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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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里香飘香、鸟儿孵雏的五月的早晨,从川翠济回来两三年之间——苔丝·德北菲尔默默将息的时光——她第二次离家了。
收拾好她的行李,以便随后寄给她,她坐上雇来的马车动身去斯图尔堡小镇,通过那里在她的旅程中是必需的,现在的方向跟她第一次的历险几乎相反。在最近的山背上她回头怅憾地看看马洛特和她父亲的房子,尽管她这样放心不下,还是走开了。
她的亲属们住在那里大概将如迄今一样继续着他们的每日生活,在他们的意识中不会有太多的欢乐减少,尽管她远离了,他们失去了她的微笑。几天后孩子们就会像以往一样高兴地投入游戏,根本没有因她离开而造成的缺失。离开那些孩子,她认为是最好了,比起她的榜样给他们带来的危害,她待在家里给他们的告诫,让他们得到的好处或许更少一些。
她没有停留地通过了斯图尔堡,向前走到了大路的交叉处,在那里她能够等到一辆向西南去的载人装货的大车,因为铁路只是环绕着这个地区的内部地带,从没有穿过它。等车的时候,沿路却来了一辆农夫赶的弹簧马车,驱往的方向大约正是她要前去的。虽然他是一个陌生人,她也接受了他提供的在他旁边的座位,没有顾睬那让她搭车的动机只是向她的外貌献殷勤。他要去威则堡,有他陪伴着去那里,她可以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不必坐经由卡斯特桥那条道的大车了。
在威则堡苔丝没有停下,虽然长长的行车之后,下午还在那农夫给她介绍的一户农家吃了一点难以名状的饭。由此她就开始步行了,手上提着篮子,走向分隔开这个地区的宽阔的荒原高地,再前往铺展在峡谷中草地上的奶牛场,就是她这天朝圣的目标和结束。
苔丝此前从来没有到过乡土的这个地带,她依然觉得跟这里的环境有亲缘关系。在她左边不太远,她能够看出一块黑苍苍的地方,一打听,证实了正是她猜想的标志着金斯伯尔近郊的树木——在那个教区的教堂里有她先祖的骸骨——她的无用的先祖,真的埋在那里。
她现在不敬慕他们了,她几乎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引导她去了那个舞场;他们给她留下的仅仅是一方古印和匙子,再没有什么东西。“呸——在我身上妈和爹给的一样多!”她说,“我的全部美貌都是由她来的,她只是一个挤奶女工。”
走过了爱敦高原和低地,那是一段比她预想的更难走的插进来的路程,虽然只有几英里的距离。由于错拐了几个弯,走了两个多钟头,她才发现她来到了一个山顶上,远远地俯瞰着那个谷地了,大奶牛场山谷,在那个山谷里牛奶和黄油出产繁盛,出产得是太过丰沛了,虽然比她老家出产的缺少了一些精细——那葱翠的草原被瓦尔河和芙鲁姆河灌溉得这般美丽。
它是与小奶牛场谷和布莱克姆谷根本不同了,在那里,除了她在川翠济灾难的逗留期间,她一直不知道别的地方。世界在这里画了一个更大的图案。圈地的数目以五十亩代替了十亩,农庄更加宽广敞朗,牛群在这里构成了一个一个部落;在那里仅仅是一家一家的。无数奶牛在她的眼下从远远的东边到远远的西边伸延开去,数目上远远超过了她此前任何一次看到的。绿色的草地被它们好像凡·阿尔斯洛特或者莎洛特[38]画布上的市民一样浓密地点缀着,那红色和暗褐色柔和的色调与夕阳的光辉调和交融着,而那些披着白色衣服的牛则用光线反射着人的眼睛,几乎令人眼花,甚至就在苔丝站立的远远的高地上也是这样。
她眼前俯视的这片风景或许不是那般绚烂美丽,像她熟悉的那一片那么美好,可是它却更加令人兴奋。它缺乏与之匹敌的谷里那浓厚的蔚蓝大气,丰厚的土壤和芬芳;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轻盈的。河流顾自滋养着青草和那些有名的奶牛场的奶牛,不像布莱克姆的河那样漫流。那里的河是缓缓的,沉静的,通常是混浊的,会漫过河床的淤泥,不小心走进去可能会沉没,不知不觉消失无踪了。芙鲁姆河水是清澈的,像展示给那位福音教徒[39]的生命之河一样纯净,如同云影一样倏忽,带着浅水中鹅卵石向着青天漫漫长日的喋喋闲聊。那里的水花是百合;这里的是水毛莨。
或许是空气的质地由重浊变为了轻清,或许在新的环境里,感觉中不再有怨毒的眼睛看她,她的兴致奇妙地高扬起来。她的希望和太阳的光辉两相交融成了一个理想的光球环绕着她,她跳跃着迎着柔和的南风向前走去。她在每一缕熏风中都听到快乐的声音,每一声鸟儿的啁啾似乎都隐伏着一阵欢乐。
她的面容近来随着心态的变化而改变了,依据她的心理高兴或者严肃,在美丽和普通之间频繁地波动着。某一天她是娇艳无瑕的;另一天又是苍白凄楚的。她娇艳的时候,她就比苍白的时候少了一些愁肠;她更加完美的美丽,跟她较为振奋的情绪相符;她更为紧张的心情便伴随着她不太完美的美丽。她现在跟南风平衡相谐的正是她最美的香艳的面容。
那不可抵抗的、普世的、自动寻求愉悦快乐的趋向遍及各处,渗涌了全部生命,由最卑下的到最崇高的,终于主宰了苔丝。甚至现在,作为一个仅仅二十岁的姑娘,心理和情感还没有停止成长,一些事情留给她的印象,不可能在时间中没有蜕变的可能。
就这样她的兴致,她的欣慰,她的希望,越升越高。她试了几首民歌,发现它们都不适当;直到她想起了她食禁果之前,在礼拜天的早晨她的眼睛时常掠过的那首圣诗:“啊你这太阳和月亮……你这星辰……你这大地上的一片青葱……你这家禽和空气……野兽和家畜……代代世人……赞美你的主吧,称颂他赞美他以至永远!”
她突然停下来,咕哝着:“或许我现在不太懂得主呢。”
这种半不自觉的狂吟大概是一神教背景下拜特教的表达,那些主要与户外的自然形体和力量为伴的女人们,灵魂远祖异教幻想远远多于后来教给她们宗族的系统化宗教思想。无论如何,苔丝至少发现了她在婴儿期口齿不清学会的这古老的《万物颂》差不多能表达她的感受,这就足够了。向着有独立意味的生活起步,这样微小的最初的行为,都能带来如此之高的满足,本是德北菲尔性情的一部分。苔丝真的希望堂堂正正地行世,然而她的父亲却没有这种品质。可是眼前的一点微小的成就便会使她满足,无心通过艰苦努力,提升卑微的社会地位,而今为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重大障碍的德伯维尔家族所影响,这一点她又类似于她的父亲。
那么,可以说,她的母亲没有耗尽的家庭能量,如同苔丝正当盛年的自然活力一样,在一时那样压倒了她的经历之后重新点燃了。实话实说吧——通常来说女人经过了这样的羞辱,活下去,恢复了她们的精神,又用感兴趣的目光打量她们周围了。有生命就有希望是一个确切的信念,“被玩弄”的人并非完全无知,像一些和蔼可亲的理论家让我们信服的那样。
苔丝·德北菲尔于是怀着美好的心情,充满生命的热情,越走越低,走下了爱敦荒原和斜坡,走向她人生历程的又一个目的地——那个奶牛场。
明显的不同,尤其是两个山谷之间最根本的差异,现在呈现出来了。布莱克姆的奥秘,最适合从周围的高处发现;要正确地解读她眼前的山谷,必须走下去——进入它的腹地。当苔丝成就了这项事的时候,她发现她正站在草野为毡的平川上,草野自西向东伸展下去,直到目力能够达到的那么远。
河流从高处不知不觉地流下,挟带了泥沙在谷中形成了这一片平川;现在,耗尽了,老迈了,变弱了,伏卧着从它先前的掠夺物之间蜿蜒穿过。
不十分清楚她的方向,苔丝一直站在这四周环翠的广阔绿野上。像一只苍蝇落在一个没有限度的大台球桌上,对于环境,那只苍蝇也没有再多举足轻重的意义。她在这安静幽远的山谷中存在的唯一影响,是惊动了一只孤独苍鹭,它落在她站立的小道不远的地方,挺直脖子站着,看着她。
突然从低地的四面八方发出了拖长的重复的呼唤:
“噢<口欧>——噢<口欧>——噢<口欧>——”
好像被感染了,从最东边到最西边,这呼唤声传播开去,有时候伴随着狗的吠叫。它不是因为美丽的苔丝到来这山谷有意识地表达,只是挤牛奶时间普通的宣告——四点半钟,奶牛场工人开始把奶牛赶回去的时候。
最近处的红色和白色牛群,已经迟滞冷静地等待着呼唤了,现在成群走向后边的舍地,它们一走,巨大的奶袋子就在肚子底下摇晃着。苔丝慢慢地跟在它们后头,进了它们先她而入的敞着大栅栏门的院子。长长排列的茅草棚绵延环绕着围墙,茅棚坡顶上长了一层鲜绿的苔藓,棚檐用木头柱子支撑着,过往的岁月中用肚子把木柱磨蹭得光滑发亮的无数母牛和小牛,而今进入了几乎不可思议的湮灭的深渊。柱子之间排列的奶牛,各自展示着自己,在一双想入非非的眼睛由后边看来,它们的样子也就是两根柱子中间的一个圆圈,中间垂下了钟摆样的东西来回摆动。这时候太阳降落到了这有耐心的一排牲畜后边,把它们的影子准确地投到墙上。每天黄昏,太阳就这样把这些卑微的家畜形体的影子投射着,用心关照着每一个轮廓,好像很久以前在大理石壁上描摹奥林匹亚神,或者亚历山大,凯撒和法老们。
那些拴在棚子里的奶牛都是不大安静的。那些能自愿一直站在那里的是在院子中间挤奶,规规矩矩的现在就站在那里等着——都是正当盛年的第一流的奶牛,这样的奶牛在这山谷外难得看到,山谷内也不常见;它们在这一年中的全盛季节,被汁液丰沛的水草滋养着。那些身上带着的白色花斑反射着太阳炫目的光辉,角上磨亮的铜钮闪烁着武力炫耀似的光彩。它们像吉卜赛锅的腿儿,每一头奶牛慢慢地捱过轮到它挤奶的时间,奶就泌出来,滴到了地上。
17
挤奶的女工和男工在奶牛从草场到来的时候,从他们的小屋和牛奶房拥下来。女工穿着木鞋,倒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只是免得她们的鞋踩上奶牛场的烂泥。每个姑娘都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脸侧向一边,右腮贴着奶牛。苔丝来到的时候,她们顺着奶牛的侧腹无声无息地看着她。男工们,帽子檐拉下来,前额平抵在奶牛上,盯着地,没有看见她。
他们中的一个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他系的长长的白围裙比别人系的好一些、干净一些,下面有一件像样的可以赶集穿的上衣——这奶牛场的主人,苔丝要找的人。他六天中在这里劳动着,做牛奶工和搅黄油工,第七天穿着闪亮的宽大的衣服,作为一个男人,坐在教堂里他自己家的靠背长凳上,他的双重性格是这样的鲜明,正如人家灵感大发给他编的歌词说的——
牛奶工狄克[40],
一个周的每时每刻;
星期天,
又成了老板先生理查德·克瑞科。
看见苔丝站在那里瞅着他,他穿过院子向她走去。
牛奶男工在挤奶的时候多半有一种容易烦躁的情绪,可是恰恰这时候克瑞科先生乐意得到一个新手——因为现在正是繁忙的日子——他和气地接受了她,打听了一下她的母亲和家里的其他人(尽管事实上只是礼节,因为实际上接到关于介绍苔丝工作的那封信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有德北菲尔太太这个人)。
“噢——唉,小时候,我就知道你们那儿是块好地方,”说到临末了他说,“可是,以后我没有再去那儿。离这儿很近住着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早就死了,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布莱克姆谷像你们这样姓名的一家最早是从这儿搬去的,那是个老家族,快要绝户了——可是少辈人不知道。不过,主啊,我也没有在意那老太太闲扯,我没往心里去。”
“噢,不——那不算回事。”苔丝说。
接着就只说工作的事了。
“你能挤干净奶吗,大嫚?我不想我的奶牛在一年的这个时候不出奶。”
在这一点上,她向他作了保证,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在屋内待的日子久了,肌肤更加娇嫩了。
“你敢保证能受得住?粗人在这里倒觉得挺舒服的,可是咱们不能住在黄瓜暖棚里。”
她声称她一定受得住,她的热情和决意似乎征服了他。
“好吧,我想你得喝杯茶,或者吃点什么吧,啊?不用?那好,随你意吧。说真的,要是我,走了那么远,肯定渴得像根空空的干棍儿了。”
“我这就开始挤奶,熟熟手儿。”苔丝说。
她喝了一点牛奶当作临时的点心饮料,奶牛场老板克瑞科吃了一惊——真的,还有点瞧不起呢——在那个人的心里,显然从来没有想到牛奶可以做饮料。
“好,你要是能咽得下去,就这样吧,”他满不在乎地说,说着,提起她喝的那只奶桶,“这东西我好多年不碰它了——我不碰它。这糟烂东西,我要是喝了,它会像块铅坠在我的肚子里。你在它身上试试手吧,”他朝最近的一头奶牛点点头接着说,“虽然它挤起来相当费劲,我们这里的牛有的费劲,有的省劲,像别人家的一样,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了。”
当苔丝换下帽子,戴上头巾,真的坐在牛身下的凳子上,牛奶经她的手喷射注入桶里,她看来好像觉得,她真的为她的未来打下了新的基础。这种信念滋生出安详平静,她的脉搏沉稳下来,她顾得上看看周围了。
挤奶工构成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营队,男人挤硬奶头的牛,女人挤奶头柔软一些的牛。这是个大奶牛场。总共将近有一百头奶牛在克瑞科的管理下;其中有六头或者八头归老板亲手挤奶,除非他离开家。这一些全都是挤奶费劲的牛;因为他临时雇的挤奶男工或多或少,他不肯把这六七头牛交托给男工,唯恐他们不用心,不能挤干净奶;他也不肯交给女工,担心她们手上没有劲儿,同样挤不净。这样的结果是,过一段时间,奶牛就“住奶”了——那就是,枯竭了。挤奶马虎,如此严重,倒不在于一两次不出奶,而是随着需求的下降,产出也下降,最终停止了供应。
苔丝在她的奶牛旁安顿下来以后,有一阵子场院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一点声音干扰牛奶注入无数桶里的噗噜声,除了一声短暂的呼喝,招呼这头牛那头牛转过来,或者站好。仅有的活动是那些挤奶工的手上上下下,奶牛尾巴的摇动。就这样他们全都工作着,四周环围着广阔平展的草场,草场向着山谷的四周山坡伸展开去——早已被忘记的古老景物构成了一片新景物,无疑,它们现在构成的这片景物在品格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觉得,”奶牛场老板说,他突然从他刚刚挤完奶的奶牛旁站起来,一手抓着他的三条腿凳子,另一只手提着桶,走向近处下一头难挤的奶牛,“我觉得,这头牛今天下奶不如平常好。我敢打赌说,如果维克就像这样开始往后败劲了,到了仲夏,就不值得搭理她了。”
“这是因为咱们中间来了个新手儿,”杨纳森·凯勒说,“我先前就留意到了这种事。”
“不错,或许是这样。我没有往那儿想。”
“人家告诉我,在这种时候牛奶就跑进它们的角里去了。”一个挤奶女工说。
“嗯,说到跑进它们的角里去,”奶牛场老板克瑞科含含糊糊地应答着,好像巫术甚至也可以被生理结构上的可能限制似的,“我不能说,我确实不能。不过,没有角的牛像有角的牛一样能败回奶去,我完全不同意那种说法。你知道关于没有角的奶牛那个谜语吧,杨纳森?为什么一年里没有角的牛比有角的牛出奶少?”
“我不知道!”那个女工插嘴说,“那是为什么?”
“因为没有角的牛本来就不多嘛,”奶牛场老板说,“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些爱戏弄人的确实往回败奶了。伙计们,咱们得唱起歌来——那是治这病的独一无二的法子。”
在这周围的奶牛场里,当奶牛露出了不像平常那样出奶的迹象,就用唱歌引诱奶牛出奶;牛奶工歌唱队在老板的要求下突然唱起歌来——纯粹是完成任务的调子,真的,没有多少自发性;结果呢,依据他们自己的信念,在歌声的继续中,情形的确有了改善。在歌的第十四段、第十五段他们唱到了关于一个杀人犯的恐惧。杀人犯害怕在黑暗中上床睡觉,因为他确确实实地看见硫磺火缠裹着他,一个挤奶男工说:
“我希望这弯着腰唱歌别用光人的气力!你能弹弹你的竖琴吗,先生?不过,还是提琴最好。”
苔丝竖着耳朵听了听,以为这是对奶牛场老板说的,可是她错了。一声回答,似乎是“为什么”的样子,好像是从棚子里一头暗褐色奶牛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它是那头牛后边的一个挤奶工说的,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见他。
“噢,对,没有什么能赶得上提琴,”老板说,“可是我觉得公牛比母牛更容易被音乐感动——至少那是我的经验。从前在梅尔斯陶克有个老头儿——名叫威廉·杜威——赶大车的,他一家在那一带做贩运生意,杨纳森,你还记得吧?——我见了就认识他,就好像认识我自己的兄弟,从某种意义上说。好了,有一回他在一家婚礼上拉了提琴回家,是个月亮光挺好的晚上,为了少走几步,他抄近路从‘四十亩地’那儿穿过去,一片野地铺在那里,有一头公牛放牧在那里,那公牛看见了威廉,就把角冲着他,撵他。天哪,尽管威廉跑得挺快,他也没喝多少酒(你想想那是场婚礼,人家都喝得挺好),可是他发现他决不能及时跑到树篱那儿,跳过去得救。还不错,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跑着拿出了提琴,拉起了快步舞曲,转过来一边对着公牛拉着,一边向后朝着树篱角落退。那公牛软和下来了,定定地立着,使劲瞅着威廉·杜威。威廉不断地拉呀拉呀,直到公牛脸上微微露出好像微笑的样子来,威廉停止了拉琴,不一会儿,转身要跨过树篱,那公牛立刻停止了微笑,低下角朝着威廉的屁股就要顶上去。呀,威廉赶紧转回身,又拉起来,不管愿意不愿意。那时候到底才是三点钟,他知道还要四个钟头才会有人从那条道上走,他肚子里空空的,又累,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刮擦着撑到四点来钟的时候,真觉得他很快就不行了,他自言自语说,‘我只剩下这一支曲子啦,山穷水尽啦,老天爷救我,要不我就完了。’还好,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圣诞节头天晚上,他看见一些牛深更半夜跪在地上。那一天还不是圣诞节头天晚上,一个念头来到他脑子里,玩一个花招骗骗这公牛吧。于是他拉起了《耶稣降诞颂》,好像正是圣诞节唱颂歌似的。这时候,嘿,瞧啊,那公牛弯下了膝盖,完全不知道是骗它,以为真的是耶稣降生的时节呢。它的角刚一友好地朝下,威廉立刻转过身,像一只跑得极快的灵缇狗撒腿就跑,跳过树篱,等到那头祈祷的公牛再起脚撵他,他已经保了平安啦。威廉常说,他见过人好多时候看起来是一个傻瓜,可是从来没见过像那头牛那样的傻瓜,不明白它虔诚的感情被欺骗了,那天晚上并不是圣诞节头天晚上,它却那样发傻……不错,威廉·杜威,就是那个人的名字。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他埋在梅尔司陶克教堂茔地的哪块地方——就在第二棵紫杉树和北边走廊中间。”
“这是个稀奇的故事,它让我们回到了中世纪,那时候信仰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
这评论,在这奶牛场院子里是独特的,是从那头暗褐色奶牛后边发出来的声音。不过没有人懂得它的含义,也没有人注意,除了那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它表示了对他讲的故事有怀疑。
“哦,不管怎样,那全是真的,先生。我和那人很熟。”
“噢,是的,我没有怀疑。”暗褐色奶牛后边的人说。
苔丝的注意力于是被吸引到跟老板谈话的人那里去了,可是她只能看到他一点儿,由于他一直坚持着把他的头隐蔽在奶牛肚子上。她不明白为什么就连老板本人也称他“先生”。没有什么解释能够说明。他待在奶牛身子下边足有挤三头牛的时间,时而自己突然发出一声,好像他不能做下去了似的。
“柔和点儿弄,先生,弄得柔和点儿,”老板说,“这个有窍门儿,不能硬使劲。”
“我也发现是那样,”另一个说,终于站起来,伸伸胳膊,“我想无论如何,我到底把它挤干净了,尽管弄得我手指头痛。”
苔丝于是完全看到他了。他系着挤奶工挤奶的时候系的普通的白围裙,皮护腿靴子上粘满了院子里的烂草泥,这是他全部的当地服装了。在那之下,则是有教养的、含蓄克制的、难以捉摸的、郁郁寡欢的、与众不同的东西。
但是他外貌的细节被另一个发现暂时推到一边了,他是她经历了那一场沧桑之前看到过的一个人,可是苔丝自那时以来经历了太多,她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遇见过他了。转而她心头一闪,记起了他是在马洛特参加舞会的徒步旅行者——那个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人,跟别人跳舞了,没有跟她跳,轻慢地撂下了她,跟他的友伴上路了。
记忆的潮水带回了先前给她造成痛苦的事件的复生,产生了一时的忧惧,唯恐他也认出她来,由此发现她的内情。当她看出在他那里没有记忆的迹象,那种忧惧才消失了。她渐渐地看出了,自从他们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相遇以来,他生动的面容变得更加深邃多思了,有了惯常的年轻男人那种样式的唇髭和络腮胡子——络腮胡在脸颊上开始长出来的地方还是最淡的麦秸色,从根儿渐远就逐渐加深成了红棕色了。在亚麻布挤奶围裙下边,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绒夹克、灯芯绒裤子、绑腿、浆洗过的白衬衣。如果没有挤奶装束,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什么人。他具有同等的可能:可以做一个脾性古怪的地主,也可以做一个彬彬有礼的农夫。从他挤一头牛花费的工夫上,她立刻看出了他是挤奶的新手。
在这其间一些挤奶女工互相谈论着新的人,“她真漂亮!”带着真正的宽宏大量和赞美,尽管也半希望着听的人能限定一下这评断——严格说来,她们也许可以做到,用漂亮来限定苔丝的夺目也并不准确。晚上的牛奶挤完的时候,他们分散进屋内,克瑞科太太,奶牛场老板的妻子——一个很体面的人,不亲自出去挤牛奶,因为在暖和的天气里挤奶女工穿着印花布,她还穿着热乎乎的毛呢衣服——正在屋里照料着装牛奶的铅桶和一些别的物件。
苔丝知道了,除她之外,只有三两个女工睡在牛奶房里,大多帮手都回家了。吃晚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评论那故事的那个身份优越的挤奶工,也没有打听他,晚上剩下的时间她都用来在宿舍里安排住处了。这是牛奶房上头的一个大房间,有三十码长。另外三个住场的女工的床安在这同一个房间里。她们是正当花季的年轻女人,除了一个,年龄都比她大一点儿。睡觉的时间苔丝是累透了,她倒头就睡过去了。
可是邻旁床上的一个姑娘却不像苔丝那么困倦,硬要给苔丝讲她刚刚来到的这一家的详情。这姑娘的低语与夜色混成一片,对于苔丝昏昏欲睡的头脑,它们似乎就是被它们飘悠其中的黑暗引起的。
“安吉尔·克莱尔先生——就是学着挤奶的那个,弹竖琴的那个——从来不跟我们说话。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他自己的心事太多了,占去了精力,顾不得注意姑娘。他是老板的学徒——要学成多面手庄稼把式。他在另一个地方学了养羊,他现在要学会养奶牛……对,他天生就完全是个上等人。他的父亲老克莱尔先生在艾敏斯特做牧师——离这里好多英里远。”
“哦——我听说过他。”她的伙伴说,现在是醒了,“一个非常热心的牧师,是吧?”
“对——他就是那样——全维塞克斯最热心的人。他们说——他是最后的低教派了,他们告诉我——这里的牧师都是高教派。他的儿子们,除了咱们的克莱尔先生,也都做了牧师。”
这时候苔丝没有好奇心去问问克莱尔先生为什么不像他的弟兄们那样去做牧师,又慢慢地蒙眬入睡了,她的情报提供者的声音和毗邻的乳酪阁楼的乳酪气味一道,还有楼下压机乳清的滴答声,一起传向她。
18
往昔出现的安吉尔·克莱尔再度现身,并不完全是以特殊的身份,而是以可由人加以欣赏的声音,久久执着的注意,出神的眼睛,生动的对于男人来说又显得太小、线条精致的嘴——尽管带着下唇时常出其不意的坚韧的闭合,消除了优柔寡断的推论——重新出现的。不过,在他的隐忍和注重里,有一些东西是散漫的,心事重重的,模糊的,标志着他对于俗利的未来没有明确的目标或者关切。然而作为一个青年人,也可以说他如果试着做什么,就能够做成什么。
他是他父亲——这个郡另一头的一个穷牧师——最小的儿子。转了另外一些农场以后,来到泰尔波绥斯奶牛场做六个月的学徒,他的目的是学会各种农活的实践技能,为的是或者去殖民地,或者在本国拥有农田,以情况而定。
他进入了农夫和饲养员行列,是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年轻人生涯的一步。
老克莱尔先生,他的第一个妻子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他在后来又娶了第二个妻子。一点儿都没有料到这太太带给了他三个儿子,以致在安吉尔,这最小的儿子和他的老牧师父亲之间,看起来几乎少了一代。这些孩子,只有上面说的安吉尔,他的老生儿,是仅有的没拿到大学文凭的儿子,尽管他是他们当中早就有望能够完全公平地受到教育的唯一的一个。
在安吉尔出现于马洛特舞会之前的两三年,有一天,他离开了学校,在家里继续学习的时候,一个包裹由本地书店寄到了牧师宅第,写明寄至詹姆斯·克莱尔牧师。牧师打开包裹,发现里面包着一本书,读了几页,他就从座位上跳起来,腋下夹着书径直去了书店。
“怎么把这个寄到了我家?”他擎着书专横地问。
“它是订购的,先生。”
“不是我订的,也不是我家里任何人订的,我很幸运地说。”
书店店主查了查订购的账本。
“哦,是写错了收件人,先生,”他说,“它是安吉尔·克莱尔先生订购的,应该给他。”
克莱尔先生好像被击了一下,退缩了。他回到家里,脸色苍白,神情沮丧,把安吉尔叫进他的书房。
“看看这本书,我的孩子,”他说,“你知道这本书写了什么吗?”
“我订购了它。”安吉尔简单地说。
“为什么?”
“读。”
“你怎么会想到读它?”
“我怎么会?怎么会——它是一个哲学体系。那里出版的书没有更道德的,甚至宗教的了。”
“不错——道德足够了,我不否认。可是宗教——对于你,打算要做一个传播福音的人!”
“既然你提到了这事,爸,”儿子说,焦虑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我想说,毫不含糊地说,我宁愿不做圣职。我恐怕不能那样诚心诚意地去做。我爱教堂就像一个人爱他的父母。我对它总要保有最热烈的爱慕。没有哪一个机构的历史让我拥有如此之深的敬慕。可是,当拒绝从站不住脚的赎罪观念中解放心灵的时候,我就不能受任去做它虔诚的牧师,像我的哥哥们那样。”
对于这诚实的纯朴的牧师,他自己的骨肉中的一个竟能如此对他,从未有过。他显得荒谬可笑了,好像挨了打,瘫倒了。如果安吉尔不想进入教堂,送他去剑桥又有什么用处?在这头脑固执的人看来,剑桥似乎只是担任圣职的一步,一个序言,不能没有下文。他这个人不仅是信教的,还是虔诚的。一个坚定的信仰——不是那些教堂内外神学杂耍者现今难以捉摸的解释,而是福音学校里古老热烈的知性解释:
的确认为
那永恒的和神性的
十八世纪之前
在终极真理中……[41]
安吉尔的父亲试着争辩,劝说,恳求。
“不,父亲,我不能在第四条[42]下面——撇开其他的不论——照宣诰[43]要求‘按照那字面和文法的要求’签字。所以,我不能在目前的情形中做一个牧师,”安吉尔说,“我在宗教事务中的全部本能向着重构:引用你喜爱的《使徒书》中给希伯来人的话来说,‘那些移动的东西是被震动的,——如那些东西是创造的,只有那些不被震动的东西可以存留’。”[44]
他的父亲如此深切地伤心,以致安吉尔看着他也十分难受。
“你妈和我省吃俭用,要供你去上大学,假如不能为上帝的荣誉和光辉服务,那还有什么好处?”他的父亲重复着说。
“噢,可以为人的荣誉和光辉服务啊,父亲。”
或许安吉尔如果坚持,他也可以像他的哥哥们那样去剑桥。可是牧师认为那剑桥学习的座位就是通向圣职的踏脚石的观点,是这个家庭唯一的传统见解。这观念在他心里那样根深蒂固,就使得敏感的儿子觉得,坚持下去就类似于有意滥用一种信任,虐待了一家之主的良苦用心,正如他的父亲说到的,为了实施让三个儿子受一样教育的计划,他们不得不那样省吃俭用。
“我不去剑桥好啦,”安吉尔最终说,“在这种情势下,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去那里。”
这次有决定性意义的争论的结果,表面上不在他们自身。在他杂乱散漫的研究、尝试、思索中耗去了一年又一年;对于社会习俗和礼仪,他渐渐地显出了相当的冷淡。等级和财富这些物质的差别,他愈益增加了藐视。甚至“古老名门”(借用已故的本地名人喜爱的习惯用语),在他那里也不再芬芳,除非它的后人有新的变形。作为对这些苦行的一个平衡,他去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去看看这世界到底像什么样子,也带着一种去实践一些专业或者事务的目的,可是他被夺去了头脑,几乎掉进了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女人设下的陷阱,不过,很幸运地逃脱了,没有被那次经历弄得太糟糕。
早年与乡村僻静的联系,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克服的、几乎是没有理由的对于现代城市生活的嫌恶,在神职生涯不可能时,他也被尘世职业渴望的成功关在了外面。但是事情总要做的,他已经耗费了宝贵的时光,有一个熟人在殖民地做农夫,已经开始了兴旺的生活,它使安吉尔想到,这可以作为正确方向的一个导引。种田,在殖民地,在美洲,或者在本国——种田,无论如何,经过了专心致志的学徒时期,很好地具备了业务资格以后——那是一个或许能够提供独立的职业,不必牺牲他认为比富裕生活更有价值的东西——知识的自由。
于是我们看到了安吉尔·克莱尔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来到了泰尔波绥斯做一个学徒,由于附近没有房子能让他得到舒适的膳宿,他就在奶牛场老板家里寄宿搭伙。
他的房间是一个大顶楼,跟整个奶房一样长。它只能从奶房的一架梯子上去,好长时间一直关闭着,直到他来了,选择它作了他的幽居之所。克莱尔在这里拥有足够的空间,当户主歇息的时候,还常常能听到他在那里来回走。在房间一头用布帘隔开了一部分,后边安了他的床,外边布置成了一个简朴的起居间。
起初他完全待在楼上,大量读书,漫不经心地弹弹竖琴,那是他在一次减价出售中买来的,在怀了抱怨的情绪时,他说,有一天他可以靠它沿街弹奏为生。但是不久他就更喜欢下楼在那厨房兼餐厅里吃饭,去阅读自然人性了,老板和他的妻子,女工和男工,聚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团体。因为尽管只有少数挤奶工住在这里,在老板家里入伙吃饭的还有几个。克莱尔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对他的同伴的不喜欢就少了,更喜欢跟他们共同分享一些时光。
他感到很惊奇,的确,他在他的同伴们中获得了真正的快乐,他想象中的传统农夫——以可怜的笨蛋知名的荷冀[45]为化身——住了一些日子之后泯灭了。就近了看,就没有什么荷冀能够看到了。起初,真的,克莱尔由一个不大相同的社会而来的知识是新鲜的,他现在相处的这些朋友的友好似乎有点儿陌生。跟奶牛场老板家的成员平起平坐,在开始时仿佛是有失尊严的举动。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习俗,他们的环境,都是退化的,没有意义的。但是和他们生活在那里,日复一日,这位敏感的居留者就在这光景中发现了新的面目。客观上没有什么改变,可是,丰富取代了单调。主人和主人的妻子,男工和女工,跟克莱尔亲密地熟了以后,好像逐渐在一种化学过程中分化了。马斯卡尔的思想使他确信:“一个人越是有智慧,越是能够发现别人的本色。一般人不能分辨人与人的异同。”[46]典型的没有变化的荷冀停止了生存。他被分解成了如许各种各样的同胞生物——心思不同,在差异中又各有无限;有的幸福,有的安静,有的沮丧,这里那里,有一半是聪明的,甚至达到了天才,有一些是呆笨的,有一些嬉戏,另有一些严肃;有缄默的弥尔顿,有潜在的克伦威尔;成为男人,彼此有私密的观点,好像他的朋友所拥有;他们能够互相喝彩或者谴责,能够用互相注视对方的小缺点或罪过而快乐起来,悲哀下去;他们每个人都走在各自的道路上直至沙尘漫漫的死亡。
没想到他开始喜爱户外生活了,为了它本身的缘故,为了它带来的东西,而撇开了它承载着他本人的职业意图,那种认为文明人类是被仁慈的神掌控的信仰衰退而产生的忧郁。近年来他第一次能够为了他的喜好而读书,而不是为了职业硬往眼睛里塞,那几本农事手册他认为是称心如意的,也只占用了他一点点时间。
他跟旧友的联系日渐疏离了,在人生和人类中看到了新的事物,此前只是模糊了解的现象有了切近的熟知——不同情绪中的时令,晨与昏,夜与午,不同性情中的风、树、水和雾,阴影和默然,无生事物的声音。
清早还是够冷的,以致在他们吃早饭的大屋子里生着火仍是合意的;克瑞科太太认为克莱尔和他们混杂在饭桌上吃饭显得太斯文了,依照她的安排,安吉尔·克莱尔吃饭时总是坐在开着炉口的壁炉边,他的杯盘放在手边装了活页的折板上。光线从他对面又长又宽的直棂窗上直射到他的角落,有一道辅助的冷澈的蓝光投射到壁炉上相援,使他不管什么时候想看书都能很容易地做到。在克莱尔和窗户中间是他的伙伴们围坐的饭桌,他们咀嚼的侧影清晰地映在窗户玻璃上;旁边是通向奶房的门,通过那门能看到成排的长方形的铅桶,满满地盛着早晨挤的牛奶。更远的一头能看到大搅乳器在转动,能听到它发出的“啪叽”的声音——构成那动力的形式能够通过窗户看出来:一匹无精打采的马转圈走着,一个孩子赶着它。
苔丝来了几天以后,由于克莱尔坐在那里入神地读书,看期刊或者刚刚邮寄来的曲谱,难能注意到她坐在饭桌旁。她说话这么少,另一些女工说得那么多,在那些唠唠叨叨中他没有发现新的口音,还有在外界场物中因一般印象而忽略特殊景致的习惯。可是,有一天,当他默记一段曲谱的时候,凭着想象在脑中听着那曲调,陷入了失神中,曲谱滚进了炉膛中。他看着那柴火,早饭烹煮之后的一朵火苗正在上头用脚尖旋转着作垂死的舞蹈,似乎正应和着他内心的乐曲旋舞;烟囱上两个挂壶的钩子从梁架上垂下,上面带着烟灰,颤抖着和着同样的旋律;半空的水壶也作着咕咚咕咚的伴奏。饭桌上的谈话跟他幻想的交响曲混合起来,以致他想到:“这些女工中有一个的声音多么柔和清丽!我想是新来的那个女工。”
克莱尔回头看看她,她和别人坐在一块儿。
她没有朝他看。真的,由于他的长久沉默,他在这个屋子里几乎被忘记了。
“我不知道鬼,”她说,“可是我知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能叫我们的魂儿离开我们的身体到外面去。”
老板嘴里满满的,转向她,眼睛里充满严肃的究问,他的大刀子、大叉子(早饭在这里就是早饭)直竖在桌子上,好像一具开搭的绞架。
“什么——真的?真的那样,姑娘?”他说。
“有个很容易的办法能感觉它走了,”苔丝接着说,“夜里躺在草地上,仰脸望着一些大大的亮亮的星星,把你的心固定在上头,一会儿你就能发现你离开了你的身体成千上万英里了,好像是你完全不想那样的。”
老板把他死死盯着苔丝的目光移开,又盯到他妻子身上。
“可真是怪事啦,克瑞丝——嗨,想一想三十年来我在满天星的黑夜走了多远的道儿,找媳妇,做买卖,请医生,找保姆,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一点儿理会那事儿,没有觉得我的魂儿离开衣衫领子一英寸高。”
大家的注意都集中到她身上了,连同老板的徒弟在内,苔丝脸红了,退避地说那只是一种幻想,说完又吃起饭来。克莱尔继续观察着她。她一会儿吃完了饭,意识到克莱尔在注视着她,就开始用食指在桌布上描画想象的花样,带着一种家养动物察觉了正被观看的那种拘束。
“那挤奶女工是多么清新纯洁的自然的女儿啊!”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似乎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那东西带他回到了快乐的没有预见的往日时光,那时候,不必想到未来的天空阴沉。他得出了结论:他以前见过她。是在哪里见过,他说不出来。在乡村漫游时一次偶然邂逅确实有过,关于那次相遇他没有太大的好奇。但是这情势足以引导着他在想注视近旁的女性的时候,在另一些漂亮女工之前选择苔丝了。
19
大体上奶牛是自己到场挤奶,没有偏爱和挑拣。不过,某一头牛会显现出对一双特殊的手的喜爱,有时候会把这种不寻常的喜爱发展到极端,以致除了它们的钟爱,不肯老实站着,能把生手的奶桶无礼地踢翻。
是老板克瑞科定的规矩,坚持经常轮换,打破这种癖爱嫌恶,因为不这样,到头来挤奶男工或女工离开奶牛场的时候,他就抓瞎了。可是女工们私下的用意,却跟老板的规矩相反,每天闺女们各自挑选的十头八头奶牛,越来越习惯了她们在那些愿情愿意的乳房上操作,挤起来令人惊奇地容易,毫不费力。
苔丝,像她的同伴一样,不久就发现了。那几头奶牛喜欢她的挤奶风格。遭遇了这两三年期间的隔断,长时间待在家里,她的手指变得娇嫩了,她很高兴在这方面满足奶牛的愿望。在全场九十五头奶牛当中,特别有八头——胖子、粉丝、高个儿、烟雾、老美、小俊儿、整洁和大嗓门——它们,尽管有一两个的奶头像胡萝卜那么硬,她敏捷动手,只诚心诚意力图做到奶牛来了碰到哪头就挤哪头,除了那极难治服、她还对付不了的。
可是过了不久,她发现了奶牛表面上碰巧的位置与她的心意之间有趣的相符,直到她觉出它们的次序不是偶然的结果。原来老板的徒弟帮着把那几头牛归拢起来了,在第五次或者第六次的时候,她把头抵靠在奶牛的肚子上,转过眼睛,眼睛里满含着慧黠的询问神气。
“克莱尔先生,你安排了这些牛!”她说着,脸红了;做着这种责问,尽管一丝微笑的征象温柔地抬起了她的上唇,以致展现了她的齿尖儿,她的下唇却依旧保持着紧严的僵硬。
“哦,那没有关系,”他说,“你老是在这儿挤它的嘛。”
“你这么想?我希望我能这样。可是我不知道!”
她后来又生自己的气了,想到他不知道她喜欢这种隐居生活的重大原因,或许会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这样真诚地跟他说话,好像他的在场不知怎的是她希望中的一个因素。她的疑虑是这样的深重,直到黄昏,奶挤完了以后,她自己走在院子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后悔她对他挑明了她发现了他的有意安排。
这是六月里一个典型的夏季黄昏,大气是这样微妙的沉静,如此利于传导,那无生之物似乎被赋予了两种或者三种感官,假如不是五种。远近之间没有区别,一个旁听者感觉靠近了地平线之内所有事物。无声的物体给她的印象,与其说是声音的虚无,不如说是确切的实体。这情形忽然被琴弦的弹奏打破了。
苔丝听到过她头顶阁楼上的这种琴声,模糊,低沉,被界域阻隔着约束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染她,当它在沉静的空气中荡游的时候,带有了裸体画一般完全明晰的品质。说到家,乐器和弹奏都是蹩脚的;可是一切都是相对的,倾听的苔丝,却像一只着迷的鸟儿,不能离开这地方。不仅不能离开,她还向着弹奏靠近,坚持躲在树篱后边,免得他猜到她在这里。
苔丝发现她置身其中的园子的外围有好多年没有耕种了,现在是潮湿的、繁茂的、汁液丰沛的草丛,一碰就升起一片花粉的烟雾;高高的开着花的野草发出刺鼻的气味——那红、黄、紫的色彩构成了一幅多彩的图画,如栽培的花丛一般耀眼炫目。她像一只猫悄然潜过这繁茂的草丛,在她的裙子上聚集了布谷的涎液,脚下踩碎了蜗牛壳,蓟草汁和蛞蝓液沾染着她的手,发黏的菌霉擦上她光裸的胳膊,尽管在苹果树干上是雪白的,却像茜草汁沾污了她的皮肤;她就这样十分靠近了克莱尔,一直没有被他看见。
苔丝既没有了时间意识也没有了空间意识。这种超升就像她描述的注视星星随意产生的,现在没有她的决意而到来了;她在那把二手竖琴细微的乐音上起伏,和谐的琴声像微风吹彻了她的身心,让她的眼睛里盈注了泪水。飘浮的花粉似乎就是可以看见的他的琴声,园子的潮湿是园子感动的哭泣。虽然暮色将落了,气味浓烈的野草花依然放射着光彩,好像它们不能在热切中闭合,色彩的波涛跟声音的波涛相融相合了。
那道主要由西方云层大洞中而来的光线一直照耀着,它好像偶然留在后边的一片白天,别处已经薄暮四合了。他收束了他哀怨的曲调,一次极其简单的演奏,不要求太高的技巧;她等待着,以为另一段可能会开始。可是,他弹倦了,随意地转过了树篱,漫步走到她的后边。苔丝,她的脸烧热了,要偷偷地离开,可是好像一动也不能动了。
可是,安吉尔看到了她那轻盈的夏装了,他说话了,他低低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虽然他还离着一段距离。
“是什么东西让你那样躲开呢?苔丝?”他说,“你害怕吗?”
“哦不,先生……不是外面的东西,尤其是苹果花正落着,什么东西都这么绿的时候。”
“那么屋子里有你害怕的东西——嗯?”
“哦——是的,先生。”
“是什么?”
“我不大能说清。”
“牛奶变酸?”
“不。”
“日常生活?”
“是的,先生。”
“嗯——我也这样,常常害怕。生的困境是太严峻了,你不这样想?”
“是,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一模一样,我没有想到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现在就这么看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迟迟疑疑沉默了一会儿。
“来,苔丝,悄悄地告诉我。”
她想起他的意思是事物的面貌在她看来是怎么样的,就羞怯地回答说——
“树有询问的眼睛,是吧?——我是说,看起来好像它们有。河流说——‘为什么你用你的面容来打扰我?’你好像看到无数明天刚好站成一排了,第一个又大又清楚,另一些站在远处的越来越小。可是它们似乎全都十分凶狠残忍,好像他们在说,‘我来了,当心!当心我!’……可是你,先生,能用你的音乐造出梦来,把那些吓人的幻想全部赶走!”
他惊奇地发现这年轻的女人——尽管只是一个挤奶的女工,却有罕见的感悟,那是会引起她同屋伙伴嫉妒的——居然陈说了这样悲哀的想象。她用她的方言,再以她六年小学教育相辅助,表达了几乎可以叫做时代的感觉——现代之痛。当他想到那些所谓进步的思想其实大部分只是时兴的定义——一种更精确的表述,许多世纪以来男男女女模模糊糊领会的,用了“学说”和“定义”的字眼表达了——那些观念对他的吸引力就减弱了。
可是,那些感受,在她还这样年轻的时候就来了,还是奇异的;比奇异更甚,是让人感动的,吸引人的,令人哀悯的。不去猜测那原因,没有什么来提醒他:就经验而论,在于强度,而不在于时日。苔丝经历的肉体的摧残,就是她精神的收获。
苔丝,就她而言,她不能明白一个牧师家庭的男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满足了物质需求,为什么能把生存看作不幸的事。对于她这样不幸的朝圣香客,那样想还有很好的理由。可是这令人钦慕的诗性的男人怎么能甚而落进了卑辱之谷[47]?有了乌兹人[48]的感觉,像她两三年之前那样呢——“我的灵魂宁愿选择绞死,而不活着;我发誓,我不愿永远活着。”
不错,他现在是脱离了他的阶级了。但是她知道,那仅仅是因为,就像彼得大帝跑到造船厂一样,他是在学习他想懂得的事情。他挤牛奶,并不是因为他有责任被派去挤牛奶,而是因为他要学习怎样做一个财源滚滚、家业昌盛的奶牛场老板、地主、农学家和畜牧家。他将成为美国或者澳大利亚的亚伯拉罕[49],像一个君主号令着他的教徒和羊群、他的斑羊和纹羊、他的男仆和女佣。不过,有时,在她看来又是难以理解的,这样一个显然书生气的、好音乐、爱思考的年轻男人竟然蓄意选择了做农夫,而不是牧师,像他的父亲和哥哥们那样。
就这样,两个人都没有关于对方秘密的线索,他们各自都困惑于对方显露出来的迹象,等待着对彼此性格和情怀的新的知晓,没有企图去窥探彼此的历史。
每天,每时,都把她的性情显示给他一点儿,也把他的显示给她一点儿。苔丝试着走向一种压抑的生活,可是她没有预测到她自己的生命活力的强大。
起初,苔丝宁愿把安吉尔·克莱尔当作一个智慧的化身来尊重,而不当作一个男人看待。照这样把他和她自己相比较;每一次发现他的知解是那样丰富,她自己朴素的思想观点和他不可测度的、安第斯山般的高度之间的距离,她就变得十分沮丧、泄气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作进一步的努力了。
有一天,当他偶然提到古希腊畜牧生活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她的抑郁。他说话的时候,她正在堤岸上采集叫做“爵爷和夫人”的花蕾。
“你怎么突然这样愁眉苦脸的?”他问。
“哦,只是——只是关于我自己的事,”她说,带着一种微弱的惨淡的笑意,同时开始不经心地随手剥着“夫人”花蕾,“只是有关我自己的一种可能的感觉!我的生命看来好像是因为缺少机会而荒废了!当我看到你懂得的事,你读的书,你见识的,你思考的,我就觉得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像圣经中那个可怜的氏巴女王[50]一样,再也没有精神了。”
“哎呀,别再为那个烦恼啦!嗨,”他带着如许热情说,“我亲爱的苔丝,在历史方面,或者在你喜欢读的不论什么书上,能给你帮助,你喜欢接受,我只能是太高兴了!”
“又是一个‘夫人’。”她打断他说,举起她剥的一个花蕾。
“什么?”
“我是说,当你来剥它们的时候,总是‘夫人’比‘爵爷’多。”
“别管什么‘爵爷’和‘夫人’。你喜欢学习一些学科吗——例如历史?”
“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想知道的比我已经懂得的东西更多。”
“为什么不想?”
“因为学习的用处也就是知道了我只是一长排中的一个——发现在一些老书里记下的一些人正好像我一样,知道了我只能像她那个角色一样动作,这使我悲哀,就是这样。最好不要记得你的天性和你过去的作为恰好跟成千上万的人一样,那你未来的生活和作为也会像成千上万的人一样了。”
“是吗,当真,那你什么东西也不想学啦?”
“我不能用心学习为什么——为什么太阳同样照耀着正义和不公[51],”她回答说,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那是书不能告诉我的。”
“苔丝,去他的这些苦恼吧!”当然,他只是带着惯常的责任感说话,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对这种感到困惑的问题,他本人也不是不想弄明白。他看着那没有实际经验的嘴和唇,他想,这样一个土地的女儿,只能凭死记硬背抓住这些感想情绪。她继续剥着“爵爷”和“夫人”,克莱尔则有一会儿一直注视着她波纹样卷曲的睫毛,她向下看,那睫毛便俯垂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克莱尔延留了一会儿,依依离开了。他离去了,她还站了一会儿,心思重重地剥着最后一个花蕾,然后,她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不耐烦地把一堆花的贵族全部抛到地上,在为她自己的呆傻不满生气的迸发中,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有一种使她活跃起来的热烈。
他肯定认为她是多么傻笨!由于渴求接受他的好评,她又想到了她近来力图忘掉的事情,它带来的结果是那样的坏——她的家庭与武士的德伯维尔家是同宗同族。可以把它归于无聊,它的发现又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灾难;可是,作为一个绅士和一个历史的研究者,克莱尔先生,假如他知道了金斯伯尔教堂那些培白克大理石和雪花石下的人真的是代表了她自己嫡系的先祖,她不是假造的德伯维尔,不像川翠济那些金钱和野心的混合物,而是彻首彻尾的真的德伯维尔,他或许会忘掉她对待“爵爷和夫人”的孩子气的举动,充分地尊重她吧。
可是,在冒险透露这个秘密之前,疑虑重重的苔丝就它可能对克莱尔先生产生的影响,先间接地探问一下老板,她问老板,克莱尔先生对那些失去了金钱和土地的老家门是否还有一些尊重。
“克莱尔先生,”老板强调说,“是你认识的人里面最古怪的叛物——一点也不像他家里的那些人;如果有一种东西他比另一些更恨,那就是叫做‘老家门’的东西。他入情入理地说,老家门在过去的日子里,气力喷发了,不会有什么留到现在。你看毕雷家、维哈德家、格力家、圣昆廷家、哈代家和苟德家,在这个谷里都有过好多产业,现在差不多非常便宜地就能买下他们的全部家当。嘿,咱们这里的蕾蒂·普瑞蒂尔,你知道,就是普瑞蒂蕾家的后人——王室欣陶克附近的田庄,如今归了威塞克斯伯爵的,从前都是那个老家门的,早在这个那个听说之前呢。好啦,克莱尔先生把这事查明了,有一天用相当轻蔑的口气对那可怜的姑娘说话了,啊,他对她说,‘你永远不能做一个好挤奶女工!你们家的全部本事好几辈以前都在巴勒斯坦用尽了,你们得休养一千年,才能得到再做点事的力气!’有一天这里来了个男孩子找活干,说他的名字叫马特,我们问他姓什么,他说他从来没听说他还有姓,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大概是因为他们家过了没有多少年吧。‘啊!你正是我喜欢的孩子!’克莱尔先生跳起来握着那孩子的手说,‘我肯定你大有希望!’还给了他半个克朗,不!老家门才不对他的脾胃呢!”
听了对克莱尔的观点这笨拙的模仿以后,可怜的苔丝很高兴她在动摇不定的一刻没有说到有关她家的一个字——尽管它是那般异常的古老,以至于将要完成一个轮回,成为新生的一族了。另外,在家门高贵方面,另一个挤奶工似乎跟她一样吧。关于德伯维尔大墓和她源生的征服者武士的姓氏,她缄口不语。对克莱尔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她觉得她之所以赢得了他的青睐,大半是由于她被当作了非传统的新人。
20
时令进展了,成熟了。再一年安置的花、叶、夜莺、画眉、金丝鸟这样一些短命的生物,安顿了它们的位置,仅仅一年之前,那里还是被另外一些东西占据着,那时候,这一些生物还不过是胚胎和无生命的粒子。朝阳的光照让它们抽放出芽蕾,伸长枝条,在无声的流动中充盈汁液,绽开花瓣,在无形的呼吸吐纳中散发着芬芳。
克瑞科老板奶牛场里的女工和男工们舒适安静地生活着,甚至是高高兴兴地。他们的位置或许是社会等级中全部位置里最幸福的,在生活最低需求这条线之上,在社会习俗开始束缚自然感情之下,俗套的时髦压力也小得多。
就这样度过了丰茂的时节,枝丫繁盛似乎成了户外的一个目标。苔丝和克莱尔不自觉地互相探究,老是平衡在热情的边缘,而又明显地未坠入其中,他们一直汇聚着,在不可抗拒的规律之下,两条河流必定要流入同一条山谷。
苔丝在她近年来的生活中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幸福,大约永远也不能再这样幸福了。她,举例来说,在肉体和精神上都适应这新的环境。这株幼苗在她播种的地方扎根在有毒的地层中,移栽到了深厚的土壤上。再加上,她——克莱尔也如此——依然站在偏爱和爱情之间未定的土地上;那里还没有渊深的抵达,也没有思虑的来临,以致要笨拙地询问:“这新的潮流将把我带向何处?对我的未来它意味着什么?它怎样对待我的过去?”
苔丝对于安吉尔·克莱尔现在还只不过是偶遇的现象——一个玫瑰色的温暖的幻影,刚刚才获得了在他的意识中存留的性质。这样,他允许了他的心被她占据,认为他这种全神贯注的探究,不过是一个哲学家对女性中一个极其新异的、鲜丽的、有趣的标本的关注。
他们继续相会,他们不能不如此。他们每天在那奇异的庄严的间隙相会,那熹微的晨光,紫罗兰色或粉红色的破晓;因为必须早早起来,在这里要起得很早很早。挤奶要准时做;挤奶之前先撇奶油,那要在三点刚过一点儿就开始。通常都是托付一个人,预备一个闹钟先吵醒,再叫醒其他的人;苔丝来得最晚,他们不久发现,她不像别人那样睡着了连闹钟也叫不醒,这差事就最常派给她了。三点钟刚刚敲过,嗖嗖地,一会儿,她就离开自己的房间,跑到老板的门口;再上楼梯走到克莱尔门口,压着嗓门使劲叫他;然后叫醒她的挤奶女工同伴。苔丝这时候穿好了衣服,克莱尔就下楼出门,走进了潮润的空气中。剩下的女工和老板通常还要在枕头上再辗转一阵,直到一刻钟以后才能露面。
黎明的半明半暗的灰色不是黄昏的半明半暗的灰色,尽管它们灰暗的程度是同样的。黎明的曙光那光亮似乎是积极的,黑暗是消极的;而黄昏的霞光积极的是黑暗和新月,光亮则相反是慵倦的沉寂的。
常常是这样——不可能总是由于机会——奶牛场这两个人最先起来,他们觉得他们仿佛是全世界最早起来的人。最初来到这里的那些日子,苔丝不撇奶油,起来以后立即走到门外,他总在那里等着她。幽明的、混合了雾气的水样的晨曦弥漫了开阔的草地,给了他们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好像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在这一天朦胧的开始阶段,苔丝似乎在气质和形体两个方面都对克莱尔显示出一种尊贵的高大,一种几乎是主宰的力量,或许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异常的时刻,很难有形貌具有她那样天赋的女人,会像她这样喜欢在他的视域中走进露天里,在整个英格兰都极少。美丽的女人在仲夏黎明照例睡熟了。她近在眼前,其余的一无所见。
在这混沌的、奇异的、幽明的朦胧中他们走向奶牛躺的地点,常常使他想到复活的时刻。他很难想到那个抹大拉的女人[52]会就在他的身旁。其时所有景物都在灰色的阴暗中,他的伙伴的脸成了他注视的焦点,升起在雾气之上,似乎有一片磷光打在上头。她看上去幽渺惨淡,好像她只是一个幽灵在随意游荡。实际上她的脸,并没有显露出这个样子,只是被东北方凄冷的晨光映射着;他自己的脸,在她看来也显出了同样的面目,不过他没有想到罢了。
此时,正如前述,她给他的感受最深切。她不再是挤奶女工,而只是一个空幻的女性精华——全部女性凝结为一个典型的实体。他半逗趣地叫她阿耳忒弥斯[53],德墨忒耳[54],以及另外一些想象出来的名字;她不喜欢,因为她不懂得那些。
“叫我苔丝。”她斜眼看着他说;他就叫她苔丝。
后来天渐渐亮了,她的面貌就成为单纯的女性了,由那些授人福祉的神祇,变为渴望得到福祉的人了。
在这远离人类的时辰里,他们能够十分接近水鸟。苍鹭来了,伴着好似开门开窗的莽撞大叫,从它们经常栖宿的草地边的树林中飞出;或者,已经在那个地方了,这一对从旁边走过,它们依然定定地站在水中,慢慢地平平地伸着脖子,扭头看着他们经过,不动声色地扭动,好像靠机关装置转动的木偶。
而后他们能看到薄薄的夏雾平铺着,显然没有床罩厚,像羊毛似的一小堆一小簇平展在草地上。在湿漉漉的灰色草地上,有奶牛在那里躺了一夜留下的痕迹——墨绿色的显干的牧草小岛就是它们躯体的规模,留在一片夜露的海洋中。从每一个小岛伸展出一条蜿蜒的踪迹,那是奶牛起来以后漫游而去吃草留下来的,在那踪迹的尽头就能发现它;当它认出了他们的时候,就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白气,在一大片雾气中形成它自己的一小团更浓的白雾。于是他们赶着牛回到场院,或者就在那里坐下来挤奶,看情况而定。
有时候夏雾或许更加蔓延,草地铺展着像一片茫茫白海,从中露出零零落落的树木,耸立着好像险峭的礁石,鸟儿能高飞穿过雾层进入上空的光辉中,在阳光里停翅驻留,或者飞落到界分开草地的湿栏上,那些栏杆现在像玻璃棒闪闪发光。由雾气而成的细小的钻石,也挂在了苔丝的睫毛上,滴落到她的头发上,好像小小的珍珠。白天的日光逐渐强烈处处照遍的时候,也就晒跑了那些水汽珍珠,从而,苔丝便失去了她那种奇异的超凡的美丽;她的牙齿、嘴唇和眼睛在太阳的光辉中闪烁,她又只是一个漂亮的令人眩惑的挤奶女工了,她得坚持自己的立场与世界上的另一些女人抗争。
大约这个时候他们能听见老板克瑞科的声音,训斥不在场里住宿的牛奶工来晚了,或者厉声地斥责老德包·范得没有洗手。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你的手在水龙头下洗洗吧,德布!我敢发誓说,伦敦人要是知道了你这么邋遢,他们喝牛奶吃黄油,得更加小心,说了多少遍啦!”
挤奶进行着,直到最后,苔丝和克莱尔,跟另外一些人一样,能够听到克瑞科太太在厨房里把沉重的早饭桌从墙边拖出来,这是每顿饭不变的预备步骤;当饭桌收拾利索的时候,同样可怕的刮擦伴随着它回归的旅程。
21
早饭刚刚吃过,牛奶房里起了一阵巨大的骚乱。搅乳器像往常一样转动,黄油却出不来了。无论什么时候发生这事,牛奶房也瘫痪了。稀里呼噜,牛奶在大圆筒里回响,他们等待的那种声音却绝不响起来。
老板克瑞科和他的妻子、挤奶女工苔丝、玛琳、蕾蒂·普瑞蒂尔、伊茨·秀特和住在场外茅屋结了婚的;还有克莱尔先生、杨纳森·凯勒、老德包和别的一些人,站在那里绝望地瞅着搅乳器;外面赶马的男孩子也瞪着月亮似的圆圆的眼睛,表示着他对这情形的感觉。甚至那忧郁的马本身,在每一圈走到跟前的时候,也似乎带着绝望的神气,向里面窥探一下。
“因为好些年我没去爱敦荒原找那个会法术的春德尔的儿子啦——好些年啦!”老板痛苦地说,“他一点儿也不能跟他爹相比。我说过五十遍了,要是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不信服他。我完全不信服他。不过,要是他还活着,我就去找找他。噢对,要是还这样下去,我就去找找他。”
甚至克莱尔先生看着老板绝望的样子,也感到伤心了。
“会法术的人败落了。还有一个在卡斯特桥旁边,人家叫他‘大老圈’,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那是个大好人,”杨纳森·凯勒说,“可是如今他成了老朽木头了。”
“我爷爷常去找会法术的梅顿恩,他住在猫头窟,法术很高,听我爷爷说,”克瑞科先生接着说,“可是,如今没有那样有真本事的人了。”
克瑞科太太还没有忘了眼下的事情。
“或许这屋里有人在谈恋爱吧,”她试探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听说,有人谈恋爱,就搅不出黄油来。哎,老瑞科——几年前我们用的那个大姑娘,你还记得吧,黄油怎么也搅不出来了,就是——”
“啊记得,记得!——不过,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一回跟谈恋爱一点儿也不相干。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回是搅乳器坏了。”
他转向克莱尔。
“捷克·道勒普,我们这儿曾经用过的挤奶工,一个婊子养的。先生,他在梅尔司陶克追一个姑娘,骗了人家,就像他以前骗了好多姑娘一样。可是他这遭可遇上跟他算账的了,不过不是姑娘本人。有一天,正好赶上神圣礼拜四[55],就像眼下这样,我们都在这里,只不过那时候没搅黄油,那时候我们看见姑娘她妈走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镶了大铜把的伞,能把公牛打倒,她一边走着一边说,‘捷克·道勒普在这儿干活吧?——我来找他!我和他有一笔大账要算,我得跟他算清!’捷克追的姑娘跟在她妈后头,用手绢捂着脸大哭。‘哎呀老天爷,时候到了!’捷克从窗口往外看见了她们,说,‘她能杀了我!我往哪儿躲?——我往哪儿躲?——别告诉她我在哪儿!’说着,打开搅乳器上的门盖儿,钻进去关上了,正好那姑娘她妈也冲进了奶房。‘这混蛋——他在哪儿?’她叫着,‘我撕烂他的脸,只要叫我抓住!’好家伙,她哪儿哪儿都搜遍了,边边角角缝缝空空一处不落,吓得捷克趴到搅乳器里一动不敢动,差点憋死。那可怜的姑娘——或许已经是个小女人了——站在门口哭得昏天黑地,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光景,永远也忘不了!那光景,就是一块石头也化了。可是哪儿哪儿也找不到他!”
老板停了停,听的人发出一两个字的评论。
老板的故事往往好像是讲完了,其实并没有讲完,生人便被误导,过早地发出了最终的感叹;可是老朋友熟悉他这种脾性,讲述者继续讲下去——
“好家伙,那老婆子怎么那么精,能猜出来,我怎么也说不清,反正她发现他藏在机器里了。她一个字不说,抓起绞车来就摇,那时候机器是手摇的,她这么转着圈一摇,捷克就在里边咕咚啪嗒地滚腾起来。‘哎呀老天爷,停机器,让我出去!’他突然伸出头来说,‘我快被搅成果酱啦!’他其实是个胆小的家伙,像他这种男人,都是胆小的。‘不,除非你改过!你糟蹋了黄花闺女的清白。’老婆子说。‘停机器,你这老巫婆!’‘你叫我老巫婆,你,你这骗子!’她说,‘这五个月,你该叫我丈母娘啦!’她继续摇着机器,捷克又在里边滚腾起来。好家伙,我们没有一个人去冒险干涉;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娶那个姑娘,他说‘好吧——我说话算话!’就这样,那一天才算完事了。”
当听的人微笑着作着评论的时候,在他们身后有一阵快速的走动,他们扭头看见,苔丝脸色苍白,走到了门口。
“今天怎么这么热乎!”她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这天是热乎,他们中没有人把她的离开跟老板的回忆联系起来。老板走过去,给她打开门,用柔和的逗趣的语气说:
“哟,大闺女(他经常带着不自觉的嘲弄口吻,叫她这个亲昵的称呼)咱这场子里最漂亮的挤奶女工,这夏天的热劲才刚刚开始呢,对吧,克莱尔先生?”
“我有点晕——我——我想我出去走走好。”她呆呆板板地说,消失在外边了。
幸亏她刚刚离开,牛奶在转动的搅乳器里改变了稀里呼噜的声音,变成明显的咕叽咕叽声了。
“它出来啦!”克瑞科太太叫喊着,大家的注意力从苔丝身上移开了。
那美丽的受难者表面上很快恢复了原状,可是她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极度沮丧压抑中。晚上的牛奶挤过以后,她就不愿跟伙伴们在一起了,自己走出门去溜荡,走向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她是个不幸的人——哦,是如此不幸的人——对于她的伙伴,老板讲的故事他们会觉得十分幽默有意思;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似乎看到了它的不幸,必定地,没有人知道它残酷地戳到了她经历中最柔弱的地方。对于她,黄昏的太阳现在是丑恶的,好像天空中一个发炎的伤口。只有一只孤独的嗓音粗哑的苇鸟从河边的灌木丛向她叫着致意,声音哀哀的、木木的,好像一个友谊消失殆尽的旧日的朋友。
在这六月长长的白天里,挤奶女工,大多数住在场里的人,实际上,都在日落时分或者日落不久去睡觉了,早晨挤奶之前的活儿那么早,同时,满桶满桶出奶挤奶的活儿又那么重。苔丝通常伴随着她的伙伴一起上楼。可是今夜,她却是第一个上去进了她们共同的寝室。别的姑娘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昏昏沉沉地打盹了。她看见她们在行将消失的橘红色日光中脱换衣服,夕阳用它的色彩抹红了她们的形体;她又打起盹来,可是她被她们的声音吵醒了,于是她静静地转眼看着她们。
她同室的三个伙伴没有一个上床,她们凑成一堆站着,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窗前,西方的最后的红色光线一直烘着她们的脸和脖子,还有环围着她们的墙壁。她们全都带着浓厚的兴趣看着院子里的一个人,她们三个脸凑在一起:一个快活的圆脸、一个黑色的头发灰白脸、一个赤褐色发辫脸皮白晳。
“别推!你和俺一样能看见嘛。”莱蒂说,这赤褐色头发的最年轻的姑娘,没有从窗户上移开眼睛。
“你爱他,比我爱他,可没有用啊,莱蒂·普蕾蒂尔,”快活脸盘的玛琳说,她年龄最大,最顽皮,“他想的是另一个脸蛋儿,不是你的。”
莱蒂·普蕾蒂尔一直看着,那两个也看着。
“他又过来了!”伊茨·秀特叫起来,这脸色灰白的姑娘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嘴唇线条分明。
“你什么也不用说,伊茨,”莱蒂说,“我看见你亲他的影子啦。”
“你看见她干什么了?”玛琳问。
“噢——他那回站在乳清盆旁边放乳清,他的脸影映在他后边的墙上,靠近了伊茨,伊茨那时候正站在那里装大桶。她把她的嘴对到墙上,亲他的嘴的影儿;我看见她了,可他不知道。”
“啊,伊茨·秀特!”玛琳说。
一团玫瑰红晕浮上了伊茨·秀特的脸腮。
“嗯,那也伤不了什么,”她硬装着冷静宣称,“要是我跟他相爱多好,莱蒂,你也是;你也是,玛琳,就这个人。”
玛琳的圆盘脸惯常是粉红色的,就不能再红了。
“我!”她说,“还说什么!啊,他又过来了!可爱的眼睛——可爱的脸——亲爱的克莱尔先生……”
“好啦——你招啦!”
“你也招啦——咱都招啦,”玛琳说,全不在乎坦白观点,“在咱们当中假装,那是傻瓜,咱不向别人承认就是了。我只想明天就能嫁给他!”
“我也这样——我更想。”伊茨·秀特嘟哝着。
“我也是。”腼腆一些的莱蒂低低地说。
那听的人渐渐地发起热来。
“我们都不能嫁给他。”伊茨说。
“我们不能,我们谁都不能。真是糟透啦,”年龄最大的说,“他又过来了。”
她们三个都向他飞了一个无声的吻。
“为什么?”莱蒂急急地问。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德北菲尔,”玛琳压低了声音说,“我天天盯着他,看出来了。”
一阵思索的沉默。
“可她没有在意他吧?”莱蒂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
“嗯——有时候我也那么想。”
“咱都多么傻啊!”伊茨·秀特不耐烦地说,“咱们几个,他当然谁都不能娶,苔丝也不能,一个绅士的儿子,要去国外做大地主大农场主的!他也就是喜欢雇咱一年给他帮帮工罢了。”
一个喘粗气,另一个也喘粗气,玛琳丰满的身材喘出的粗气最大。那躺在床上难以忍受的人也叹息了。眼泪盈满了莱蒂·普蕾蒂尔的眼睛,那有着漂亮红发的最年轻的一位——普蕾蒂尔氏最后的蓓蕾,在郡志中那么重要。她们又默默地瞅了一会儿,她们三个的脸一直像先前那样凑在一起,她们的头发的三种色彩也混在一起。可是全未觉知的克莱尔先生进屋去了,她们不再看见他了;而且,夜色越来越深了,她们爬进了她们的床铺。几分钟以后,她们听见他上楼梯进了他的房间。玛琳一会儿打起鼾来,可是伊茨好长时间没有忘怀,莱蒂·普蕾蒂尔是哭到了睡觉。
甚至直到那时,更为情深意切的苔丝也远远没有睡过去。这场谈话是她这一天要被迫吞下去的又一丸苦药,在她心中难能生起一丝妒意。说到那件事,她知道她是得到了偏爱,拥有更娇美的形貌,受过比较好的教育,最小的莱蒂不算,她比那两个年龄大些的更像女人,她觉得,为了把克莱尔抓住的必要,她只要稍稍用点心,她就能抵过她这些坦率的朋友。可是,严重的问题是,她应该做这件事吗?不错,确实如此,明媒正娶,她们中没有一个能有一丝机会,不过,要是说,她们中一个能有机会,或者说已经有了,能吸引他产生一时喜爱,在他住在这里时,享受让他关注的快乐,那倒不是没有可能。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也有的终成婚配了。她从克瑞科太太那里听说过,有一天克莱尔先生笑着问,上万亩殖民地的草场放牧,成群的牛羊饲养,满地的庄稼收割,娶一个时髦的小姐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庄稼院的女人做他的妻子,才觉得是最合适的。不管克莱尔先生说的是不是认真的,她已经决意不允许任何男人娶她了,她严格发誓她永不受诱惑那样做,那么,她能为了在他逗留于泰尔波绥斯期间,得到他眼睛里阳光照耀的短暂幸福,而把克莱尔先生的注意力从别的女人那里扯开吗?
22
第二天早晨他们打着呵欠下了楼;撇奶油和挤牛奶像往常一样进行,随后他们去屋里吃早饭,看见克瑞科老板在屋子里跺脚。他接到了一封信,信中一个顾客抱怨黄油有怪味儿。
“天哪,真的有怪味儿!”老板说,他左手里拿着一块木片,上面粘着一团黄油,“真的——你自己尝尝!”
他们几个人围着他;克莱尔先生尝了,苔丝尝了,屋子里另外几个女工,一两个挤奶的男工也尝了,最后是克瑞科太太,她从等着吃饭的饭桌旁过来。真的有一股怪味儿。
老板在那里出了神地琢磨,要弄清牛吃了什么怪异有毒的草,才带来了这种怪味儿。他突然宣告——
“是大蒜!我还以为草地里一片蒜叶没留呢!”
于是,老手们都记起来,确实有一片干草场,有几头牛最近进去过,在过去的年月里,黄油也同样弄糟了。那时候老板没有弄清那怪味儿,还以为黄油是中了邪术。
“咱们得把那草场好好清清,”他接着说,“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全部用旧尖刀武装起来,他们一齐走出去。仿佛那有毒的植物只能在显微镜下现身,却会逃脱一般的观察,在他们眼前铺展开去的丰茂的草原上,要发现它似乎是毫无希望的企图。可是不管如何,他们排成一行,所有的人都帮忙,由于搜索事情重大。老板在上首,和克莱尔先生——他也自愿来相助,接下来是苔丝、玛琳、伊茨·秀特和莱蒂,然后是贝尔·莱维、杨纳森,结了婚的挤奶女工——女工白克·尼波丝,有着黑色的鬈发和滴溜转的眼珠;亚麻色头发的弗兰丝,在冬天水草的潮湿中得了肺病——她们住在各自的村舍里。
眼睛盯在地上,他们慢慢地查过一溜草地,折回来,用这样的方式再查下一溜,等他们查完的时候,就没有一英寸草原能逃出他们的眼睛了。这是最沉闷烦人的活儿,整个草地上只发现了几根蒜苗;然而就是这“药草”的刺激,或许吃了它的奶牛足以使整个奶牛场一天的产品变味儿。
天性和心情彼此大不相同,可是他们做起来,依然列队弯腰,有趣地排成一排——自动自发,不声不响;一个异乡人走过邻近的小路看到了,可以完全有理由称这集合起来的一群人为“荷冀”。他们好像匍匐向前,低低地弯着腰辨察植株,一道柔和的黄色光线从毛莨草上反射到他们背阴的脸上,给了他们一种日光下精灵一般的面貌,其实太阳正在把正午的全部强光倾泻到他们背上。
安吉尔·克莱尔,自己规定事事参与跟大家一起做,却时常张望一下。他排到了苔丝旁边,当然不是无意中。
“喂,你好吗?”他嘟哝着说。
“非常好,谢谢你,先生。”她郑重其事地回答。
刚刚半个钟头以前他们讨论过个人方面的问题,这种开场的形式似乎有一些多余。不过,当时,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弯腰向前,弯腰向前,她的裙边正好拂着他的裹腿,他的胳膊肘有时候会碰到她的胳膊肘。终于,那在旁边的老板,再也受不了啦。
“天哪,这么躬着腰,不歇气儿,腰都断啦!”他叫着,慢慢地伸张着他的全身,直到完全伸直了。“你,苔丝姑娘,你头两天不是不大好吗——这要叫你头疼了!你要是觉得虚,就别干了,让别人干完得啦。”
克瑞科老板退出来,苔丝落在后头。克莱尔先生也走出行列,有一搭无一搭地张望着找那莠草。当她发现他在她身旁了,她头天晚上听到的那些话使她十分紧张起来,她先开始说话了。
“她们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吗?”她说。
“谁?”
“伊茨·秀特和莱蒂。”
苔丝情绪冲动地裁定这些姑娘中任何一个都能做农场主的好妻子,她应该举荐她们,遮掩她自己不幸的妩媚。
“漂亮?嗯,不错——她们是漂亮的姑娘——我看着很新鲜,也常这么想。”
“可是,可怜可爱的人,漂亮不能持久。”
“哦,不能持久,不幸。”
“她们是出色的挤奶女工。”
“不错,可是不比你出色。”
“她们撇奶油比我撇得好。”
“是吗?”
克莱尔继续看着她们——她们也不是不看他。
“她脸红了。”苔丝接着夸张地说。
“谁?”
“莱蒂·普蕾蒂尔。”
“哦,为什么脸红?”
“因为你在看她。”
做出自我牺牲,尽管她心中认可了,可是苔丝还不能再推进一步直接叫出来,“娶她们中的一个吧,要是你真的想娶一个挤奶女工,而不娶一个小姐,可是别想娶我啊!”她跟着克瑞科老板走了,带着忧伤的满足看着克莱尔还留在后边。
从这天开始她逼迫自己尽力躲避他——永远不允许她,像以前那样,长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即便他们的相遇是纯粹无意的。她给另外那三个人所有机会。
苔丝是个女人了,她完全能够从她们的坦白中认清,安吉尔·克莱尔掌握着全部挤奶女工的贞操,他小心地避免她们任何一个的幸福遭受最小程度的损害,在苔丝心中产生了一种柔情的尊重,她相信她的感觉,无论对还是错,反正他显示出来的自我克制的责任感、那种品质,她从来没有指望在异性中发现,在那种品质缺席的境况中,那些与其同住一场的心地单纯的女孩子,就不止一个要在她的人生历程中伤痛流泪了。
23
七月的热天气不知不觉地悄悄来临了,平谷的空气好像麻醉剂沉沉地悬垂在牛奶工、奶牛和树木上空。热气腾腾的雨频频降下,使得奶牛放牧的草场上青草愈加繁茂,另一些草场割草晒草的活儿便往后延搁下去。
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牛奶挤完了,住在场外的牛奶工回家了。苔丝和另外三个赶快穿戴起来,她们集体约好了一起去梅尔司陶克教堂,那教堂距奶牛场三四英里远。苔丝来泰尔波塞斯两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儿。
头天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的巨雷暴雨哗哗地泼灌了草地,把一些干草冲进了河里;可是由于暴雨,这个早晨的太阳放射着更加辉煌的光芒,空气温和而清澄。
蜿蜒的篱路从她们的教区到梅尔司陶克,有一段从最低的地方通过,当姑娘们到了最低的地点,她们发现大雨的结果是把小路淹没了五十码宽,水没过了鞋面。在一个礼拜的平常日子,这算不了什么严重的阻碍,她们穿着木鞋和袜子,毫不在意呱嗒呱嗒就蹚过去了;但是在这虚夸的日子里,在这礼拜天,虚伪地假装着去做“灵”的事情,其实却是“肉”向“肉”卖弄风情的时候;在这种场合穿着她们的白袜子和俏鞋,粉红色的、白色的和淡紫色的裙衫,那上面每一个泥点都能被看出来,这水湾真成了令人为难的障碍。她们能听见教堂的钟敲响了——现在还离着将近一英里远。
“谁能料到夏季里河水能涨到这么大[56]!”玛琳说。在她们爬到路旁坡顶上,她们摇摇晃晃地站着,希望能从斜坡上慢慢走过去,直到越过那水湾。
“不直接蹚过去,咱怎么也去不了啦;要不就得从卡子路转道,那咱就去得太晚啦!”莱蒂说,绝望地停下了。
“进教堂那么晚,人家全都转过脸来看,我的脸非烧红了不可,”玛琳说,“直到祷告求主这个求主那个,脸也很难凉下来。”
她们正困守在堤坡上的时候,听见路拐弯的地方哗啦哗啦的水声,安吉尔·克莱尔出现在那里,正沿着篱路蹚水向她们走来。
四颗心同时狠狠地跳了一大跳。
他的外表或许不像严守安息日的教徒,而是一个教条武断的牧师的儿子常常呈现出来的样子;他穿的是挤奶穿的衣服,长筒蹚水靴子,一片卷心菜叶在帽子里边保持头部凉爽,手里拿着一把锄蓟草的小锄,从上到下就是这套装束。
“他不是去教堂。”玛琳说。
“不——我但愿他是!”苔丝嘟哝说。
安吉尔,实际上,不管是对还是错(采取含糊其辞的辩论家的说法),在美好的夏日里,他宁肯在山石林木中接受布道,也不愿去教堂里听经。此外,这个早晨,他还要出去看看洪水把干草冲坏了没有,是否需要重视。他走在路上老远就看见了这些姑娘,可是她们被过路的难处困扰着,没有看见他。他知道那个地方的水涨起来了,能严重阻碍她们行进。于是他加快脚步赶上来,带着个怎样帮她们一下的朦胧想法——尤其是其中的一位。
红润的脸,明亮的眼睛,穿着她们轻俏的夏装,四人组看上去这样迷人,持守在路旁堤岸上好像站在屋顶斜坡上的鸽子,在走近之前先停下来端详她们一会儿。她们的薄纱裙边擦起青草中无数的苍蝇和蝴蝶,它们不能逃脱,被圈在半透明的轻纱中好像进了一个大鸟笼。安吉尔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苔丝身上,这四位中最后面的一个。她,在她们的困境中忍着满肚子笑,不禁容光焕发地与他的目光相迎。
他蹚水走到她们下方,水不能没过他的长筒靴子;他站着看那些落入了牢笼的苍蝇和蝴蝶。
“你们想去教堂?”他对站在前面的玛琳说,在他的话中包括了后面的两个,可是避开了苔丝。
“对,先生。这么晚了,我的脸非烧成什么样子不可——”
“我把你们抱过这水湾吧——一个一个都抱过去。”
四个人的脸都红了,好像同一颗心在她们胸中撞击着。
“我想你抱不动吧,先生。”玛琳说。
“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你快过去。站稳了。瞎说——你们不太沉!我能把你们四个一起抱过去。来,玛琳,注意,”他接着说,“用你的胳膊搂着我的肩膀,这样,来!抱住。行啦。”
玛琳按他的指点把自己放到他的胳膊和肩膀上,安吉尔抱着她大步走开了,从后边看去,他单薄细长的身躯,只不过是茎秆托着她形成的硕大花束。他们消失在篱路转弯的地方了,只有他蹚水的脚步声和玛琳帽子顶上飘的丝带告诉他们是在哪里。几分钟之后他重新出现了。按照在堤岸上的顺序,伊茨·秀特是下一个。
“他来了,”她咕哝着说,她们能听出她的嘴唇带着热情的焦干,“我用我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像玛琳那样看着他的脸。”
“那根本不算什么!”苔丝急急地说。
“凡事都有定时,”伊茨没有理会苔丝的话,接着说,“拥抱有时,不拥抱有时[57];这一次拥抱是我的啦。”
“呸——那是《圣经》,伊茨!”
“对,”伊茨说,“我在教堂里老是听见这些漂亮的经文。”
安吉尔·克莱尔,在他来说这行为的四分之三只是平常的好意,现在排到了伊茨。她文静地做梦似的让自己落到他的胳膊上,他有条有理地抱着她走开。当听到他再一次返回的时候,莱蒂激跳的心几乎能看出在摇荡着她。他走向这红头发的姑娘,他抱住她的时候瞥了苔丝一眼。他的嘴唇不能吐出比这一瞥更清楚的话来,“一会儿就是你和我了。”她的理解浮现在她的脸上;她不能不表露出来。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心领神会。
可怜的小莱蒂,尽管分量远为最轻,却是克莱尔最麻烦的负担。玛琳好像一袋面粉,一堆死沉沉的肉往下坠得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的。伊茨熨熨帖帖、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身上。莱蒂却是一捆歇斯底里。
不管怎样,他抱着这不安生的生物通过了水湾,把她放下,返回来了。苔丝能从篱树顶上看到那一堆三个,站在他放下她们的高地上。现在轮到她了。跟克莱尔的喘息目光一靠近,她发现她刚才瞧不起的同伴的那种兴奋,在她身上更加强烈地发生了,这使她窘迫不安起来;好像担心暴露了她近来对他敷衍搪塞的秘密。
“我或许能攀着高坡过去——我比她们都能行。你肯定累了,克莱尔先生。”
“不,不,苔丝。”他急忙说,几乎自己还没意识到,她已经伏在他的怀抱里,靠着他的肩膀了。
“三个利亚为的是得到一个拉结[58]。”他低声说。
“她们是比我好的女人。”她回答说,宽宏大量地坚持着她的决定。
“对我不是。”安吉尔说。
他看到她越发温情了,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
“我希望我不是太沉吧?”她羞怯地说。
“哦不。你举举玛琳,简直是一团肉;你好像被太阳晒热的起伏的波浪。你穿的这些蓬软的细纱衣服,就是浪花沫儿。”
“那可漂亮极了——要是你看着我像那个样儿。”
“你知道我那四分之三的劳累完全是为了这四分之一吗?”
“不知道。”
“我没料到今天有这样的事。”
“我也没料到……没料到水这么凶地涨上来了。”
她故意把他没有料到的事,理解为水这么凶地涨起来。她喘息的样子却与她说的不符。克莱尔站定了,把脸转向她。
“哦苔丝!”他叫着。
姑娘的脸颊迎着微风灼烧,因了他的热情,她不能看他的眼睛了。这提醒了安吉尔,乘偶然情势之便那就有点不公平了;他不再向前逼近。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爱的话语通过他们唇间,于此中止是称心适宜的。可是他仍然慢慢地走,剩下的距离拉得尽可能长一些;不过他们终于到了拐弯的地方;他们剩下的进程完全在另外三个人的视野中了。干爽地到了,他放下她来。
她的朋友们瞪圆了满是心思的眼睛看着她和他,她能够看出她们谈论她了。他匆匆跟她们道了别,又沿着淹没的那段路哗啦哗啦蹚着水回去了。
她们四个像先前一样一起往前走,终于玛琳打破了沉默说——
“不,千真万确,咱们不可能争过她!”她不高兴地看着苔丝。
“你说的什么意思?”后者问。
“他最喜欢你——最最!他一抱起你来我们就看出来了。他能亲亲你,你要是鼓励他做,稍微一点鼓励。”
“不,不。”她说。
她们启程时的那种快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可是她们之间还没有敌意和怨恨。她们是宽宏大量的年轻人;她们生长在荒远乡村的角落,在那里宿命论是强固的观念,她们并不责怪她。这样的取代是命定的。
苔丝的心痛起来了。在她这里,她爱安吉尔·克莱尔的真相是无可遮掩了,知道了别人也同样倾心于他,或许能越发使她热烈动情。这种情绪是有感染力的,尤其在女人中间。同样渴望爱情,同情着她们的伙伴。苔丝正直的天性原本反抗过这种爱情,可是太无力了,自然的结果随之而来了。
“我永远不挡你的道,也不挡你们任何人的道!”那天晚上在寝室里她对莱蒂宣称(她的眼泪滚落下来),“我是由不得自己啊,亲爱的!就像我拒绝所有男人一样。”
“啊!你能吗?为什么?”莱蒂惊奇地问。
“不能那样!不过我把话说明白了吧,先把我远远撇到一边,我想他也不会挑你们任何一个。”
“我从来没有指望啊——没想啊!”莱蒂悲叹着,“可是,唉!我想我还是死了好!”
可怜的孩子,被她艰难理解的感情撕裂着,转向正在这时走上楼来的另外两个姑娘。
“咱们跟她又是朋友了,”她对她们说,“她想她和咱们一样,他不会挑她。”
就这样友谊继续下去,她们倾诉着,热乎着。
“我现在做什么好像都没有心思啦,”玛琳说,她的语气降到了最低的调子,“我本来要嫁给司提克的一个奶牛场老板,他求过我两次了,可是——天哪——现在去做他的老婆,还不如自己寻死好!你怎么不说话,伊茨?”
“说实话吧,那时候,”伊茨喃喃说,“他抱着我,我有把握他今天能亲亲我;我乖乖地贴着他的胸膛,盼着,盼着,一丝儿不动。可是他不亲我。我不想在这泰尔波绥斯再呆下去了,我要回家去。”
寝室里的空气似乎随着姑娘们无望的热情悸动起来。她们在残酷的自然法则戳向她们感情的暴虐之下,像害了热病拟的扭动辗转反侧——这种感情,她们既不期待,又不渴望。这一天的偶然事件扇旺了她们心中燃烧的火焰,又熄灭了,那折磨痛苦几乎超出了她们的忍耐程度。那将她们区别为个体的差异被热情抽象了,各自只是同一物体叫做性的一部分。有这么多的坦诚,很少有嫉妒,因为没有希望。每个人都是一个漂亮姑娘共有的感觉,不用徒然的自负欺骗自己,或者否认她的爱情,或者故作姿态,在想望中胜过别人。由社会观念来看,可以完全认识到她们的迷恋的无效;没有意义的开始;自我局限的前景;从文明的观点来看,缺乏任何东西能证明其有理由存在(而在自然天性中却无可或缺);有一个事情却真切存在,使她们狂喜以至扫兴;这一切赋予她们一种放弃,一种自尊,实际上卑贱地赢得他作为丈夫的期望破灭了。
她们在她们的小床上跌腾翻转,楼下的压腐机单调地滴答不止。
“你还没睡,苔丝?”一个低声说,过了半个钟头以后了。
是伊茨·秀特的声音。
苔丝肯定地回答,于是莱蒂和玛琳也突然撩开她们的被单,长叹一声——
“我们也是!”
“我真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儿——他们说他家里给他找了一个。”
“我想知道。”伊茨说。
“他家里给他找了一个小姐?”苔丝喘息着,吃惊了,“我从没听说!”
“哦,没错儿——人家私下说了,是他门当户对的一个年轻小姐,是他家里给他挑的;一个神学博士的女儿,住在他父亲的艾敏斯特教区附近;他不太喜欢她,他们说,不过他肯定会娶她。”
她们听到的是这么极少的一点儿;可是它也足以构成灾难的忧愁幻梦了,在这夜晚的黑暗中。她们描画了他被说服的全部细节,婚礼的筹备、新娘的幸福、她的衣服和面纱、她和他有福的家庭,那时候他和她们的爱情所涉就被遗忘殆净了。她们就这样说着,痛着,哭着,直到睡魔把她们的悲哀驱走。
这事泄露了以后,苔丝不再进一步抱着傻想,以为在克莱尔对她的关注中潜藏着严肃和慎重的意义了。那只是对她的脸蛋一场过去的热季之爱,为了爱娱本身的缘故——再没有什么了。她还戴上了使人恼伤的荆冠,尽管他对她比对另外几个更感兴趣,她也知道在自然天性方面她比她们更富于热情,更聪明一些,更美丽一些,可是在礼法的眼光看来,她跟那几个他忽视的不好看的相比,她却远远配不上他。
24
在肥沃渗油、溽热得发酵的瓦尔谷里,一个几乎能够听见底下可以受孕繁育的汁液嘶嘶涌动的季节,那最空幻的爱情要不炽热浓烈起来也是不可能的。可意的胸怀本已存在于那里,周围的环境使他们孕发了。
七月过去了,尾随而来的“暑月”[59]的气候,似乎在自然的方面努力跟泰尔波绥斯奶牛场的心态匹敌似的。这个地方的空气,在春天和初夏是那样清新,现在滞闷而又倦怠慵懒了。浓重的气息闷压着,正午时分大地仿佛昏昏欲睡了。埃塞俄比亚般的阳光把草原的上半坡烤成了褐色,不过,在流水潺潺的地方,仍然处处有清亮鲜嫩的绿草。正如被外部的酷热压抑着一样,克莱尔的内心也被愈益强烈的对于温柔怡静的苔丝的炽热感情重压着。
大雨下过了,高地干了。奶牛场老板的弹簧车轮子,他从市场上飞快回家的时候,碾起了大路上的粉尘,后边跟着一条白色的粉末丝带,好像他们点燃了一条细微的火药引线似的。奶牛狂暴地跳过五道横木的栅栏门,它们简直被乱撞的飞虻闹疯了;克瑞科老板从礼拜一到礼拜六,衬衫的袖子一直卷上去:不打开门,只打开窗户通风是无效的。奶牛场庭院里,乌鸦和画眉在红醋栗灌木丛下爬动,与其说是长翅膀的生物,不如说是四足兽之类。苍蝇在厨房里懒洋洋的,赖唧唧的,放肆随便,爬到了不惯去的地方,到了地板上,进了橱柜里,落在挤奶女工的手背上。谈话涉及着中暑;搅黄油的时候,尤其是保存黄油,简直是令人绝望的。
为了凉快和便利,他们全都在草场挤牛奶,不把奶牛赶回家。整整一天,树荫伴随着太阳的滚动绕着树干移动,奶牛便巴结地跟随着哪怕那最小的树荫转到了挤奶工来的时候,他们被苍蝇咬得都很难站稳了。
在这些日子的一个下午,有四五头没有挤奶的奶牛碰巧离开了牛群,站在树篱一角的后边,它们中就有胖子和老美,它们都特别喜欢苔丝的手。当她从一头挤完奶的奶牛旁的凳子上起来的时候,安吉尔·克莱尔已经看了她有一会儿了,问她接下来是不是去挤上述几头牛。她默默地同意了,在胳膊上端着凳子,把奶桶靠膝盖提着,转到了那几头牛站的地方。一会儿老美出奶咝咝入桶的声音通过树篱传来了,于是安吉尔也觉得转到那个篱角好,他想过去挤一头游荡到那里的难挤的牛,他现在像老板本人一样能挤难挤的牛了。
所有男工,还有一部分女工,挤奶的时候都把他们的额头抵着奶牛,眼瞅着奶桶。可是少数几个——主要是年轻的——把他们的头的侧面靠着牛肚子。这是苔丝·德北菲尔的习惯,她的太阳穴紧贴牛的侧腹,眼睛凝望着草地远远的尽头,安安静静地沉入了冥想。她就这样挤着老美,太阳碰巧对着挤奶的那面,照射着她穿着粉红色裙衫的形体,白色的帽子和她的侧面脸容,鲜明清晰,使得她好像是从奶牛暗褐色背景上凸现出来的浮雕。
她不知道克莱尔跟着她转过来了,正坐在他挤的奶牛身底下看着她。她的头和面容的沉静是奇怪的:她可能是在发呆,眼睛睁着,却视而不见。在这幅图景中没有什么东西活动了,除了老美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手,后者是如此柔和,只是有节奏的律动,好像服从于一种反射性的刺激,似一颗心脏的跳动。
她的脸是多么可爱,在他看来。然而那上面没有缥缈的东西,全是真真切切的生机,真真切切的温热,真真切切的肉。那可爱在她的嘴上达到了顶点。那样深邃灵动的眼睛他以前看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庞,弯弯的眉毛,几如塑出来的下巴和颈项,或许他以前都见到过;可是她的嘴,他在世人的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堪与比拟的。对于一个年轻的男人,哪怕最少热情,她鲜红上唇的中间往上轻轻一噘,也会令他销魂着迷、发狂。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的红唇白齿如此令他持续反复地重述老伊丽莎白时代的比喻:“玫瑰含雪”。[60]完美无瑕,他,作为一个情人,可以即刻这样称誉它们。可是不——它们又不是完美无瑕。它们是缺陷在将近完美上一碰给予的甜蜜,因而才有了可感可触的人性滋味。
克莱尔这么多次考究那嘴唇的曲线,以致他能够很容易在内心再现它们。现在,当它们再一次与他面对,带着红艳和生机,发出一股气息吹遍了他的肌肤,如一阵微风贯穿了他的神经,几乎使他产生了一阵眩晕;由于神秘的身体作用,使他打了一个沉闷的喷嚏。
她意识到他在看她了;可是她不能改变姿势表示出来,不过她奇妙的梦一般的沉静消失了,一双精细的眼睛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她脸上的玫瑰红加深了,然后慢慢消褪,直到只留下一点淡色。
那穿过了克莱尔的犹如白天而来的电光一般的影响却没有消失。决意、缄默、慎重、忧惧,全都好像被打败的军团溃退了。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撂下奶桶,不管奶牛要是有这样的心思会把桶踢翻,他向着他眼睛的热望快步向前,跪在她的旁边,把她搂在怀里。
苔丝完全惊住了,她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就不可避免地服从了他的拥抱。看出了眼前正是她真正爱的人,不是别人,她双唇张开,一阵快乐,偎倒在他的怀里,发出了一声好像狂喜似的欢叫。
他正要吻那极为诱人嘴,可是他制止了自己;为了他敏感柔脆的道德的原因。
“原谅我,亲爱的苔丝!”他低柔地说,“我应该问一问。我——不知道我做的什么。我不是有意对你轻佻。我对你是真心的,苔丝,最亲爱的,完全是诚心诚意的!”
老美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看,困惑了;看着两个人蹲在它身子底下,在它的最古老的记忆中,那里习惯上只是一个人,它恼怒地抬了抬后腿。
“它生气了——它不懂咱的意思——它能把奶桶踢翻!”苔丝嚷着,温柔地努力想脱身出来,她的眼睛挂涉着牛,她的心却更加深切地挂念着她自己和克莱尔。
她从她的座位上滑脱了,他们一起站着,他的胳膊一直环抱着她。苔丝的眼睛,注视着远处,泪水盈眶了。
“你为什么哭啦,我的宝贝?”他说。
“哦——我不知道。”她咕哝着。
她更加清楚地看到,感觉到了她所处的地位,她便烦乱不安了,力图挣脱出去。
“唉,我到底暴露了我的感情,苔丝,”他说,叹了一口奇怪的无可奈何的气,不自觉地表明他的感情,感情失去了他的理性掌控,“那,我——爱你是毫不含糊真真切切的,那不用说了。可是我——现在不再逼你了——那叫你难过了——我像你一样惊了一跳。你不会以为我是趁你不备而放肆吧——太快了;太没有考虑了,是吧?”
“不——我说不上来。”
他让她脱身出去了;两个人立刻又重新开始各自挤奶了。没有人看到两个人合二为一的吸引;当奶牛场老板几个钟头以后转过来,那隐蔽的篱角没有一点迹象泄露那明显的异常;分离开的一对儿彼此之间仅仅是相识了。可是,自克瑞科上一次看见他们的间隙中,有改变他们两个生物宇宙中轴的事情发生了;那些事情,作为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奶牛场老板要是知道了它的性质,是会看不起的;然而,与一大堆所谓实际性相比,那事情建立在更为顽强更为不可抗拒的趋势上。一层幕纱撩开了;由此开始的一段时光中,两个人的前景中有了一条新的地平线——长久的,或者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