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戴德 戴圣:在冷学中振衰继绝
回到儒家最初的思维坐标中。
在孔子庞大而系统的学说体系中,有三个字眼十分重要——“仁”、“礼”、“中庸”。
为了建立一个“均”、“和”、“安”终极和谐社会,人首先要通过自身持之以恒的内外双修陶冶情操,提升性灵,完善德性生命,这是以“仁”化人;其次要规范社会秩序,建立人伦范式,确立人际等级,就必须克制自己的非分之欲,这是以“礼”律己;第三是面对纷繁驳杂的社会问题,要有一种统一思想来作方法论,在此思考向度里始终能让自己保持适中而不偏颇,这就是以“中庸”率思。
与“仁”一样,“礼”是儒家文化的核心。由此可见礼的重要性。
荀子在他的《礼论》中,将礼的作用解释得十分明畅:“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
止乱定分,罢贪安心,构建一个文质彬彬的和谐社会,这是礼的出发点,也是其根本归宿。清代学者淩廷堪精辟地说:“上古圣王所以治民者,后世圣贤之所以教民者,一‘礼’字而已。”
而作为儒家重要学术思想的《礼经》,与《诗经》命运一样,也几乎被秦始皇的那把大火吞噬。
幸而有两对叔侄,他们在共同的文化自觉促使下,产生了共同的文化使命。他们一前一后,几乎在同时组成两个文化抢救方阵:一队负责营救《诗经》,一队负责抢救《礼经》。
中国真是幸甚!
有意思的是,这两对叔侄均为邯郸人。前一组名叫毛亨、毛苌。因了他们,《诗经》很安详,欢悦地一直传诵到了今天。
后一组名叫戴德、戴圣。因了他们,《礼经》终无恙,中华文化书库没因它的缺失而让我们生憾。
一
在相当长历史时期中,儿童启蒙读物《三字经》对中国的文化人都有着重要的初级普及与早期哺乳作用。
在这短短的千字顺口溜中,就有“大小戴,注《礼记》,述圣言,礼乐备”之句。这里所说的“大小戴”,即是戴德、戴圣。
想象着无数代童蒙未开的儿童,用他们稚嫩的腔调,念着“大小戴”的名字,从此走进课堂,用光明启眼,在心中植绿,自觉融入大雅传诵、礼乐久熏的中国文化血脉之中,心里顿时感觉难言的一种舒畅。
戴氏,史称,世居魏郡斥丘,即今邯郸市成安县。
戴德,字延君,世称大戴。戴圣,字次君,世称小戴。他们在汉宣帝时均为博士,戴德官至信都王刘嚣的太傅,戴圣曾为九江太守。
叔侄二人还是同学,他们共同的老师是西汉著名经学家后苍。
如同儒家其他经典的师承有序、注重家法一样,《礼经》的传承也有着完备的谱录。
据《汉书·儒林传》记载,秦灭汉兴之后,有一位叫高堂生的鲁地之人传《士礼》十七篇。另外有鲁地的徐生善为礼容,传至其孙徐延以及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资、萧奋,再传至孟卿,孟卿继授后仓、鲁闾丘卿,后仓再授沛闻人通汉、戴德、戴圣、庆普。戴德、戴圣、庆普三人分别为《礼》作记,各自成为《大戴礼记》、《小戴礼记》、《庆氏礼记》。这之后,礼学形成了大戴、小戴、庆氏之学。庆普再授夏侯敬、庆咸,戴德授徐良,戴圣授桥仁和杨荣。
文化离不开那些弯腰的悉心传授者,没有他们文化就没有上游,没有继往。
文化同时离不开那些仰面的勤奋继承人,没有他们文化将没有下游,没有开来。
在这条绵延曲折、薪火相继的漫长文化接力路上,所有的传递者都肩负着双重文化身份,他们既是继承人,同时也是传授者。
戴德、戴圣也不例外。
在《礼经》的传承之路上,最显眼的就是他们——戴德的《大戴礼记》八十五篇,戴圣的《小戴礼记》四十九篇。而在时光的侵蚀下,庆氏之学被湮没了,叔叔戴德的《大戴礼记》慢慢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外,只剩下了侄子的作品熠熠生辉。
我们今天读到的《礼记》,就是戴圣的《小戴礼记》。但,很难据此就简单地说这是侄子戴圣的幸运,或叔叔戴德的不幸。
二
戴圣又的确是幸运的。
因为他生在了一个呼唤儒家经典回归的大时代。
秦焚书坑儒之后汉家代兴,从汉高祖一直到文帝、景帝,黄老无为之学盛极一时。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儒学作为显学才重登历史舞台。所以,人们往往将儒家的回归,以西汉建元元年汉武帝登基作为标志。
其实,只要熟悉历史就会知道,儒家的凯旋早从刘邦时代就已开始。
早年“不好儒”,有着“以儒冠为溺器”个人爱好的刘邦,登基之后面对一帮吵吵嚷嚷、狂妄无礼的弟兄,很是不满,也很是没辙,但那毕竟都是些早年提着脑袋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弟兄。怎么制定一种秩序来确立自己的威望?如何制定一种规矩来框范居功自傲、唧唧喳喳的部下?
公元前二〇〇年,汉高祖七年,长乐宫建成,诸侯群臣入宫朝贺,儒生叔孙通率领鲁地群生上演了一场场面宏大、庄严有序的朝礼。这群起自蒿荆的莽汉哪里见过这等端庄整肃的场面?《资治通鉴》说,“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莫不振恐肃敬”,乃至“皆伏,抑首”,“无敢喧哗失礼者”,刘邦因此激动而感慨地言道:“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由此知道了儒学的重要性,将叔孙通弟子悉数封为郎。而且,还亲自到鲁地以太牢之礼祭祀孔子,开帝王祀孔先河。
汉惠帝时下令废除秦以来实行的“挟书律”,使隐匿于民间的儒学典籍走出灰尘与阴暗,重见天日。
汉文帝启用儒生贾谊,开阔游学之路。汉景帝以儒生为博士顾问,重用儒生胡毋生和董仲舒。
到汉武帝时,儒学终于推开柴扉,再次头面光鲜地走入世人眼中。虽需面对信奉黄老之术的窦太后的重重阻挠,但武帝十分欣赏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征公孙弘为博士,任用俱好儒术的窦婴、田蚡分别为朝廷中最重要的丞相、太尉,并且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儒学大师申培公入朝。建元五年,汉武帝下令置“五经”博士,至此儒学成为官学,享受到前所未有的一家独尊的殊荣。
《汉书·儒林传》全面记述了儒家再次复兴的盛况:
“汉兴,言《易》自淄川田生;言《书》自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言《礼》,则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谷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儒学的大昌明带来了儒学的大发展。到汉宣帝时,儒家经典成为士人的法定学习教本,读“五经”不仅成为社会风尚,而且也是谋取功名的手段。汉博士夏侯胜就说:“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汉书·夏侯胜传》)
作为儒学大师的戴德、戴圣生存于这样的时代,无疑是如鱼得水。
三
人文主义者莫尔在他的《乌托邦》一书中,企盼人类应该实现有文化意义的富足。在他看来,贫困往往导致猥琐、卑鄙和粗糙。所以,喜欢喝白开水的乌托邦人,“通常在水里加上煮过的蜂蜜或当地盛产的甘草”。
其实,一个没有文化与教养做铺衬的富裕社会,往往比一个大规模经济衰退造成的萧条世界更让人感到恐怖。荷尔德林就说,“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不是“人,要腰缠万贯地生活在大地上”。
这也许就是儒家重礼,并将之作为重要学问的原因。
汉初礼学方面的经典为三部:《仪礼》、《周礼》和《逸礼》。
《周礼》又称《周官》,专讲官制和政治制度。
《仪礼》则记述有关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礼仪制度。这其中,《周礼》和《逸礼》属于古文经学,在今文经学大行其道的西汉前期,这两部经典一直被弃于民间,而只有作为今文经学的《仪礼》被立于学官。
如何使先秦的儒家经典文献《周礼》和《逸礼》得以流传?如何廓清时人据残缺不全的典籍、支离破碎的口授,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测形成的今文经《仪礼》?
这是戴德、戴圣认真考虑,并为之努力的方向。
他们根据手中的先秦典籍,分别为《礼》作记,不仅将先秦儒家有关各种礼仪制度的论著选集在一起,而且其中既有礼仪制度的记述,又有关于礼的理论及其伦理道德、学术思想的论述,形成了《大戴礼记》、《小戴礼记》。
自然,与“五经”中的《春秋》有属今文经学的公羊和古文经学的谷梁之争一样,戴氏叔侄的《礼记》自然与在官学盛行的今文经学《仪礼》形成了学术上的对峙与抗衡。
四
想想真是有趣,儒学在汉初第一次打动统治者的心,并使之逐渐产生浓厚兴趣,不是儒学博大而系统的学说思想本身,而是一次表演——叔孙通执导的一场礼仪。
这似乎也决定了它虽然作为儒学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却与其他四经《诗》、《书》、《易》、《春秋》不能等同发展的尴尬遭遇。
从春秋时齐国的晏婴,到战国时的墨子、庄子、韩非,儒家被这些人诟病最多的,就是《礼经》不胜其烦的繁文缛节。正如《汉书·艺文志》所言:“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礼经》的内容,更多是在言明各种具体制度、法式、规矩,或各种礼仪的具体规定和必须遵从的事项,而缺少宏大道理的阐述,缺少微言大义,故而使所学者感觉刻板、机械、烦琐,少有义理发挥的余地。
尴尬便在所难免。在对经学阐释的章句之学大盛的汉代,唯独《礼经》没有自己的传和章句等解经之作就是明证。
所以,在儒家经典迎来全面回归的汉武帝建元元年之后,“礼学”不管是统治者的重视程度,还是儒生的学习广度,都远远不如其他经典。在政治地位上、传授规模上、接受人群上,都远逊于其他诸经,属于儒学中的冷门科目。
如此看来,戴德、戴圣的“扁舟野渡”式的冷学独传,其学术意义就更加非凡。
五
《小戴礼记》的勃兴与流传,缘于一次史上著名的会议——石渠阁会议。
隔着历史长河往回看,这既是一次政治会议,也是一场学术会议。因其政治与学术的双重属性,这次会议历来备受后世学界关注。
原因很简单,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公孙弘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置“五经”博士,讲授儒家经典著作以来,儒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朝廷把《易》、《书》、《诗》、《礼》、《春秋》定为重要学习内容进行讲授,广泛传播,全社会的知识分子几乎全部投身于儒术,对经学的学习、讲授、解说形成一股宏大的时代学术潮流。
梁启超先生将之定义为“时代思潮”。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凡文化发展之国,其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迁,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
汉代经学的兴盛,不光是梁先生所说的学人因环境变迁,与共同的心理感应,还应该加上国家政权的大力推行。
由于解说者日多,探研者日众,儒家经典的阐释,一方面呈现出一派云蒸霞蔚的文化繁荣局面;另一方面也由于解说与传授者个人思想观点或能力等原因,随之出现了儒家经典在流传中歧见异说越来越多的情况。
一个钟表可以告诉人时间,墙上一排走时各不相同的钟表,就使人如坠雾中,不知所从。
公元前五十一年,汉宣帝在甘露三年亲自主持召开石渠阁会议,“诏诸儒讲‘五经’同异”,评定其正误,解决儒学内部的理论纷争,钦定儒经的标准版本,以促进儒学统一化、标准化、规范化。
石渠阁,位于未央宫北,汉初由萧何建造,以藏入关所得秦之图书典籍。因阁下凿石为渠以导水,故名石渠阁。戴圣,以“五经”之中《礼》的博士身份,与当时著名的文人学士闻人通汉、施雠、梁丘临、欧阳地余、刘向等,一起参加了这次重要会议。
脚下流水潺潺,阁上众说纷纭,的确是个坐而论道、明辨是非的好场所。
值得注意的是,同为博士的戴德却没有出现在出席者行列。可以看出,他的学术地位远不及侄子戴圣,否则这次颇具权威的大型学术研讨会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这也许正是日后《大戴礼记》不传的根本原因。
六
石渠阁会议取得的成绩并不大,远不能说圆满成功。但此次会议,却改变了《礼经》的际遇。
戴圣以礼学专家身份出现,主要负责“五经”中《礼》的评定。他论定并博采诸家礼说,辑成《礼记》四十九篇,世称《小戴礼记》,后来经郑玄作注成为今天我们看到的《礼记》。
作为儒家“五经”,《诗》、《书》、《礼》、《易》、《春秋》共同的特点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孔子,崇尚礼乐,弘仁扬义。
但它们彼此也各有偏重,《易》主要涉及的是哲学,《诗》主要涉及的是文学,《书》涉及的是政治,《春秋》涉及的是史学,而《礼》主要涉及的是规范与准则。通俗讲,它的作用就是“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戴圣的《小戴礼记》属于在民间流布的古文经学,但却从此成为官学,后来乃至摆脱《仪礼》的从属地位,不仅喧宾夺主,而且最后一枝独秀。
在戴圣之前,正如汉高祖青睐儒家是从礼仪开始,《礼》的内容主要是各种具体烦琐的制度,是各种场合下礼仪的具体要求与规定,它更多表现在刻板而机械的形式规定中,而缺少微言大义,所以很难让人置喙其中,在其间阐发独见。《小戴礼记》用为《礼》作记的独特形式,增添了《礼》的精神内涵,彻底改变了《礼经》原先只是各种刻板、烦琐礼仪制度的汇编,而缺少思想阐发余地的毛病,从而赋予了《仪礼》全新的生命。
这里涉及一系列绕不开的学术概念,容我粗略一谈。
经学研究是汉代学术的核心,它的本源是先秦儒学的《诗经》、《尚书》、《仪礼》、《易经》和《春秋》。经学著作的体裁统而言之,有经、传、说、记、章句、训诂、笺等几种。
经,是指先秦儒家的原始著作;传,是对经的阐发性著述,而且专指战国至汉初儒学先师的权威性著述,如《易经》的《易传》、《春秋》的《公羊传》;说,出现于西汉中期,是汉儒对经和传的阐释;记,是对经、传的补充记录与说明,将有必要记入但却“名不见经传”的东西补录,就是所谓的学有所记,以进一步阐扬经的大义宏旨。
《小戴礼记》的可贵之处是,它走出了传统《礼经》的藩篱,开拓出一个朗天阔地的崭新世界。它不光记载和论述了先秦的礼制、礼意,解释《仪礼》,而且还记录了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记述修身做人的准则,内容广博,门类杂多,包罗万象,集中体现了儒家的政治、哲学和伦理思想。
后来东汉末年经郑玄为《小戴礼记》作注,戴圣的《礼记》便从此盛行不衰,而且由原为解说经文的著作,逐渐使自身成就为经典。
到唐代,它被列为“九经”之一,唐朝国家设科取土,把近二十万字的《左传》和十万字的《礼记》都列为大经,五万字的《仪礼》和《周礼》、《诗经》等列为中经。
因为《礼记》文字比较通畅,难度较小,且被列为大经,到宋代,它又被列入“十三经”之中,为士人必读之书。
到明朝,《礼记》的地位进一步提高。汉朝“五经”里有《仪礼》没有《礼记》,明朝的“五经”里却是只有《礼记》而不见《仪礼》了。
一路行走,一路光明,一路凯歌,一路高进。至此,《礼记》鸠占鹊巢,完全取代了《仪礼》。
七
从西汉到明清,《礼记》一路阳光普照,一路高歌猛进。
这不仅因为它涵盖了《仪礼》的内容,使古代的礼仪制度得以流传后世,对中国社会特别是封建社会的朝规帝制有着重大影响,而且详尽论述了制礼的意义和精神,并从中宣扬了儒家的礼治思想与目的。
从文学角度看,《礼记》全书用散文写成,一些篇章具有相当的文学价值。有的用短小的生动故事阐明某一道理,有的气势磅礴、结构谨严,有的言简意赅、意味隽永,有的擅长心理描写和刻画,书中还收有大量富有哲理的格言、警句,精辟而深刻。
这就很吸引读者,很引人入胜。
从政治角度看,《礼记》记载和论述了先秦的礼制、礼意,解释《仪礼》,记录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记述修身做人的准则。这部九万字左右的著作,可谓内容广博,门类繁杂,涉及政治、法律、道德、哲学、历史、祭祀、文艺、日常生活、历法、地理等诸多方面,几乎包罗万象,集中体现了先秦儒家的政治、哲学和伦理思想。
这就很合统治者的胃口,用起来甚感顺手。
历代封建王朝深切认识到,在强化国家机器的同时,必须利用以礼治主义为中心的儒家思想,才能吸引广大知识阶层,规范世人的思想和行动,如此才可以长治久安。这是《礼记》被推上经典地位的根本原因。
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这样的书籍如何不得以广泛流传?
如果要从几千年来流传的浩瀚中国文化典籍中,找出五本对中华民族集体文化人格影响最大的书。那么,除了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论语》、庄子的《南华经》,接下来一定就会找到它。
就是戴圣的《礼记》。
从所起作用的大小看,《礼记》应该次于《论语》,比肩于《孟子》,却远远超过《荀子》。西汉以后,《礼记》由一部儒学解读式著作逐渐变为一部重要文化经典,这种变化本身就值得人侧目。
这里仍然不能不再次提到郑玄。
郑玄以毕生精力注释儒家经典,《后汉书·郑玄列传》总结郑玄的经学成就时说:“郑玄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删裁繁芜,刊改漏失,择善而从,自是学者略知所归。”郑玄博综古今,广洽精详,兼采异说,遍注群经。据清儒郑珍考证统计,郑玄的著述约有六十种之多,其学术成就之大非常人可以想象。
毛亨、毛苌叔侄的《毛诗》曾经被他作笺(笺与注释不同,笺是宗一家之说而又有所引申发明。——作者注),从此,《毛诗》插上了飞翔的翅膀,跨越千年云海,翱翔至今。
戴圣、戴德叔侄的《礼记》被他作注,从此,《礼记》代庖《仪礼》,独步古今。
八
在我看来,闪烁在戴圣《礼记》中的光芒,其实远不止是被人喜闻乐见的文采,也不只是被统治者青睐的工具化礼乐思想,更重要的是其发幽掘隐的洞见,与别出心裁的文化人格独塑意识。
来看一段《礼记》中《儒行》里对儒家知识分子的自我人格标定: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不敢以谄,其仕有如此者。
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儒有内称不辟亲,外举不辟怨。程功积事,推贤而进达之,不望其报。君得其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
读之令人肃然起敬!
自古迄今一代代人格高蹈、节操磊落的文化士子,不就是按照这个坐标来框定自己的人生的?传统儒家精神的养成,人文情怀的建立,不都是以此为渊薮而蔚然成风?
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砺廉隅;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其规为有如此者。
这样的礼,文质彬彬而又刚肠疾恶。
这样的礼,谦和冲穆而又独有秉持。
这样的礼,温文尔雅而又决不妥协。
而这,才是孔子所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的礼,也才是他所说“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的礼。
将礼看作愚忠与吃人的人,都没有真正读懂戴圣,更不懂孔子,还不懂一脉相传的中国儒家文化精神。
九
这是中国文明史上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
当异族统治者通过暴力、血腥与屠戮,最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入主中原之后,他们却很快臣服于被征服者的文化,呈现出对汉文化的无比欣赏与融入之中。
五胡十六国时,广袤的中国北部遭受了“五胡乱华”的纷乱时局,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相继入主中原。从白山黑水、大漠孤烟或广袤草原上走出的粗鄙的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骤然走进陌生的中原,感受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华夏文明,在敞轩高堂里成为主宰之后,忽然发现自己除了剽悍与勇猛之外竟然一无是处!不仅无法从精神层面统领这些战败区的人民,不懂国家政权的创设、运行和管理,甚至还无法安稳胜利后居功自傲、粗野无礼的那帮乱糟糟的早期弟兄。
于是,为了王朝的稳固,笼络被征服区域占据文化主导地位的汉人士层,同时,为了让那些刚刚换上官服、原先出身草莽的弟兄们从打打闹闹、推推搡搡中变得尊卑有秩,上下有序,这些统治者无一例外,均对汉文化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倾心和依附。
他们求教的殷切目光,落在了儒学的肩头,而儒学“六艺”中的《礼》是焦点所在。
他们长久思考后,恍然大悟:《礼》虽是儒学“六经”之一,但却又蕴涵着更多儒学精神向度的意蕴。合称“三礼”的《周礼》、《仪礼》、《礼记》,涉及的是规范与准则。通俗讲,它的作用就是“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是中国古代典章制度的渊薮。
礼,有着理人伦分际、序长幼尊卑、顺上下等级的重要作用,所以他们格外重视《周礼》,并由此延伸到对儒学的顶礼膜拜。
如前秦氐氏苻坚,积极恢复太学和地方各级学校,广修学宫,招聘学者执教,并强制公卿以下的子孙入学读书,而且每月幸临太学,考问诸生经义,品评优劣。同时规定俸禄百石以上的官吏,必须“学通一经,才成一艺”,否则一律削职为民。
还如后赵石虎,这个残暴成性、昏虐无道的暴君,在残忍狠毒、滥杀无辜的兽性之下,如同古罗马皇帝尼禄对戏剧格外钟情一样,竟然“颇慕经学”。
还比如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公元四九〇年,他亲掌朝政之后,为进一步全面汉化,首先迁都洛阳,继而推出一系列汉化政策:改鲜卑姓为汉姓,禁止鲜卑族同姓结婚,鼓励与汉人通婚。他不仅自己带头改名为元宏,娶汉族大姓女子为后妃,并给他的弟弟们也娶来汉族妻室,而且将公主们嫁给汉人;其次他下令鲜卑人一律改穿汉人服装,禁止说鲜卑语,并严厉规定在朝廷为官者如果再说胡语,就降爵黜冠,为此他不惜杀掉太子以儆效尤。
例子还很多。
如果没有“大小戴”振衰继绝,整理并续传《礼记》,罹患过不可计数兵燹战乱之灾的中国,即便是胜利的入侵者想依《礼》求治,收拾破碎的山河,安顿离乱的天下,但到哪里找寻治国的法宝《礼》呢?
有二戴的《礼记》在,他们顿时放心。
中华文明也顿时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