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盒子里的秘密(2)
两个小时后,我又出现在那趟列车上。
当我把篮子推到川妹子胸前,她惊叫一声:
“呀,你坐错车了,这是去广元方向去的。”
我说我就是要去那里。
她收下了柿子。
我等她进来叙旧。
软卧里空荡荡只有我一个客人。
桌上依然放着报纸,空着的三个铺子,整整齐齐地放着豆腐干一样的被子,三天前,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夜。
她轻手轻脚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我俩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她说:
“吓死我的小心脏了,你下车后,我去查铺子,发现他一直坐着,我想让他躺下来,摇了半天,发现他随你走了。手脚身子都冰冰凉。外衣都套不上了。”
川妹子把当天晚上的事一惊一乍地告诉我。
“哎,那天的车上有BJ的公安跟着吗?”
“没有,肯定没有。那天下车的没有几个客人。”
那么第二天一大早,BJ的公安们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我?
“一开始是铁路公安先上来查看的。”她说。
铁路公安是铁路系统内部的机构,与人民公安不是一个系统,有点类似企业的保安,但比保安专业。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BJ公安这么快拿到了茶叶罐,他们不是去追火车,而是来追我。
川妹子一口咬定自己不是那种告密的人。
是因为老人家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我的西湖龙井茶,所以,铁路公安才会怀疑这事与我有关,电影里不都是这样的镜头,被杀者手里拿着罪犯的东西吗?
这么看来,在我下车前,他打开过我的茶叶筒,自己拿出了一把茶叶,为什么?
“你想去老人家的家吧?”
我没有否定。
我拉着她的手说:
“你四川人一个,地主的干活,你和我一起去,场面会很和谐。”
“我没有空,人家要上班的。”
天亮了,我得下车,川妹子挥了挥手,把脸贴在窗子玻璃上,算是友好告别了。比上次进步一点点。
广元是个不大的地方,但是,火车站修得很好,地方政府为了让小平同志能常回家看看修的,没想到,他老人家十五岁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点很像毛同志的性格:离开延安后就再也没有常回去看看。
我等车,也不知道如何去巴中,正等着,一辆金杯中巴过来,车门拉开,居然跳出了川妹子。
我不断地重复一个动作,就是吐,差不多把胎里带来的奶水都吐出来了,川妹子又是拍背,又是掐虎口,都不见效,只得叫停车。
司机说:把想吐的都吐了。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倒出来,吐就是一种感觉,只剩下了想。
都说直上庐山四百旋,而这里的山路,差不多是八百旋。
川妹子说,快到县城了,还是找一处招待所住下,等好点再进山吧。我也只好同意。
我们赶到县里,打听到除了县委开有一家招待所,这个地方,连一个二星级的宾馆都没有,四四方方的像块豆腐的建筑就是它了,这是一座四层的小楼,靠水而筑,十分清雅。
这就是县里最高级的宾馆:县委招待所。
服务员头也不抬,埋头在整理单据,也不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就让我交八百元押金,扔过一张房卡,只是川妹子坚持要开两间房时,服务员疑惑而又警惕地打量起我们。
我的头还是晕,一直跟着车做惯性运动,川妹子到后厨亲手做了一碗担担面,辣子下肚后,有了热量,发出了一身汗,身上清松了许多。
我想,两个异性的男女外地人,突然来到这个极偏僻的小县城,一不是夫妻,二不是情人,那一定会让人起疑心,也会影响后面的计划,于是我就与川妹子商量:
“哎,能不能我们两人都做点自我牺牲?比如我做一天你的男人,你做一天我的女人?省下一间房钱捐给贫困地区?”
“俗,如果还要加上一个字,那就是很俗,如果再加上一个字,很低俗。”
川妹子坚决不同意这个主意,她义正词严地表示:
因为可怜我才跟着我下的车,就是怕我没有思想准备,走不惯这山道道,我要是起了坏心眼,她马上就走人。
我只好改口说:那我的角色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你是我的助手。
下午,那辆面包车又折回了,原来是川妹子定下的,她怕在这地方找车会有人问三问四,所以就留了那司机,司机也是邻县的人,在县城里有亲戚。
我先问司机当地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是考古来的,总得找到一个课题。
司机说,这里好玩的地方很多,看您的时间安排,先拉你去南龛景区、然后再看看红军纪念碑吧。
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南龛景区就在眼前。
群山苍茫之中,万松挺拔,峭壁之腹,分层列龛着一具具完好无损的佛像,它与我在龙门那里看见的大有不同,龙门佛像大多数都被损坏,你要靠着非凡的想象力,才能想象出完整的佛像形象,比如京剧大师梅兰芳,就是站在龙门第多少号石窟的无头观音像前,揣摩了几天,终于弄明白了天女的造型,他演出《天女散花》的第一个出场动作,就是靠着那几天在洞口想象拼合佛像而成功的,而这里的佛像不仅保存完好,体态优美,和谐生动:
力士像肌壮筋实,是威风凛凛的健美先生;飞天像雕刻精巧,自信是动感地带的主播可以飞着来去;观音像精美绝伦,丰腴的躯体,圆润而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容,婀娜动人的体态,充份体现了唐代仕女的三个自信:文化自信,饮食自信,性别自信。
如果梅先生到这里来看看,可以一分钟内,就会解决天女的拂尘到底放在身体什么部位最优雅的重要问题。
在正南面还有一尊最大的龛窟,见方逾丈,那是全崖正中的卢舍佛像。
我与川妹子无目的地游着,这里的游人很少,也没有收门票一说,因为连门都没有,基本靠攀爬才能到达。要不是有当地人指点,你路都找不见。
走着走着,我觉得身体好了很多,看完了红军纪念碑就想赶快到刘家村去。
川妹子看完佛像,说要去菜市场买点鱼,我正想着是不是做酸菜鱼的时候,她带回来一兜的小鱼,全是鲤鱼,大小不一,一看就不是人工养出来的,全是野生的货。
正当我猜想着这鱼是清炖着吃,还是红烧着吃时,川妹子说:
“拿个脸盆,把鱼放里面养下,吐掉脏东西。”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说可以了,让我端着盆,来到河边,她念念叨叨的,我想着杀鱼还念个佛号啥的,这还让不让吃。
川妹子把盆里的鱼全放回河里了,我惊着叫:这鱼都跑了,她说这是用来放生的,要是早点放,刘老就不会死在车厢里了。
那天我点的盒饭,主菜是两条黄鱼,当然不是野的黄鱼,早在90年代初,黄鱼的人工养殖问题就在宁德被解决了,我都忘了点过啥。
我说为什么要放生鲤鱼啊?
川妹子白了我一眼:
“因为鲤鱼不好吃。”
的确在四大家鱼的排行榜中,一直是青草鲢鳙的顺序,鲤鱼在南方通常是做咸鱼用的,对付没有啥可吃的冬季。
川妹子细心,说你大老远的从BJ来,不能空着两只手,失了礼数,定要带上点东西,她去商店里买了一大包夹芯的糖果,又挑了八个芒果,顺带一提方便面,开车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山路,终于到了刘家村。
这是隐在山里面的一条旧街,当然一点都不像庐山的牯岭,也不可比泰山的天街,这两条街充满了仙气,仿佛是天上,而这里是人间。
它很像是我在电影看过的民国的布景:
茅盾笔下《春蚕》的败旧,街面大多是二层楼的木结构,老旧的灰色木柱、鱼鳞瓦片,被风雨剥蚀着,腌渍着,红麻条石的地面,有深深凹进去的车轮印子,只有那入墨三分的一块块老字号的牌匾,还能依稀看到当年的繁华。
川妹子惊奇地说:这深山里头怎么还会藏着一个集市呢。
“哟,有水。”
我指着远处被阳光反射的粼粼波光。
古时候,可以行舟的地方其实并不闭塞,只有公路开发后,水路很少有船行走了,才被抛弃,如果被加了一道坝,或开发成了水电站,那这个地方就真的变成了深藏于山中的村子了。
我对着当街一家店里的大妈介绍自己:
我是BJ老刘家的人,要找这儿老刘家的人,大妈马上心领神会地领着我们走街穿巷。
小村子是建在半山腰的,在云雾中黄泥墙的房子若隐若现,不时路边多出一丛竹子,或一畦菜地,鸡公领着全家老小跳到倒下的树干上梳理着羽毛,村里的狗可能很少见到外来的人,兴奋地摇着尾巴,友好地跟过来,川妹子说它们闻到了方便面的味道。
星星点点的野菊开在山坡上,披散开来,花朵散发出好闻的药香味道。
一座陈旧的院子落单在路的尽头,外墙上爬着南瓜藤,门口种着一棵婷婷玉立的枇杷树。
一位老人坐在院子中央晒太阳,领着我们的大妈放大声说:
“老妹子,BJ家里来人看你了。”
老人直直地看着我们,眼神不打弯,她的眼瞎了。
她伸双手出手,扑向天空,说“是不是刘原回来了?”
我只好装着是刘原蹲在她身边。
这时,屋里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亲切地叫我叔,川妹子就以助理的身份,把糖果和水果方便面都给他们分了。
老太太用手摸着我的头说:
“仔长大了,长大了,就是不胖哟,腰上没有肥肉,小时候放在这里,皮得很,您看看肚脐边上是不是有个疤?有一次非要把汤婆子装到被窝里又不加块包布,把皮肤烫坏了,又抓破了,可怜不能悟着,大冬天的露着肚皮。”
在她的讲述中,我大至听明白了,她是老人家的一位族里的亲戚。
她说家里年青人都出门打工了,村里没有年青人了,今年天涝,灾情大,山洪把庄稼都冲走了,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
我看见院里的泥地上堆着南瓜,老太太说晚上请我们吃好饭。并按这村里的规矩,让两个孩子马上找邻居端两碗水磨汤圆给我们接风。
我拿出了一千元,递给老太太说:
“这是父亲让我顺路来看您,这钱是留给小辈们交学费的,我们要赶火车,不吃饭了。”
老人急了,说:“哎呀,邻居马上就会做好汤圆的。”
接待外面的客人,用黑芝麻汤圆是这里最高的礼节,邻居很快端着两大碗的汤圆,给我们送来。
川妹子拿出四个芒果分给邻居,并问了她是否有过敏史,芒果这东西容易过敏。
看到老人家中没有啥孩子吃的零食,川妹子后悔少买了火腿肠和饼干。
孩子们拿出了作业本,给我看他们的作业与成绩,想必每次回乡,老人家都会翻看晚辈们的作业本。
我用手机拍下来,说写得很好,回BJ给爷爷看,他下次回来会带BJ烤鸭给你们吃。
女孩子摇摇头说:
“上次爷爷说,得了好多五分,就奖我一张中国地图,爷爷说他会带一个地球仪,一个真正的很大很大的地球仪。”
看来我满脑子都是食物,远远比不上刘老的精神境界。
男孩说:“上次和爷爷说好的,我想要一个足球。现在拿着瘪了的篮球踢,它滚不动窝。”
我问哪里有足球场,看这里都是山地,找一块平整的地很难,男孩子说,后山有块玉米地,家里人不种荒了,可以踢。
一块迷你足球场,没有看过真正足球场的孩子,眼里只要有个球就满足了。
突然,邻家的孩子在房顶上叫起来:
“快看,老鹰出窝了。”
叫喊声引起了一阵骚动,孩子们纷纷爬上树的爬上围墙的,都挤在一起,向山顶看过去。
一只雄鹰展开双翼,滑向谷底,它似乎认识这里的每一个孩子,特意在他们面前表演了大旋转的技巧,先是侧着身子滑翔一段,突然一个翻转升上天空,然后再惊险的跌落下来,孩子们发出阵阵赞叹声,使用地鼓掌。
如果你不是成长在山里的孩子,不会对鹰有如此的感情:
它孤独,它飞翔。就像是他们希望的那样。
孩子们带着无限崇拜的眼神,举起右手,向远去的老鹰敬礼,它,才是主宰山里的王者。
“地球仪会有的,足球也会有的”。我回去后就给孩子们寄。
我告诉老人,这次来,想拿走父亲放在这里的黑盒子。我放弃了用形容词和量词来描绘它。
老太点点头,她摸进屋,过一会儿,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像装折扇那样的细窄,黑漆的木盒子,散发出一股陈年的清香味。
她交到我的手中,说问大哥好。
一路上我都很沉默,我不知道是否应告诉老太太,她的大哥不在世了。
川妹子半路上把我放到招待所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我下车,我说真让我一个人待这儿呀?这是多么孤单的时光。
她说如果你趴三天,我倒个班再回来。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青玉穿的项链,哄她:
“在青海地摊上买的,小玩意,留个想头吧。”
青玉像纺锤形的样子,在每节之间,我用藏银做了个莲花形的托,显得古朴大气,川妹子毫不怀疑它就是正宗的地摊货,说了声谢谢,把它缠在了手脖子上,衬出了成都姑娘白皙的肤色。
人生是一段段相遇接起来的片子。
在每一个时间点,都会出现一个来接应你的人。
把你带到下一个站点后飘然离去,不拖泥带水,留下你呆立在原地肝肠欲断。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如果有一天,她遇见一个识货的人,认出这纺锤形的玉粒,都是牛鼻眼似的孔,一定会明白,这是一条价值万金的项链,这是古代红山部落最尊贵的人配带之物。
她是我生命中的一位过客,匆匆出现在小说的第一章节,而我一直在等待一位天使的降临。
于是,我说不急着走,我再给你看看手相。不收费,不算考古,这是未来的课题。
川妹子乖乖地伸出右手。
手掌中的三条线是川字型,代表你是一个有主意的女子,生命线很长,高寿,智慧线也丰满,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适应朝九晚五的工作,会生一双儿女,闲来看看电影,带着儿女去逛太古里,那里有家东南亚唯一的威漫书店,还有一家张国荣粉丝开的咖啡馆。这都是我慢慢地逛,才找到的成都最独具魅力的地方,它们都深藏不露,象一眼深井,探得深了,才会发现水源。
你啊穿制服的时间长了,你会拼命买几件另类的衣服,廉价露肉的那种,找个没人的地方穿起,自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哎,你的锁骨真的很好看。
感情线吗,能对爱人很好,和夫家也相处愉快,总之会很和美的一生,没啥磕磕跘跘的烦心事。就是要注意点小事,比如先生会说节约点用水,水龙头要开成45度角时,不要和他争辩。
川妹子的眼泪巴答巴答掉下来,像是送行的背景音乐。
到了县招待所,我迫不急待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张零零几研究所的文头纸。
“我一定要找到妈妈的宝贝,找到妈妈。月光佛印处,游子泪纷纷。”
没有时间也没有落款。
但看这字迹,的确是老人家写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需要实打实的文字,才能找线索,而这像诗意的文字,根本无法看出老人家给我200万要干什么,怎么干干什么。
我没有了头绪,不知道今晚是留下来,还是该回BJ去。
川妹子说她不能陪我,她要赶今天晚上的车,如果再不回去,她就会下岗,这年头,大学生还有好多都找不到工作在送快递。世上能有几个人如我这样的有闲呢?
想到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是有点慌乱。
给小郑打电话?
远水救不了近渴呀,他要是在电话里一指挥,我肯定找不着北,要是给小梁打电话,又十分地影响他进京送货的日程安排,我脑子里过滤我的QQ群里,有谁是四川人此时可以联系并且帮助我。
比如叫巴人的,叫巴金的,叫沫若的,一定都是四川人。而我那一族人,都是什么号头:
吹皱一池春水,不用说,是个江南的小家碧玉,草木之中有个人,这是赵老四的“茶”字的迷面,而皇城根下一霸王,是小郑这主,最让我弄不清的,是一个叫“有春春的日子”,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不是一个混进我们成人队伍里的中学生,如果他或她是四川人,就当我什么也没有想。
现在我的情况就是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出门只能靠着我自己。
网络不是万能的,何况网友里谁是一条狗都极有可能,想明白我在虚拟世界里只是个群主,这是我有生以来担任过的最大的官职,好歹比学校的班长多管着好几百号人了,但在现实世界里,我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网友基本都是见光死,各种奇葩的死法,比如每次说要见小郑,他都变着法子借钱,也从不见他归还。说去见赵老四,他说正好来了个帮手,领略茶园风光的时候到了,其实是让你陪着他上茶山去修枝,如果忘了戴上头套,穿着省布料的衣服进山,基本会被山里的蚊虫抬走了,所以不要嫌好茶贵。
相见不如怀念。我决定不再去翻译群友昵称里藏着的那点小心思。
往后余生,多多亲近现实世界,读到万卷书,行至万里路,交友天下士。做一个坦坦荡荡的平凡人,这也是绝大部分人的一生结局。
想明白了我当前处在无人可依靠的劣势,我也就不慌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