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珠(3)
小和尚送我出去,院子太深,怕我找不到门。
我一路上问小和尚:
“哎,得花多少钱,可以装得和昌天和尚一样,像真的和尚?”
我明天让小郑就这样跟着我,保险。
小和尚十分生气,停下了脚步,说:“昌天是住持亲自剃度的弟子,还被本焕老和尚特别看待,可不是假冒的。”
“呵,我是他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他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放着人民的币不挣,放着儿子不亲,放着贤慧的媳妇不爱,放着员工不剥削,哪是真的来当和尚的,可能是想找个地方清静几天吧,现在富人们都流行素食、辟谷之类的时髦,标榜清修。”
小和尚正色道:
“施主有所不知:昌天法师剃度时,可是把家财都捐了。”
我说他怎么会舍得,那可以祖孙三代人挣来的。
小和尚说:
“施主一定很长时间没有与昌天联系?”
我说有两年时间,我在股市里出了点问题,一直在找答案,所以与外界的确没有联系。
小和尚点点头说:
“那就是了。
昌天法师家中发生变故,他的儿子与媳妇都死了,母亲也死了,所谓人生本是一场梦,昌天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心向我佛。”
我揪住了小和尚的衣领:
“哎,不要造谣,一家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光了?”
小和尚推开我:
“世间一切都是幻象,比如施主,今天苦苦地要寻找韩名医,也就是心中有我执,不能放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今天苦苦寻找的一切都是幻像。”
“你要告诉我,建国家发生什么事了?”
他领我到门口说:
“施主知道了会放下我执吗?”
我点点头。
他平静地述说:
“你的朋友蒋建国,他让媳妇与他离婚,说他本就不同意这个婚事,是上辈人的决定,让他与多年相好的爱人分手,现在,他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那媳妇知道后,万念俱毁,从实验室里拿到了毒药,给儿子喝水的饮料中下了毒,她自己也中了毒。
他以前一直是我们这里的施主,我与师付连夜下山,为他的爱人与儿子做超度法事,几天后,他的母亲也悲伤地死了。
于是,他就要求主持将他带回寺,并永远不要告诉人们,他上哪里去了,想了断尘缘。
没有想到,他在门口见到你后,还是想见老朋友,心中终究不能放下一个情字。”
我傻愣在门口。
人世间的变化,太出乎我的想象,那个胆小的建国,视财富为理想目标的建国,真的是要让青灯香烛,陪他度过一生?
“不行,我要把建国带回家。”
小和尚决然地将我推出去,关上了门。
我拿着手机照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宾馆走,有一个岔道口没有注意,我在山里迷路了。
黑暗笼罩着四野,没有风也没有月。没有灯也没有人家,像是走进了四维世界,手机没电了,顿时跌入了黑夜的陷阱。
有一次,我和建国也迷路了,我们走进了大孩子用木材板做的地道,那是工厂里堆放木材板的地方。
生产出来的废板子,都被堆在这个地方。因为没有人管,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
大孩子们把板子堆成像谜宫一样的墙与通道,在里面打游击,我与建国不小心进去后,就一直转不出来,因为我们的个头矮,看不到木板墙外面的环境辨认方向,我们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看着到处是出口,但其实那是下一处的进口。
在我失望地觉得为什么跟我的不是柱子,不是黑子,而是建国时,他手里拿出一支粉笔。
建国的母亲是我们厂区小学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平生我最害怕她,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展现过笑脸。
她对我们十分严格,比如,我们写错字,她说用心是不会犯这个错误的,因此从不让我们用橡皮,说这会让我们为错误找借口,而我老是写错字,最多的一次,她撕掉我六本本子。
回家后,母亲说教育得对,还对她千恩万谢。
因此,建国的爷爷大家都很看不上,认为他做人太迂不认输,但对他的母亲是敬重的,一个人带着儿子活着,也不改嫁,这一点很受厂区的女人们尊重,但是,就是不欢迎他们母子到家中做客,毕竟他的爷爷在牢中。
作为教师,家人就很欢迎她到家里来辅导,因为那时学校都流行交白卷,而她不管这一套,很让知识分子的父母心中喜欢。
我看见建国拿出的粉笔,心里很嫉妒,我很想拥有一支彩色的粉笔,但我一直不敢在她母亲的粉笔盒中偷偷拿一支。怕他母亲看见后,让我罚站操场。
建国说,把我们见到的门,都做上记号。
他画了一个五角星,准确地说,是五芒星,带着一个正方形的方框,特别具有启示意义。
就这样,建国用一支粉笔,划了无数道门后,我们走出了谜宫。
意外的相见,让我觉得三十多年后,我们又再次走进人生的谜宫,七尺头上,是否真的有神灵?
小郑找到我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一直在说胡话。
小郑急得找到前台值班的阿姨,她看到痴痴呆呆的我,去花园里剪了一段桃树枝,用水壶煮开,然后不由分说地让小郑给我灌下去。
第二天小郑见我醒来就问:
“你是不是半夜撞上鬼了,一个劲地问有没有轮回,啊就像祥林嫂。”我要马上去报国寺,你陪我一起去
“我,我要见昌天,我不相信他的命运会被老天如此不待见,我们现在有钱了,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粉笔,我们不怕找不到出来的门。”
小郑被弄糊涂了“哎,不是说要见韩名医吗,怎么又换成大和尚啊。”
到了报国寺,昨天的小和尚等在门口,说昌天法师已经离开了,他知道我今天会再来找他,所以让他等着我通告:就此告别。
我坚持要去昌天的房间,小和尚时好只领着我再折回去。
白天我看清了,其实,屋里除了两张床,再无它物。
我翻开枕头,我知道建国总是把心爱的东XZ在里面。
果然,枕头里面给我留下了一支粉红色的粉笔。
他知道我一直就想拥有一支彩色粉笔,而他从来没有给过我。
他惟一比我骄傲的就是:
他能拥有一支母亲给他的彩色粉笔。我不能。
韩名医一直没有消息,小和尚说产妇难产,他跟去了城里的医院,可能还要等几天,而我的状态一直没有好转,小和尚和小郑商量,能不能为我做一场驱魔的法事,看样子我意外的受惊又受了凉,心神已散。
小郑决定把我留在寺院里,就在昌天的屋里住下,小和尚安排厨房熬了花生粥让我静养。
小郑与小和尚去忙着做法事。
我坐在建国曾经住过的房间里,感受他留下最后的那点气息。
一个人总是照亮另一个人的流星。哪怕只有微弱的光亮。
我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这个童年的朋友。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我失去了他,或者说,他要失去我们。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缺点,共同的胆怯,所以,有共同的相知,现在可以感觉到我的心痛,正是建国的心痛,就像我们小时候,两个人最没有出息的共同点,就是不让人剪我们的头发,那怕是碰一下都不行。
因此,在一群孩子中,老远就能认出长发散乱的我俩。
为了这个共同的胆怯,我俩总是被父母逼着,让厂里手艺最好的理发师哑巴上门,给我俩推个净光。
我俩会流着泪把剪下来的头发包起来,埋在院子里的土堆下,还梦想着它们会从地里长出来,如同电视里,奔驰车的广告,那个小男孩子把小汽车埋在土里,浇上水,心里以为会长出大奔来。
他带着悟道的空走了,而却把俗世的痛留给了我。
其实建国永远都比我高一等,比如该着他夹着尾巴做人时,他就能老老实实做个跟屁虫,该好好学习时,他就是三好生,该当个企业家时,就有钱给他花,该放下一切时,还有名寺收留他,
因此,他总是能拿得起放得下。
小郑突然肚了痛起来,不是拉稀的痛,他勾着腰,缩着脖子,来回在大殿里跺脚。
小和尚问他痛得怎么样?
他回答:
“肝肠欲断。”
小和尚问是不是做法事前吃荤了?
他回答今天为了给老刘做法事,没敢杀生,就点了个素火锅,吃了点青菜魔芋木耳之类的佛系菜。
小郑自己都不放心,打电话问店家是不是素火锅,店家说是素的,然后突然说,你要的是油辣的火锅。
小郑说,那又怎么啦?
店主说:火锅底料是牛油做的。
小郑恨恨地对着手机喊:
“你知道我今天要做法事,特别要的是素火锅,还让我沾油荤。这会儿菩萨惩罚我用心不纯,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这个损失怎么赔?”
店家只好自认倒霉。
两天后,小和尚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说韩名医回来了,正在等着我,他指着小郑说:
“你,不能跟着。”
小郑说我是纯游客,跟他没一毛的关系。
小和尚坚决不同意。
小郑只好留在原地,目送我往庭院深处行。
一共爬了七重院落,在最后一层院落的高坡上,韩名医温好茶,等着我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