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侯爵夫人(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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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萨德侯爵夫人(1)

(三幕)

——根据涩泽龙彦《萨德侯爵的一生》改编

地点

巴黎。孟特勒伊夫人宅邸。沙龙。

时间

第一幕 一七七二年秋

第二幕 一七七八年晚夏

第三幕 一七九〇年春

上场人物

勒内,萨德侯爵夫人

孟特勒伊夫人,勒内的母亲

安娜,勒内的妹妹

西米阿纳男爵夫人

圣丰伯爵夫人

夏洛特,孟特勒伊夫人家女仆

第一幕

圣丰伯爵夫人 (身着骑服,一手执鞭,焦躁地兜圈子)这叫什么邀请?说是请我练马回来顺路拜访,我初次来到这座宅第,就等了这么长时间。

西米阿纳男爵夫人 不要责怪孟特勒伊夫人嘛,她被她女婿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

圣丰 哦,还是为了三个月前的那件事吗?

西米阿纳 时间丝毫不能减轻她心中的痛苦,自从那件事情以来,我们再也没能见到孟特勒伊夫人。

圣丰 那件事,那件事!我们不管在哪里,一提起“那件事”,就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笑,仅此而已。说起来,(鸣鞭,发出清脆的响声。西米阿纳捂着脸)不就是这个吗?

西米阿纳 圣丰夫人,不要干这种可怕的事情!(在胸前划十字)

圣丰 瞧,大家都这样,划个十字就算完了。对于那种事情,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哎,您不也是同样一清二楚吗,西米阿纳夫人?

西米阿纳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圣丰 撒谎!

西米阿纳 不,阿方斯虽说从小就和我很熟,但是对于那些讨厌的事情,我既不想听,也不想看。我只记得他小时候长着一头可爱的金发。

圣丰 好吧,随您的便。我花了三个多月,千方百计搜集了好多情报,这些都是最正确、最可靠的消息。现在我要披露出来了,好,您可以捂上耳朵。(西米阿纳犯起踌躇)喂,怎么啦?耳朵,(鸣鞭)捂起来!(用鞭梢搔搔西米阿纳的耳朵。西米阿纳惊讶地用两手捂着耳朵)好,这就对了。三个月前六月二十七日,多纳西安·阿方斯·弗朗索瓦·德·萨德侯爵,带着男仆拉图尔到马赛去。一天早晨,他把四个姑娘集中在名叫玛丽耶特·博雷利的女人家四楼的一间房子里。玛丽耶特二十三岁,玛丽安娜十八岁,玛丽亚奈特和罗丝都是二十岁……不用说,她们都是妓女。(西米阿纳继续捂着耳朵发抖)哦,您在用眼睛听我说话?

萨德侯爵穿着蓝里子的灰色燕尾服、橘黄色的丝绸背心和裤子,长着金发的头上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帽子,腰里挂着长剑,手里拿着一根黄金手杖。

他走进四个姑娘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币,说要和够这身价的姑娘一起睡觉。玛丽安娜中选了。他把玛丽安娜和男仆留下,其余的女子都赶出去,叫他们两个躺在床上,一手用鞭子抽打那姑娘,(鸣鞭)一边将男仆……就这样叫男仆耸立着臀部。他一手对那姑娘(频频鸣鞭),一手将那男仆……

西米阿纳 啊,我的上帝!(划十字祈祷)

圣丰 光是划十字就行。划十字的时候不能捂耳朵。(西米阿纳赶紧捂耳朵)捂耳朵会耽误工作。(西米阿纳又赶紧划十字)还是老老实实听着才符合上帝的意旨。(西米阿纳只得倾听)……接着,阿方斯把自己当成男仆,称那男仆为“侯爵大人”,而叫男仆称自己为“拉夫鲁鲁”。

然后,阿方斯打发走男仆,拿出一只镶着金边的水晶盒子,将散发着茴香味儿的糖果给那姑娘,叫她多多地吃下去,那是一种通气的药丸儿。

西米阿纳 天哪!

圣丰 这实际上是一种媚药,日本虎甲虫晒干后混斑蝥做成的,您知道吗?

西米阿纳 啊,我怎么知道?

圣丰 您还是经常吃一吃的好。玛丽安娜连吃了七八粒,吃完之后,这回侯爵……

西米阿纳 阿方斯还要干什么呢?

圣丰 他给她一个金路易,要求她做一件事情。

西米阿纳 什么事情?

圣丰 就是您所喜欢的“那种事儿”。宽敞的庭院里站立着维纳斯雕像,朝阳从正面照过来,灿烂的阳光渗进洁白的大理石像的两股之间。白天过去了,太阳绕过庭院转到森林的那一面,渐渐沉落下去。这时阳光贯穿了维纳斯身上的什么地方呢?

西米阿纳 (思考片刻)啊,天哪!这是恶魔的作为,可怕的罪孽!应该受到火刑……

圣丰 接着,阿方斯取出他经常使用的沾满血迹的钢针鞭子,叫那姑娘用鞭子抽打自己。

西米阿纳 看来那个人还有点儿良心,他想惩罚自己,希望从心里将恶魔驱赶出去。

圣丰 错了,他是想亲身体验一下,这鞭子打在人身上到底有多疼。是的,他做任何事情总想求个确确实实……下面轮到玛丽耶特了。他先让那女子脱光衣服,跪在床腿旁边,拼命用笤帚打她,然后再叫那女子打自己。女子打他的时候,阿方斯用小刀将打他的次数刻在暖炉上。二百一十五、一百七十九、二百二十五、二百四十,一共是……

西米阿纳 (掐指计算)八百五十九下!

圣丰 那个人很喜欢数字。唯有数字最可靠,只要数字不断增大,罪恶就会变成奇迹。

西米阿纳 “奇迹”?这个词儿用在这里……

圣丰 萨德侯爵的“奇迹”就是一个个“确实”的数字的堆积,只有穷尽人类五官所能感知的所有奥秘才会出现,这和懒汉只知道等待的“奇迹”不一样。到了马赛之后,他在这方面更加努力。玛丽耶特和他,还有男仆,三个人你骑着我,我骑着她,重重叠叠,像操纵三层桨的战船一样吃力。血红的朝霞。时间依然是早晨。

西米阿纳 因为是早晨,快乐就像劳动一般。

圣丰 不,这是大家去教堂的时间,所以快乐如同祈祷。

西米阿纳 你也要下地狱了。

圣丰 谢谢。玛丽耶特下面该轮到罗丝了。又是鞭打,又叫上男仆,三个人像扑克牌似的,排出各种不同的组合。接着,玛丽亚奈特被叫进屋子,又是鞭打,又是给她吃媚药。早晨的工作在哭叫声中结束了。萨德侯爵给四个姑娘每人六个里弗赫银币,将她们打发走了。

西米阿纳 啊,终于结束了。

圣丰 不,没有结束。然后,萨德侯爵要午睡,为下午的工作做准备。

西米阿纳 下午的工作!

圣丰 他把面向大海一边的百叶窗关上,像孩子一样沉沉入睡了。他的睡眠如此纯粹,没有一点儿杂质,也没有梦的碎片。好比大海里的漂流物,完全曝露在太阳底下,贝壳碎成了齑粉,海藻干了,死鱼埋在席子般海滩的沙子里……马赛六月里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落在他那一起一伏的洁白的胸脯上。

西米阿纳 那么,下午呢?

圣丰 别着急。傍晚,他叫那男仆拉图尔去找女人,他找来一个二十五岁的妓女玛格丽特。夜里,萨德侯爵到那女人家里,这次他打发男仆回去,只有他和那妓女两个人。他又拿出那个水晶糖盒子。

西米阿纳 盛毒药的?

圣丰 是媚药,不是毒药。那女子连吃了五六粒,他还是不住地劝她,并亲切地问道:“肚子里有何感觉?”

西米阿纳 哦,那个人他还想装作医生。

圣丰 又是干“那种事儿”。又是鞭打。第二天一大早,阿方斯驾着三头马离开马赛,朝着拉科斯特驶去。哪知道,过了两天,那些姑娘到法官面前告发了他,他做梦也没料到会连累自己。

[女佣夏洛特上。

夏洛特 对不起,让夫人们久等了。太太马上就来了。

圣丰 请转告你们太太,今天我和西米阿纳夫人一同受到邀请,这可真是最佳搭档啊。

夏洛特 哦……

圣丰 一个恶女人,一个善女人,这正是你家姑爷所喜欢的组合,实在难得。

夏洛特 哦……(困惑欲下)

圣丰 不要逃避,夏洛特。你本来在我家里,后来跑掉了,又到这里来帮工。你对我生活里的桩桩件件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这个人到处挨骂,被看作恶魔的化身。我虽然不像侯爵那样使用鞭子和媚药,但是,我却把爱之岛上的花花草草一棵不留地斩除了。孟特勒伊夫人总是看到好的地方,她一定认为,只有我会把那件事当作自己的事情,对于侯爵的遭遇,不会袖手旁观。本来,过去她为了躲开恶名,一直躲着我,这个时候又急忙请我来……

西米阿纳 不要那样说她的坏话嘛。她既然诚心诚意求我们帮忙,那么,我们就应该从善恶两个方面,您站在恶人的立场,我站在圣女的立场,尽力想办法帮一帮她呀。

[孟特勒伊夫人上。

孟特勒伊夫人 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圣丰伯爵夫人,西米阿纳男爵夫人,二位夫人都这么赏脸。(用眼睛示意夏洛特退场)圣丰夫人今天是练马回来的吧。

圣丰 今天,我的马非常暴烈,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我一个劲儿用马刺和皮鞭使它驯服,可是,这些都无法扑灭它体内熊熊燃烧的烈火。那镶金的马鞍,随着马纷乱的脚步闪闪放光。马丁说我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女英雄。

孟特勒伊 那种刚烈的气质十分难得啊。可是,我正为我家的这匹烈马悲叹不已。

圣丰 你家这匹烈马是骏马,但同时不又是一匹苍白的病马吗?这个,我很清楚。车夫马丁之辈,抱了老婆,稍歇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身份越高贵,越是讲究个中乐趣。那位先生,他难道不是倚仗贵家族之特权,把个中乐趣稍稍讲究得过头了一点吗?他不过是擦亮您家代代相传的布满血锈的甲胄和刀剑,欣赏那透过磨不净血锈的枝叶映在其上的裸女们的身姿……

孟特勒伊 你是说,道德属于车夫马丁,而不属于贵族,对吗?当然,贵族的堕落,最近受到社会空前的责难,不过这是因为人们总是把贵族看作是道德的模范。

圣丰 不,民众对于道德已经感到厌倦,想体验贵族专有的恶行。

西米阿纳 你这么一说,今天我们来访就没有意思了。孟特勒伊夫人,您是一位品行端正的聪明人,背后从来没有受到过世人的指责,不光是我,这谁都清楚。这样一个好人,鬼使神差地让您有了个行为不端的女婿,这真叫人痛心。您有什么话就全说出来吧,我们听一听对您也是个安慰。我们决不会泄露出去的。

孟特勒伊 您说得真好,西米阿纳夫人。

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女儿勒内嫁给阿方斯的时候,我对这位女婿的人品非常满意。他虽说多少有些轻佻,但人很机灵而且富有情趣,也很爱我女儿。

圣丰 凭着这层关系,你们这个家庭从此和波旁王朝结了亲。

孟特勒伊 这且不说,开始女婿对我也很好,新婚不久,在埃乔富尔城演出阿方斯自编的戏剧,女儿和我也分摊到了角色,排戏的那阵子,可有意思了。

西米阿纳 是这样的。那个人在童年时代就是个老实可爱的孩子。在玫瑰园玩耍的时候,我的手指被玫瑰刺扎破出血了,我哭了,阿方斯对我很好,他给我拔花刺,还用嘴吮吸我的伤口。

圣丰 打那时候起,他就喜欢吸血。

西米阿纳 (忿忿然)您把阿方斯看成吸血鬼?

圣丰 吸血鬼都很亲切可爱。

孟特勒伊 不要再争了。如今,阿方斯不管受到何种责难,都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就在那新婚时节大家欢欢乐乐演戏的当儿,阿方斯经常借口有事到巴黎去,这个……叫我怎么说呀,他同从事那种职业的女人……

圣丰 您指的是妓女?

孟特勒伊 好勇敢的夫人,竟然用了这么个词儿。总之,阿方斯成天和这些人一起鬼混。这是一个双重秘密,光是这样,人家也只不过说我有个行为放荡的女婿罢了,可阿方斯结婚才五个月,就突然进了万森讷监狱。说实话,我现在才知道事实的真相。啊,多么可怕!为了瞒住女儿勒内一个人,我想尽各种办法,熬过十五天的拘留期,坚持到他释放为止。一方面是为了可爱的女儿;一方面是指望年轻无知、误入歧途的女婿能认真改悔。再说,勒内也真心实意爱着她的丈夫。

不过,夫人们,我后来才渐渐明白,阿方斯,他,他绝非因为“年轻不懂事”才干出那些事来。

西米阿纳 我也是这种看法。

孟特勒伊 此后的九年间,我为了维护阿方斯的家族名声,维护女儿的荣誉,坚持着毫无希望的斗争。我放弃自己的快乐,负债累累,到处奔忙,一次次为阿方斯的放荡行为消除影响。而萨德家族又给了我些什么呢?他父亲萨德伯爵,被儿子的行为惊呆了,只是一味发怒,五年前死了。那时候,阿方斯无奈的叹息,打动了我的心。他内心里时时有一种亲切而纯朴的情感,像泉水喷涌而出,那态度人人都不会怀疑。这些给了人们渺茫的希望。然而,这泉水不久就被他的不良行为搅乱,变得浑浊了,真不知何时才能再看见它重新清澄起来。

还有,阿方斯的母亲,她做了些什么?她很冷酷,作为母亲,她毫无感情。十二年前就进了修道院。阿方斯结婚的时候,她虽然有很多宝石,但是一颗都舍不得卖掉。我就成了这对父母的这个麻烦儿子的奶妈了。阿方斯被那个女艺人弄得神魂颠倒,是我给他泼了冷水,才使他离开那个女人。四年前,阿尔科伊村事件,我千方百计弄到一份国王陛下的赦免书,他只在牢里待了七个月就出狱了。我为消除世上关于他的流言,花了一大笔钱。

西米阿纳 什么是“阿尔科伊村事件”?(圣丰猝然鸣鞭)啊,又是……

孟特勒伊 (痛苦地)圣丰夫人真叫人佩服,不管什么都能一眼看穿。

四年前,在阿尔科伊,阿方斯对一个偶然遇到的女乞丐乱施暴行,虽说事情闹得比这次影响要小,但还是被女儿知道了。勒内也看清了阿方斯可怕的真面目。然而,向来以无与伦比的贞节心肠一心爱着自己丈夫的勒内,并没有因此受挫,直到今天。这次,可是这次……啊,我虽然明白事态已经无可指望,但为了女儿,如今也只能为着女儿,还是要搭救阿方斯一把。不过,这回……(哭泣)已经山穷水尽、无法可想了。

圣丰 萨德家族的家徽是一只双头老鹰。萨德侯爵这只鹰总是高昂着两颗头颅。一颗是十二世纪以来作为名门贵族傲视一切的头颅;一颗是来自人性本源的罪恶的头颅。夫人,这九年来,您不断为砍掉一颗头颅、拯救另一颗头颅而战斗。不过,这是一场力不从心的徒劳的战斗,因为,这两颗头颅本来就长在一个身子上。

孟特勒伊 阿方斯病了。他如果一面对社会略施爱心,一面耐心地治病,总有一天会凭借上帝的力量,重新获得和平与幸福。勒内也是这个想法。

圣丰 但是为了治病就得舍弃快乐,那么用什么办法才能说服病人呢?侯爵这个病的特点就是让他快乐。不管别人如何厌恶,他那病中藏着一朵玫瑰花哩!

孟特勒伊 细想想,事情到今天这种地步,实际上很早以前就看出苗头了。如今,这枚毒果已经熟透了,饱含着有毒的汁液。可那时候还是一枚青色的野果,为什么没有把它摘掉呢?

圣丰 要是摘掉了,侯爵就得死。这枚果子就是橘子,里面流着侯爵鲜红的血液。对吗,夫人?关于罪恶,臭名远扬的我有一段话,您好好听听。

罪恶这东西,从一开始就像完整无缺、无所不备、属于自己的领地。既有牧人的小屋,也有风车。有小河,也有湖泊。不,不仅限于这种和平的景象,还有喷射硫黄的山谷,也有无尽的荒原。既有野兽栖息的森林,也有古老的水井……不是吗?这是一块生来就有的上天授予的广阔的领土,今后不管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都不可能来自这块领土之外。

孩提时代,不,稍微大些之后——我说的都是自己的经历,所以一点儿都不会错,父母和社会赐给的那只望远镜(用鞭子比划),总是这样(鸣鞭)倒过来使用。社会道德和习惯谆谆告诫,要倒过来使用这只望远镜,自家周围漂亮的鲜花、草地,在倒过来的望远镜里,一切都那么小巧。于是,孩子放心了,安居于这块小巧美丽、无灾无害的领土之上。不知不觉长大以后,想扩大草坪,增种花木,开始抱有一种希望,打算过着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安乐的生活。

……谁知,有一天,夫人,突然出事了!没有任何预感,没有任何征兆,完全是突如其来。发现过去使用的望远镜是颠倒着看的,本来应该把眼睛对准小的镜头才对啊。这一发现成了人生一大转机。我不知道萨德侯爵是何时发现的,但可以肯定他在某一天发现了这个问题。当时,他过去未曾见到的突然如实地显现了。他看到遥远的山谷喷射着硫黄的火焰,看到森林里张牙舞爪、长着血盆大口的野兽。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很宽广,一切具备。

萨德侯爵此后从来没有遇到过自己感到意外的事。在马赛发生的事件,那也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没什么奇怪,如同小孩子见到蝴蝶就要拔掉它的翅膀一样。

孟特勒伊 啊,不管您对我说些什么,我都全然不懂。我只是稀里糊涂东奔西走,战斗到今日。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名誉。

您都知道的,奔走也没有用,艾克斯高等法院判处阿方斯斩首。由于被告去向不明,上个月十二日,于艾克斯广场,将阿方斯的肖像当作他的替身焚烧了。啊,那时刻,就在这巴黎,民众的欢呼声,女婿那张笑容可掬、金发闪亮的肖像,还有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万般情景,历历在目……

西米阿纳 这是地狱的火焰第一次在人世闪现。

圣丰 “燃烧吧!”“再加一把火!”民众喊叫着。这种没有实际内容的火刑,是民众忌妒的烈焰,是冲着他们自己无法实现的恶行而来的。

孟特勒伊 “再加一把火!”啊,这呼声阵阵逼近这座住宅,怎么办?听说民众当中有人呼喊女儿和我的名字。

西米阿纳 “再加一把火!”不,这是净化之火。侯爵的肖像被烧了,所有的罪恶都得到了补偿。

圣丰 “再加一把火!”那个人白净的面颊和金发被烈焰的鞭子狠狠抽打!二百一十五、一百七十九……不错,那个人的肖像在微笑。那个人冰冷的快乐,正表现出对烈火的饥渴。

孟特勒伊 您很清楚。在这巴黎,听到的净是不祥的消息。女婿下落不明。女儿在拉科斯特用眼泪打发日子。还有,她妹妹……那个清纯的安娜–普罗斯珀·德·洛奈……那孩子这个时候正需要母亲的帮助,可是,她为了摆脱世上的一切罪恶,逃离萨德家族投下的阴暗的魔影,寻求一块安谧美丽的圣土,以便守护自身的纯洁,带着随员旅行去了。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没有一人值得信赖。我对上天呼救,连嗓子都喊哑了。(啜泣)

西米阿纳 夫人,请平静一下心情,坚强些。我知道您对于满怀自信的我寄予厚望。正好枢机主教菲利普在巴黎逗留,我明天一早就去访问他,可以请他向教廷请求一份赦免书。

孟特勒伊 谢谢。叫我如何感谢您才好?其实,我想拜托您的,正是这件事。我不好直接说出口来……您真是个热心肠,西米阿纳夫人。

圣丰 我不想争什么心肠热不热,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虽然没有资格讲什么正义、名誉和美德,也不是为了您,但是为了萨德侯爵,我将努力实现您的愿望。就是说,我可以让我的那些床头伴侣一个个顺藤摸瓜,利用那些妓女们的嘴,诓骗那位规规矩矩的法官大人莫普,迫使高等法院撤消判决。您今天叫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就是说,您想叫我用自己的身体……

孟特勒伊 啊,夫人,绝不是这个意思。

圣丰 (朗笑)好了。为了成就美德,也可利用邪恶。这份用心不用说我也明白。您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身的价值。甚至连萨德侯爵……

孟特勒伊 这么说,您肯救他了?

圣丰 是的。

孟特勒伊 太感谢了。叫我跪倒求您我都愿意。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圣丰 我不想得到您的感谢。

[女佣夏洛特上。

夏洛特 哦,太太。

孟特勒伊 什么事?

夏洛特 那个……(踌躇)

孟特勒伊 在这儿说吧。我们家没有可以对二位夫人隐瞒的秘密……再说,我也没力气到那里听你说悄悄话。

夏洛特 是,太太……

孟特勒伊 说呀!

夏洛特 好吧,侯爵夫人现在来了。

孟特勒伊 什么?(一惊。二位女客互相对视)……那孩子怎么从拉科斯特城堡回来了……预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好吧,快叫她进来。

夏洛特 是。(下)

[萨德侯爵夫人上。

孟特勒伊 勒内!

萨德侯爵夫人勒内 妈妈!

[二人拥抱。

孟特勒伊 你来得正好,勒内。我很想你。

勒内 我只是想看看妈妈,就是为了这个,心情急迫,匆匆忙忙就上路了。住在拉科斯特城堡,普罗旺斯地方的秋雨每天下个不停,走出城外一步,就在心里暗暗嘀咕:肯定逃不脱那些想看见我的村民的眼睛。回到城内,从早到晚,只我一个人。夜间,广阔的城墙上火把闪动,枭鸟悲鸣……妈妈,我只想瞧瞧您,哪怕看上一眼,说说心里话,即使只一句也行。就这样,我乘着马车风风火火赶到巴黎来了。

孟特勒伊 我知道,我非常明白,勒内。你来得正好。不光你孤单一人,妈妈我也是孑然一身。想起不幸的女儿,我简直要发疯!哦,这里的两位夫人,圣丰伯爵夫人,您是第一次见到吧?她就是我女儿——萨德侯爵夫人勒内。

勒内 幸会,您好。西米阿纳阿姨,您也好久没见了。

西米阿纳 你受苦了。

孟特勒伊 夫人们已经决定帮助你。有了她们二位的援救,你就会获得无穷的力量。你应该好好谢谢才是。

勒内 非常感谢。我只有依靠两位阿姨了。

西米阿纳 不客气。能为人家做点儿事,是我的快乐。明天一早我就开始行动起来。

圣丰 好吧,我们告辞了。

西米阿纳 就这么办吧。

孟特勒伊 今天实在感激二位夫人。请务必关照。

勒内 谢谢,拜托了。

圣丰 临别前,我能问侯爵夫人一句话吗?初次见面就问起这个,有点儿失敬,可这是我的脾气,没办法。

勒内 啊?什么?

圣丰 侯爵的事,我们从你母亲那儿都听说了。我搜集到的材料,比世上的流言还要丰富得多。这么说来,你们全家如今就像穿着透明的衣服,在世面上来回走动。再不会有什么能够使你吃惊的事了。

勒内 是。

圣丰 在沙龙里提出这样的问题,显得有点儿下流。那么,你就权当种葡萄要施肥那样,作为寻常闲话听着吧。

勒内 是。

圣丰 我认为,萨德侯爵那种残暴也就是温柔,只有用鞭子和媚药才能表现出甜蜜和美丽。(蓦然)那么,他对你呢?

勒内 哎?

西米阿纳 我说圣丰夫人!

圣丰 他对你怎么样?

勒内 我要是回答“温柔”,您一定认为,这“温柔”就是丈夫的残暴。我要是回答“残暴”……

圣丰 你真聪明。

勒内 这么说吧。他是我的丈夫,丈夫总是爱妻子的。您即使看看我们的卧室,也发现不了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圣丰 哈。(瞠目)好样的。对于这样的一对恩爱夫妻来说,什么温柔也不需要了,是吗?

勒内 是的,还有残暴。

西米阿纳 行了,我们该走了。

圣丰 好,打扰了。

孟特勒伊 实在有劳你们了,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圣丰和西米阿纳下。

勒内 啊!

孟特勒伊 你回答得很好,真是不亢不卑。我为我的女儿感到自豪。毒蛇!那种女人,还要托她办事,可真是……

勒内 什么也别说了,妈妈。我心里早有数。这么说,她们真肯帮忙了,真的想救他,阿方斯?

孟特勒伊 她们都答应下来了。

勒内 太好了。只要亲眼看到这个事实,巴黎就没有白来一趟。我的可怜的阿方斯!

孟特勒伊 你来巴黎不就是为了想看看我吗?(若无其事地)那么,阿方斯眼下在哪儿?

勒内 (天真地)那个……

孟特勒伊 你真的不知道吗?作为他的妻子,你不知道他的去向吗?

勒内 我要是知道,经人家一问,就很难否认了。为了他的安全,还不如不知道的好。因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孟特勒伊 你真是个坚贞的女子。你就是我的教育和理想培育出的一朵鲜花。可对方……

勒内 我的坚贞的价值并不因对方而改变。这不正是妈妈对我的训导吗?

孟特勒伊 话虽这么说,但凡事都要有个分寸。

勒内 丈夫的罪行要是超出了分寸,那么我的贞淑也要跟着丈夫一起超出分寸。

孟特勒伊 啊,看你如此坚韧不拔,我的心都要碎了。想起幼年时代你那幸福的模样,更觉得你现在多么不幸。你父亲曾是税务法院的名誉院长,作为贵族,虽说地位低下,但家中财产为萨德侯爵的家族所望尘莫及。我们做父母的精心培育你,使你具有不逊于法兰西王妃的高贵、美丽和教养。不管多么幸福的生活,你都有资格享受。但是,嗨,说起来都怪我看错人了。你结婚了,这是一桩现实社会当中最可怕的婚姻!你就是珀尔塞福涅[1],正在摘花的当儿被捉住了,成了一位地狱里的王妃。人所共知,你的父亲和我老老实实活了一辈子,叫人无可挑剔,那么,究竟是何种妖魔作祟,使得我可爱的女儿变得如此不幸呢?

勒内 不幸,不幸,不要再说了,我讨厌这个词儿。我可不是一个沿街乞讨的麻风病人。

孟特勒伊 是啊,我也一直被你拖累着,一切都由着你,按照你的希望行动。因为你一心想救出自己的丈夫,所以我刚才不得不忍辱负重求人帮助……可是,既然……想不到你今天回来了,那就让我说吧。什么波旁王朝,随它去吧。我只要你同阿方斯分手。

勒内 上帝不允许离婚。

孟特勒伊 所以至少要分居。不管什么形式,要彻底分开。上帝不承认离婚这种形式,就是要你用分居治愈不幸,同波旁王朝继续维持这份姻缘。

勒内 (思虑片刻)不,妈妈。不管用什么形式,我都不打算同阿方斯分开。

孟特勒伊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犟?是意气用事,还是顾及面子?该不是又为了爱情?

勒内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爱情。不过,妈妈,绝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顾及面子……啊,不管我怎么说您都不会相信的。妈妈您也明白,通过这次事件,我完全清楚了阿方斯想要什么,他干了些什么,结果,这世界又如何看待他。住在拉科斯特城堡的那些不眠之夜,我都在思考我们结婚以来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妈妈,完全明白。如今,留在记忆里的一桩桩、一件件,一下子连接起来了,就像一条项链。这是红宝石项链,血一般鲜红的宝石!

您知道,阿方斯,他在新婚旅行途中,在诺曼底原野的百合花丛里停下马车,他说,想让那鲜花也醉一醉,于是拎起一桶红葡萄酒,浇在白色的百合花上。他看着那酒液从花瓣上一滴一滴掉落下来……还有,我们俩第一次在拉科斯特城堡内散步的时候,发现值班人的小屋里,堆积着许多用稻草绳捆着的木柴,阿方斯说,假如那不是丑陋的劈柴,而是洁白的白桦木,再扎上金绳子,那该多美呀!还有,在拉科斯特打猎回来,他光着手从小白兔鲜血染红的胸膛中,掏出小小的心脏。他顽皮地笑着说:“看来,热恋之中的心的形状,连兔子也一样。”……那些时候,只以为他一时高兴或心血来潮,可如今联想起来,那每一件事原来都别有意味。

就这样,我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坠落在记忆每个角落里的一颗颗红玛瑙,如今要是立即穿成一条项链,我必定备加珍视,把它当作无价之宝。兴许,在那无可记忆的遥远的往昔,我的项链就断线了,散落的一颗颗红玛瑙,今天好容易又恢复原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