够格,何况更高的?我又何尝懂得诗,兴致来时随笔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怕没有这样容易!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那光亮也就微细得可怜、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豆油灯光。痛苦就在这里;这一丝will-O’-the-wisp,若隐若现的晃着,我料定是我终身不得(性灵的)安宁的原因。
我如其胆敢尝试过文艺的作品,也无非是在黑弄里弄班斧,始终是其妙莫名,完全没有理智的批准,没有可以自信的目标。你们单看我第一部集子的杂乱,荒伧,就可以知道我这里的供状绝不是矫情。我这生转上文学的路径是极兀突的一件事;我的出发是单独的,我的旅程是寂寞的,我的前途是蒙昧的。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这道上摸索的,不只我一个;旅伴实际上尽有,只是彼此不曾有机会携手。这发见在我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欣慰。管得这道终究是通是绝,单这在患难中找得同情,已够酬劳这颠沛的辛苦。管得前途有否天晓,单这在黑暗中叫应,彼此诉说曾经的磨折,已够暂时忘却肢体的疲倦。
再说具体一点,我们几个人都共同着一点信心,我们信诗是表现人类创造力的一个工具,与音乐与美术是同等同性质的;我们信我们这民族这时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没有一部像样的诗式的表现是不完全的;我们信我们自身灵性里以及周遭空气里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灵魂,我们的责任是替它们搏造适当的躯壳,这就是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的发见;我们信完美的形体是完美的精神唯一的表现;我们信文艺的生命是无形的灵感加上有意识的耐心与勤力的成绩;最后我们信我们的新文艺,正如我们的民族本体,是有一个伟大美丽的将来的。
上面写的似乎太近宣言式的铺张,那并不是上等的口味,但我这杆野马性的笔是没法驾驭的;我的期望是至少在我们几个人中间,我的话可以取得相当的认可。同时我也感觉一种戒惧。我第一不敢担保这《诗刊》有多久的生命;第二不敢担保这《诗刊》的内容可以满足读者们最低限度的笃责。这当然全在我们自己;这年头多的是虎头蛇尾的现象,且看我们这群人终究能避免这时髦否?
此后《诗刊》准每星期四印出,我们欢迎外来的投稿。
《诗刊》放假
《诗刊》以本期为止,暂告收束。此后本刊地位,改印《剧刊》,详情另文发表。
《诗刊》暂停的原由,一为在暑期内同人离京的多,稿事太不便,一为热心戏剧的几个朋友,急于想借本刊地位,来一次集合的宣传的努力,给社会上一个新剧的正确的解释,期望引起他们对于新剧的真纯的兴趣;诗与剧本是艺术中的姊妹行,同人当然愿意暂时奉让这个机会。按我们的预算,想来十期或十二期剧刊,此后仍请诗刊复辟,假如这初期的试验在有同情的读者们看来还算是有交代的话。
《诗刊》总共出了十一期,在这期间内我们少数同人的工作,该得多少分数,当然不该我们自己来擅自评定;我们决不来厚颜表功;但本刊既然暂行结束,我们正不妨回头看看;究竟我们做了点儿什么?
因为开篇是我唱的,这尾声(他们说)也得我来。实际上我虽则忝居编辑的地位,我对诗刊的贡献,即使有,也是无可称的。在同人中最卖力气的要首推饶孟侃与闻一多两位;朱湘君,凭他的能耐与热心,应分是我们这团体里的大将兼先行,但不幸(我们与读者们的不幸)他中途误了卯,始终没有赶上,这是我们觉得最可致憾的;但我们还希冀将来重整旗鼓时,他依旧会来告奋勇,帮助我们作战。我们该得致谢邓以蛰余上沅两位先生各人给我们一篇精心撰作的论文;这算是我们借来的“番兵”。杨子惠孙之潜两位应受处分,因为他们也是半途失散,不曾尽他们应尽的责任;他们此时正在西湖边乘凉作乐,却忘了我们还在这大热天的京城里奋斗。说起外来的投稿,我们早就该有声明:来稿确是不少,约计至少在二百以上,我们一面感谢他们的盛意,一面道歉不曾如量采用,那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在选稿上,我们有我们的偏见是不容讳言的,但是天知道,我们决不曾存心“排外”!这一点我们得求曾经惠稿诸君的亮恕。
但我们究竟做了点儿什么,这是问题。第一在理论方面,我们讨论过新诗的音节与格律。我们干脆承认我们是“旧派”——假如“新”的意义不能与“安那其”的意义分离的话。想是我们的天资低,想是我们“犯贱”,分明有了时代解放给我们的充分自由不来享受,却甘心来自造镣铐给自己套上;放着随口曲的真新诗不做,却来试验什么画方豆腐干式一类的体例!一多分明是我们中间最乐观的,他说:“新诗的音节……确乎有了一种具体的方式可寻。这种音节的方式发现以后,我断言新诗不久定要走进一个新的建设的时期了。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承认这在新诗的历史里是一个轩然大波。这一个大波的荡动是进步还是退化,不久也就自有定论。”这话不免有点“老气”的嫌疑,许有很多人不能附和这乐观论,这是当然的;但就最近的成绩看,至少我们不该气馁,这发见虽则离完成,期许还远着,但决不能说这点子端倪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奖励。只要你有勇气不怕难,凭这点子光亮往前继续的走去,不愁走不出道儿来;绕弯,闪腿,刺脚,一类的事,都许有的,但不碍事,希望比困难大得多!
再说具体一点,我们觉悟了诗是艺术;艺术的涵义是当事人自觉的运用某种题材,不是不经心的一任题材的支配。我们也感觉到一首诗应分是一个有生机的整体,部分与部分相关联,部分对全体有比例的一种东西;正如一个人身的秘密是它的血脉的流通,一首诗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内含的音节,匀整与流动。这当然是原则上极粗浅的比喻,实际上的变化与奥妙是讲不尽也说不清的,那还得做诗人自己悉心体会去。明白了诗的生命是在它的内在的音节(Internal rhythm)的道理,我们才能领会到诗的真的趣味;不论思想怎样高尚,情绪怎样热烈,你得拿来彻底的“音节化”(那就是诗化)才可以取得诗的认识,要不然思想自思想,情绪自情绪,却不能说是诗,但这原则却并不在外形上制定某式不是诗某式才是诗;谁要是拘拘的在行数字句间求字句的整齐,我说他是错了。行数的长短,字句的整齐或不整齐的决定,全得凭你体会到的音节的波动性;这里先后主从的关系在初学的最应得认清楚,否则就容易陷入一种新近已经流行的谬见,就是误认字句的整齐(那是外形的)是音节(那是内在的)的担保。实际上字句间尽你去剪裁个齐整,诗的境界离你还是一样的远着;你拿车辆放在牲口的前面,你哪还得赶动你的车?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正如字句的排列有恃于全诗的音节,音节的本身还得起原于真纯的“诗感”。再拿人身作比,一首诗的字句是身体的外形,音节是历脉,“诗感”或原动的诗意是心脏的跳动,有它才有血脉的流转。要不然“他戴了一顶草帽到街上走走,/碰见了一只猫,又碰见了一只狗”一类的谐句都是诗了!我不惮烦的疏说这一点,就为我们,说也惭愧,已经发见了我们所标榜的“格律”的可怕的流弊!谁都会运用白话,谁都会切豆腐似的切齐字句,谁都能似是而非的安排音节——但是诗,它连影儿都没有和你见面!
所以说来,我们学作诗的一开步就有双层的危险,单讲“内容”容易落了恶滥的“生铁门笃儿主义”或是“假哲理的唯晦学派”;反过来说,单讲外表的结果只是无意义乃至无意识的形式主义。就我们诗刊的榜样说,我们为要指摘前者的弊病,难免有引起后者弊病的倾向,这是我们应分时刻引以为戒的。关于这点《诗刊》第八期上钟天心君给我们的诤言是值得注意的。
我已经多占了篇幅,赶快得结束这尾声。在理论上我们已经发挥了我们的“大言”,但我们的作品终究能跟到什么地位,我此时实在不敢断言。就我自己说,我开头是瞎摸,现在还是瞎摸,虽则我受《诗刊》同人的鼓励是不可量的。在我们刊出的作品中,可以“上讲坛”的虽则不多,总还有;就我自己的偏好说,我最喜欢一多三首诗。《春光》《死水》,都是完全站得住的;《黄昏》的意境,也是上乘,但似乎还可以改好。孟侃从踢球变到作诗,只是半年间的事,但他运用诗句的纯熟,已经使我们老童生们有望尘莫及的感想,一多说是“奇迹”,谁说不是?但我们都还是学徒,谁知道谁有出师那天的希望?我们各自勉力上进吧!
最后我盼望将来继续《诗刊》或是另行别种计划的时候,我们这几个朋友依旧能保持这合作的友爱的精神。
《剧刊》始业
歌德(Goethe)一生轻易不生气,但有一次他真的恼了。他当时是槐马(Weimar)剧院的“总办”,什么事都得听他指挥,但有一天他突然上了辞职书,措辞十分的愤慨。为的是他听说“内庭”要去招一班有名的狗戏到槐马来在他的剧场里开演!这在他是一种莫大的耻辱。绝对不能容忍。什么?哈姆雷德,华伦斯丹,衣飞琴妮等出现的圣洁的场所,可以随便让狗子们的蹄子给踹一个稀脏!
我们在现代的中国却用不着着急。戏先就是游戏,唱戏是下流,管得台上的是什么蹄子?这“说不得”的现象里包含的原因当然是不简单,但就这社会从不曾把戏剧看认真,在他们心目中从没有一个适当的“剧”的观念的一点,就够碍路。真碍路!同时我们回过头来想在所谓创作界里找一个莫利哀,一个莎士比亚,一个席勒,一个槐格纳,或是一个契诃甫的七分之一的影子……一个永远规不正的圈子,哪头你也拿不住。
这年头,这世界也够叫人挫气,哪件事不是透里透?好容易你从你冷落极了的梦底里捞起了一半轮的希望,像是从山谷里采得了几茎百合花,但是你往哪里安去,左有没有安希望的瓶子,也没有养希望的净水,眼看这鲜花在你自己的手上变了颜色,一瓣瓣的往下萎,黄了,焦了,枯了,吊了,结果只是伤惨!
谁说我们这群人不是梦人,不是傻子?但在完全诀别我们的梦境以前,在完全投降给绝望以前,我们今天又捞着了一把希望的鲜花,最后的一把,想拿来供养在一个艺术的瓶子里,看它有没有生命的幸运。这再要是完事,我们也就从此完事了。
戏剧是艺术的艺术。因为它不仅包含诗、文学、画、雕刻、建筑、音乐、舞蹈各类的艺术,它最主要的成分尤其是人生的艺术。古希腊的大师说艺术是人生的模仿,近代的评衡家说艺术是人生的批评;随便你怎样看法,哪一样艺术能有戏剧那样集中性的,概包性的“模仿”或是“批评”人生?如其艺术是激发乃至赋与灵性的一种法术,哪一样艺术有戏剧那样打得透,钻得深,摇得猛,开得足?小之震荡个人的灵性,大之摇撼一民族的神魂,已往的事绩曾经给我们证明,戏剧在各项艺术中是一个最不可错误的势力。
但戏是要人做,有舞台来演的;戏尤其是集合性的东西,你得配合多数人不同的努力才可以收获某种期望的效果,不比是一首诗或是一幅画可以由一个人单独做成的。先不说它那效力有多大,一个戏的成功是一件极复杂,极柔纤,极繁琐,不容有一丝漏缝的一种工作:一句话声调的高矮,一盏灯光线的强弱,一种姿势的配合,一扇门窗的位置,在一个戏里都占有不容含糊的重要。这幻景,这演台上的“真”,是完全人造的,但一极小部分的不到家往往可以使这幻景的全体破裂。这不仅是集合性的艺术,这也是集合性的技术。技术的意思是够格的在行。
我们有几个朋友,对于戏剧的技术(不说艺术)多少可以说是在行,虽则够格不够格还得看下文。我们想合起来做一点事。这回不光是“写”一两个剧本,或是“做”一两次戏就算完事;我们的意思是要在最短期内办起一个“小剧院”——记住,一个剧院。这是第一部工作,然后再从小剧院作起点,我们想集合我们大部分可能的精力与能耐从事戏剧的艺术,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小小的根据地,那就是艺专的戏剧科,我们现在借晨副地位发行每周的《剧刊》,再下去就盼望小剧院的实现。这是我们几个梦人梦想中的花与花瓶,我这里单说我们这《剧刊》是怎么回事。
第一是宣传:给社会一个剧的观念,引起一班人的同情与注意,因为这戏剧这件事没有社会相当的助力是永远做不成器的;第二是讨论:我们不限定派别,不论哪一类表现法,只要它是戏剧范围内的,我们都认为有讨论的价值,同时,当然,我们就自以为见得到的特别拿来发挥,只是我们决不在中外新旧间在讨论上有什么势利的成心;第三是批评与介绍:批评国内的剧本,已有的及将来的;介绍世界的名著;第四是研究:关于剧艺各类在行的研究,例如剧场的布置,配景学,光影学,导演术等等,这是大概;同时我们也征求剧本,虽则为篇幅关系,不能在本刊上发表。我们的打算另出丛书,印行剧本以及论剧的著作,详细的办法随后再发表。
最后我个人还有一点感想。我今天替《剧刊》闹场,不由得不记起三年前初办新月社时的热心。最初是“聚餐会”,从聚餐会产生“新月社”,又从新月社产生“七号”的俱乐部,结果大约是“俱不乐部”!这来切题的唯一成绩就只前年四月八日在协和演了一次泰戈尔的《契玦》,此后一半是人散,一半是心散,第二篇文章就没有做起。所以在事实上看分明是失败,但这也并不是无理可说;我们当初凭藉的只是一股空热心,真在行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只有张仲述一个。这回我的胆又壮了起来也不是无理可说,因这回我们,仅有热心,加倍的热心,并且有真正的行家,这终究是少不了的。啊,我真高兴,我希望——但这是不用说的。说来我自己真叫是惭愧,因为我始终只是一介摇旗呐喊的小兵。我于戏是一个嫡亲外行,既不能编,又不能演,实际的学问更不必问;我是绝对的无用的一个,啊,但是,要是知道我的热心,朋友,我的热心……
《剧刊》终期
凋零:又是一番秋信。天冷了。阶前的草花有焦萎的,有风刮糊的,有虫咬的,剩下三两茎还开着的也都是低着头,木迟迟的没一丝光彩。人事亦是一般的憔悴。旧日的荣华已呈衰象,新的生机,即使有,也还在西风的背后。这不是悲观,这是写实。前天正写到刘君梦苇与杨君子惠最可伤的夭死,我们的《诗刊》看来也绝少复活的希冀,在本副刊上,或是在别的地方。闻一多与饶孟侃此时正困处在锋镝丛中,不知下落,孙子潜已经出国。我自己虽则还在北京,但与诗久已绝缘,这整四月来竟是一行无著,在醒时或在梦中,《诗刊》是完了的。
《剧刊》的地位本是由《诗刊》借得,原意暑假后交还,但如今不但《诗刊》无有影踪,就《剧刊》自身也到了无可维持的地步。这终期多少不免凄恻的尾声,不幸又轮着我来演唱。《剧刊》同人本来就少,但人少不碍,只要精神在,事情就有着落;《剧刊》初起的成功是全仗张君嘉铸的热心;他是我们朋友中间永远潜动着的“螺轮”,要不是他,笔懒入骨的太侔,比方说,就不会写下这许多篇的论文。上沅的功劳是不容掩没的,这十几期《剧刊》的编辑苦工,几乎是他单独抗着的,他自己也做了最多的文章,我们不能不感谢他。但他也要走了。太侔早已在一月前离京;这次上沅与叔存又为长安的生活难,不得已相偕南下,另寻饭陬去。所以又是一个“星散”;留着的虽然还有嘉铸与新来的佛西,但我们想来与其勉强,不如暂行休息。我自己也忝算《剧刊》同人的一个,但是说来惶恐,我的无状是不望宽恕的;在《剧刊》期内有一个多月我淹留在南方,一半也为是自顾阙然,不敢信口胡诌,一半当然是躲懒,他们在预定的计划上派给我做的文章,除了最初开场与此次收场而外,我简直一字也不曾交卷!还有我们初起妄想要到几位真学问家真在行家的文章(例如丁西林先生王静庵先生以及红豆馆主先生),来光彩我们的篇幅,但我们只是太妄想了!
这篇中秋结账的文章本应上沅写的,因为始终其事的掌柜,是他不是我,但他一定要推给我写,一半是罚的意思,决不容我躲,既然如此,我只得来勉为其难。
我已经说了《剧刊》不能不告终止的理由是为朋友们四散,但这十五期多少也算是一点工作,我们在关门的时候,也应得回头看看,究竟我们做了点什么事,超过或是不及我们开门时的期望,留下了什么影响,如其有,在一般读者的感想是怎么样,我们自己的感想又怎么样。
先说我们做了点什么事。在剧刊上发表的论文共有十篇:赵太侔论《国剧》,夕夕(即一多)论《戏剧的歧途》,西滢论《新剧与观众》,邓以蛰论《戏剧与道德的进化》,杨振声论《中国语言与中国戏剧》,梁实秋的《戏剧艺术辨正》,邓以蛰论《戏剧与雕刻》,熊佛西的《论剧》,余上沅论《戏剧批评》,以及冯友兰译的狄更生的论希腊的悲剧。批评文字有八篇:张嘉铸评艺专习演,叶崇智评辛额(J.M.Synge),余上沅评中国旧戏,张嘉铸评英国三个写剧家,萧伯纳,高斯倭绥,与贝莱勋爵,以及杨声初君的《兵变之后》与俞宗杰君的《旧戏之图画的鉴赏》。论旧戏二篇:顾颉刚君的《九十年前的北京戏剧》,与恒诗峰君的《明清以来戏剧的变迁说略》。论剧场技术的有七篇:余上沅的《演戏的困难》,戈登克雷的《戏院艺术》,该岱士的《剧场的将来》,太侔的《光影》与《布景》,舲客(即上沅)的《论表演艺术》,马楷的《小戏院之勃兴》。此外另有十几篇不易归类的杂著及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