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尔小姐是什么时候怕起乔利太太的,她本人也糊涂了,不过她想也可能是从女管家送给她那个粉红色蛋糕的那天早晨开始的吧,蛋糕的上面,用一种别出心裁的字体特别漂亮地写着:“献给肮脏的姑娘”。
“多好看的蛋糕啊。”黑尔小姐用近乎恐怖的声音喊道。
“要不是我那当司炉的女婿——我老闺女埃尔玛的丈夫——曾说过我是个艺术家的话,我自己还不会承认呢。”乔利太太答道。
可是,为了庄重起见,她咳嗽了一下。
“开个玩笑,你别介意,”她补充说,“两个女人在一起生活着,应该培养一种幽默感。”
“是啊,一点儿不错!”
黑尔小姐呵呵笑了起来,接着用直勾勾的脚跟踢起了那铺在厨房地上的大石板。
这时,乔利太太垂下了眼。
是啊,就在乔利太太垂下眼的那一刹那,黑尔小姐开始害怕了。当然,她这个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不会伤害自己的身子。她太老了,太丑了,太穷了,对于重要人物来说,她也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但她确实意识到在自己身上较为有意义的是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危险。时间的孤独做出了解释。时至今日,就连历史和战争都没给她造成威胁,她却依然感到这种危险的存在。除了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她和威廉·哈德金的短暂的不快,以及她那可怜的母亲的死,她再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不幸的事了。报纸她是从不读的;活着而不读报,这就是她的生活。所以,直到乔利太太给赞那杜带来效能为止,世界总是按着她提供的线轴转动着。
那蛋糕上的字都吃完好几天了,可是那个粉红色的大蛋糕还在缠着黑尔小姐不放。她必须,也愿意去了解它。尽管有许多思维的洞穴,就好像那邪恶的灌木丛——从中可发现几束可怜而恼人的皮毛、破碎了的燕子蛋或山羊的理性的骷髅一样,她的心思是拒绝进入的。
乔利太太对此了解多少却很难说。她可以垂下眼皮,伪装起来。谈话总是蒙着一层面纱——黑尔小姐最怕的就是这些:什么乔利太太用来盖房子的一堆堆砖块啦,什么不断扩大和侵占地盘的一幢幢盒子般的红砖房啦,什么女婿啦,他们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好像他们正拉着自己的衣衫,擦去身上的肉卤,去睡觉了,去享受那绳线绒和栎木床的欢乐了。至于那些孩子:他们太好了,太干净了,太有教养了——实际上,是娇生惯养。
只有信仰才能抵挡住这种肉体上的反抗,黑尔小姐也有自己的信仰,为了复兴她的信仰,她将跑到灌木丛里,捡起那水晶般的丝线,再踏着卵石子继续跑下去。每一个池塘都暴露着各自的奥秘,就此,她本人也决不示弱。最后也将让自己焕然一新。从不同的路上回来时,她将在每一个带叶脉的叶片上认出上帝的手。然后她将带着蜜蜂把它乱七八糟地塞进那张神圣的上帝的嘴里。如果她不再仰视天空,那是由于疲劳所致。早晨,只属于那些比较软弱的灵魂,所以,她怀着感激的心情和深刻的理解,向前走去了。
在这样一个糊涂又明白的早晨,她发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靠近那个黑皮肤的男人了。她已在撒尔沙帕里拉附近的路上遇到他一两次了,但是她从戈德博尔德家的孩子们提供的线索推断:
他一定住在巴兰纳格利一带。
戈德博尔德家的最大的孩子埃尔斯认为他大概是个土著人。
他可能是个叙利亚人,或印度人,要不,属于一种吉卜赛人,格雷西喊道。
莫迪嚷道:格雷西啥事儿也不懂。
不管怎样,星期六,那个黑皮肤的人喝醉了酒,躺在荨麻上,这一点凯特是可以肯定的。
埃尔斯让她的妹妹别再作声。
正是莫迪对那仅有的货真价实的情报做了补充。
她们的父亲在一个制造自行车车灯的工厂里做工——就是巴兰纳格利镇郊外的罗塞特里的那家工厂。莫迪曾看到那个黑皮肤的人在下班时和别人一起从那个厂子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大食品袋子和一块大方板,那是干什么用的,她就不清楚了。
戈德博尔德家共有六个孩子,全是女孩,在赞那杜周围的灌木丛里,常可以见到她们各自的身影,他们或是牵着一只小狗,或是在喂着一只小鸟,总是专心干着自己的事,戈德博尔德家的姑娘们想方设法知道了很多的东西。她们的身体和脚底是结实的,他们的头脑大体上还是聪明的。
然而她们对黑尔小姐发现的那位黑皮肤的人却了解得甚少,这倒让人困惑不解,尽管黑尔小姐本人并不感到惊讶,她也不希望出现异常,因为她这个人喜欢隐避。平时她很少见人,就是遇上了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讲话。她宁可从叶缝儿里窥视她所遇上的人。这时,她本人便缩成了光和影子,她会感到如鱼得水了。
这样,有几次当她的那位黑皮肤的人穿过赞那杜小路的时候,她就偷偷地盯着他。一次,她瞥见了他的眼。第一眼望去,她认为那是自己熟悉的家具,再定神一看,他们的心灵好像已用掸掉疑虑的羽毛相互拂拭过了,不过只是简单地做了做,因为他们突然又惶恐不安起来。自那以后,他们都有意在回避着对方,直到黑尔小姐被乔利太太审问不久的一个特殊的早晨,那个黑皮肤的人竟然讲话了。
情况是这样的:
赞那杜下边的路上拐弯处的灌木丛边上有一丛蛋黄草。那天早晨,黑尔小姐从草丛的后面走了出来。她出来后,站在灌木丛边上,此时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又撞上了谁,因为她听到有人从石子路上走来的脚步声。原来是他,那个黑皮肤的人,他几乎就站在她的对面。
这一次,那个陌生人似乎把这一情境视为当然的事。他瘦得皮包骨,如果不是还保持了某种可信的姿势,人们也许认为他走起路来会是踉踉跄跄的。他懒洋洋地,微微地张着两片嘴唇,显然他长着一副很好的牙齿,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适意的、直率的、突如其来的。因为他马上和她讲了话,好像他一直打算这样做似的。
“水,”他说,一边指着,“都浸到你身上啦。你知道吗?啊?你站在泥塘里啦。”
于是,黑尔小姐果真看了看她的脚。
“水。”她重复了一句,不然就噎住了。
“一会儿你就全清楚了,”那声音警告说,“你的鞋是会灌满水的。”
然后他走了,而她留了下来,站在路边上,她可能最近在那里目睹过一列行进的长队。
当然喽,她的鞋子没什么要紧的。这是个温和而静谧的早晨。树叶重重叠叠地躺在一起。
那个人继续在路上走着,石子在他的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稳定而从容的响声。他瘦得出奇,而且身上懈懈怠怠的,可是她发现他的两个肩膀倒是很平稳的。至少那时是这样。使人怀疑的是,它们是否较之天气更能长久地保持着平静。
她看着他的背部,渐渐地得到了报偿。他们两人的阐释都安静地关在各自肉体的囊套里。他们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次通话了。但是,他们已经交流过善良的信号,而且他们将永远将它保存下去。他们闭目静思,每个人已将对方视作真理的使徒。这就够了。
不一会儿,正像那陌生人预言的那样,水果真没过了黑尔小姐的鞋子,可她满不在乎,也没马上撤回她的脚。
当她走进屋时,乔利太太已经从教堂回来了。
“啊,圣歌真动听!”乔利太太喊道,“那讲道也真好!牧师们棒极了!”
“你能满意我很高兴。”黑尔小姐说。
“宗教不是吃饭。”女管家申述道。
“什么事儿谁都想象成自己所希望的那样。”
“当然也有不信教的人喽。你在忙什么?我倒想问一问。”
“我一直在灌木丛里。”黑尔小姐直言相告。
乔利太太咂了咂她那无瑕的牙齿。
“星期六那一天呢?”
“哪一天都一样。”黑尔小姐答道。
“可是星期天不属于稻草人。”乔利太太冲口而出。
“是啊,”黑尔小姐十分羞怯地说,“星期天是属于基督徒的。”
乔利太太没听见她讲的话。
“你知道你以前谁都不认识吗?”她问她的雇主,可语调冷冷的。那雇主确实如此!单凭那点工钱,她是在帮人忙呢。
“是啊。”黑尔小姐说,颇有点真诚之意。
但还担心自己又说了一次谎话。
“只是,”她改正说,“我见过一个黑皮肤的男人。”
“呸!哪来的这么个下流的土著鬼!我就不愿意让土著人靠近我。还在灌木丛里!他们全是些讨厌的家伙。还在灌木丛里!你会遇上麻烦的,我的小姐。记着我的话,看看对不对。”
但是她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
“听说那些土著人都是些非常肮脏的家伙。他们酗酒,还在社会上闹事儿。”黑尔小姐只得承认了。
但是,她感到本人也肮脏起来。是乔利太太害的。
乔利太太把她的毛皮挂到了厨房的一张椅子背上。她总愿意表白那是一张银色的狐狸皮,是家里的人送给她的。不容置疑,乔利太太的毛皮一定会使人联想到某些事。
黑尔小姐非常难过。
乔利太太明白过来了。她从柜橱里当啷一下抽出了一只盘子。
“那个土著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黑尔小姐说,“不过,要是感兴趣,可以问问戈德博尔德家的人。”
“戈德博尔德家里都有什么人?”
“有孩子。她们的母亲是我的朋友。”
“别说啦!这么说,你也有朋友啦?”
“是的。”
“她是个值得尊重的女人吗?”
“她住在邮局下边的棚屋里,在自己家里给人家洗衣服呢。”
乔利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气。
“真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位有着第一流大厦,和其他一切的女人,能去跟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交往。注意,我不是在批评谁。这不干我的事儿,对不?我只是想说:若是我,我怎么也不能和一个住在棚屋里的女人交往。”
不过,此时她完全着上了迷,不可能再去结识别人了。
“啊,可是她,”她非常谦卑地说,“她是最好的女人。”
黑尔小姐总记得她是怎样习惯于听楼梯上的脚步声的。那脚步声好像非常坚定,相当沉重而又无情,直到听长了,听惯了,她才对那些恒久不变的声音注意起来。不久,当那女人躺在楼上房间里等待房门打开的时候,她只能忍受着自己感情上的骚动。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个冬天,人们——至少有一两个人——想起了老黑尔小姐,不知道她后来变成了啥样子,实际上他们毫无恶意,而且很快就没人再去想了。直到一天早晨,戈德博尔德家的年轻的格雷西在穿越森林时,横过了一直是赞那杜的草坪而她把它当作特殊猎场的地方,她隔着窗子看到房屋里面有什么东西似的,于是,回去告诉了她的母亲。
由于穿衣镜的光射在窗子上发生了干扰,因而她没看得很清,但她想她已经认出来了那就是那位老黑尔小姐。黑尔小姐看起来古里古怪的。直到此时,格雷西还从没看见过鬼呢,不过,要是她见到了,她知道鬼看上去一定会是一种朦胧的丑恶的样子。
所以,作为一个母亲,一个认真的女人,戈德博尔德太太自然要戴上自己的帽子,穿上素净的外衣,到那儿亲自看看了。
没有人听说过戈德博尔德太太在赞那杜的房间里和楼梯上有过什么样的感受。由于谨小慎微的性格所致,她也是沉默寡言的。可是最后借助于窥探和喊叫的手段,她真的来到了那个庞大的、正在崩溃的蜂房中心的某个地方,那个容纳那位残存者的巢室里。
黑尔小姐正躺在一张华丽然而堆满破布的床上。
她说:“是戈德博尔德太太吗?最近几天我感到特别不好。但希望能耐心熬过去。什么小题大做啦,医生啦,我根本不信,看看动物就行啦。啊呀,不过我喘不上气来,下霜的时候天特别冷。”
“我知道。”戈德博尔太太说,一面沉思着。很快,她就动手干起活儿来。活计虽然简单,但也是一种安慰,这正符合她的性格。她使黑尔小姐感到舒适起来。晚上,她用黑尔家从维也纳买来的水晶脸盆——对吗?——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给她洗身。她把砖头加热后,再用毯子包裹起来。后来到了晚上,有好多次她就是用这样的砖头从她住的棚屋里端来一小白瓷缸牛奶、一个酱鸡蛋和一两片大面包。
于是,戈德博尔德太太这一冬天都在照料着患上了肺炎的黑尔小姐。很多人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戈德博尔德太太从不谈及此事,戈德博尔德家的人又不是假仁假义的。不管怎样,谁愿意去看一看那个年迈的、肮脏的、疯疯癫癫的黑尔小姐,或者和她讲句话呢?
然而,她又来了。这时,黑尔小姐试探性地靠在家具上,像狗似的,倾听着那空荡荡的楼梯上的熟悉的声响。
“您知道,小姐,”戈德博尔德太太说,“很快您又可以到户外去了。”
“啊,”黑尔小姐说,“我又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啦。”
但很快又看了看她同伴的那张有点单调而苍白的脸。
“我也感到遗憾,”她补充说,“因为你再不能来看我了。”
戈德博尔德太太弄出一种轻微的、很难解释清楚的声响。
然后她们又一同向窗外望去:浓雾已经笼罩了赞那杜,所以若不是存在着她们各自的那尊坚固的塑像,此时的世界也可能看来是短命和阴郁的。
在黑尔小姐看来,戈德博尔德太太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好人,并确实保持了好人的最为明确的迹象。就身体而言,她太魁伟了,对有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令人不悦的:她的脸太粗糙、太平淡了,她的肩膀太厚实,乳房太大了,皮肤呈蜡状;在那蜡状的红棕色的皮肤上,由于汗水的流淌,毛孔都张大了。但是没人否定戈德博尔德太太那宽宽的额头。她的头发上夹着又厚又亮的发卷,她的眼神总是平稳而阴沉的。
至于她的生活,那是无尽无休的忙碌。她记着黄昏降临时,停歇一会儿,去欣赏一下夜空的星星。当一个断奶了的孩子抱着她的胳膊的当儿,第二个婴儿还在贪吃着她的奶,第三个胎儿在她的腹中煎熬。她擦呀,洗呀,烤啊,缝啊的。一天夜里,她的丈夫从床上掉到地板上,还得她去把他拉起来。
“你会把自己累垮的。”黑尔小姐警告说。
“我习惯了,”戈德博尔德太太答道,“我体格也壮实,再说,做姑娘时,我常在地里干活,一走路就是几英里。在沼泽地里走,半天才能出来。当然那都是些平坦的地方,但也不是容易走的。”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们也愿意溜冰[35],男孩女孩都溜冰。我们家共有九口人,在严寒的冬天,在发过洪水的地带一溜就是好几英里,而周围的一切又是那么脆弱。篱笆上的小树枝脆得像玻璃一样,一折就断。”
她这么说着,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她自身的坚固似乎给了那玻璃般脆弱的小树枝某种神秘的、理想的、难以获得的素质。
一次,正当黑尔小姐发着高烧,病得很厉害的时候,她向她的看护人吐露出秘密:“我担心我会摔倒,这么多玻璃会伤着我的。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吗?”
“可以。”戈德博尔德太太同意后,伸出了手。
如果需要的话,她也可能割断它,连同那结婚戒指一起。
“戈尔德[36],”黑尔小姐嗫嚅道,“马咬嚼子了。你可曾看到过那些马?我还没看到呢。不过有时候车轮碾得我实在受不了。”
戈德博尔德太太仍然是一尊坐着的塑像。她的那些马的肥大的臀部在等待着,它们的尾巴在无休止地抽动着。她的战车的车轮是纯金的,车轴也很坚固,这是可以想见的。至少对那位病女人来说,好像是这样。那位病女人的视觉根本没有形成,仍是一片光的混乱,最多是一种模糊、火热的疼痛的轮廓。
“从来没有见到,”黑尔小姐抱怨着,“没有,从来没有。好像我没打算发现似的。”
于是她扭直了身子。
“睡觉吧,话讲多了对您没啥好处。”看护人劝说道。
戈德博尔德太太看起来有些生气了,至少是因为她,似乎那病人毁了她们共有的什么东西。
“啊,可是我有病啊。”黑尔小姐抽噎地诉说着。
戈德博尔德太太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壮着胆子非常缓慢地说出一个想法。
“我要为您祈祷的。”她说。
“假如这对你有好处,”黑尔小姐叹了口气,“我希望你抓住时机。不过我发现最好还是把树叶弄湿了放在前额上。”
接着,她就睡着了。戈德博尔德太太在她的身旁继续坐了一会儿。夜,静悄悄的。那调和黑暗的宁静的光亮对混乱的思绪一时也梳理不清。
黑尔小姐醒来时,决定对她的朋友吐露真情。
“我认为在我病得这么厉害的时候,我们都说出了心里话。”
戈德博尔德太太本来不想吭声,但有一种紧迫感。
“什么心里话?”她转过头去问道。
“关于战车的事。”
戈德博尔德太太的脸红了。
“有些人,”她说,“有病的时候,总产生一些有趣的想法。”
然而,黑尔小姐没有弄错,在她的朋友回到邮局下边棚屋里执行她的溺爱和劳动的生活使命时,她仍相信她们之间共有着一种秘而不宣的隐私。
某种隐私确实存在着,乔利太太单凭直觉就可以肯定宅第里还有一些房间有可能根本不让她进去。倒不是她本人不想进。哎呀,没有那种情况,一刻也没有。
“听起来我觉得她真是个怪人啊。”当她的雇主说完她生病的经历,或者说完其中的某些她可以表达的部分以后,她只好这样评论道。
黑尔小姐纵声大笑起来,她的脸走了形。
乔利太太也露出得意的样子。
“她会怎么样啊?”她问,“在棚屋里,和她那几个孩子及丈夫待在一起——她丈夫怎么样?”
她是否遇到过伤心事?
“嗐,那个丈夫变化无常。有几次,还打过她呢。一次还打松了她的几颗牙齿。现在他坐监牢啦,你知道,因为酗酒的事。”
“咳,是啊,是这么个丈夫!”她只好补充一句。
她开始不安而怪诞地晃起头来,这使她的同伴感到相当的满足。
“那么多的邪恶,”发狂的黑尔小姐终于喊叫起来,“人们都忘记啦。”
“我是不会忘记的,”乔利太太断言道,“我们总离不开邪恶,在每天的报纸里,更不用说在后院啦。”
“我可是忘了,”黑尔小姐意识到这一点,“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啦。”
“可是,”乔利太太问,一边忙着用蛋清在做着好吃的,“为什么她不离开那个丈夫呢?”
“她认为和他留在一起是她的义务。再说,她还爱着他呢。”
黑尔小姐好不容易说出了那个令人惊叹的字眼。
“哪天我路过她那儿,一定给她出点主意。”
“你不敢!”黑尔小姐嚷道,意在保护某种脆弱的东西。“她这个人非常敏感。”她说。
“像挤出床单上的水一样,容易得很!”乔利太太反驳道。
这时,黑尔小姐在想可能最后谁都得听凭她的女管家的摆布。
“不管是谁,只要她有信仰,她就不可能不从她的信仰中得到安慰。”乔利太太肯定地说。
“差不多谁都相信乔利太太。”黑尔小姐紧跟上一句。
不过话说得软弱无力。乔利太太对于言谈颇有经验。她家里有一大队人马:三个女儿,还有女婿,更不用说那不可胜数的小孩子们了。
“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乔利太太脱口而出,“都不太习惯。我总是改变环境。”
黑尔小姐相信这话,不过也有些害怕了。
“弗拉克太太和我的看法一样,”乔利太太说,“我最近遇到的事都是让人难于理解和接受的。”
“弗拉克太太?”
“弗拉克太太是我的一个朋友。”乔利太太说着一边用筛子筛出了一层糖。“一个体面的女人,”她说,“是我在汽车上认识的。她也是不进教堂的。是个寡妇。”她补充说:“她丈夫原先是个瓦匠,很多年以前,他在巴兰纳格利镇上承包活儿的时候,从屋顶上跌下来摔死了。”
“我从没听说过弗拉克太太。”
“环境不同啊,”乔利太太若不是嘲弄,也很庄严地继续说道,“弗拉克太太住在米尔德里德街自己的房子里,环境很不错。考虑到她那当瓦匠的丈夫曾有过职业上的人脉,他们一定能把什么事儿都安排得停停当当。啊,我差一点忘说啦,弗拉克太太的父亲是个有钱的商店大老板,自然他一定要使自己的女儿生活得舒适了。”
“那是自然了。”黑尔小姐赞同地说。
料到自己将召来弗拉克太太的幻影,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名字只好带着不可言喻的神秘色彩保留下来。
的确,乔利太太此后也变得神秘起来。她不是出现在门口,就是出现在窗口,拉着窗帘,她有时也咳嗽,但咳嗽得特别小心。她的眼睛不是往下看着,就是往上看着。那是一对蓝色的眼睛。
“我在找烟灰缸呢,”她解释说,“当然,我那几个姑娘全都吸烟,烟灰缸该倒了。”
接着,她就走开了。她现在真是谨小慎微,沉默寡言。
她又回来了。
“你需要什么吗?”乔利太太问,或者说咕哝着。
“人能需要什么呢?”黑尔小姐常常心里纳闷。
“什么也不需要。”她只得实话实说了。
她又坐到了她的那把破旧而又实在的、心爱的椅子上了。
“有的人总是要这要那的,”乔利太太说,一边抚摸着椅子,“现在,我们所有的躺椅,都套上了热那亚[37]的天鹅绒。可是弗拉克太太——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个女人——却喜欢不起眼的东西。”
不过弗拉克太太的话题很快就转过去了。
“你需要什么?”乔利太太重复道。
黑尔小姐的脸在探索着某种可以接受的要求。
“不需要了。”她只好这么说,心中很是羞愧。
后来,有一次,乔利太太郑重地说:“有我封信。”
她跟着她的雇主走到外面的梯形花坛上。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几辆巨大的两轮云车在崎岖不平的天空中隆隆而过,驶向那绯红色的毁灭。
“我没见到你的信。”黑尔小姐答道。
乔利太太几乎没加犹豫。
“啊,”她说,“信在邮局里呢。我所有的信件总是寄到邮局的。你可以说,这是个原则问题。”
黑尔小姐在观察着一个甲虫在淤泥沉积的大瓮口上爬动的情景。此刻,她不希望别人扰乱她的心绪。
“那封信是阿普丝太太寄来的。”她继续说道,“是我最大的姑娘默尔写的。默尔对她妈妈特别偏爱,也许是她小的时候太娇生惯养了。不过后来,她的运气很好,找了个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当然喽,都在情理之中,她要求他干出番事业。那位阿普丝先生——干了那么多年,差不多也该退休了——他是海关上的一位行政官员。我不能说他的名声有多好,可工作离不了他也是事实。所以默尔能在家里和那机关的高级人员开怀畅饮,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也就不出奇了。我从来不相信自吹自擂的人,不过默尔办事就是漂亮。是啊,把人家灌醉了,还能多次受到书面表扬呢。”
黑尔小姐还在观察着她的甲虫。
“现在默尔写信来了,”女管家继续说道,“确切地说,她近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因为默尔从来就是个不好说的人。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自她父亲去世以后,她对她妈妈走的那条独立生活的道路一点也不满意,像那样生活,有多么凄惨啊。”
乔利太太注视着黑尔小姐。
“当然,要对她说什么就得把话说完,默尔这个人可是能发挥的。不过我也清楚我所处的地位。我属于总同情别人不幸的那种人。”
乔利太太注视着黑尔小姐。此时外边刮起了风,女管家不希望有风,她是那种走路很快的人。她还要到商店去哩。
“大家都是不幸的,不知你是否承认,”黑尔小姐说,一边帮了帮她的甲虫,“不过,不幸总是有补偿的。”
乔利太太吸了口气。她不愿意站在那讨厌的房前平台上,让狂风猛吹她的发网,还要受着那夜晚气味的威胁。
“假如一个女人能拿到正常的工钱,”她申诉道,“却还要寻找补偿,那就是运气不佳了。”
“让人怎么说呢!”黑尔小姐不无钦佩地大声说道,“我的父母就按钟点拿一般的工钱。可他们用不着说,谁都能特别快活地坐下来。坐在帐篷一类的东西里,你知道吗?外边还下着雨呢。”
“你父母真够可怜的!”乔利太太忍不住冲口而出。
听到这话,黑尔小姐心如刀绞。她的手指再也帮不了甲虫的忙了,便抽了回来。
“你为什么一定得唠叨我的父母呢?”
那大理石般的天空让人怆恨伤怀,惨怛于心,若还是坚硬的话,它那紫红色和玫瑰色的涂层一定会显出黑色和靛蓝色的花纹,那月亮是一块惨白的飞蛾化石。
“谁养育了他们?”乔利太太用笑声来对付那股邪风,“我总是考虑到某人的感情,特别是某人还目睹过那次非常奇特的死亡。”
黑尔小姐几乎变成了一块石头,矗在被忽视的大瓮和断掉一只手的有着中世纪风格的狄安娜[38]雕像之间。
“请让我安静些,好吗?”她恳求道。
“这是我一直想要说的话。”乔利太太坚持着。“谁也不能总受欺骗。别人就对我说过,”她说,“或者说,一个健康状况不佳但我必须与她交往的朋友曾向我提示过。”
黑尔小姐像一只褐色的青蛙在呼噜呼噜地一直喘着。并不是那不测事件而是那种暴露的方式,那种冲击方法令她毛骨悚然。
“而且,你也真这么想。”她咕噜着。
乔利太太本可以把她怀疑不健全的那个人吞噬掉。
“你以前不像是不能自立似的,”她提醒说,随着莞尔一笑,“如果我们不能自立,我们就很难把自己称作是澳大利亚人——我们能吗?我的那些女儿在急需时谁都可以自己修理保险丝、油漆房屋和干木匠活啊。”
乔利太太故意摆出一种不可争议的架势。
“也许。”黑尔小姐答道。
话既出了口,她仍将保持着一个不安稳的小姑娘的样子。她那微笑就像弯弯曲曲流淌在卵石上的涓涓溪水一般。
“这样,”乔利太太叹了口气,“就够了,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什么都不能静止不动,我们也不例外。”
接着,她吸了口气,好像顶住了一股风似的。
要不然,她会吓一大跳的。
“请放开我!”她嚷起来了,不过还是有所节制的。
“黑尔小姐!”她的声音更大了,“你把我的手腕子弄得好痛啊!”
可是,就黑尔小姐而言,她抵挡不住向她袭来的黑暗的邪风,假如她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到乔利太太的恐惧,那是由于她本人已让自己的恐惧吞没了的缘故;至少这一点使她暂时远离了自己。
对于乔利太太来说,黑夜像一把老虎钳子,朝她围拢过来,给了她与她良心上的毒蛇进行格斗的充分自由。于是,两个女人站在沙砾的房前平台上仔细地对此研讨起来。大概是风吹开了女管家的发网,她透过她那放着磷光的牙齿发出了嘶嘶声,或者说叫声。
一周之内有好几个下午,乔利太太都是戴好手套、帽子和面纱,便去了——确切地说,是出发向着撒尔沙帕里拉她朋友的住所挺进了。她登上山路,进入街道,尽管路途不远,但要把行走变成行军则相当不易了。铺石路上的响声有多么协调。乔利太太踏着、踢着,直到心满意足了。只见一辆汽车从盖满房屋的地区奔驰而过。人流恢复了,就像一团团牛肉和牛胃上蜂巢状的内壁喂养了灵魂,就像铁器触及了心房。于是,乔利太太又继续前进了,在绿树浓荫之下,踏上了米尔德里德大街,从“现金购物,自行运送”的招牌下,那拐角处的医生可随叫随到的地方,再走五分钟,便到了一个非常理想的住处了。乔利太太继续前进着,一边朝着一幢幢砖房窗口里的女人们不断地微笑着。她又平展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就准备到达了。
如果说弗拉克太太的砖房最为壮观,瓦也比别人的好,釉料也比别人的亮,那也许与她那故去的丈夫的职业人脉广泛有关。那里有一个“羯磨”[39]的字样,刻在搪瓷板上。考虑到那虚弱的身体,主人为了整洁下了很大的赌注。当然喽,她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几先令让他把院子里的草割掉。在这之前,她就促使过一个更老的人多多少少干了点这样的工作。另外,到了星期四,还有一个体格强壮的女人要来这里拔草,不过这样的安排不可能持续太久,这要视情况而定。
乔利太太喜欢弗拉克太太的那个门闩。她喜欢她那有着农村风味的带有篱笆护围的大门。她喜欢那象征着奥林奇派[40]胜利的篱笆。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摸了一把弗拉克太太砖房的表面,她马上战栗起来。那舒适便利的声音让她一头跌入嫉羡的洞穴之中。
至于弗拉克太太本人,她欢迎朋友时一般也不过“嗯”一声而已!
要不说,“哦,真没想到你能来!”
最多会说,“我没看日历,要不,会知道你来的”。
然而,乔利太太了解其中的全部意义。她也许会像一只猫,只不过她正在磨蹭着空气罢了。
有时,可以把弗拉克太太的脸色描绘得相当黄,但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张色调适中的淡黄色的软皮子。多少年来,她说自己一直受着胆汁紊乱之苦。她也是个胆结石的牺牲者,静脉也曲张了,更甭提她的心脏。要是不知道她是个寡妇,人们或许认为她已和她的心脏结为伉俪。但是,尽管有如此的纷扰和忠贞,她还要缓慢而明确地走动着,甚至连没到过的地方,她都对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的确,极少数缺乏尊重别人的人曾提出过弗拉克太太无所不在——在床底下,甚至在织物的绒毛里和尿罐中,但大多数人则尊重她的出现,以至于都不去询问她的由来。她的帽子太素净了,她的品评太实在了,轻率无理的语言根本没有,只有真理才推断得出来,她那宽厚而真切的牙齿足够给语言加重分量和威严。
在朋友面前,乔利太太缄口不语了。
她的朋友,这是个让人十分惊慌的称谓,假如也是不可思议的话。弗拉克太太将从用塑料水龙头喷嘴往奥林奇派胜利的篱笆上喷水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或者坐在长沙发上,在茶水的先知的蒸汽后面,只是看一看,然后便发出音来。
“可怜的人儿啊,”她开了口,“那个人咱俩都知道——不必说出名字——只靠着一块面包和几滴水,这几年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呀?而她的亲属日子过得都挺好,更不用说那些明摆着的有钱人了。为了他们的方便,在她母亲去世以后,他们确实送她到孤儿院去过。可是那个人两手紧紧地抱住栏杆,尖声地喊啊,叫啊的,所以他们又只好把她接了回来。那只是去看了看。我非常高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束缚,没有什么牵累,甚至住房也没有抵押。”
“啊,”乔利太太不得不声明了,“我是个母亲。”
弗拉克太太停顿一下,从司康饼上摘下一个无核小葡萄干,好像要狠狠地谴责它似的。
“我并不重视这一类的经验。”她一口咬定。
接着,她皱了皱眉,笑了笑,不过那笑声很微弱——必须记住她还是个病人——那笑声是从两片苍白的嘴唇缝里挤出来的。
好像淡黄色的酪干皮提醒了乔利太太,使她马上对自己的失礼感到内疚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她冲着破碎的面包屑紧接着说,“就是说我不打算提出什么看法。”然后,又问,“你真感到特别孤独吗?”
“是啊,亲爱的。”弗拉克太太叹了口气。
此刻,某种特殊微妙的事将要发生了,这绝不是经验之谈。
那怜悯的催化剂几乎要摧毁个性的外壳,让那两个实在的生命自由地没入和漂浮。在任何如此被动、毫无方向的状态中,思考必然无济于事,然而却很难由如此无情和弥漫的沉默中联想到一种精神历程。当她们继续坐着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将用她们相同的记忆的腐蠹物的颜色染透那个房间。微微的叹息声啸啸而出,那铺着威尔顿机织地毯[41]的地板也在闪闪发光。腹部的声音在辘辘流动,将要冲洗那本无瑕疵的镶面板。目光就像思想交流中弃而不用的辅助手段在相互抵制着。假如,与此同时,它们没有表示出绝对的互相勾结的话,那可能也是心灵之间理想的感情交流的结果吧。
通常都是乔利太太首先回到本题上来。某些影像将重新装备她那荡涤一空的记忆的心室。譬如她最喜欢的是放在弗拉克太太第二间卧室里的那个淡蓝色的塑料化妆台。
乔利太太的脸绷得紧紧的,充满了皱纹,好像一个粉里透蓝的鸭绒垫在遭受着石化的痛苦。
“也许你是孤独的,不过你有一个可爱的家。”可听见她在喃喃地说道。
“孤独和孤独不同。”弗拉克太太总这么回答。
她嫣然一笑。
那并不是悲惨的,她俩知道那不是悲惨的。她们都了解在她们希望的戏剧里最终可能会大团圆——如果她们希望的话。
由于茶水和满足能增进相互了解,能增强对自身能力的信心,人们只能设想两位谨慎而且有着爱好的女人双双拿出了刀,在较为软弱的凡人身上测试着它们的锋利程度。坐在由弹簧和不起眼的东西构成的世界上,她们可能举目观望,直视那些曾在那里辛劳过的别人的一间间小屋,在那里可以敲开像鸡蛋一样的一个个脑壳,可以阅读未曾写完的一封封书信,可以识破让有关人变成恐惧的源泉的奥秘。最后,那两个女人将会开口。她们开口的方式将像钢一样硬,但是她们的交互轮唱的赞美诗将永远像铜一般响。
“譬如请医生看病,”弗拉克太太可能说,“医生也是人啊!”
“这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乔利太太有责任提出异议。
“可是一定得考虑不要去请。”
“人们不是总能做到的。”
“常常做不到。乔利太太,我告诉你,在拐角住的那个医生给我打了一针——为了某些原因我得定期打针——他把我拉得非常近。‘有必要吗?’我问,当然是问自己了,‘只简单地打一针就得紧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叫医德吗?’他的呼吸热乎乎的,还有一股气味。唉,我这个人不会含沙射影,不过,我若是那样呼吸,公开以后,我可羞死啦。”
“咳,医生!想想看一个女人在某种情况下必须接受他们那手的检查!”
“嗬,检查!我从来没让他们检查过,我也不想让他们检查,不,根本不想!”
“当然还有女医生了。”
“啊,女医生!”
“你认为女医生也给男人们看病吗?”
“不知道,但是她们不给我看病,从没看过。我对女医生有自己的看法。”
乔利太太本想听下去,可礼节不允许她这样做。
“嗐,是啊。”弗拉克太太叹了口气,便不吱声了。
尽管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必须很快振作起精神来,但那也只不过是在两种姿态之间的一次停顿而已。这时,她们各自清了清嗓子,向着一个喜形于色的天真无邪的人皱眉头。乔利太太很快就明白了。
“星期四晚上,”弗拉克太太果真精神振作起来,“有人在美以美教[42]教堂外面见到凯利尔太太家的勒林三次。”
“在露天地里吗?”
“在草地上。”
“有人陪伴吗?”
“嗬,凯利尔太太家的勒林!”
“有个男人和她在一起吗?”
“有三个。三个不同的人。在那图片中间出出进进的。”
乔利太太忍俊不禁。
“姑娘总是如此啊,是不?”
“我希望不是这样。”弗位克太太说,她的两片苍白的嘴唇不时地转化成两条胶布。
“这样的姑娘应该避开她。不过当法律——啊,你在撒尔沙帕里拉又能指望什么呢?”
“你是说法律吗?”
“我不想涉及这个,”弗拉克太太答道,“除非警察的背带在那图片下面的那堆夹着稻米的紫苜宿里找到,名字用不褪色的墨水写下以后,所有权就不容否认了。”
“他可能把背带弄丢了。”
“他可能把背带弄丢了。”
“要不,是扔掉不要了。”
“要不,是扔掉不要了。皮革上崭新的价码标志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不,乔利太太,麦克法戈特警官的心太细了,不可能把他的东西丢在或扔在夹着稻米的紫苜宿里,除非他在那里的任务使他变得比平时轻率了。”
这时,乔利太太像鹅一样拖长声音叫了起来。她那粉里透蓝的面孔变成紫色的了。
“你知道什么?”她坐在那里嘶嘶地叫着,她知道得更多。
可是弗拉克太太两手交叉托着胳膊。她在握着她那黄色手肘的漂白了的顶端。
“我们不必老谈这个。”她说,或者说是在斥责。
因为弗拉克太太很容易意识到她的朋友一定有话要说。
那件事,实际上是在她到房前平台上走近她的女主人,并卷入那件令人不悦的纠葛的那天之后发生的。多么令人作呕!女管家简直不敢想了,但她可以不时地触摸一下自己的手腕。
当然喽,出访朋友,是那么爽快,那么令人兴奋,她完全有意要吐露出秘密,甚至做出了不起的决定。然而,最后她能吗?或者说,她愿意吗?
“赞那杜的那个人真可怜啊!”弗拉克太太开口说道,“我真为那个头脑简单的病人感到遗憾。”
“不过,对她来说,她也有好时候。”
“我得说,好时候也是多种多样的。”
“可是她有她自己的好时候,弗拉克太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时候。”
乔利太太的舌头沿着她那两片嘴唇之间活动得还不够快,她把她那透孔的手套拧成的团儿还不够紧。
弗拉克太太很快瞥了一眼,然后不快地提醒她的朋友:在那表皮的后面还有个人哪。
“当然了,我们也得想想自己。”弗拉克太太赞同地说。
“我们得想想自己呀。”
“还没毁掉呢!”
“不可能!”乔利太太笑道,“但是她也得担风险。像任何一个住在带屋顶的狗窝般的小矮房子里的姑娘一样,热浪动辄就噼噼啪啪地滚来,像剥豆,像豆荚过筛子,像给炉箅涂黑,像给炉箅涂黑。”
“你辛苦了吧,乔利太太?”
“辛苦,不,我只是记着一些事儿。”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就是辛苦。”弗拉克太太宣称道。
接着,她们稍坐了一会儿,再次体验了一下那分而又合的美妙过程。
时间到了,乔利太太那轻快而结实的身体站了起来,她的那副雅致的手套“啪”的一声合上了。
“好啦,”她说,“我在这儿很愉快,弗拉克太太,现在我该回到我那可怜的女人那里了。”
她用鼻子吸了吸气,笑眯眯的,紧接着又眨了眨眼。
此时,她的朋友变得最为庄严和郑重。这些传统的举动可能已经脱离了墙上的横饰带。
“假如你愿意,你可以坐这把椅子。”弗拉克太太说,一边把两个手指连同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放到那把装有布面的椅子的特别凸出的部位上。
乔利太太连看都没看一眼,更不用说评论了。不过,其中的含意可想而知。
“以前,是那个人,他喝完早茶,就坐在这里。”这次弗拉克太太扯得太远了,以至于吐露了秘密,“他喜欢舒适,喜欢早上喝点茶。除了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以外,别人还从来没用过这把椅子呢。”
然而,乔利太太变得不安起来,她很难说出什么。她的嘴,她的举动完全走了样儿。这两位主人可能一直在竞争着附带的条件。
她只好接着说:“我在盼着一封信呢,它能直接回答我将来的问题。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封信吗?”
“只有那个人她自己才知道呢。”弗拉克太太一边说,一边微笑着。
逆来顺受、心力交瘁的乔利太太恭顺而嘉许地抬着头,随着人家沿大厅往前走去,经过了“带着狗的两个小公主”和“一只警犬”,那是弗拉克太太早先亲手用羊毛做的小摆设儿,还曾等着她那已故的丈夫提意见呢。
两个女人在分手时很少再谈过多的话,除非简单地预测一下天是否下雨。很快,乔利太太便走到大街上。她还是那样乖巧地晃着头,就像一个圣餐接受者从圣坛上走下来,意识到所有房屋的所有窗口里的所有女人都在注意着自己那忏悔后罪过已被赦免了的兴奋状态。因此,毫无疑问,友谊的确纯洁了。
她一直在赞那杜,可是,不再多提弗拉克太太了,黑尔小姐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在特别像金属发出的某种光亮里,在一丛丛参差不齐的耐旱的月桂树后面的房角里,干枯迫使蓖麻钻透了纸板伸到楼梯平台上。那里的壁纸贴在摇摇晃晃的褐色的垂花饰上,或者从墙上分离出又长又软的一大张,这也是弗拉克太太最爱管的闲事。
后来,黑尔小姐开始害怕了,不仅怕她的同伴和女管家,也怕她那拿不准的资产的流失,更为严重的是她担心她的财产的安全。通过乔利太太的引介,到此时她已经结识了弗拉克太太,她也暗暗地陷入了真正的石头的爆裂声中。有时,赞那杜的主人从她那疙疙瘩瘩的床上醒来,便侧耳聆听那轰隆声。要不,那可是由于大量钝态尘埃的下陷所造成的沉闷而巨大的声响?
哪一种不测都会使黑尔小姐感到惧怕。
一天夜晚,她打起嗝儿来,赞那杜那几个大理石大厅里也同时苦恼地回荡着打嗝声。在她到处徘徊的时候,她的一只胳膊和手肘轻轻地触到了玻璃器物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哗啦一声客厅的某处闪亮了一下。
“你到底要干什么,傻姑娘?”乔利太太叫道,“难道我就不能离开你两分钟吗?”
她已经来了,乔利太太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眼前,此时从上方看来,好像她那派遣的鞋底儿在噼噼啪啪地击打着大理石。她拿着一盏灯笼好似一束鲜花在黑暗中飞舞。乔利太太终于拿起了那束黄花站到客厅里。
“没有人再信任你了,你知道。”可靠的女管家在发现那只银光壶的闪亮的碎片之后说道。
“难道这些东西不是我的?”主人激将了一下。
“啊,是啊,”女管家笑着说,“不错,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没有人想从我手里把它们夺走吧?”
“不会的,到你把它们全都砸得粉碎时,情况就不然了。家,看起来也是一样的。那么你该怎么办?是到外面披针叶南美松底下去露宿,然后再数一数雨滴有多少吗?”
“我总是打嗝儿”,黑尔小姐说,“确切地说,过去打,现在我改了这个毛病。”
乔利太太的那束小黄花晃动了一下。
“那会使你大吃一惊的。你把烂铁、旧罐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到所有假装打嗝儿人的身上,你会延年益寿,发财致富的。”
黑暗在乔利太太欢快地攻击下蹒跚地退却着。尽管黑尔小姐打嗝儿的病好了,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在患着病。
“乔利太太,”她说,“你的朋友……”
那个令人生畏的字眼犹如雷电在轰鸣。
可是乔利太太那坚硬如铁的紧身胸衣里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此时,她已经弯下腰在收拾那银光壶的碎片。她把地上的碎片扫到一起。碎片响起了冷冰冰的乐声。也可能她没有听到那个字眼。如果女管家听到了,黑尔小姐将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了。
尽管弗拉克太太到处都去,但别人对她还是摸不透的。
这时,乔利太太直了直腰。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黑尔小姐问。
那女人站在那里。好像她发现了自己的嘴唇肿大了似的,令人困窘。
“我是说,在黑暗中。”黑尔小姐解释道。
“刚才你就在这儿,对不?”此时,乔利太太的声音在铿锵作响,“打嗝儿了吧?早就打啦,早就打啦。”
她好像被人惹恼了似的。
“啊,是啊,”黑尔小姐说,“我还要打嗝儿的。如果允许的话。我还要关上百叶窗。我都把月亮忘了。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静静地坐上一会儿。”
很快,有几道月光射进屋里,她在月光中晃动着,甚至在乔利太太走了半天之后,她还继续在晃动。因为那段时间比她预料的要长得多,那位游荡者一直在漂浮着,却没有沉没,而且通过对心意的特殊安排,她总能避免撞到黑暗的岸边。其他的姿态在威胁着她,尽管有的最终会分解成美好的,但是有的她也能不假思索地辨认出是罪恶的。在朦胧的寂静中,那两个女人——折磨她的罪魁祸首——垂下了她们的头发,用头巾蒙上了她们的脸。她们在窃窃私语。总之,她认为她是不能辨清她们的动机的,除非让她看到她们的脸。
天快亮了,乔利太太用她那冰冷的双手划着崭新而扭曲的船桨出现了。当她轻轻地划动那气愤的小船时,露珠从船上所有的突起部位显而易见地跌落下来。
“你一定恨我了。”黑尔小姐说,一面亲眼观察着邪恶。
那位援救者的脸在愤激地抽动着。那张嘴已经老掉牙了,而且早该宣布它的清白,不过词儿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怒冲冲地闪烁出来的。
“我只是在考虑你的健康,”乔利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在某种意义上,我有责任,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来承担它。”
这么说,善恶不分了,黑尔小姐懂这个。
“可是你还没有充分享受到折磨我的乐趣啊。”她动情地说。
“我不想浪费气力去和蠢汉路易争吵。”乔利太太答道,把过错归罪于楼梯了。
早饭时,她们谁都好像没有事儿了。那是个清新的早晨,在黑尔小姐看来,好像灯也在放着光。她本人可谓知识渊博,放射着各种各样的发现的火光。
“我懂,”她说,一边吃着炸土豆片,“我担心在赞那杜的问题上,我是错的。如果将来有人从我这里把它抢走,我倒不怕,因为我的经验还会留下来。”
“经验!”乔利太太嚷道,“你有什么经验?”
“好多年了,这里一来人我就钻到桌子底下坐着,见过好多事儿呢。”
“在一幢大房子里,通常都要发生好多事儿的,可是只有仆人才能看到。你那时坐的椅垫就是你爸爸、妈妈早先坐过的。”
“过去我是仆人中的仆人。我是个非常丑的小姑娘。女仆总愿意把她们的信读给我听,在她们眼里,我差不多和没存在一样,有时她们还让我给她们取东西,特别是她们戴上桃红色的大帽子要出去会朋友的时候。”
听到这番无聊的话,乔利太太喘了口气。
“最好把你的炸土豆片吃完。”她建议道。
“不过,那种经验我不想说出口。譬如水吧,如果你单独和它在一起,时间长了你也会变成水的,你就进到水里去啦。”
乔利太太站起来,把陶器盘子顺手一扔,扔进洗涤槽里。那几个盘子重重地跌落下来,十分危险,但不知怎么,却没有摔碎。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贡献,”黑尔小姐仍说道,“我还得继续发现。也许会有人告诉我的,同时教给我准确地区分善与恶。”
仍然在吃着东西的乔利太太的那张脸变成一连串的团块儿了。显然,她不打算回答,这不单单是因为她嘴里塞满了东西。
“就我所知,赞那杜本身就是罪恶的,可是,我还不能不爱它。”
“行啦!”乔利太太叫道,一面在看着一直在制造麻烦的剩余的干面包片。
“像制造塑料的某些东西,”黑尔小姐补充道,“塑料真坏,真坏!”
此时,她的确感到强壮多了,可是乔利太太对此却很厌恶。
紧接着,那位探索者走到户外,她的认识使她暂时坚定起来。当然喽,她也觉察到她那有着忧愁范围的缺点,和往常一样,那总是在她的手指尖上隐隐作痛。
很自然,并且很快又变得明显的是,乔利太太在准备着什么,或者准备遭受一系列的折磨,因为她在日子上面做了记号。这位女管家在她从一个杂货商那里买来补缺的日历前面足足站了好几分钟,至于黑尔小姐本人,她从来没有想过时间,更不用说日期了。
“谁会想到我在这里的时间竟会这么长。”一次,女管家大声说道。
“我是应该想到的!”黑尔小姐笑着说,“但是那仍然让人吃惊。”
“这是因为我有良心。”乔利太太暗示道。
“我也敢这么说。”黑尔小姐答道。
“我在等待着指导呢。”
“如果可能,我会指导你的。”黑尔小姐十分认真地说。
“可不要对别人说啊。”
接着,乔利太太便搅起灰尘来了,她经常这么干——这也是良心所迫——而这一举动将会一无所获。
“你知道,”黑尔小姐说,“我认为我现在身体壮实多了,要是你想到朋友那儿去,也没事儿。”
乔利太太咕哝着。
友谊,她说,有时包含着冒险。
“友谊是两把尖刀,”黑尔小姐说,“当相互摩擦时,就都能锋利起来。不过,常常有一把是会脱手的,结果,一个拇指就被割掉了。”
听到这话,乔利太太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她把餐厅的一面窗帘撕了下来,而黑尔小姐也不再介意了。她觉得此时自己占了上风。或者,是否可以说,她也抑制了某种有时本可控制的罪恶的东西?这是做人的本分。此时,她带着怀旧的感情回想起有时她把自己与树木、灌丛、无生命的东西等同起来,或者在思想上加入动物行列的情景,她在这方面的愿望是明确而又真诚的。
沮丧的,也许也受到开导的她,对于乔利太太恢复自己尊严的做法毫不惊讶。
一天早晨,由于时间尚早而显得相当清新,女管家趁机走到庭园里,开始跺起脚来,为了使听者高兴,她跺得很用力,跺了好长时间。那位听者正站在厨房旁边的小贮藏室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散发着一种苹果的香味儿,有时还能听到老鼠在吱吱地叫,而且还总有那种破碎的光柱从一个陈旧的、鼓出来的藤料遮光帘上投下来。若搁平时,她能够心情平静了;可是这一次,当她听到庭园里含糊不清的活动声响时,她的心便激烈地跳动起来。终于,她听清了那是铁铲摩擦石头的声音。于是,她冲向进而跌在那漫长的铺路石上的那短而陡的台阶下。她经过了一潭散着臭味儿的死水,笨拙而羞惭地来到了通向庭园的门口。
“啊,”她立即喊道,“你把它铲死啦!”
她残存下来的那点声音残酷地挫磨着她的喉咙,使得早晨傲慢的空气也为之一惊。
“我会解释的!”乔利太太脱口而出。
此时,她完全不该来到庭园,她自己也明白。她的头发脱离了原来的位置,变成了一条条发辫;她的考究的衣服也走了形。可是这环境的异常连同她自己那受到鼓舞的勇气却使她能够欣赏这种位置上的错乱。她的微笑本来看上去应该是凶狠的,而此刻,当她俯首凝视那铁铲的时候,却是娴雅而无辜的。
大概是条蛇吧,它那一分为二的身子还在抽动着。
“你把它铲死啦!”黑尔小姐悲愤地抗议道,“过去,我总是放点牛奶给它,它就喝了。有时它还让我站在它的跟前,可是我从没赢得它的信任。是我本身的问题。”
她气喘吁吁地说着。
“你果然把那条蛇杀害了。”
“这不叫杀害,”乔利太太说,一边撑着铁铲,“这叫为民除害!除掉点坏的东西。”
“啥叫坏的东西,谁规定的?”黑尔小姐问。
至少她获得了力量去承受所发生的一切。在那庭园里——还发生过那么多其他的事儿:她那只可怜的羊的牺牲,更不用说她父亲那难于启齿的下场了。
她弯下腰捡起那蛇的柔软的碎身。
乔利太太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声喊叫起来:“它会咬你的!”她叫道:“听说断开的蛇也能咬人啊。”
黑尔小姐那长着雀斑的可怕的双手看来有多么幼稚可笑。
乔利太太开始笑了起来,先是哧哧地笑,后来又咯咯地笑了。
“我多勇敢!”她扑哧一笑,“我是怎么干的,你看见了吗?”
乔利太太并没有注意去看她的雇主是怎样处置那条死蛇的,胜利耗尽了她的力气。不过,她几乎马上又绷起了脸。
乔利太太绷了好几天的脸,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位体面的女人和母亲了,直到引起了黑尔小姐的提问:“埃尔玛相信塑料吗?”
或者她会恳求道:“告诉我,乔利太太,默尔是什么时候把海关的高级官员灌醉的,让那奶油调味白汁[43]都烧煳了。”
她可真感兴趣,她一定喜欢看那些官员在工作时间坐在他们那漆得油光的桌子旁喝奶茶了。
要不,她会问:“你从来没对我说过——阿普丝先生留小胡子吗?”
要不:“不知道我遇见司炉会不会害怕?”
乔利太太是不会回答的,因为她正在生气,而黑尔小姐对于自己与人的残酷的竞争能力并不感到完全羞耻。
“若说坏就得是我了。”她半响不响地叹息了一下。
那宅第里一直回荡着声响。当女人忘记关百叶窗的时候,风就直接从外边吹进来。那些日子,百叶窗总是开着的,结果树叶刮了一地。一次,在餐桌中央的饰架上还发现了野餐者的——要么是跑生意人用的一块餐纸。若不是因为黑尔小姐那记忆力像立体镜似的一闪而过,她一定会吃惊和苦恼的。
乔利太太说:“我哪能管得了这么多事儿。”
至于那刮来的纸张,可以把它卷成一个团儿——这一点黑尔小姐做了——然后再扔到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很显然,好像总要发生什么事儿似的,乔利太太一直在等待着神的启示,而黑尔小姐则在等待着解释。等待的,人们所等待的东西通常都是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出现的。
就女管家而言,可能仍然缺乏那种动摇她宗教信仰的物质信条,因此引起了耽搁。她过去一直保留的那几堆紫砖是否和赞那杜的石头一样易于崩溃?那是一个庞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炸弹,以至于有条理的头脑是无法收容的。她摈除了在她身上的那种可能性。可是炸弹是不可信的,除非它们真的落下来。不论乔利太太在她信仰的颤动的面纱背后是否对此怀疑,她都将翻开她的祈祷书,轻慢地寻找某些她可能已经忽略的祈祷词。她甚至想祈求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灵魂保佑,直到记起了他们告别时的某些姿态:一根卡住不动的眉毛,那张永远咬着最后一个词儿的嘴,好像一块石头。然后,她停下来。她的心口又发热了。有时,她的假牙一连好几个早晨都得泡在平底玻璃杯里。
不过,乔利太太烦恼的真正原因当然还是她的雇主。一旦认清了这一点,黑尔小姐就得受苦了。
女管家在房子里到处走动着,一边故意哼着小曲。那些过去她从没开过的房门,此时她也试着去开了。她还爬上了由紫石英玻璃造的小圆屋顶。她发现屋顶底下空气沉闷,还散落着不少啃过的鸡骨头。她总在衣橱里摸摸索索的;她的手在穿过林立的长外衣时,那冰冷的金属珠子像下毛毛雨似的撒落到她的手背上;那做窝老鼠视而不见的卷曲的羽毛和漂积的绒毛呛得她鼻孔难受。需要时,她便强行打开锁,琢磨一下塞在抽屉里的信件,可是她能发现的只不过是些文字罢了。
由于缺乏真枪实弹或吹毛利刃、形似冷酷无情的尖刀之类的真正武器,她确实绝望了。这样一些衰退了的豪华的地道不可能只通向清白而空荡的竞技场。面对这种最根本的怀疑,一天,乔利太太站到了那张有着镶嵌装饰的桌子旁,她突然发现了桌子上的那把顶端装有火烈鸟羽毛的扇子,那是一位美国商人在阿斯旺旅馆里送的一件礼物——它可能总放在那里。可是她的偏见使她忽略了这一点。乔利太太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扇子,那可怜的东西,上面的龟甲已经断裂,羊皮纸已经破烂,那羽毛本身由于年深日久已失去了光泽。她站在那里,扇子半开半合着,像她的思想一样。
这时候,黑尔小姐也竟然有所领悟了。
黑尔小姐戴着她那不朽的柳条帽在门口出现了。乔利太太发现黑尔小姐的那把扇子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母亲与孩子的关系与其说是热爱不如说是一种责任。不过此时,做女儿的认为那把扇子好像一个可以依赖的合页,可以无休无止地张开。
“我希望你把它放下来,”她建议道,“它那么旧,很容易弄碎的。”
“这把扇子真可爱。”乔利太太傻笑着说。
由于她那半开半合的思想,她看来一半像魔鬼,一半像姑娘。
“拿着它参加舞会去。”她补充说。
她想起了她还给过那些耀眼地旋转着跳舞的人们好几次成盘的冰呢。
“真的,我请你放下它。”黑尔小姐不怀希望地恳求道。
“他们怎么能穿着天鹅绒的衣服跳舞呢。”乔利太太笑道,“到后来蛾子都飞进去了。成宿地跳,通宵达旦地跳。”
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乔利太太开始跳起舞来,起初跳得很慢,在赞那杜客厅的地板上实验性地滑动着她那实用的劳动鞋。她的脸也在实验着表情,胳膊和身体试验着姿势。可是勇气,或者说,充沛的精力占了上风。她面颊上的肌肉不再抽动了。她的嘴固定在一个着了迷的淡蓝色瓷器般的微笑上。她滑动着,摩擦着,当然喽,也吱吱嘎嘎地响着——在那样一个乌龟壳里,也只好如此,可是也推着她向前走去。这是她本人或她的雇主单方面力所不及和控制不了的。
她那个雇主啊!想到这儿总使她发笑。此刻越发如此了。她滑动着,摩擦着,滑出了客厅,溜进了餐厅。甚至还旋转着。
乔利太太往后仰着头,紧绷着喉咙,笑声从喉咙里升起了,像一团团硬块射了出来。
“在舞会上!在舞会上!”乔利太太唱着。
嗓子变哑了。旋转着,咳喘着。尘土扬起了。
“不管你怎么想刺痛我的心,没用的,”黑尔小姐叫道,“我不看。”
可是她跟在后面——谁能引导她呢?——戴着她那顶柳条帽。她用她那短而粗的两条腿在连转带滚地动着,东倒西歪地走着。
“所有的小伙子都永远坚持,”乔利太太颂扬说,“要和赞那杜的女儿跳舞的。”
与此同时,她用扇子和眼睛做了一个动作,那眼睛变得太幼稚了,还不能求得别人的同情:那是一双未来的母亲们的那种蓝眼睛。
“所有的小伙子,留胡子的和不留胡子的都是一样。”她的尖叫声有多么刺耳啊。“还有那些慢腾腾的表兄弟们!”
“啊呀!”黑尔小姐气喘吁吁地叫道。
一团火烈鸟的羽毛从扇子上飞了出来。
黑尔小姐跟着。要不,是领着?不管怎样,她转动了,也啜泣了。
尽管那舞蹈图案,曲折迂回,穿过房间和前室,沿楼道,过楼台,串到危险的楼梯上,但却能使人直接联想到过去。它是用印花布装饰了,用红粉涂抹了,好像从没有如此的奇异。当黑尔小姐跟随着——或者说带领着——乔利太太跳着舞的时候,有时会出现一个舞伴胸部的造型,有时一把涂金椅也被迫跳出了一个蹒跚的舞步。所有跳华尔兹舞的人全来赞那杜了:丰满的胸脯、小巧玲珑的美人、珊瑚色及掺了水的墨水颜色的血管、白垩色的面颊、曲扭的耷拉脸,有身份的男人们、女人们。在乔利太太做着那杀伤性的表演时,那黑漆皮从来没有如此地痛过。悉尼的音乐从来没有在枝形吊灯之下如此嘹亮地演奏过。谈话也从来没有如此深长地切开过伤口。
拖着脚跳着,慌乱地跳着,转动地跳着,跳舞的人随时都有被栏杆绊倒的危险。黑尔小姐抬着头,乔利太太屏着气。尽管有些舞姿在缺乏气氛和音乐的情况下冒着生命的危险跳起来也很迷人,但女主人还是喜欢看一步舞[44]。当那些勤奋而阴郁的颀长的美人们踏着咚嚓嚓的步点向前推进时,对她们来说,那就更亲切了。
在那些庞大的、不洁的、明亮的房间里,在镜子和记忆中,那却是非常凄惨的。
黑尔小姐只好真的提出抗议了。
“停!请停下来!”她叫道,控制她行动的弦乐器演奏员同情地举起了她的手。
接着,跳舞者停下了。乔利太太停下了。“谢谢,”黑尔小姐气吁吁地说,“我真是想不到一天之中会经历这么多事儿。”
她那像蜡烛熄灭器一样的沉甸甸的帽子几乎把她给熄灭了。
乔利太太吃了一惊,若不是喘不过气来,她免不了又要指摘一番。
“你领着我跳了这么个舞,”她说,“这会把咱俩的脖子都弄断的,不过我不想批评什么,我不能这么干,因为我知道有时你不能完全控制自己。正是这样。”
“完全控制自己?”黑尔小姐问。
问的声音是那么轻。
女管家不知道是否扯得过火了,因此决定再试探试探。这是个机会。
“你不会记着站在房前平台上的那天晚上了,”乔利太太匆匆地说,“或者说,当时你说的什么,做的什么,那么冷你怎么还出去呢?”
“哪个站在房前平台上的晚上?”黑尔小姐问。
声音轻轻的。
“别指望我能说出日期来。”乔利太太猛地咬住了牙齿,“或者引用精确的词句。不过我在手腕上做了记号,保存了好几天呢。”
“我伤了你的心啦?”
“说得对!假如不是你很快走过去了,那就糟啦。”
“我什么也记不住了。”
“当时就像病情发作似的。”
一种起伏着的恐怖好像要把黑尔小姐淹没了。
“我什么也没对你说过吗?”她不得不问,“啥重要的事都没说过?”
“那要看啥事儿算是重要的了。”
“告诉我。”黑尔小姐命令道。
乔利太太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乔利太太。”女主人坚持着。
这时,乔利太太改变了策略,一部分是因为致命一击[45]迫在眉睫,一部分是因为她有点害怕了。
“那是关于战车的事。”
她插嘴说,也不怕妨碍她观察结果了。
“别对我撒谎!”黑尔小姐喊道。
“真理总是可信的,别人叫它谎话也没用。”乔利太太扬扬得意地回答说。
“你是个邪恶的坏女人!”黑尔小姐骂道,“我知道!我全知道!”
“谁不邪恶,谁不坏,等着日落时的战车,好像它们是出租汽车似的。”
“啊,你真坏,真坏。”黑尔小姐肯定地说。
“你是个病人,我真傻没给你请医生,不过,噢,没请是出于尊重你的感情。”
“你不能去请医生,不能,决不能!”
“我要离开这儿了,”乔利太太说,“离开的时间较长。”
“你想干啥就干啥,那会更糟的。”
“你知道我想些啥?”
“只知道你对我说过的。”
乔利太太要解放她那几把就能脱下来的围裙是有些困难的。
“如果我们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就好啦。”她嗫嚅着。
黑尔小姐不能承认有那种可能性,她正在遥远的幽深处翻找着自己所要选择的某种证据。
“我到底说了什么?”她哄着问道,“那天晚上。在房前平台上。”
可是乔利太太绷着脸。
假如不是黑尔小姐那么疲倦,她可能会更加惊慌。有个大蜜蜂在嗡嗡地叫着,正在门口筑巢。像往常那样女管家又不见踪影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一个飞沙走石的荒漠可能不比大蜜蜂的叫声所暗示的更空寂些。
然而,那是春天的一个草木茂盛、争荣竞秀的早晨。眼下的世界好像就存在于野草之下。那光亮不再是由太阳撒下的纯正的金黄色的光了,而且直接由草里冒出来的水汽蒙蒙的淡淡的黄绿色的光。当黑尔小姐走进那绿色的广袤之中,野草的箭头刺伤了她;她是众矢之的,当然,她曾有过比这还坏的经历。于是,她继续向前走去。
她走下去,穿过那好战的、锋利的、噼里啪啦的野草,穿过一块块阴影地带。软绵绵的、死气沉沉的刈下来的一行行野草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散发着臭味。她走到过去曾是果园的地方,她好像多年没到过那里似的。尽管那里荒芜了,但却一直自我陶醉着。那野性十足的树木间的争斗炫示出一种,忠于由蓓蕾间或点缀起来的,美的崭新的光泽。
还有一棵李子树,大得罕见。
显然那一年,它长得最为壮观。那覆盖着的白花挑逗着野草,把色彩送回天空。而且太阳也倚仗自己的权势回来了,给那棵大树挂上了一面熠熠闪光的旗帜。
黑尔小姐穿过散发着麝香味的野草往前走着。她可能在自己的波涛里不停地游泳,游到了她的树木的岛屿上。这时,她伸开双手,她不再祈求别人的援救了,却得到了别人的赞扬。
他从树枝底下走出来,看来他刚才一直在那里坐着。
“啊。”她说,一面在齐膝深的波浪般的草丛里停下脚。
他在树旁站立着等着她,可是她没有看到。
“我来了,”那男人说,“看到了这棵树。”
“是啊,”她说,“这树是我的。可爱吗?我好多年都没注意它了。”
她在轻微地发着幸福和赞美的咕哝声。
那人好像也在赞美,至少没有反感。
这是令人鼓舞的。
她注意到那个人又丑又怪。
“请坐在树荫下,”她问,“欣赏一下这棵树好吗?”
她得到了温暖和光明的充分的满足,他是否会拒绝,她也不在乎了,她已经习惯于别人的拒绝了。
不过那个人并没有拒绝。
“我叫希梅尔法布。”他的发音准确但奇特。
“啊,是吗?”她问。
他们同时弯下了腰,开始整理起树枝了,他们将用树枝造出一顶遮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