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迪盖之死(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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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水中月

烦恼内催……

宛如水中月,

随波易动。

《往生要集》[1]第二

请你回心转意,说一声你愿再见我一面!快点回来吧!求求你,快回来吧!不要离我而去,请再回来一次,一次也行。除你之外,我不会让任何人叩开寒舍的院门,请你来叩响它!想必你认为我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女人。——这点我自己很清楚,我很清楚这样的倾诉会越发加深你对我的憎恨,我就是想要加深这份憎恨。我觉得这是我不幸的原因。纵使加深这种不幸也要朝你射出利箭的我,发自内心深情给你写信。啊,我又说了如此言不由衷的话。对我这样的女人来说,能够再看你一眼业已足够。我每天过着蜉蝣般朝不保夕的生活,对我来说,见你一面便会成为我能再活十天的理由,这点你不会明白的,你有你的道理。我说这些,也是因为对你来说,来我这里根本不会成为你哪怕是一天活着的意义。但难道你会说见一面会折你十日阳寿?以这种语气写,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吧。你经常来我这里时,我还是能够忍受悲伤和寂寞的,你将我的耐性抱怨地说成是忧郁。可是现在,我变成了一个一眼看去就无依无靠、无法忍受寂寞的女人,你现在读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的来信——为什么我总是只能这样诉说呢?啊,无论是像雾那样朦朦胧胧书写出来的信的表面,还是字里行间前后不一的文字色彩,即便说都与写信时阴云密布的天空相关,但那“盈盈满虚空”[2]的,也可以看作是“吾情”。

我疲惫不堪,因为斋戒期一结束,我必须一直在宫里待着。你也知道,现在宫里有多忙。总之,我忙得不知身在何处,这点想必你也知道吧。让我现在难以动身去找你的原因就在你自己身上,这样说会令你心情不悦吧。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心力交瘁,证据就是我竟然做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梦。我听到孩提时代曾听说过的罗生门的鬼魂出现在大街上这一消息,就站在门前等着。远处有颗蓝色的星星拖着尾巴坠落下来,此时,一辆没有仆童牵引的牛车,沿着月光照耀下杳无人影的大路缓缓走了过来。难道它会在我面前停下,里面会有人向我招手?车里伸出一只有些冰冷的汗津津的玉手,我能够感受到它那犹如黄金一般的沉重感。我正准备上车,就看到远处有一群人手擎火把冲过来,大声叫道:“那是鬼,不要碰啊!”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上车,却好几次被拦住了。我无意中一看,竟然看到了你的脸。——当然,这样说我丝毫不觉得你会生气,因为以前我也经常给你讲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你总是听得很开心。昨天,我的朋友少将来访,戏称我为“夏虫”[3]。如他所言,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一根筋”——被你信中的语气所安慰,我自己也欣喜如此。拜你所赐,很遗憾我不会让你看到近来我身体孱弱的样子,而且,估计我也不会收到你的回信吧。请你也多多保重身体。

哎呀!我差点儿写了封欺骗你的信,本打算就此搁笔。之后我又将你的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内心痛苦不堪,就像吹过萩原的风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最后,我还是要附加写上不仅仅让你,还会让我自己不得不陷入不幸的内容。我时不时会去一位东受领[4]的女儿那里。她生于东国[5],最近两三年才来到京城,因长相出众,听说曾被邀请进宫供职,但她回绝了。当我知道原因在于我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如果成为“如桂君”[6]的话就万劫不复了……我想这个女子是你也会喜欢的人,她经常将来京途中的一些有趣或是恐怖的事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讲给我听。你知道我喜欢这个有着几分乡土气息、简直就像个小女孩似的女子后,或许会笑话我吧……呀,我又用这种开朗的语气写起来了。但是,迄今为止一直如湿乎乎的青苔那样没有生气的我,又是从谁那里学到了这种开朗、这种非常不幸的爽快呢?毫无疑问那就是你!算了,这种事无所谓了。不管怎样,你就当作至少有这么一个男人曾向你愚蠢地倾诉过。或许是我对你有些厌倦了吧,在这个女子面前,听着那柔弱的低声细语,现在的我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无法忍受比这更大的声音,这让我痛苦万分。我离开你之后能活多久呢?这一点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也希望你想想我按你所说再次回到你身边有什么意义。我也对此思前想后,正如秋日漫漫长夜中毫无目的地不停转动着的水车。请不要以为我抛弃了你,或许是你将我抛弃了。虽然那时是我扬长而去且长时间不通消息,但从那以后我不知多少次想见到你,哪怕看一眼也好。今年的樱花凋零殆尽,了无踪影,但那古树枝头闪闪发光的嫩叶,萌发出比花更加顽强的生命力。一看到这些,我总觉得心如刀割。随后,与你度过的那些日子,一幕幕无休无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各种缘由,我自己也不清楚。

针对我那封故作坚忍写成的明快的书信,你也写了封与之非常相称的信作为回应。那种伪装的痛苦像陈旧的织锦,隐约而拙劣地暴露了出来。可以看到,伪装的开朗和发自内心的开朗,在人们眼中泾渭分明。更甚的是,你竟说这种伪装的开朗学自我!收到你的信后,我就身体不适,一直卧病在床。在此期间,又到了迎神庙会时节。你不再来我这里后,我无心整饬庭院,任其蓬草丛生。整个院落蓬草郁郁葱葱,甚至到了无法修整的地步,我以有些愉悦的心情望着这一切,犹如内心期待着那种不断郁积的愁思发展到无法收拾的程度。……前天的庙会当天,因为门前的道路成了去看庙会的近道,从早上开始就传来车子经过的声响。不仅仅是侍女,就连天真烂漫的小女——就是你曾取名为夏萩的亲骨肉也央求说想去看庙会。当我想起去年与你及小女一起看庙会的情景,就一言不发地躺了一整天。不知不觉间,五月的晚霞像幻影一般映照在草地上,逐渐变成了鲜活的黑暗并逐渐加重。柑橘的香气飘来,小女和侍女都消失了踪影,将我留在了那香气扑鼻的暮色之中。或许这是她们体谅我的一番心意吧。躺在床上的这段时间,从刚才开始就有参加完庙会回去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快速经过门前,车子发出的声音令我如坐针毡。当车子声音消失后,随后便是令人窒息的短暂的寂静。之后,我听到远远有一辆车子走近,或许你曾经看到过的鬼车就是这种车吧。想到这点,我非常怀念。正在此时,车辙声越来越响,这样一来,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车主人的心情好像通过车辙声直接可以感受到。似乎是车子经过门前之时,我的心狂跳不止,甚至觉得恐惧万分,昏死一般晕倒在地。待我清醒过来,车辙声犹如幻影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怀疑那令人窒息的痛苦是不是梦中的情形。我就这样盯着对面逐渐加深的夜色,脑海中那种清晰的记忆又复苏了。我突然想到,那辆车子的主人会不会是你呢?这样一想,车辙声在我的印象中格外鲜明地被唤醒,让我不知所措。我听到动静,是侍女走了进来,她一边点蜡烛,一边小声对躺着的我说:“少将来了,要不要让他进来?”这位就是据说曾经在某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戏谑你为“夏虫”的少将吧。我严厉地打断她的话,说道:“千万不要让他进来!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心情这么不好,正躺着嘛!”侍女听后甚是困惑和犹豫。不过,好像是少将说了句“是吗”就立刻回去了……

啊,我又写了这些幼稚的内容,估计你不会明白个中缘由吧,我自己也一无所知。请不要生气!说实话,你虽然离我而去,但我并没有感到某种缺憾。与其说我现在很满足,毋宁说感觉到了那种像是要溢出内心的痛苦笼罩着我,已到了令我无法忍受的程度。思念之情,已逐渐转变为一种祈盼,祈盼你不再将超出此种程度的痛苦加在我身上。你经常来我这里的时候,我生活在对美满生活的憧憬之中,一味地怀念赋予我这一憧憬的源头,或许是因为我动不动就误将你自身比作美满生活的缘故吧。你或许也是因为这点才离我而去的吧。真的请你原谅我的口不择言,现在想来,我对你的爱慕之情,开始于认识到“将你比作美满生活是错误的”“你才是使我伤感的源头”的时候。恋情在中断之后才会绽放,正如樱花盛开之时花与叶无法相遇一样。试着打个比方说的话,你就是撞击着岩石奔涌向前的清清溪流,而我则像是长满湿滑青苔的河床。溪流流淌冲刷着我的身体,而且,如果溪流干涸的话,河床也就不会被冲穿。但是,我还是讨厌河床干涸,一味地祈求冲刷着我身体的那像瀑布一般的激流能够绵长不绝……

我虽然如此这般回顾自己的爱恋,心烦意乱地左思右想,但我并未从中得到丝毫慰藉。虽说如此,这封信也即是告知你我这段时间的日常生活。说起我的行动,真的无可奉告,岂止如此,我甚至动也不动,一直胡思乱想着五花八门之事。这难道不是很可怕吗?你还是考虑一下为好,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有一个女子整日思念你。而且,你却并不觉得她可怜,最后想办法去遗忘她。你去受领之女那里的时候,或许我就站在你们的枕边!不过,我对那个女子倒无丝毫妒意……总之,我不是那种将害怕挂在嘴边的女人。最近,我对我们的孩子疼爱有加。你常来的时候,我曾责怪你对夏萩连一句温和的话都没说过。而我们舐犊情深,可能因为夏萩也是冲刷着我身体的一条小河吧……

我就是这样在坚强地忍受着,连我自己都为此感到吃惊。你还是再读读我的信,我可根本没写我想要见你。请看,我就是这样在坚韧不屈地忍耐着,请祝福我吧。这该是多么悲痛欲绝的祝福啊!如果只能见你一次的话——我曾经那样提起过,你这样问答:你自己想想看!——啊,我思考了无数遍却还是无法找到答案。无论你问我多少遍,我除了说不知道之外毫无办法。我一味地祈盼着从这种悲伤之中摆脱出来,忍耐这一盛装,是多么不合我身啊!请你体谅我!和歌中“菊瓣之白露”[7]那“难忍愁思苦,夜起昼隐没”的描写,说的不就是这种状况吗?

我总觉得惶恐不已。昨日接到你的来信,又从她那里收到了一封。你那封附有一首和歌的信中诉说了这几十天来多次去她那里却无功而返,最后,在她首次答应和你交谈的那个晚上又被她冷酷地打发回去,之后就变得忧愁。看到这些,我万分悲痛。我一打开她的信,字里行间都是些卿卿我我的往事回忆。庙会那天,我每每想到去年这天的情形,心里就充满歉意。但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受领之女执拗地一定要去。你也知道,如果不从她门前过的话会绕很大一圈路。而且,受领之女也隐隐约约察觉了我和她的事情——连我也被她这个时候所表现出的女人的强悍镇住了——坚持要从她门前经过,怎么劝说都不答应。她对我的车子发出的声音就像父母对婴儿细微的癖好悉数尽知一样,肯定能够听得出来。受领之女让我坐自己的车去,经她这么一说我就不得不去了。在庙会期间,我一直有一种担惊受怕的感觉。我非常矛盾,心里想着她能来庙会的话就好了,同时又觉得她还是待在家里为好。虽然我对自己如此怯懦感到气愤,但还是不自觉地退回到车里低头不语。因为受领之女来京时间不长,所以对庙会充满了好奇,犹如孩童一般如痴如醉地看着光彩照人的游行队伍,直到傍晚还依依不舍,对来回穿梭的过往车辆和繁华过后凄凉的嘈杂声等枯燥乏味的东西一直乐此不疲。我坐立不安,心里不知道多少次想说打道回府。但是,我心里有点迷信,觉得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现在回去的话,那就是着魔了。经过她门前之时,她一定会在门口等着”这一捕风捉影之事。当时,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现在要是回去的话……”从而毛骨悚然,那种悲哀,估计你也无法理解。在受领之女命令仆役回去之时,周围的车子踪影全无,狗在夜幕远处不祥地叫着,纸屑就像某种怪异的鸟一般在暮色里翻滚。当车子经过那个转弯的时候,我像小鸟一样一直闭着眼睛躲在受领之女背后。车轮滚滚,听起来如同在空中疾驰。受领之女肯定早就知道车子行将接近她的住处。我一句话都没说,我觉得车辙声越来越响,但或许是我将车辙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弄混了——突然,我闻到了柑橘的香味,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这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勉勉强强挺起那无法忍受、快要窒息的身体,好像心里石头落了地般放心地抬起了头。此刻,我看到受领之女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第一次看到了如同异界的鬼怪那样的笑容……啊,少将,你能听我倾诉真是太好了。事情发展到这里还算不错的。过了两三天,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哎呀,她还是察觉了,以一种料事如神般的能力看穿了这一点。自那天起,我每天苦闷地生活着,就像从以前起一直害怕的东西无声地将我逐渐包围一样。就这样,我和她也好久没有见面了,像被什么东西强迫着一样天各一方。这样的我最终能够在这种生活之中生存下去吗?唯有此事令我担忧。一句话概括,就是很担心。她把我比作溪流,将自己比作河床,但是,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不得不煎熬对方的爱恋。我很清楚,与其说将我看作溪流,毋宁说我应该是河床,那才是我强烈几十倍的恋情。虽说如此,但我连它的数十分之一都已无法忍受。但是,我只能靠忍受它才能活着。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爱恋已经超越了她。只有最强的人才能认可那种一味被动的恋情。少将,我已经忘了这一点了。我这样说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影射你……总之,我对你心存感激,那是因为你极其担心她。我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打算与她见面,将身体孱弱的我戏称为“夏虫”的你想必也能够理解我吧。话又说回来,你说庙会那天吃了她的闭门羹,之后进展如何呢?她不是说了最近一段时间对夏萩宠爱有加吗?我只是觉得,万事还是不要过度为好。

我心怀感激地拜读了你那封诚挚的来信,你在信中一五一十详细告知了她的近况。这半个月来,我和她不相问闻,正因为如此,往事的回忆更令我心如刀割。她已经不再写信给我,我和受领之女之间的交往也暂时中断,虽然她三番五次地写信给我……啊,我会怎么样呢?悲伤如同夏日的杂草般郁郁葱葱,我无法消除它们。从你信中得知,她对夏萩的宠爱近似疯狂。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这个人到底怎么了?我很久没有看过夏萩的容貌了,是不是从她的脸上某个地方已经能看得出长得像父亲了?今天天空一隅从方才开始一直雷声滚滚,像是没有什么东西邀我“相逢云深处”[8]——根据你信中所写,每天她从早上开始就和夏萩一起沉浸在人偶游戏之中,以此来打发时光。而且,她让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唱着催马乐[9]等歌谣。

浅水桥[10]板吱吱响,

我如阴雨逝韶光;

是何人,

遣媒携得君之笺,

将我来叩访?

呀,是你们!

从你信中获悉种种消息,我总觉得苦不堪言。你说去看她时带了些点心给夏萩,她就像个愚蠢的女人一样一下子高兴得忘乎所以,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问她的话,她会说我是罪魁祸首。所以,我更不能去拜访她了。虽然我不认为一切皆源于我,但我总觉得在那里会遇到因繁华尽逝而异常荒废的残影。请不要将这看作是我的自作多情。她因我而完美,我对她有着一种犹如神灵那样的憧憬。她的那种端庄优雅确实与我息息相关。或许在这一点上,我看到了自己活着的价值。因为我对此感到厌倦,逐渐倾心于那种无需我亲自参与其中,自身就能达到完美的女人。但是,之前我并不明白,爱上这种女人的男人,必须是最勇猛的男人,正如前些日子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少将,你也好好想想。像我这般纤弱的男子所应寄身的女人,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强大得无与伦比且令人恐怖的女人。在她那随时都会毁灭的天性之中,存在着犹如大河奔流般试图冲破堤岸的凶猛势头。

少将,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希望那不是真的。当一座瑰丽壮观的庙宇被大火包围,即将倒塌之时,你是否认为,任由它在烈火中毁灭才是真正的僧人心态?这段时间你很少光临寒舍,我还真希望你能来看看这里凄凉的样子。

对久未来信告知消息的你,我现在与其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愤怒。我如今弱不禁风,生怕看到你容颜的一瞬间气绝身亡,因此,我想借助这封偶尔为之的信倾诉衷肠。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念你至深的缘故吧,最近我总是看到一些按道理不可能看到的幻象。我重新阅读往日你写给我的书信之时,曾经听到从夏日午后那冰凉的拉窗后面突然传来的你的声音。那是一种欢快无比,如佛陀般爽朗祥和的笑声,你何曾这样笑过?尽管如此,那确确实实是你的声音。我起身环顾拉窗四周,只看到一枝藤花在蔚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微微摇曳。藤花本是凭借“开得浓艳”才被视为祥瑞之物,我看到的却是令人伤感的褪了色的藤条!天边高耸的云彩发出的强光晃得我眼睛生疼,但我还是走近那枝藤条。这时,我在花穗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那是一只萤火虫,这令我惊诧不已。虽说是萤火虫,却是一只附在花穗上、已经无法再发光的干瘪的萤火虫尸体,估计是在夜间死去的吧。看着这一切,我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伤感,尽管那爽朗的笑声仍然萦绕在我的耳畔,不知何时,我已潸然泪下。那是一种犹如站在世界尽头那样的孤独感,令我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晃着身子大哭一场。你会笑我这个动不动就流泪的人吧。前天,我去了从未去过的钓殿[11],当我凝视那长满浮萍的废池时,看到你那虚幻的容颜映在了水面上。我记得从刺眼的云缝之中仿佛听到了管弦之音,这也确确实实是那时候的事。如今,我在这异常通透而清爽的傍晚,听着蝉鸣给你写这封信。这样看来,我的双手就如同精心制作的信纸,一旦指尖染上墨水,就永远无法擦拭干净,我的心现在也是这样啊!黄昏的钟声向我逼近,动摇着业已形成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憎恶地积聚在我身体四周的阴森氛围。我觉得那不像是真实的钟声,它比真实的钟声更加哀伤,更加刻骨铭心。这种鲜明的感受又若何呢?……

或许你也觉察到自己一时无法相信书写了以上内容的我,和写以下文字的我是同一人。但是,现在的我已将世人所说的嫉妒,看作是自己的一种人生价值,看作是一种救赎。啊!如果我一开始就像这样对你让步,你会说我不会嫉妒吧。——听说你对夏萩的宠爱近乎疯狂,现在恐怕也是如此吧。你或许会把原因推到我身上。虽说我离开了你,但我认为你不会因为过分宠爱女儿而做出愚蠢之事。你如此疼爱我们的女儿,这令我自愧不如。我说这话未必是要挖苦你,没有人会诋毁你疼爱女儿这一高尚品格,这点估计你也能感受到吧。我不是一味地恨那个男人。——我要责备你,不责备你我就无法活下去。为了我们之间那永恒的爱恋,为了我不惜赌上性命新建的精舍,我无法不责备你。我必须用我最后的热情在世上建造一座无与伦比的宏大的纪念碑。现在想来,你我之间的爱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战斗,你怎么想?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趾高气扬地向你挑战过。你一直平心静气。啊,你最好回过头来想想,处于生死边缘的我或许会向你发起攻击。我绝不再期待见你,也不会再求你给我一个见面机会。希望你将开始写这封信时的我和写完这封信的我看作是完全不同的两人,将我向你倾诉的种种带有辩解口气的言辞一概视为谎言,我要责备你!我必须责备你!必须为真实的你建一个纪念碑。我不知何时离世,一直到死我都不会改变心意,你最好还是每天念佛吧!

啊!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天晚上的事!那天白天的时候天空晴朗、远雷低鸣。但是,接近傍晚之时,在微弱的日光下,逐渐刮起了令人恐怖的大风,天空骤然乌云密布,看上去更加阴暗。在此过程中,风不知何时渐渐减弱,不久却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声中电光四射,使庭院的地面不时呈现出微青的颜色,这一微不足道的景色逐渐被地面上雨丝溅起的朦胧水雾消除了。我惶恐地看着这一情景,夏萩非常害怕,看到很少见的闪电,吓得一直伏在我的膝上,一脸惊恐。看到这情形,我觉得这几个月发疯般地宠爱她的并不是真实的我,感觉自己像是专注于彻底洗刷自己罪恶的修禊似的。请不要笑话我愚昧,我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摆脱某物的束缚。为此,你甚至是一个障碍,我故意与你不通消息。我知道,你会责备我:若是那样,为何会允许少将频繁前往?我仰慕少将并非虚假。我这么说丝毫没有偏袒他的意思。虽然如此,与因照顾夏萩而身体日渐消瘦的我不同,他品性犹如东国武士,勇猛果敢而又天真无邪,我无法不欣赏他。少将是粗犷之人,我知道你虽然和他有着多年交情,但你一直瞧不起他。不过,你说他亵渎友情,或利用我宠爱女儿之心来对我献媚,等等,令我感到万分悲哀——永别了,这一切都结束了。夜晚不知不觉悄然而至,使景物的影子逐渐变得浓重。我茫然地望着那仍在发出声响、令人心烦意乱的滂沱大雨,想起两三天前你给我的那封带有不祥之兆的信,以及在我还没有给你回信的今天早上,你又托小舍人带给我的像中了邪似的写下的那首和歌。对此,我仅以《伊势物语》[12]的这首和歌作为给你的回复。

大淀海边松,

并非冷无情。

只是拍岸波,

退而恨悻悻。

之后,我奇怪地忐忑不安,魂不守舍,像展开一幅内容毫无联系的画卷那样重新思考自己的这种心绪。少将今天会不会来呢?已经到了他可以出门的时刻。近一个月来,除了斋戒之日,他日日前来。但是,在这令人不安的夜晚,竟还迟迟未到。我正在思忖,院门那里突然有了动静,我听到侍女朝我匆匆走来。啊,难道她要回禀说来的不是少将,而是你?我内心生疑,立刻退至帘后,甚至无心顾及夏萩看我的那种疑惑的眼神。我假装被雨声吸引的样子,朝你走来的方向望去。纷纷扬扬的雨线扬起的水雾将黑暗的地方衬得泛白,你从那边的拐角像是故意克制着似的平静地向我这边走来,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在颤抖,像是在嘀咕着什么。你背朝黑夜,身体一动不动地站在滂沱大雨之中。看到这一情景,一种令身体微微一震的寂寞感翻涌上我那意兴阑珊的失落情绪。你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好像觉得抗不过同样保持沉默的我,于是就稍稍低下头,就那样背过脸去,膝行至帘子后面。“少将今天不来吗?”你极力表现出满不在乎说出的话语,真的感觉就像是发自内心而坦然说出的那样,更让我六神无主。你冒着大雨前来的原因,我原以为自己心知肚明,但我再一次变得对此茫然不解。尽管如此,我一直盯着你那昔日风采几乎丧失殆尽、如今无比静谧而孤寂的面容。此时,夏萩从我后面探出头来,小声叫了声“爹爹”。你回答道:“噢,你在那儿啊!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真是长大不少!到我这里吧?”但是这孩子羞答答的,只是一个劲儿紧紧抱着我。你笑着说道:“你也像你母亲,很倔强啊!”同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也想以一种新的心态从头再来呢?我最近不断考虑这件事,我想过一种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你虽然这么说,但我依然沉默,于是你吩咐道:“这段日子,我希望你来我家一起生活。”我猛然抬起头,看到你微微一笑,像是要说刚才那些话只是开玩笑。我一脸悲伤的表情凝望着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苟言笑?你微微转过头,就那样出其不意地问我:“你真的对少将心存爱慕吗?”我稍做停顿,就像睡醒了一般,以一种迅即安然的心态答道:“对,我仰慕他。”我这一毋宁说是斩钉截铁的回答,绝不是因为我想尽可能轻松地敷衍你,而是因为我将之视为绝无仅有的极大救赎。你也以微微开朗的语气说了句:“原来如此!”仿佛忘记了耳边哗哗的雨声似的沉思良久,你又说了一遍:“原来如此!”接着说道:“我觉得从今天开始才真正爱上你。”——说实在的,我听了这话,心里毫无触动,这反而让我感到困惑,因此,我险些说出了似乎无法挽回之事。那种只要说出口一切都会前功尽弃的危险迅即给我当头一棒。接下来,你对夏萩说着“爹爹还会再来,你等着我啊”,随即起身准备离开。我目送着你平静地转身离去的样子,开始发现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雨声竟嘈杂无比、震耳欲聋。当你的背影转过拐角之时,我不由得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我真正爱着的是你?我心中的这一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后悔莫及,即便如此,业已无法挽回。我这么想着,同时,无法预知的叹息犹如注入海湾的潮水般顷刻间将我的身体充满。在那种心慌意乱的情形之下,我甚至没有办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只有绵绵不绝的雨声麻痹了我所有的愁思,这对于现在的我是唯一的慰藉。

我听说你剃度之事,是在两三天后的一个早上。因为那场大雨,秋意初现。那是一段多么匆忙而又空虚的日子啊,你甚至连冬天都等不及,像是受到了秋风之邀一般,患病卧床不足五日便已踏上彼岸之旅。你出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写信给我。在此期间,仅仅一个月之后吧,你就如同菊花上的露珠那样滚落地面而了无踪影。最近,或许是因为获悉你已圆寂,少将也很少过来。在我这人烟稀少、杂草丛生的蓬门之内,夏萩也卧病在床,她面色略显苍白,身体消瘦,显得清秀纤弱。凝视着这孩子湿润的眼睛,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虚幻无常的情绪,觉得她已经开始思念父亲所在的天国。每次望着蜉蝣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中飞来飞去,想到最近军队即将逼近京城的种种凶暴的传闻,我便觉得空中马上就会响起弓弦的轰鸣,附近人家的宅邸就像暴风雨过后的莎草地一样,被无情地夷为平地。今日的京城,一派牡丹花即将枯萎殆尽的样子。你听,秋风拂过茂密的胡枝子丛,从秋日正午冰凉的草丛阴暗处传来了虫儿哀切的鸣叫,正好夏萩已经入睡,我徘徊在明显萧条冷落的院中小路上,陷入忧思之中。我走到一棵艳丽的菊花前,如同梦中漫步一般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那饱满而又冷艳的花瓣,美得甚至有点悲凉。乍一看,每朵黄菊花色深的花心处寄居着许多虫子,被虫啃食过的花朵依然散发出清爽的气味。看到这一幕,我脑海里毫无缘由地浮现出那芸芸众生欢欣喜悦所祈求的净土的样子。你正在看着整个虚空界的壮观景象吧。微风拂动的四色莲花、琉璃池、珊瑚花、百宝色鸟的鸣叫,还有各种宝树上结的色彩艳丽的树果,某一天,这些都会在我身之所处的现实中出现吗?不,不可能会这样。请从璎珞树向我撒下莲花瓣,请让我这个在地上忍受悲伤的女子听一听那挂在遥远天际的无量琴的琴音吧,因为我是那水中之月。

《水中月》之大结局

完成于昭和十七年九月二十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