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姐,外边来了一个男人,要见你姨父。”露丝说。
说完,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
“什么样的人?”姑娘问,她正在绣一朵很难绣的花,需要看仔细。她迎着光举起小绣花架,“是一位绅士吗?”
“我不知道。”女仆说,“看上去像是一个外国人。”
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女人显得十分呆笨。她说话的时候,肥大的乳房上下起伏,或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那沉默的样儿准会给陌生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她所侍候的或和她交谈的人当中,有些比较敏感的人不愿意看她,那是因为她的态度似乎有点别扭,或者仅仅是由于她的兔唇让他们看了感到很不舒服。
“一个外国人?”她的女主人说,考究的衣服发出了响声,“这只能是那位德国人。”
现在该姑娘发号施令了。起初她总是犹犹豫豫的,不过最后她会很有主见地、很好地尽到她的责任。她不大愿意主动这样做,因为她更喜欢独自沉思默想。这是她的性格,但很少为人所知。
“我怎样招待这位德国绅士呢?”兔唇女仆问道,嘴唇动得很吓人。
不过这位纯洁无瑕的姑娘没有看见。姑娘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再说,也不愿意看女仆焦虑的眼神。她严肃地皱起眉头。
“姨父至少再过一个钟点才能回来。”她说,“我想,现在还没有开始布道呢。”
她是鼓起勇气假装头疼,不去做礼拜的,而这个奇怪的外国人居然在礼拜天到别人家来,这真让人生气。
“我可以把这位先生带到你姨父的书房去。不会有人到那儿去的,”女仆说,“只是我们没法儿知道他会不会偷东西。”
这位矮胖女人的扁脸显得老练、世故,一副不诚实的模样;不过,自从她成为道德的奴隶之后,便养成了从旁观察的习惯。
“不,露丝。”姑娘说,态度是这样坚决,甚至鞋尖都重重地踩在衬裙上,使它们互相摩擦发出嘶嘶的响声,而外面的硬挺、鲜艳的深蓝色裙子也跟着响了几声,给她的决定添了点儿力量,“我看得很清楚,这事儿是躲不开的。那样做很不礼貌。你要把那位绅士请到这儿来。”
“如果这样做是对的话。”细心的女仆大胆地绕着弯儿说。
姑娘绣花时本来很仔细,可是现在竟发现多绣了几针。咳,天啊!
“还有,露丝,”现在她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我们谈过一会儿之后——时间不要太长也不要太短,要正合适——你就把葡萄酒送上来,外加一些姨妈昨天做的饼干,饼干就在壁橱架上。用不着最好的酒,次一点的就行了,那种酒据说也不错。不过露丝,你要记住,不要等太久。要不,上茶点的时候,姨父和姨妈正好来了,那么多的事挤在一起,一定会显得乱糟糟的。”
“是,小姐。”露丝说,这不干她的事,“你自己也喝一杯吗?”
“你可以给我来一杯。”姑娘说,“我吃块饼干。陪不陪他喝酒,现在还很难说。”
女仆的裙子已经动起来了。她穿了一身棕色衣服,这对她那矮胖的身材最合适不过了。
“噢,还有,露丝,”姑娘喊道,“把沃斯先生领进来的时候,别忘了通报姓名。”
“沃斯先生?那位先生名叫沃斯吗?”
“如果来的是那位德国人的话。”姑娘回答,现在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埋头端详她的绣花架了。
她坐在里面的那间屋子相当大,屋里摆了许多颜色柔和的家具,虽然有不少地方也摆了条纹镜子、镶了珠子的凳子或雕花的玻璃器皿,而且从半开的百叶窗射进来的阳光使它们闪闪发光,但是这些家具还是把屋子弄得阴沉沉的。闷热的春天开始了,姑娘在等待客人的时候,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上嘴唇。她那深蓝色的衣服在阴暗的屋子里几乎看不出来轮廓了,它像一团闷火,只有整洁的袖子下面露出的手腕和衣领上边美丽的脖颈还可以看得见。人们说,她长了一张鹅蛋脸。至于她是否漂亮,乍一看很难说;虽然她应该是,也可以是漂亮的。
姑娘名叫罗拉·特雷维延。听到临近的脚步声,她开始激动起来了。不过我们看不出她在谛听,也看不出她激动;她是不会流露出来的。其实,最强烈的痛苦与快乐都是最不外露的。比如说,最近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诚心诚意地信仰上帝了。关于上帝的威力和慈悲,她从小就不断地受到家庭女教师和她的好姨妈真挚的教诲。她是怎样背叛上帝的呢?这就很难解释了。也许是由于她自己胡乱探索,因为和她说话的都是些天真无知和十分慈爱的人。然而,她想,现在她快要成为一个可以称为理性主义者的人了。如果她不是那么骄傲,也许胆子会小一些。她知道这种想法已经酝酿了好几年,当然,在做出决定以前,她失眠了好几个晚上。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对宗教教条就已经有些怀疑,也许是由于它们枯燥乏味。她被大惊小怪和小题大做的宗教信仰弄得喘不过气。不过,她相信摸得着的东西,比如说,她相信森林,以及森林里的那些回响,相信明朗的阳光,相信水。甚至到今天,她还会狂热地做数学题,只是为了能够得到一些刺激,为了求得答案,增长知识。她阅读了许多在这个遥远的殖民地能够弄到的书籍,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尽美尽善,没有必要再去创造一个和自己同样的形象了。这样的形象,只需在镜子里,只需在像眼下这间黑暗的大屋子中模糊不清的镜子里就能找到。不过,虽然她具有这种惊人的自负的性格,她却也乐于把自己的经验和思想跟相似的人一起分享,如果有这种人的话。但在她熟悉的小圈子里却找不到理性的亲属,在她自己家里就更不用说了。她的姨父是一个在钱财方面很大方的商人,但首先他是一个男人;她的姨妈艾美只知道把家里弄得舒舒服服;她的表妹贝尔,倒可以和她谈些悄悄话,不过只是属于玩笑方面的事儿,因为贝尔年纪还小。因此,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既然没有人帮她的忙,她只好自己坚强起来。
罗拉·特雷维延想起自己的处境,对着镜子深深地陷入沉思,在这一瞬间,她把姨父的客人忘得干干净净。因此,当这个相当随便的女仆露丝·波申走进房来通报“小姐,沃斯先生到!”的时候,她感到很难为情。
女仆关上了门。
镇定的姑娘和陌生人在一起,她的可爱的喉咙有时会感到发干。她也会喘不过气来,担心事先准备好的话会说得颠三倒四,即使不至于让别人觉得可怕,也会让别人觉得惊奇。但事实并非如此,在陌生人面前,她是很镇静的,有时甚至显得很威严。
“请你原谅我的姨父,”罗拉·特雷维延说,“他还在教堂里。”
她那宽大的裙子在地毯上扫过,和衬裙一起发出沙沙声。她向他伸出冰凉的手。他只好也伸出手来,不过太激动了,动作有些粗鲁。
“我等一会儿再来吧。也许不会超过一个钟点。”消瘦的陌生人发出重浊的声音,房间的陈设使得他很烦躁。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姑娘回答,“在他们回来之前,我知道姨妈希望我在很好地招待你。”
她是很善于对付这种生活琐事的。
这个烦躁的德国人用一只手擦他夹克的口袋,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他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
“谢谢。”他说。
他的声音很不清楚。她听了这慌张的、带浓重口音的话,不由得笑了,就像一个仁慈的上司那样。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旅行之后,”她安闲地说,“你一定需要休息一下了。你的马,我会派个人去……”
“我是走着来的。”德国人回答,他只好说实话。
“从悉尼走来?!”她说。
“只有四公里,最多,也超不过四点二五公里。”
“不过很乏味。”
“我已经习惯了。”他说,“它很像德国那些贫瘠的地方,全是沙地,就像马克·勃兰登堡。”
“我没有到过德国,”镇定的姑娘说,“可是我觉得从这儿到悉尼,一路上十分单调,即使坐马车也会感到这样。”
“你常到郊外去吗?”沃斯问道,他找到了一个摆脱困境的话题。
“不,不常去。”罗拉·特雷维延说,“你知道,我们有时乘车去野餐,有时骑马。我们和朋友们在郊外的田庄上消磨几天。在乡下待一个星期可以改变改变生活,不过我总是喜欢回到这所房子里来。”
“你缩在家里,这太可惜了,”德国人说,“你们的国家是非常美妙的。”
他率直地指责她的看法肤浅;对此,她自己也有点怀疑。有时她自己也这样认为。她对这个国家还有些害怕,因为她没有别的祖国,只好认它为祖国。但这种恐惧心理和某些梦一样,是她永远也不肯承认的。
“噢,我知道我很无知。”罗拉·特雷维延笑着说,“女人就是这样的,而男人常常让她们明白这一点。”
她在给他一个机会。
可是这个德国人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别人,比如说驻扎在这儿的英国军官或年轻的地主,都是抱着找老婆的目的,像匹小马似的从乡下跑到这儿来的。他却不认为自己有笑的义务,也许这并不可笑。
罗拉·特雷维延看见德国人胡须乱蓬蓬的,觉得他挺可怜。这些胡须很粗硬,而且颜色漆黑。
“我不是经常对事物理解得很透彻的,”他说,“更不是什么都理解。”
他要么是疲倦了,要么就是还在对某些事情或措辞生气,也许只是对屋子不满。这间屋子无疑会让陌生人感到不舒服,它富丽堂皇,但却是冷冰冰的,虽然房屋的主人从来没有想把它弄成这个样子。
“你到这个殖民地很久了吗?”罗拉·特雷维延用平板、客套的声音问。
“两年零四个月。”沃斯说。
她坐了下来,他也跟着坐下来了。他们几乎是以相同的姿势坐在对称的位置上,同样的椅子摆在宽大的窗户两边。现在他们可以说是“舒舒服服”的了。只是男人的裤子在骨骼粗大的膝盖上绷得太紧,细心的姑娘看见他的裤腿已经被鞋跟踩破了。
“我已经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她几乎是做梦似的说,“我不想计算共有多少年,更不用说多少个月了。”
“波恩纳小姐,你不是在这儿出生的吧?”德国人问。
他觉得不那么拘束了。
“我姓特雷维延,”她说,“我母亲是波恩纳太太的姐妹。”
“那么,”他说,“你是她的外甥女。”
他松开了紧握的瘦骨嶙峋的双手,毕竟这位外甥女曾经也算是个异乡人。
“我的父母全都去世了。我出生在英国。到这儿来的时候……”她咳嗽了几声,“年纪很小,什么都记不清了。哦,当然,我也记得一些事情,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事儿。”
姑娘的柔弱使男人又恢复了自信。他更深地埋进椅子里。
现在阳光开始射进这间考究的屋子里了,另外还传进了鸽子的咕咕声和飞虫熟悉的嗡嗡声。接着,矮胖的女仆也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饼干和葡萄酒。第三个人的呼吸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直到玻璃酒瓶中晃动的葡萄酒平静下来,宛如一块宝石。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即使出现了这个服装破旧、高颧骨、指关节粗大的陌生人,也不能破坏宁静的气氛。当然,姑娘知道每逢星期天早晨,别人去了教堂之后,家里总是这样的。因此,这只能给人以暂时的安慰。声音,哪怕是很小的声音也总是会闯进来的。她自己已经快要被过去的声音弄得恍恍惚惚的了。母亲的微弱、苍白的声音——她永远不能把它和某一个具体的人联系起来。她在往前走。他们说,这些温柔的声音合上了灵柩的盖子并决定了她的命运。往前走,但到哪儿去呢?楼梯是冰冷的,朝下走,朝下走,周围闪烁着蜂蜡的光辉,一直走到早晨来临、大门敞开,这时凯特已经用沙石把梯级打磨光滑了。可怜的、可怜的小姑娘啊!别人的怜悯和别人的声音,别人的亲吻(有些还带着泪水)使她得到了温暖。上尉还常常把她裹在大衣里,使她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是他的心,还是他的晚餐?他一会儿发布命令,一会儿给她讲故事,一切都充满了盐和男人的气味。小姑娘爱上了数不尽的星星,或者他那温暖的粗大衣,或者睡眠。船上的帆缆在轻轻地摇摆,星星都镶上了毛边儿。睡了,醒了;开了,关了;太阳,月亮;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在一顶散发着麝香石竹香味的女帽下传出令人感到温暖的声音。她说,我是你的艾美姨妈,这是你在新南威尔士的新家,罗拉,可怜的孩子,我相信你会喜欢这间屋子的。我们选了浅色的窗帘,因为它会让屋子显得豁亮一些。这声音使人暂时相信,情况永远会这样。
“请原谅,”罗拉·特雷维延说,向前弯下身子,用手去拧圆酒瓶颈里的塞子,不知是玻璃还是她的话发出嘎嘎的声音,“我忘记给你倒酒了。”
客人在椅子上不大情愿地移动了一下,仿佛他应该拒绝他心里愿意接受的东西似的。不过,他还是说:
“谢谢。[1]不,也许来一点点,是的,来半杯吧。”
他向前挪了挪身子,接过那闪光的装满酒的杯子。他洒了一滴酒,这,特雷维延小姐当然没看见。
他的喉咙突然被酒和久远的往事哽住了,因为在最快乐的时候,他宁可变得伤感些。有时他甚至鼓励自己这样做,为的是看看它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现在,往事变成了一个个畸形的气泡,就像仓库的一扇扇玻璃窗,年迈的父亲在仓库里向学徒和职员发号施令,而淡黄色的木材散发出的甜香给人以安全感,并使人想起一切美德,再没有比那个满是山形墙的小镇更安全的地方了。不论天气如何,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他都要跑到外面去,他几乎是跑步越过荒原的,几乎把肺都胀破了。奇形怪状的大树有时会抓住他的衣裳。随风飘动的矮树,在朦胧的月光下,仿佛总是那副模样。这儿还有别的陷阱——突然出现的大片沼泽地,拖着黑色漫延,吸去他靴子发出的声音。在读书的时候,他是一个有名的好学生,人们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外科医生,这对他也正合适,可是他突然憎恶起那些发抖的人体来了。后来听说他要做一个大植物学家。他学习过于投入。有一种吞食昆虫的百合花特别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它能够这样巧妙地、干净利落地收拾掉那些讨厌的害虫。他有不多的几个朋友,他对百合花的着迷成为他们的笑柄。起先他很烦恼,不过后来他决心把它往好处想:被人误解有时还是值得的。比方说在读某些书的时候,他会突然把它们放下,默默地坐在他那正方形的屋子里,在蜡烛旁咬手指甲。那时,宁静纯洁的世界平坦得像一块手帕,也容易对付。最后,他知道他不得不用靴子踩在老头子——信任他的父亲——的脸上了。他被迫采取了许多粗暴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他的母亲在那绿色瓷砖上刻着狮子和浮雕的火炉旁哭泣。后来他终于赢得了自由,他到外面去旅行,他的父母送给他一些小包裹,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对他的责备。德国的绿色的森林开始流动了,黄色的平原展开了,然而,他对这种自由的性质和目的反倒怀疑起来了。路旁排列着整齐的树木。当他站在地球的北半球,他的靴子陷进不毛之地的沙砾中时——他从前常常逃出家,横穿海德[2],见到的也是这样的沙砾地——他就更加怀疑了。然而这样做的目的和性质从来也没有被揭开过。人类的行为是一系列的横冲直撞,即使有时意识到这一点,但要走的道路是早已确定了的。
想到这儿,沃斯的思路突然中断了,他做了一个有礼貌的手势——这是他在什么地方学来的,然后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向特雷维延小姐说:
“祝你健康!”
她带点辛酸地微微一笑,再一次拧了拧圆酒瓶的瓶塞,并且为了礼貌起见,向他举起杯子,呷了一口闪光的酒。
想起姨妈,她笑了。
“我姨妈认为,”她说,“应该做的事必须做。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反对姑娘们喝酒。”
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觉得她很漂亮。
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不过并不总是如此,只是在某个瞬间、某种光线之下才好看。通常情况下,她的脸看起来瘦长又倔强。
“这里真是不错。”沃斯终于说,喝了酒,不那么拘束了。他坐在椅子上转动着身体,朝四周看了看,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看见外面的树叶在翩翩起舞,还有小鸟、阳光,但他的目光总还是回到这间集中他的心思的屋子里来。
这里有许多东西是并不需要的。他一边看着她的脖颈,一边想,他绝不需要这样美丽的女人。他看见自己的屋子,看见自己躺在一张铁床上。有时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美感也会袭上心头,但从不曾变成具体的幻景。他躺在床上,闭上苍白的眼睑,等待着一个特殊的命运时,他也不为此感到后悔。他感到心满意足。
“你一定得去看一看花园,”特雷维延小姐说,“园艺已经成为姨父的一种爱好。就连博坦尼克植物园,我都怀疑它有没有收集到这么多的灌木。”
他们就会回来的,她心里说。很快就会回来的,但还是太慢了。天啊,这个古板的人真让人受不了。
姑娘开始扭动着她的脚脖子,她的绸衣发出滑稽的光芒。她细细的腰身完美无瑕。可是她不满意自己刚才采取的态度,认为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的,该受到谴责的是他。她心里说,他这个人虽然挺可怜,裤子都拖在地上了,但他属于比较优秀的那类人。为了自己消遣,她开始在心里构思了几句话。这些不冷不热的话,准会使德国人向她求婚的。有两个人曾经向罗拉·特雷维延求过婚,一个是准备乘船回家的商人,一个是相当富有的牧场主。准确的说,这两个人差一点向她求婚——因为那两个男人胆子都太小,没敢提出来。看来,她过于蔑视男人,她姨妈担心她是一个冷冰冰的人。
正在这时,传来了车轮碾过潮湿的石板路的嘎吱声,皮鞭声和汗湿的马的气味,接着就是远处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了。
“他们来了。”罗拉·特雷维延举起了一只手说。
这个时候,她的确漂亮极了。
“啊,是真的吗?[3]”沃斯抱怨地说。
他又感到烦躁了。
“你不上教堂吗?”他问。
“我有点儿头痛。”她回答,垂下眼睛,看着粘在裙子上的饼干屑——那是为了尊重客人,陪他吃饼干时掉下的。
他问这个干什么?她不喜欢这个消瘦的人。
可是这时,人们都拥进来了,把屋子占满了。这类坚固的石头房子,表面上,它们鼓励人们沉思默想,思想可以像影子一样穿过它们,自由自在地悄悄地溜出去;然而,在这种房子里,寂静会变成一尊雕像,出其不意地对人们进行嘲笑,甚至对说话的人也不例外。它让大家清楚地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这些屋子永远不属于梦想家,而属于太阳的子孙。他们大踏步走了进来,立刻就把百叶窗统统打开了。
“是沃斯先生吗?认识你我非常高兴。”
说话的是艾美姨妈,她身上穿了一件最新式的考究的灰色女大衣。
“沃斯吗?正是时候,”姨父说,一边把硬币和钥匙弄得叮当响,“我们几乎以为你不来了。”
“沃斯!啊,真想不到!你什么时候回到城里来的,你这个浪子?”拉德克利夫中尉问道,贝尔·波恩纳管他叫汤姆。
贝尔年纪还小,来了客人,家里还不希望她出来多应酬,但她能够笑得很美、很天真,现在她就是这样笑的。
他们刚刚到家,都有一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女士们解开帽子上的带子,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先生们在搜索一些雅俗共赏的笑话。
沃斯有点儿像个稻草人。
罗拉·特雷维延看见他站在那里,笨拙地扭动着身子。她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她已经退到一边去了。她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一把。
“很抱歉,波恩纳先生,我来早了,”德国人鲁莽、急躁地说,“没有考虑到你们礼拜天的习惯。可怜的特雷维延小姐接待了我,让她受了三刻钟的罪。”
“她一定会很高兴这样做的。”艾美姨妈说,皱着眉头吻了吻她外甥女的前额,“可怜的罗拉,头痛好些了吗?”
但姑娘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便走开了,走到一个可以被人忘记的地方。
艾美姨妈的心思大多浮在脸上,所以几乎总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很明显,尽管她同情这个外国人,但她更关心的是:由于她外甥女的疏忽大意,给他拿出最好的葡萄酒来了。
于是波恩纳太太便去收拾托盘,虽然托盘里的细颈瓶子不会给她任何答案。
“现在既然你已经来了,沃斯,”她的丈夫说,有意地把钱摇得叮当响,因为怕露出过去的寒酸样儿,“现在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可以凑在一起,商量许多细节了。当然,我会把我经营的任何东西提供给你,但在你购买别的商品时,我也乐于提出一些意见——比方说粮食,沃斯。除了我提出的地方,不要到别处去买。我不是说市面上到处都是尔虞我诈,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生意不好做啊。我已经与几条船的船主商量过,弄条船至少可以把你们一伙送到纽卡斯尔。是的,你可以从这一切看出我一直在关心你的事儿。无疑,你一定已经对许多问题仔细考虑过了,虽然还不到告诉我的时候。顺便提一提,上星期五,我接到山德逊先生一封信,他准备在你旅途的第一站招待你。噢,事儿不少呐。我们真要离开这些女士们,”这位布商庄严地清了清嗓子说,“到一边去谈一谈。”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两个人都希望对方不要用眼神轻易无情地对自己下判断。他们的眼睛都是蓝的,不过蓝得不同。沃斯常常迷失在自己眼中的风景里,就像鸟儿消失在蓝天里。可是,波恩纳先生的眼睛却总不会离开他熟悉的事物很远。他立足于地上。
“我得说,我很高兴再见到你,老沃斯。”拉德克利夫中尉说,可是看不出他有什么高兴的样子。
他的眼睛具有第三种蓝色。拉德克利夫中尉人很漂亮,但不成熟,将来多多少少会成为他未来的岳父的样子,贝尔·波恩纳之所以爱她的汤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你到哪儿去啦?”中尉对这个并不重要的朋友追问道,“在丛林里迷失了?”他并不希望,也不需要听他的回答,“你是和塔普一起回来的吗?我听说他整颗心都沉醉在一位学吹长笛的姑娘身上了。”
“姑娘家吹长笛可是挺特别的,也不大合适。”波恩纳太太不得不说话了,“如果有人不愿意学钢琴,要求学别的,那还有竖琴呢。”
“不错,我又住在可怜的塔普家里。”沃斯说,这时,他几乎已经被人弄得要发火了,“我没有迷路,虽然我进入丛林地区了。我是说进入人口比较多的丛林地区。最近我到北部海岸去了一趟,去收集有趣的植物和昆虫标本,我还去了莫尔顿湾,和摩拉维亚兄弟待了几个星期。”
沃斯一直都很坚定沉着。他的身体确实微微地有些晃动,但磨损的裤腿暂时是被地毯遮住了。他心里想,干渴、寒热和劳累对一个人个性的危害要比其他人带来的危害小多了。他记得在山谷里的时候,从山上落下一块沙岩石,朝他砸了过来,擦破了他的手,然后越过他砸断了树枝,压死了一棵小树。致命的岩石,由于它坚硬刚强,倒给了他新的活力,让他怀着一股子顽强精神继续前进了;但人们的闲话,虽然是仁慈的、庇佑他的话,甚至和他没有多大关系的话,也会把他气个半死。
“有一天,我们一定得去那里旅行,贝尔。”汤姆·拉德克利夫说。这事他已经和他的未来的新娘子提起过了,“我是说到莫尔顿湾去。”
虽然他对旅游并没有多大兴趣,但两个人消失在遥远的某个地方——这好处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是的,汤姆。”贝尔懒洋洋的、静静的同意说。她的上嘴唇有些金黄色。
这些年轻人有一种习惯:喜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这样就可以找到一扇门,进入更亲密的内心世界。她依然相当幼稚,激动得有点透不过气。她有蜂蜜般的肤色,不过嗓音有点沙哑。这些特点以及美妙的身段,贝尔·波恩纳将会传给她的许多子孙,她被塑造成这样,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沃斯,你准会掀起一阵探险热潮的。”波恩纳先生笑着说,他这个人善于打开局面,也喜欢搀着别人的胳臂往前走,“请到这边来,”他说,“女士们在用晚餐之前要打扮一下。”
罗拉·特雷维延看见他们两个人终于聊在一起了。姨父对这个真在行。她打了一个呵欠,但这引起德国人的反感,因为他素来不喜欢别人为他设想种种前景,要他选择。他后背健壮,甚至可以说肌肉发达,这冲淡了衣衫褴褛的印象。现在她看不见他的脸了,但她记得很清楚,刚才竟让他用那双罕见的浅蓝色眼睛凝视着自己。
不管怎样说,两个男人走了。男人们一旦决定离开,走起来总是从容不迫的。他们走进一间较小的屋子,人们有时称它为“波恩纳先生的书房”,里边当然有一张书桌,不过上面光秃秃的,只有几件他妻子送给他的没有用处的礼物。在富丽堂皇的压花红皮桌布上整齐地排列着几件雕花的银器。地名词典、年历、布道书、礼仪书和莎士比亚全集在散发着霉气,并且制造出各种颜色和谐、形状悦目的影子。这间屋子的一切设备都是为了读书用的,只是它的主人对书不感兴趣。当星期天饱餐了一顿牛排之后,可能是商情使他昏昏欲睡,也许风湿病正在折磨着他,这时他就把帕勒硕彼先生从城里带来的发票和分类账很快地翻一下。波恩纳太太对这个书房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它洁净得令人感到骄傲,可是也使某些人望而生畏,而这位商人则是在自己店铺的密室里会感到更自在。
“现在我们可以商议了。”波恩纳先生说,本想加上“秘密地”三个字。
他对密谋有一种热爱。就像那些参加共济会的成年人,或是用血来签名字的孩子。此外,在这个衣衫褴褛的德国人面前,他开始感觉到恩主对被保护人的权威。用殖民地的标准来衡量,他算是富有的。他做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意,他贩卖爱尔兰亚麻布、瑞士平纹细布、锦缎,还有粗麻布、法兰绒、绿台面呢和印度斜纹布。他用最好的薄金片镶出“艾德门·波恩纳——英国布商”这个招牌,而女士们——军官和牧场主的夫人们——乘坐四轮四座马车和四轮轿式马车沿乔治大街到他这来,她们向这位可敬的商人行礼。说到原因,他几次说起著名的G夫人曾推心置腹地和他商量过几次,而且还赏脸收下他一块桌布和几条亚麻布床单。
因此,艾德门·波恩纳有资格伸长腿坐在他那石头房子的令人敬畏的书房里。
“这样艰巨的探险工作,你确信已经做好准备了吗?”他现在敢于这样问了。
“当然。”德国人回答。
他有才能,这是很明显的;同样明显的是他的恩主看不出这一点。
“我相信,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是吧?”
“如果我们讨论这件事的意义,波恩纳先生,”德国人说,留意着每一个字,就像它们是无比美好的小鹅卵石似的,“我们也许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粗壮的波恩纳先生在红桌子的对面大笑起来。他买到了他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这使他很开心。这样,他也就买到了十分雅致的东西,穿在身上,像皮肤一样合身;在他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而别的人都羡慕不已。波恩纳先生渴望尝一尝受到别人忌妒的滋味,因此他的鼻子变得更敏锐了。
“我是被迫到这儿来的。”沃斯漫不经心地接着说。
“这很好,”商人说,把屁股朝前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我相信这是出于热情,你有这种热情,这很好。我可以做一些具体的工作,提供一些粮食和装备。奥斯波雷号的船主会把你们送到纽卡斯尔,如果你们在他启航之前做好上船准备的话,莱茵塔那边有山德逊照顾你,吉尔德拉有波伊勒·吉尔德拉。那里是你最后的一个前哨基地,这是我们原先决定了的。这几位先生自愿慷慨地赠给你一群牛,波伊勒告诉我,除了牛群,他还将送给你绵羊和不少的山羊。不过科学的装备嘛,沃斯,你就得自己准备了。另外,你已经招募了合适的人和你一起去干这伟大的冒险事业了吗?”
德国人把胡子尖咬在嘴里。如果不是因为他感觉有些被冒犯的话,也许仅仅是因为消化不良感到的不适。
“我会做好准备的,”他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已经雇好四个人了。”
“谁?”提供资金的人问道,这次探险是他和另外几个爱冒险的市民出钱赞助的。
“你不认识。”沃斯说。
“到底是谁?”布商坚持地问,想到竟有他不认识的人,他的虚荣心可受不了。
沃斯耸了耸肩膀。和谁搭伙,在他并无所谓。在前几次短短的探险中,和他做伴的是一片静寂,还有皮革的摩擦声以及他那唯一的马匹的叹息。
“罗巴茨,”他说,说出来其实是不必要的,“他是一个英国小伙子。我们在船上认识的。他为人善良,单纯。”
但这些都是多余的话。
“还有勒·墨舒尔,”他说,“我们也是同船来的。佛兰克如果不去寻死觅活,倒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妙极了!”艾德门·波恩纳笑着说。
“还有波尔费雷曼。你会赞成他加入的,波恩纳先生。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个鸟类学家。他还是一个基督教徒,有着伟大的信念。”
“我相信,”布商说,心里舒服一点了,“我相信我的朋友波林格认识波尔费雷曼。不错,我听说过他。”
“还有特恩诺。”
“特恩诺是谁?”
“唔,”沃斯说,“特恩诺是一个工人。他要求我们带他去。”
“你相信他是一个合适的伙伴吗?”
“我相信我能够带领一个探险队横跨这个大陆。”沃斯回答。
现在他像一块岩石,悬在商人头上,商人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安,不知道他卷入了什么漩涡,不过也挺兴奋。
可是他还是要谨慎从事,这是他的天性。
“山德逊有两个人要推荐给你。”他说。
现在轮到沃斯保持警惕了。似乎有许多不知名的人从这间富丽的屋子角落窥视着他,就像那种躲在树丛里的人一样。他不信任这些毫无表情的脸。一切外界的东西他都不信任。他最喜欢寂静,它像空间或是自我的潜在可能性那样无边无际;他也不信任那些他为了讨好恩主而选中的人,不过,至少他觉得他们是弱者;唯一的例外是那种能够适时地为了他人贡献自己的力量的人。
“在一个大团体里,肯定会产生争论,我希望能够设法避免。”
“你要去一年或是两年,这谁也不知道,反正是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有机会吸取不同的意见,对你是有好处的。长途旅行很费体力,你们队里有些人可能会被迫退出,其他的人继续前进,我们必须面对这种凄惨的现实。你同意我的观点吗?这也是山德逊先生的观点,他相信这些人对探险队会有用处的。”
“他们是谁?”阴沉的德国人问道。
商人立刻把冷淡误认为屈服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他朝前坐了坐,满怀得意、精神抖擞地说:
“这里面有年轻的安格斯。你会喜欢他的。他在莱茵塔附近拥有一片值钱的产业。一个很有气魄的小伙子——我认为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绝不能说是鲁莽的。前几年他到过达铃坡地,那时他很想深入西部去寻宝,尽管那时情况不太妙。”
“还有,”艾德门·波恩纳对着他的象牙裁纸刀说,那是他的妻子在他生日时放在他书桌上的,而他从来没用过,“还有嘉德。我没有见过他,不过山德逊先生保证他是一个品行端正、身强力壮的人。另外,他还很能解决问题。在一个常常得不到必需品的地方,这种人是最有用的。据我所知,嘉德是一个极能适应环境的人。因为他不是自愿到这儿来的。换句话说,他是一个罪犯。当然,现在已经被释放了。我相信把他放逐的理由是很荒唐的。”
“他们总是这样荒唐。”沃斯打断他说。
商人怀疑沃斯可能在什么地方给人抓住过,心里有点嘀咕。
“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杀过人,”德国人说,“不过,波恩纳先生,如果您也是因为杀了人,而被流放到新南威尔士这里来的,那不是很荒唐吗?”
波恩纳先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笑置之。他决定从深水里撤出来。他用那把精致而结实的裁纸刀轻轻地敲击一块铺在喷香的皮桌布上的细长帆布。
“要是我问你看过地图没有,沃斯先生,我想你会觉得我有点冒失吧?”
这里,确实有一张蹩脚的地图,画得十分草率。
“地图?”沃斯说。
这可真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梦,他从梦中惊醒了。在这位布商用象牙刀子戳着海岸线的时候,连他本人都感到这个梦境的无边无际。
“地图?”德国人重复说,“我要先画一张地图。”
有时,他的傲慢会转变成单纯和诚恳,虽然旁人很难判断,对他不熟悉的人就更看不出来了。
“能够提出一个好的主意确是一件好事。”商人笑着说。
他那诚实的脸上的肌肉颤动起来了,就像喝醉了酒,他几乎像唱颂歌那样读这份材料,向第一次记录下来的地名、零星散落的人类居住地和河流的神话寻求帮助。
波恩纳先生看到的是河的名字,但沃斯看见的是河流。大河奔腾,波涛汹涌,他顺流而下,在冰冷的水草中漂浮;或者在黄色的小坑上干渴而死,和绿色的浮渣一起腐烂。
“你看有多少事情需要考虑呀,”商人平静下来了,“光阴似箭,光阴似箭![4]哎呀,吃晚饭的时间到了,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子,来说明我想要说明的问题。”
于是他拍了拍那个奇怪的,但相当讨人喜欢的被保护人的膝盖。不错,是奉承。艾德门·波恩纳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个不学无术、忍饥挨饿的穷光蛋,现在却受到另一个人的奉承,这个人,整个外貌都显示着似乎轮到他忍饥挨饿了。
现在整幢石头房子都充满了铜锣的嗡嗡声,因为杰克·斯利波从院子里走进来把大锣敲响了。他光着臂膀,肌肉十分发达。露丝·波申走进走出,有时端着盘子,有时空着手,目不斜视地只管做她自己的事。
“你一定饿了。”波恩纳先生深信不疑地说。
“什么?”沃斯问道,也许是不想做出决定。
“我敢说,”商人加重语气说,“你准可以吃得下你那一份。”
“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德国人回答,他又感到不自在了。
“对一盘第一流的牛排和布丁,有谁需要做准备啊!”商人说,已经兴奋起来了,“波恩纳太太,”他喊道,“我们的朋友在这儿吃晚餐。”
“我原来就这样想,”波恩纳太太说,“露丝已经多加了一个盘子了。”
两个人向着波恩纳太太走过去,实际上是向着一群人走过去。现在他们聚集在一间凉快的大厅里,在黄石地板上倒换着脚。冰凉的石板地吸收了年轻人的欢笑和谈话,他们谈天说地,只是为了交谈。汤姆和贝尔两个人有时就几个钟点几个钟点的这样闲聊。帕勒硕彼和他的妻子后来也来了。波恩纳太太管帕勒硕彼叫P先生。他是她丈夫的左右手,是星期天必不可少的人物,必要时,也被她拿来取笑。P先生是一个秃顶的人,胡须有点像一对死鸟。他的妻子——她曾当过家庭女教师——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不管是挑选披巾还是在有钱人的家里都极其谨慎。P氏夫妇躲在不显眼的地方等待着,但轻松自在,在长期的谨小慎微的实践中,他们已经很熟练了。
“谢谢你,我要走了。”沃斯说,他生气了。
照波恩纳太太看来,他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
照P氏夫妇看来,他是一个外国人。
照罗拉·特雷维延看来,他反正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他绝不是为我来的。那么他为谁来的呢?她不由得进一步想道。
欢笑和社交场合有时会让这个姑娘感到有点自怨自艾,可是她从来不求别人把她从孤单中解救出来,现在她故意不去看沃斯先生。
“你要走了?”主人大声嚷道,好像嘴里含着一个土豆。
“如果沃斯先生一定要走,”波恩纳太太说,“那真是我们的一个损失。”
“你真是作了一首坏诗!”贝尔笑着说,吻了吻她妈妈的脖子。
只要家里有人在座,这位姑娘就不大出来照顾客人。
“再给P先生来点牛肉!”拉德克利夫中尉大声喊道,即使在心情好的时候,他也要作弄别人。
“请告诉我,为什么要给P先生?”P太太小心地抗议道,不过同时发出吃吃的笑声来取悦她的雇主,“难道他是一头狮子吗?”
每一个人都笑了,连P先生也在死鸟胡须下面露出了牙齿。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
当然,沃斯差不多已经被遗忘了。
“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沃斯说。
其实对那些并不需要你解释的人是没有必要去解释的。
从杉木房门飘过来的香味引起了人们的食欲,黄旗[5]让大多数人无法忍受了。
“那么,要是沃斯先生已经和别人约好了……”波恩纳太太说,有意拉那个不会和别人周旋的人一把。
“这太遗憾了,老沃斯!”那位活泼的中尉说,他早就想摆脱这个不需要结交的朋友了。他冲进餐厅,一刀扎进牛腰肉,欣赏红色的肉汁从肉里流出来。
但这家的主人感到自己有责任说两句什么话。即使是高高在上,也得给他两句临别赠言。
“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系,沃斯。你明白我的意思:每天都见见面。有不少事情需要做出决定。每天早晨我都在我的事务所里。要是商量那件事,下午来也行。不过你得来呀。”
“那当然。”德国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这时谈笑风生的女士们走进了餐厅,谈论着布道的情况还有她们的帽子。先生们不假思索地侍候她们就座。不管这个德国人有多么美好的梦想,可现在却心事重重地穿着厚皮靴在沙砾路上走着。屋子里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甚至听不清楚的声音似乎都变成对他的批评。他加快了步伐,上身朝前倾斜,姿势更加笨拙。
他是一个粗野的人,有些人甚至觉得他是个肮脏的人。
沃斯沿着这条沙砾路往前走,一路上他自己也觉得很肮脏。在这种时候,别人还给了他自由,但他又成了自己躯体的牺牲品。因此,他拼命地快步往前走,仿佛瘸了一般,有些蹒跚。在波恩纳家的另一边,有几间和波恩纳家相似的大房子。人们可以从房子的百叶窗缝朝外窥视。月桂树形成的栅栏,傲慢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它们扎根于沙砾地,生长在散乱、顽强的本地灌木丛中,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再加上设备完善的房子,有钱人家就利用它们来防止可疑的人侵入,或杂乱的本地灌木丛蔓延。
沃斯转了一个弯儿,离开了那个地方。风沙似乎让他感到舒畅了一些。风离开了海洋,甚至离开了平静的海湾和海莴苣,在他下山时,吹动了他的胡子。左边有一间小石屋,出售小块腌肉、干瘪发皱的苹果和甘草。一个老太太在窗旁盯着他看,但沃斯没有理会。另外有几间小石屋和店铺,还有一家小酒馆,酒馆外面有几匹拴在一个圆环上的马,但这些沃斯也没有理会。他沿着车辙往前走。那些连海风也刮不跑的苍蝇使他十分恼火。他的胡须在风中飘动。他很健壮,在户外显得精力充沛,然而他却受到别人的羞辱。他迈着极大的步子往前走,时不时着急地朝着右边的树林望去,但那里好像并没有什么重要的目标。在市镇外面,一路上长满了灌木丛,透过树丛,可以看见闪烁的海湾。它像某些人的眼白一样兴奋地闪着光。海水无法给人以慰藉——至少在那种情况、在那种光线之下。
这样,这个外国人走进了市镇,走过大教堂和一些简陋的房屋,坐在花园里的一棵深色的树下,希望很快进入自己的世界:沙漠与梦幻的世界。不过他安静不下来,他开始轻轻地抚摸一根根树枝、一簇簇短草和一堆堆他的丑陋的石头。他的脸也皱缩了起来。
那边碰巧来了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身上穿了一件粗斜纹布衣裳,头上戴了一顶破旧的海狸皮帽,慢慢地嚼着一小块干瘪的面包。他看着这个陌生人,递过去一点面包。
“吃吧,”老人一面满意地嚼着,一面请他吃,“吃了之后,你会舒服一点的。”
“可是我已经吃过了,”德国人说,把一双受到打扰的眼睛转过来对着老人,“我刚刚吃过饭。”
于是身穿粗斜纹布衣裳的人走了,地上给小鸟留下一串面包屑。
在大树下面的德国人立刻受到又一次节食的折磨。不过那是一种训练,是这个国家给他准备下的、接受伟大的考验与成就的一种训练,是他理应受到的。心不在焉的人们在沙砾地上行走,吃面包,或坐在屋子里吃肉,这些房屋是在不牢固的石头地基上建筑的。这时,这个清瘦的人,坐在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树下面注视着大地,他熟悉每一片枯草,甚至连蚂蚁身上的关节都很熟悉。
他使自己相信,懂得这些,就可以懂得一切。于是他躺下了,睡着了,深沉地呼吸着这个展现在他面前的新国家的闷热的空气。
“唔,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波恩纳先生问道,一边用一块讲究的餐巾擦嘴。
“今天证实了几个月前我和他相见时得到的印象。”拉德克利夫中尉说,“他是一个疯子,不过是无害的。”
“噢,汤姆,瞧你说的,”波恩纳太太说,她现在心境很好,“你这话没有一点根据,至少现在看不出来。”
不过汤姆对这个人并不关心,这样的人对他毫无用处。
“你真的打算让这个人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探险吗?”波恩纳太太问她的丈夫,“他这样瘦,而且,”她说,“他已经迷路了。”
“妈妈,你说‘迷路’,这是什么意思?”贝尔问道,拉着妈妈的手,因为她喜欢摸那些戒指。
“唔,他是迷路了。”波恩纳太太说,“他就是迷路了。他的眼睛,”她说,“找不到路。”
她在探索直觉告诉她的事。
但露丝·波申送进来一个大苹果馅饼,这对某些人来说要比这件事重要得多。
“不用担心,”商人一边看他妻子把绿色的、热气腾腾的苹果从馅饼里剔出来,一边说,“还有别的人一起去,为他开路。”
“当然,”波恩纳太太说,她喜欢一切金黄色的馅饼,特别是丁香味的,“我们没有工夫去了解沃斯先生。”
“罗拉了解他,”贝尔说,“罗利[6],给我们说说。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罗拉·特雷维延说。
波恩纳太太心想,她并不了解罗拉。
帕勒硕彼夫妇咳嗽了几声,重新在酒杯里斟上酒,刚才他们就是用这些酒杯愉快地品酒的。接着,馅饼碎片的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直到特雷维延说:
“他不像别的人,不想在这个国家发财。他不是一个一天到晚只谈钱的人。”
“我们都是凡人”她的姨父说,“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国家。看见了机会,谁不马上抓住?谁不想发家致富?”他的嘴角突然露出残酷的表情,补充道,“这个国家!”他整个嘴都在抗议了。
“啊,这个国家!”他妻子叹了口气。她想起了别的事,替自己的情况担心。
“他被这个国家迷住了,”罗拉·特雷维延说,“那是一眼就看出来的。”
“他有点不正常。”中尉用单调的声音接着说。
“但他不害怕。”罗拉说。
“又有谁害怕了?”汤姆·拉德克利夫问道。
“每一个人或者说大多数人还都在怕这个国家,不过不说出来罢了。我们对这个国家还不了解。”
中尉哼了一声,他不需要了解什么。
“我可不愿意骑马深入内地。”贝尔承认,“在那儿会遇到许多黑人,还有沙漠、石头,还有骷髅,他们说那是死人的骷髅。”
“不过,罗拉和那个入迷的沃斯先生是不会害怕的,不是吗?”拉德克利夫问道。
“我一直都在害怕,”罗拉·特雷维延说,“我认为要想认识这么陌生、这么难以理解的东西,恐怕还得过些时候。虽然我在这儿生活,但这不是我的国家。”
汤姆·拉德克利夫笑了。
“这也不是那个德国人的。”
“是他的,因为他对它存有梦想。”年轻女人回答。
“你说什么?”
她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姨妈艾美心想,这可不像罗拉。
“我们在这儿谈论我们的殖民地,仿佛在这以前它并不存在似的。”波恩纳先生不得不说话了,“或者仿佛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你们在谈些什么。我们不是小孩子。我们只要看一看已经取得的进步就够了。看看我们的家和公共建筑,看看我们行政官员的献身精神和那些开发土地的人们的辉煌成就。嗨,就说这间屋子吧,看一看丰盛的晚餐剩下的东西,我不知道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必担心,罗拉。”艾美姨妈说,“你的头好一点了吗,亲爱的?”
“你怎么问起我的头来啦?”
大家疑惑地看着她。有些人的眼光甚至暗示她和那个德国人本质是一样的。
“噢,我的头,”她想起来了,“是的,不,我想它已经好一些了。”
不过他们刚刚离开饭桌,她就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