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恐惧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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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森田之道

◎森田之道

森田正马教授认为:神经症发生的基础是神经质,其表现是精神内向,内省力很强,有疑病倾向,对自己的心身活动状态及异常都很敏感,过分注意、担心自己的心身健康,生存欲强,求全欲也强。他们经常把人们司空见惯的正常生理反应或轻度不适感视为病态,精神过度紧张,忧心忡忡。久而久之,这会导致疾病,并于心身之间产生恶性循环,使病症愈演愈烈。

神经质症状纯属主观问题,而非客观产物。它是由患者的疑病素质所引发的精神活动中的精神交互作用所致的。注意力越是集中在这些“症状”上,感觉就越敏锐,“症状”也就越严重,形成恶性循环。

所谓“症状”其实是来自患者过于关注所谓的异常反应,又因为恐惧与注意力固着于此,从而产生的精神交互作用。最后,这种感觉就变得敏锐起来,而敏锐的感觉又会进一步引发注意力固着于此。这样一来,感觉与注意彼此促进、交互作用,致使该不良感受愈发强烈。

另外,森田教授认为,神经症患者是“完善主义者”,他们往往在欲求与现实之间,在“理应如此”和“事已如此”之间形成“思想矛盾”,并力图解决这些现实无法解决的矛盾,对客观现实采取主观强求的态度,致使症状越来越严重。

例如,一位男性患者每天都要照镜子看眼睛和嘴是否正常,且极其害怕别人的关注。问题源于他看到电视中领导讲话在不说话时嘴是闭着的,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嘴闭不严,从此就对自己的嘴特别关注,担心被别人看成怪人。他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晚上都焦虑到无法入睡。后来他又开始担心自己的眼神是呆板的,每天出门前都要在镜子前看眼神是否不对劲。因此,他总是用余光去关注别人,但又恐惧自己的余光会看异性的敏感部位或别人的包,让别人觉得他是流氓或小偷……

社交恐惧的症状,比如对视、余光、脸红、手抖恐惧等,如果追根溯源,患者原本都是健康人,只是体验到了一些一般性的感觉或体验,又因为“完善欲”,而把一般人也会出现的感觉或体验当作病态的异常现象,引发了恐惧及预期不安。又由于精神交互作用,这种感觉逐步加深,逐步强化固着,乃至成为长期的症状。

具有神经质倾向的人求生欲强烈,内省力强,若将专注力指向某种不适,这种不适就会愈演愈烈,形成恶性循环。森田疗法就是要打破这种精神交互作用,同时协调欲望和现实之间的对抗关系,主张顺应自然,为所当为。

对此,森田正马谈到,这种神经质疗法,就是对疑病素质的情感施加陶冶,针对精神交互作用这一症状的发展机制,消除思想矛盾,并顺应注意力、情感等心理状态,根据患者的症状和体会,使之体验顺从自然的态度。这乃是一种根本性的自然疗法。

打破精神交互作用,改善完美主义个性是治疗的关键。所以治疗不是战胜症状,而是从症状的形成机制去了解症状成因,并体悟到自然非拙笨的人力可以改变,以顺应自然的心态缓解主观与客观的冲突,进而改变患者对症状的态度—从对抗到接纳。

□ 顺应自然

对于症状除了顺应自然,别无他法,只有而且必须顺应自然才行。患者倘若想逃避这些痛苦和恐惧,或想战胜它、否定它,都是无济于事的。这些做法都会使神经质越来越被痛苦束缚,使精神冲突、思想矛盾越发严重,症状也更加复杂。关于神经质的疗法,必须打破思想上的矛盾,这必须是整个疗法的着眼点。怎样才能打破这种思想矛盾呢?一句话概括,就是放弃人为的拙笨意图,顺从客观存在的自然状态。企图依照人为的设计,随意支配自己的想法,或如打算让河水倒流那样,不能如愿以偿,只会徒然增加烦恼。那么什么叫自然呢?夏热冬寒就是自然。顺从并能忍耐,这属自然。

—森田正马

四季变化、生老病死、人无完人,这些都是“自然”,但患者因为“完善欲”,总是和自然对抗,又因为相信“人定胜天”,结果浪费了精力,加重了病情。

一位男性患者不敢和别人对视,且对自己在社交中的表现很不满意,又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害怕别人的否定。这一切都源于工作上的一次失误,最后他又被公司裁员。接连的打击让他变得不自信,产生自我怀疑。他发现自己不善沟通与交流,成不了大事。之后和别人在一起时,他就逼着自己找话题,这样反倒让他对交流更加恐惧。没什么话题的时候,他就紧张和尴尬,而且感到对方也跟着尴尬起来。

当我问他希望通过治疗达到什么样的目标时,他说希望能很快在人际交往中打开局面,说话到位,受人欢迎,不紧张也不尴尬,当然更不会影响别人。他急于让我告诉他一些“神奇”的方法,这样他就可以实现他的期待了。

其实,他真正缺乏的不是方法,也不是社交技巧,而是面对真实自己的勇气。他总是幻想变成社交能手,但这不现实,毕竟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他是为了“做大事”,才一味地逼迫自己成为社交能手。

“顺应自然”—他必须接受一个不善言谈的自己。毕竟这是一种客观存在,如果总是用主观幻想来改变客观事实,就会产生思想矛盾,引发更强烈的自卑与敏感。

一个女高中生整天想要消除脑中对异性的想法,她认为这些想法是不应该存在的,比如想到异性的名字、做爱的画面,或是用余光看对方的敏感部位。她认为这样不合常理,也显得太花心了。她极力克制自己的大脑,不去想这些不好的东西,久而久之形成了强迫,这些画面反倒固着在她的头脑中挥之不去。

这其中的“自然”是,她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生,想异性很正常,花心也是她这个年龄要经历的。但她因为超高的道德要求与价值观,一味地否认这些自然,否认自己对性和异性的渴望,从而认为它们是不应该有的。因此,主观想象和客观现实产生了冲突,最终形成了病症。

顺应自然的核心在于面对与接受自己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并不能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也无法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任何对现实的否认与挣扎都是徒劳的。

□ 为所当为

“顺应自然”的核心是接受现实,而“为所当为”的核心在于面对现实。

森田疗法帮助神经症患者领悟顺应自然的生活哲学,放弃控制不可控之事,但还是要在顺应自然的前提下“为所当为”,即去承担起人生的责任。森田疗法专家高武良久指出:不能忘记我们的行动会造就我们的性格这一客观事实。正是这一点,才是神经质性格得以被陶冶的根本理由。

森田认为,一方面要对症状采取归顺自然(接受现实)的态度,另一方面还要随着本来就有的生的欲望,去做应该做的事情(面对现实)。森田疗法要求患者带着症状去生活,害怕见人没关系,该见的人还是要见,带着恐惧与人交往。“为所当为”要求患者该做什么马上就去做什么,尽管痛苦也要坚持。

一位男性患者之前一直在工厂工作,也得到了主管的赏识。但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被别人笑话,所以受了很大的刺激。之后他变得非常敏感,别人吐痰,他都会觉得是在针对他,并且感觉别人都在看着他,因此感到抬不起头。后来,他还产生了余光恐惧,担心别人发现他的不正常,从那之后他就不敢去上班了,一直泡在网吧里。

当然,他来治疗是急于摆脱症状,他非常担心别人会因为这些症状的存在而认为他不正常。症状已经成了他生活的障碍,不解决症状他就无法面对生活。

但“为所当为”不是等待症状消失再开始生活,而是要带着症状去生活,直面所逃避的人生。无论这个过程要承受怎样的痛苦与无奈,都需要面对这一切。“为所当为”不是一种练习,也不是一种消除症状的方法,而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态度。不管症状是否消除,我们都需要承担起人生的责任。

在“为所当为”的初期,症状和恐惧会变得比之前更强烈,毕竟直面现实必然遭遇恐惧。但从长远来看,我们的收获却是因此而变得更真实与自由。

□ 事实为真

所谓思想,原本就是从事实产生的东西,无外乎是对事实的记述或说明,而正确的思想必然与事实一致。因为想按个人思想来创造或安排、改变客观事实,所以才常常发生矛盾。缠夹的所谓“恶智”,《般若心经》所谓的“梦想颠倒”,都可以说是这种原因引起的。例如,我们可以想象,倘若加足劲,赤手空拳也可以在空中试飞一番。然而这只有在睡梦中才有可能做到。那只是梦想,不是事实。在思想矛盾中,尽人皆知的例子就是人必然会死,无论怎样害怕也不起作用,反正最后是必死无疑。若想赶走它、否定它或战胜它,这都是不可能的。我所谓的“正常心态合于道”中的“正常心态”,简单解释就是日常生活中应有的原本状态,而“道”就是客观事实的真理。

—森田正马

“理应如此”—患者对生活和自身状态的要求;“事实如此”—无法改变的现实与必然。

社交恐惧症患者的“理应如此”往往是,我应该被别人肯定和尊重,我应该比别人强,我应该是完美的,我应该被所有人喜爱。或者是,我不应该有缺点,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有失败,我不应该被别人嘲讽……在这种“应该”之下,他“理应”成为一个成功的、被所有人都喜欢的、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人。而“事实”恰恰相反,现实中的他有缺点、有不足、有不喜欢他的人、有他搞不定的事。因为不能接受“事实如此”,所以他“病了”。患病虽然痛苦,但把自己当成一个患者,就给“理应如此”留有余地。他认为只要治好了自己,就又可以实现他的“理应如此”了。

一位余光恐惧的患者害怕看女生的敏感部位。起因是一次他和表姐讲话,无意中看了表姐胸部一眼,结果表姐动了一下衣领。他就感觉被表姐发现了,表姐会由此认为他是一个龌龊的人。从此,他就一直控制自己的余光,担心再看异性的敏感部位。

其实,被异性吸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这位患者一味地用理智来克制本能,这种努力必然失败。错误不在于他的眼神,而在于他一味地试图维系他所谓的“正人君子”形象。

森田教授对此是这样评述的:我们的思想矛盾如此之多,岂不就是因为思想和主观体验到的事实不一致,将它客观化后投影在外界加以扩张,因而越发远离了事实吗?禅家所谓的“恶智”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一位高中生因为社交恐惧一直休学在家。事情的起因是,高二时,他想让人际关系变得更好,让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更高,所以就想变得更开朗,更受欢迎。但这种刻意的努力,不但没有给他带来更高的人气,反倒让他变得敏感和紧张,不敢与人讲话。本来自然轻松的人际交往,到头来却成了沉重的负担—越想好好讲话,却越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后来干脆不读书了,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切断了和过去朋友的一切联系。

本来好端端的生活,被他的“恶智”(想要在人际交往中有更高的人气指数,更开朗,更受欢迎)破坏了。想象本来就和事实有出入,他却执着于主观幻想,进而产生了思想矛盾,最终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其实,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他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也可能给别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他的“恶智”大概就是—我要完美无缺,给所有人都留下好印象,没有人会否定我、看不起我。因此,他无法接受症状的存在、别人的否定、形象不佳,而这一切都说明他没有“事实为真”。

□ 放下执着

所谓矛盾,是我认为应该如此、必须如此,而实际上结果和想象的相反,形成思想冲突。“事实为真”意味着对现实的服从,而不是一味地强求。

一位男性患者存在诸多症状,比如害怕异性、害怕被别人关注、担心对视,也担心会紧张、脸红、手抖。初中时他学习不错,但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症状,他突然不敢看语文老师的眼睛,担心老师觉得他的眼神不自然,眼睛发直,所以尽力回避与老师的目光接触。开始这只是针对语文老师,后来他发现和所有老师在一起都会紧张。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就逼着自己和老师对视,这样反倒让他更不自然,成绩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上大学后,虽然学习压力没有那么大了,但他发现和异性接触时容易紧张,接触越是喜欢的女孩他就越放不开。之后他就想改变自己,逼着自己多和异性接触,让自己多讲话。在经历了一系列和异性交往的挫败后,他更加害怕和异性交往。

后来他也接受过心理辅导,咨询师说他心理素质不好,他好像找到了方向。之后他就想尽办法提高心理素质,比如为了锻炼胆量,他在公交车上朗读课文,也在学校操场上大声叫过,还骑自行车上千公里回老家。虽然这些努力让他暂时好了一些,但最后他依然是老样子,该绝望还是绝望,该抑郁还是抑郁。

他注定失败,因为他寻找的依然是战胜“症状”的方法,他依然没有对症状和现实臣服。“顺应自然”的意义在于接受事物和自己本来的样子,恐惧就恐惧,紧张就紧张,余光就余光,不自然就不自然。就好像天冷了要加衣服,水多了会溢出来,这一切都是自然反应,企图和现实作对只会徒增烦恼。

临床中发现,很多患者对心理治疗的理论了然于心,但依然无法从内心挣扎中走出来,就是因为他无法放弃对消除症状的执着。放下执着,简单来说就是“死了这条心”,但患者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病,既然是病就可以治好。很多患者把症状当成病,殊不知,真正的病不在症状,而在于对所谓“正常”的执念。只有放弃对去除症状的执着,才能打破精神交互作用,减轻思想矛盾,进而达到无所住心的目的。

一位男性患者整天担心会被人害、被人下毒,因此在生活中小心翼翼,担心得罪他人。他来治疗就是想解决这样的焦虑。他认为自己运气不好,但还是很有能力的,如果不是因为症状他早就发财,早就找到漂亮姑娘了。但因为这个症状,他整日活在恐惧和焦虑之中。

“死了这条心”就是承认每个人都会死,或早或晚,或这样或那样,总归是无法避免的。因此焦虑是无法消除的,只能带着焦虑去生活。

他却对找到某种神奇的治疗方法心存幻想。他往往会对一些宣称可以立竿见影、保证治愈的广告感兴趣,或幻想可以用催眠或某种神奇的药物、仪器帮他战胜症状。想必,只有他对“治愈”死心,才能好好反省,才有可能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

◎森田误区

森田疗法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却被一些患者当成去除症状的方法;森田疗法教人放弃病态的执着,却被一些人当成执着的手段;森田疗法注重内涵,却被一些人解读为形式……因此,在森田疗法的实践中存在诸多误区。

森田教授提出,要以事实为真的态度面对生活,要以接纳的态度包容自己。“理应如此”与“事实如此”反映了患者内心冲突关键之所在,“恶智”的存在阻碍了患者领悟放下执着。治疗并不是简单的症状缓解,更多的是个性的陶冶。

□ 是态度,不是方法

森田疗法是一种人生态度,而不是去除症状的方法,但很多患者沉浸在对方法的执着中而无法体会森田疗法的真谛。

一位男性患者在社交中害怕和别人对视,总是感觉不会说话,表情不自然,因此回避社交,尤其是和异性的交往。更严重的是,就算睡觉他都担心呼吸会影响别人。虽然他一直试图努力走出来,但他的努力仅仅停留在思想层面,而在生活中依然不敢和别人接触。当我指出他逃避生活,没有做到“为所当为”时,他就努力完成我留的任务,逼着自己和女孩说话、参加聚会。但最后他“能量耗竭”了,又退缩到了自己的世界中。

他依然把“为所当为”当成治愈手段,而非人生态度。在他的内心依然抗拒自己—他不能接受一个不会讲话、紧张、不自然、无法让所有人喜欢的自己。

如果依然把治愈当成症状的解决,那么他只会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毕竟,真正的治愈是放弃对“治愈”的执着,甘心接受缺陷、不如人之处和别人的否定,并停止一切无谓的抗争。

顺应自然,顺应的不仅是客观世界的自然,也包括自己作为一个人存在的自然。而“为所当为”就是,就算痛苦也要面对生活,而不能躲到一个人的世界中。

□ 是体会,不是语言

一些人把森田理论背诵得滚瓜烂熟。当恐惧时他会告诫自己“顺应自然”,当逃避时他会告诉自己要“为所当为”。例如,一位失眠患者失眠时就告诉自己睡不着就睡不着吧,结果他满脑子都想着“睡不着就睡不着吧”这句话,反倒更干扰了睡眠。

因此,森田疗法是行动而非语言,或者说要领会其要义而非把它当成口号。

“王宇老师:

“您好,我是向您咨询过一次的女大学生,我买了您的书还有一些森田方面的书,状态好一阵歹一阵的,可能是我没有领会到书里的精髓,所以我还是感觉没有真正走出来。

“但是老师,我对“顺应自然”有一些疑惑,仿佛走入了误区,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您在书中强调要放下这些完美主义的病态追求,我也发现了自己的病态追求,就是希望周围人都觉得我很好、很完美,希望成为焦点。前一段时间我致力于消除这些病态要求,比如睡不好、脸上痘痘多时,我就对自己说:“不要在意啦,不好也不要紧,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要接受最真实的自己。”但是,好像这样的劝说并没有在心理上起什么作用。我每次遇到同样的事还是会纠结、难过。”

安慰自己“不要在意啦,不好也不要紧,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要接受最真实的自己”本身并没有错,错在她的“口不对心”。这些话没有真正走进她心里,她的内心依然幻想完美、成为焦点。她只是把这些话当成减轻焦虑的手段而已,她依然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只有用心“体悟”到自己的执着,只有发现自己的“恶智”,只有明白“顺应自然”的真谛,才能接纳症状与不完美的自我。这一切并不是语言的命令,而是一种内心的感触,如此才能达到医治的效果。

所谓体会,是亲身实践、验证之后获得的具体感受。而所谓理解,是根据推理判断得出的“应该如此”“必须这样”等抽象知识。不过最深刻的理解是在具体实践和体验之后产生的。犹如不吃梨,就不知道梨的滋味。

所谓释迦牟尼苦行修炼六年之后始得大彻大悟,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诸行无常,生者必灭”一语所表述的事理,而且分析到最后也就是“人纵有死”的意思。由此可见,所谓领悟,主要是主观上亲身体会到了诸行无常这一自在的至高境界,而不是理解性的认识。理解和体会,在彻底领悟之后,两者就可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如果局限在思想矛盾和迷惑不解之中,其差距之大,真是说不清边缘。

—森田正马

□ 森田式强迫

森田疗法本是教人“向善”,但对一个病态执着的患者来说,森田疗法反倒成了他与现实对抗的手段。他虽然在形式上完全按照森田疗法的教导去做,但实质上依然把这一切当成逃避现实与自我的手段。最终,他反倒落入了“森田式强迫”中无法自拔—拘泥于治疗的形式,而非疗法的精髓,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森田战士”来实现他的“治愈”幻想。

一位男性患者因为害怕否定与失败,一直都在逃避人际交往、逃避生活。为了解决问题,他整天沉浸在对森田疗法的研究中。为了“体悟”,也为了“为所当为”,他总是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不敢停下来,似乎一停下来就有违森田教义,就治不好了。因此,就算大过年他都逼着自己不和亲戚来往,一个人躲在家里找事情做,他幻想成为森田战士,减轻紧张和恐惧,进而成为一个受欢迎的、成功的人。

他虽然在做,但他的“做”不过是一种“逃”—他幻想通过“做”来维系“理应如此”,进而逃避“事实如此”。他太过执着以至于“走火入魔”,因为不能放弃伟大的幻想,所以他把森田疗法当成“修炼”的工具,最后沉浸在理论里而忽视了生活。这本身已经脱离了该疗法的本质,成了一种强迫。

一些患者为了做到极致,竟然在家里构建了森田式的住院治疗环境,竟然也如书上所说,封闭在家里十几天,不下床、不说、不动。他幻想通过这种“住院森田”可以打破束缚。但如此可笑的刻意模仿只会让他成为一个笑话,如果森田疗法本身成了一个人的包袱,那么还不如放弃对森田疗法的执着。森田疗法强调对生活的体悟,而不是对疗法本身。越是沉浸在疗法里,远离现实,远离生活,就越会加深思想矛盾,加重病情。

◎案例举例

□ 案例一

一位女性患者害怕人多的地方,也害怕别人发现她的紧张和“苦瓜脸”。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饭局、聚会、唱歌、照相等情景中。当处在令她恐惧的情境之中,她就特别紧张,脸色难看。她害怕别人误会自己不喜欢对方,也害怕别人认为她小气、害怕花钱。她变得非常敏感—害怕看别人,也害怕被别人看,一个人在家都会觉得有人在看她。

初中时她突然不敢看男老师,怕老师误会自己对他有好感。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幻想—自己非常完美,多才多艺,特别有才华,被所有人羡慕。因此她甚至有了整容的想法。

她来治疗的目的是,能在别人面前放松自然,不再一副“苦瓜脸”,如果唱歌更好,跳舞更好,更受别人欢迎就完美了。

她来治疗是让我帮助她去除症状,这样她就可以更受欢迎。她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是为了实现这样的目标。

要解决问题,我们首先需要了解问题的成因及发生、发展的机制,这样我们才能对症下药。她从小就对别人的看法非常敏感,对自己的表现也非常敏感,从眼神到表情,她害怕因任何细节问题而引起别人反感。虽然症状不断变幻,但一个核心从来都没有变—维系完美形象,获得所有人的肯定与羡慕。

而她的求治目标也暴露了她的“恶智”—“自己非常完美,多才多艺,特别有才华,被所有人羡慕”。

“更完美”和“看不起”之间有一种隐含的关联,越期盼完美,就越害怕别人看不起;越害怕别人看不起,就越幻想完美。此种关联让她深陷“理应如此”与“事实如此”之间的矛盾,产生强烈的心理冲突,进而自我怨恨。她一直期望完美无缺、受人欢迎,但现实中有缺点、有不足,也因此无法让所有人都喜欢她,可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当我提醒她,真正的治愈不是把缺点都改掉,而是学会接受不完美时,她反驳道:“难道上进心、追求更好的自己有错吗?”她认为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只是比一般人好一点,在所有方面都得到别人的肯定。

在所有方面都得到肯定,这难道只是比别人好一点?在各个方面都比别人好一点,这难道不是“恶智”?

她也幻想成为身边的人,只要不是她自己。但如果真的可以成为身边的人,她又不愿意了,因为身边的人也有诸多她无法接受的问题,比如矮、胖、丑,并且也没有人被所有人喜欢。其实她想成为的人,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集所有人的优点于一身,可以获得所有人欢迎的超人。想必她永远都实现不了,毕竟这是在做梦。如果她不能放弃“恶智”,顺应自然,就无法停止内心的冲突,也永远都好不起来。

□ 案例二

一位男性患者总是担心脸红被别人发现,并且嫉妒心也特别强,担心同事比自己强,但同时也害怕别人发现他的嫉妒心,所以活得特别纠结。

初中时老师让其他同学回答问题,没有叫他,他很不悦,但他又担心别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认为他是一个嫉妒心强的人,所以那节课他紧张得脸红起来。这种情况也经常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比如吃饭,如果别人吃了他喜欢吃的菜,他内心是不想让别人吃的,但他又非常担心这样“小气”的想法被别人知道,担心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吝啬的人,所以吃饭时他都无比紧张。当有人在他面前夸奖别人时,他内心就不高兴了,因为他一直想超越所有人,难以接受别人比自己强的现实,但他又怕别人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所以,他总是在别人面前伪装成一个没有脾气、没有意见、什么都可以的老好人。

一次他坐火车,对面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和他身边的男人聊得很投机,结果他又自卑又嫉妒,但又要装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为此,他都想参加卡耐基口才训练班,成为那种能说会道的人。最后他来治疗,但依然幻想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人。

他多希望被“治好”啊—治好了,他就可以脸不红、心不跳,落落大方,在女孩面前谈笑风生,让周围的男孩都羡慕嫉妒恨。这多美妙呀,想必没有一个男人不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他正是抱着这样的美好愿望来做治疗的,希望我能帮他圆梦。

我对患者说:“如果我有这本事,就先把自己变成万人迷,把自己变成成功人士,该多好?”

但患者依然坚信自己有能力,只不过是症状影响了他的发挥。就好像“苏乞儿”一般,正是因为被废了武功,才成了一个失败者。他内心一直认为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应该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

他就好像是一个不死心的赌徒,只要尚存一点幻想他就不会放弃。

而他整个人也因此变得特别虚假,他不想“完美形象”破碎,所以总是活在面具背后。他只是伪装成一个有“修养”的人,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因此总是担心别人识破这一切。他既没有活出本来的自己,也没有直面现实本身,他只是活在一个“完美”的套子里。

打破这一切思想矛盾的关键就在于,他要放弃对完美自我的执着,以真实的自我和别人打交道,而不是躲在面具背后。但这一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对“赌徒”来说,语言无法让他放弃,只有在他失去一切时才有可能醒悟。这类患者需要更多的打击和痛苦,就好像《西游记》中“九九八十一难”一样,少一难都不行。他需要在治疗上备受打击,对“治愈”死心,也需要在生活中备受摧残,对“成功”绝望,还需要直面完美形象的破碎,体会到自己的平凡……

□ 案例三

“王宇老师讲的是不错,但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很多患余光恐惧症的人知道这种心态是多余的,并时刻想摆脱这个处境。发作起来,他也想赶走这种想法,但是越想赶走就越赶不走,即使马上告诉自己要顺其自然,不要胡思乱想,都没有用。并且他会对给周边人带来不好的情绪非常自责,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气氛的污染者。所以希望老师讲一下,如何能摆脱这些多余的想法,我本身就是一个有余光恐惧长达16年的人,至今无法摆脱,痛苦无法形容,但是从未放弃治疗。”

想法是不可控的,紧张焦虑的感觉也是赶不走的,任何人为的消除余光和焦虑的感受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16年来的痛苦与纠结,说明他的内心依然在抗拒,或者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无法接纳余光存在的事实,更无法面对余光带来的负面影响。简单来说,他一直都没有顺应自然,依然主观强求,幻想余光消失,进而获得人际的和谐。

“从未放弃”表面上是好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态的执着?这么多年,他依然没有放下“别人”,也不曾放下“控制”。他依然想要用“顺其自然,不要胡思乱想”来控制余光,依然试图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

不去影响别人,似乎是一种善良的品行,但是否也说明他试图维系被所有人接纳和肯定的“恶智”呢?也许只有放弃如此的执着,才是变好的开始。

□ 案例四

“我患上社交恐惧症八年了,现在就是怕见熟人,觉得没话说,对生活没有热情。见了熟人,心里总是想着我该怎么表现,怎么才能表现得热情、开朗。但越是这样就越是紧张,当然别人会感觉到我的不自然,我完全是在紧张中完成与他人的交往的。家里来了客人,我也尽量客气,总是弄得自己很累。现在我试着去接纳自己,告诉自己顺其自然,不想说话就不说,可是我又觉得太冷漠。我会假想很多场景,比如同学来了,我可以像见一般客人那样不想说话就不说吗?

“我想要拓展自己的性格,成为愿意与人交往的人。不需要多么如鱼得水,我只要内心感觉对生活有热情,能轻松交朋友就好。

“我在医院上班,有的朋友就找到我,想在我的科室输液,我表现得有些冷漠,其实自己本来就过得郁郁寡欢,哪有心情管别人。在医院我基本没有人际交往,只待在办公室,别人都串科室,说说笑笑。十多年了,我都没怎么去过别人的科室,太可笑了吧。这两年我也尝试过各种办法,也看过一些心理方面的书,但都没什么用。

“王宇老师,我最想知道的是,现在,应该说是明天,我该怎样去想,怎样去开始一天的生活。我该怎么做才能对生活有热情、有信心呢?”

这些年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改变这样一个紧张和怯懦的自己—“我想要拓展自己的性格,成为愿意与人交往的人”。想法虽好,但在现实中她并没有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因为她缺少了最重要的“顺应自然”,她总是在“主观强求”。

开朗、热情在人际交往中固然重要,但过于执着,甚至通过“保持快乐”来维系一个良好的形象,以期赢得他人喜爱,这本身就是一种强求。这背后反映的问题是对他人的“讨好”,也说明她没有自我,整个人好像“变色龙”一般试图给所有人都留下好的印象。

人活着重要的是“做自己”,而不是讨好别人。整天幻想怎么做来讨好别人,赢得他人的接纳,这本身就是病态的。这是对真实自我的压抑,是一种伪装。这不但不能帮她找回自信,反而让她越来越不自信,真正的自信源于自我的接纳,而不是建立在他人接纳的基础上。就算无话可说,就算表情呆板,就算有人不接纳,我们都需要做自己,而不是为了迎合别人而刻意改造自己—我们注定无法赢得所有人的认可。

十多年来,她并没有在单位交到朋友,因为她总是封闭自己。逃避成了她的生活模式,虽然逃避可以让她少一些痛苦,却也剥夺了她的成长机会。她无法意识到,其实真实的她并没有那么糟糕。所以,带着“症状”去生活,而不是逃避生活,才是当务之急。

“我最想知道的是,现在,应该说是明天,我该怎样去想,怎样去开始一天的生活”—总是想着该怎么想,总是想着该怎样做,其实这就是在演戏。以本来的自己去和别人交往,不带任何掩饰和伪装,直面别人对你的种种看法,不要把精力花在“怎样做才能被他人所接纳”这一问题上,这才是真正的“顺应自然”。

当然,最本质的是要放弃对“理应如此”(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可以和每个人都“和谐”相处)的执着。当“理应如此”与“事实如此”的冲突减弱之后,想必她的自由度会增加。此时,她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也不会被恐惧所牵绊。她会因此变得越来越真实,而不是为了讨好别人而假装热情、自信。她也会多为自己考虑,而不是一直为别人而活,她会开始关心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并在生活中勇敢地活出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