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丽的竹马
我家隔壁是个姓韩的人家。
韩家有个女孩儿和我同龄,并且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里一张桌上。我和她手拉着手上学去,肩挨着肩写作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叫青青。
有一次,我们那片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过家家”。男孩子想娶到女孩子,得先付彩礼。比如,女孩子说:我要“四大件”。男孩子就得给人家缝级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当然,这“四大件”都是用纸盒、竹竿、瓶盖、砖头什么的代替。然后,男孩子就可以把女孩子领到用布帘围起的家中过日子了,没多长时间,就会抱出一个用毛巾做的娃娃来。
孩子们大都成双成对了,只剩下青青一个人孤伶伶地立在原地,没人迎娶。当时我已经“结婚”了,正在布帘里热火朝天地过日子。偶尔看见了青青,她的眼里已经渗出了委屈的泪珠。
说心里话,小时候的青青长得比我们都大,脸也很胖,没有谁喜欢她,包括我。可是,当时我的心里却有些难过——我是一个永远对女孩子狠毒不起来的人,这种性格从童年时代就露出端倪了——终于我离开了“结发之妻”,走到了青青的面前,轻声对她说:
“青青,我娶你,你要什么?”
青青怯怯地看着我,说:
“我什么都不要……你娶我就行。”
“不要不行。你好好想想,要什么?”
“……给我个面包吧。”
我就拿来一只香皂盒塞到了青青的怀里。她兴高采烈地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另一个“新房”。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两个家庭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官运亨通,当上了绝伦帝的镇长。而我那白杨般挺拔而耿直的父亲一直在国家的工厂里埋头工作,直到退休还是个工人。她家买了彩电和音响,生活越来越豪华。而我家不可遏制地破败下去,只是维持着温饱。
一墙之隔。
青青常常绕到我家来,表面上是找我姐学织毛衣,其实是来看我。而那时候,我总是躲在父亲的藏书室里拨拉吉他,一心进攻《卡尔卡西教材》,很少露头。
有一天我放下吉他,走到院中,看见我的衣服都洗了,晾了满满一绳子。我回屋对我姐说:“我的衣服不用你洗。”
我姐说:“是青青洗的。东子,我看青青很喜欢你,你对她有什么感觉?”
青青是个朴实的女孩,她有一双不懒惰的手和一份不自信的眼神。所有这些,似乎和她家的优越丝毫不沾边。她家姐四个,其他姐妹都养成了小姐的气派,只有青青憨厚得像个女仆。
我说不出是否爱她,我觉得,爱情离自己还有十万八千里;在情感历程上,我定然还要经历八十一难;最终婚姻伴侣对于我来说,必将还要发生七十二变。
我姐又说:“过几天青青要去外省学裁剪了,她问你需要什么。”
我淡淡地说了一句:“什么都不需要。”
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需要的那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多年之后我自然会拥有。目前,只要有绝伦帝小镇的这份宁静,父亲的藏书室的这份明亮,以及我这把老吉他的忠贞,便足够了。
大约两个月之后,青青回来了。她托我姐送给我一枚心形的吉他拨片。
青青的父母对这些事大约有些察觉。他们是不愿意和我家结亲的,于是对他们不争气的二女儿开始管束了。因此,好长时间我都没见到青青的影子,也没听到她的声音。
女大当嫁。绝伦帝的女孩到了18岁就纷纷地做新娘了。有人来青青家牵线,介绍的男人是小镇邮局的,据说快30岁了,大腹如盎。
那天晚上,青青偷偷地来了我家,向我姐求援。我姐把我从父亲的藏书室拉出来,塞进了她的房间里,让我面对着双眼红肿的青青不知所措,然后她就走了。离开时她对我说:“娶不娶青青,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了,你好好谈!”
我谈什么呢?青青紧张地看了看我,也垂下了头去。
“听说……你家给你安排相亲了?”
青青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才不跟他呢!”
我长长吐了口气,在青青身边坐下来:“青青,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不可能娶你。”
“为什么?”
“我想出名。人生就像翘翘板,在靠近中间位置上的人,虽然不会有大幅度的跌落,也同样不会有大幅度的提升。我选择了最边缘,另一个边缘是命运。我要用10年青春做赌注,不是一飞冲天,就是一落千丈。只有这两种结局。而这两种结局都会让我远离你——假如我成功了,变得无限辉煌,那么我肯定不会坚守你;假如我失败了,变得一无所有,那么我也肯定不会攀附你。”
青青哭了,她抽噎着说:“你说的那些我不懂……”
我没有再说话。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要。”
我心里有些难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青青握住了我的手,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你能给我个面包我就知足了。”
我的眼睛也湿了,但还是没有表态。
青青,青青,你无法懂得一个男人的野心,我不情愿浑浑噩噩地空走一遭,我不甘心庸庸碌碌地度过此生,终于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目前,我正在夜以继日地铸造我的千里马。而我们孩提时代一起骑过的竹马,虽然美丽得令人神往,纯净得令人感动,但它毕竟是一种变形的象征,一种夸张的道具,不能驮着你我同行。况且,属于我的那片征途风雨凄迷,无尽无头。
后来,青青脸色苍白地走出了我的家门。
再后来,青青表情木然地跨进了那大腹如盎的男人的门槛。
她结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每当我坐在酡红的黄昏里弹起吉他,总会为销声匿迹的青青黯然神伤。我手上的拨片是青青的心啊!它一下一下地触碰着绷紧的琴弦,那是什么滋味?
我把那枚拨片放起来,再没有用过。
多年以后,我重返家园,向我姐问起了青青的近况。我姐说,青青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长得都很像他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