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Chapter 094 午夜的盛宴
从天桥穿过艺术学院楼和外语学院楼,两人来到实验大楼。
一路上偷袭的蜘蛛不计其数,有几次两人险些一头撞进蜘蛛的陷阱中。最惊险的一次是楼梯突然崩塌断裂,林觉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掉了下去,下面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他的四肢都被黏性极强的蛛丝粘住了,完全动弹不得,而几米外的蛛网上蹲守着一只虎视眈眈的大蜘蛛!
幸好宋寒章反应极快地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几刀解决了那只蜘蛛,这才没让林觉命丧蛛口。
来到实验大楼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整栋大楼里静悄悄的,光源就只剩下了墙面上的紧急通道的标志。耳边时不时响起昆虫轻微的爬行声,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现在该往哪里走?”林觉问宋寒章。
宋寒章正在努力拨开窗外的遮挡视线的藤蔓,准备观察广场上的情形,听到林觉问他就回答说:“单凉很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但是另外三人肯定还在这栋大楼,慢慢找吧。”
林觉完全不知道这个推论是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单凉会离开?”
宋寒章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在体育馆那里,他为什么会突然跌倒?”
林觉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单凉一行人正被行军蚁追击,单凉不小心被林炜的砍刀绊倒,差点被蚂蚁大军吞没,但是申屠鸿没有放弃他,折回去将他拉了出来。
“你是说,当时单凉是故意摔倒的?”林觉思忖道。
“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一般来说我不提倡给人做有罪推定,但是如果先将单凉视作一个敌人,再去逆向推敲他的行为的话,就很容易猜出他的目的。在体育馆故意摔倒,在木桥那里他放水让行军蚁突破防线,再结合他在广场上隐瞒自己真实奖励的行为,我猜他肯定是有所倚仗,并不害怕虫子的攻击。”
林觉苦笑了一下:“一般人也不敢这么作死。”
“他拿到奖励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是个罐装的东西,他把奖励放进了背包,等到跟我们介绍的时候又拿了出来,是一罐杀虫剂。虽然形状很像,但是东西应该已经被他掉包了。他真正的奖励,应该是某种能隐藏他气息,或者让虫类不主动攻击他的喷剂。而他的目的应该是想脱离队伍,要是能顺带弄死几个人那就更好了。”宋寒章说。
“可是要脱离队伍的话,一开始他为什么还要加入队伍呢?”林觉疑惑地问道。
“这也是我的困惑之一,也许一开始他是在收集情报,外加观察其他人,等到一定时候他就会脱离队伍,毕竟在一个队伍里人多眼杂,有些小动作不好下手,也不方便布置。”
“难道他真的是犹大?”林觉皱眉道。
“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但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算了,先找到申屠他们吧。”
“一间间找过去吗?”林觉苦着脸问。
“不用,推测一下他们的行动就行。不可能留在一层,那离外面的蜘蛛太近了,他们应该会选择往上跑,但是为了防止被蚂蚁包围,他们至少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有天桥的二楼和四楼了。”
林觉点点头:“那我们赶紧吧。”
宋寒章透过被拨开的藤蔓看着广场上的动静,林觉也凑上前去看了一眼,不由瞪大了眼睛。
广场已经完全看不出一小时前的模样了,整个广场像是巨大的蜘蛛巢穴,密密麻麻的白色丝网纵横交叠,缠绕在每一棵树上,每一栋大楼上,每一寸土地都被蛛网占领!
大大小小的蜘蛛正在不停地同行军蚁们作战。
蚂蚁在蛛网上奋战,用蚁酸喷射靠近的蜘蛛,用口器撕咬,用虫足挣扎,大量蚂蚁被蜘蛛丝包裹成白色的茧,被蜘蛛们运往巨网的中心。
而在广场中心的喷泉里,还依稀看得出有那么一个建筑物存在。一只体型庞大到骇人的蜘蛛盘踞在那里,像是蚁后一样不断产卵,卵则不断孵化,蚂蚁成为它生育时的粮食,它不断产出蜘蛛,更多更多的蜘蛛。
这是虫类之间的异常惨烈的战斗,身为人类的他们甚至没有插手的资格。
“看起来是蜘蛛占优势啊。”林觉喃喃地说。
“只是一时而已,蜘蛛的弱点太明显,繁衍完全依靠中心的那只雌蛛,只要有蚂蚁杀死雌蛛,整个战局都会逆转。而蚂蚁的老巢却在很远的时钟广场,只要有源源不断的蚂蚁从那里孵化,它们就不会后继无力。”
“那倒也是。”林觉赞同地点头。
突然,上面的楼层传来巨大的玻璃碎裂声,像是有人在用椅子猛砸玻璃。
“四楼,有人在砸天桥封锁的玻璃门!”宋寒章立刻下了判断。
两人向四层跑去,天桥的玻璃门果然被砸碎了,作为凶器的椅子还被丢在一旁。
上一轮宋寒章就是这么砸开二层天桥的玻璃门的,幸好这一轮他准备了万、能、钥、匙,省得一路砸玻璃过来。
林觉想起那一晚黎明前惨烈的战斗状况,至今心有余悸。
宋寒章皱着眉看着地上的椅子,低声说:“小心,这里绝对发生了什么,不然不会有人这么匆忙逃走。”
林觉握紧了手上的长、枪,凝重地环顾着四周。
两人一左一右地检查每一间教室,教室里漆黑一片,一点光线也没有,林觉不得不掏出手电筒来。
被手电筒的光扫到,小蜘蛛们纷纷逃入黑暗的角落,但是那些大型的蜘蛛却有恃无恐,甚至会慢吞吞地向他爬来。
如果有准备的话,蜘蛛并不会对他造成多少困扰,麻烦的是那些蜘蛛们的陷阱和偷袭。
最后只剩下大阶梯教室了。林觉和宋寒章齐齐站在门外,久久没人动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林觉拧开门把手。
木门发出“咯吱”一声,黑暗的大教室被手电筒的光照亮。
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蜘蛛丝将整个房间占领了,小蜘蛛们快速地从光照的范围内消失,躲入角落的阴生植物背后,或是墙体的缝隙中。
“盘丝洞吗?”林觉小声嘟哝了一下,跨入这个房间中。
这个教室太大,很多地方不能一眼看到,加上阻碍视线的蜘蛛丝,他必须确认一下被遮挡的地方是否藏匿着什么。
蛛网像是帘幕一样从屋顶垂落下来,交织成错综复杂的结构,并不像常见的蜘蛛网那么规则,反而更像是一大团白色的霉变物质。角落里还有两只蜘蛛的尸体,不知是被谁杀死的。
林觉不耐烦地用左手的砍刀搅拌着这些蛛丝,直到把它们都扯散。
“笃笃”的敲击声从蛛网的深处传来,林觉的脊背一下子挺得笔直,右手握紧长、枪。
“学长,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林觉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宋寒章,怀疑是自己的幻听。
“你右前方的墙角。”宋寒章检查着地上明显是刚死不久的蜘蛛尸体说道。
林觉顿时有了信心,左手的砍刀更加努力地拨开蜘蛛网。
“笃笃”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还夹杂着某种微妙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包裹着棉布的东西撞在木头上。
周围的桌椅密集,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蛛网,课桌和课桌之间也尽是蜘蛛丝,纵横交错的蛛丝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显得影影绰绰,斑驳的阴影总让人怀疑那深藏着什么骇人的怪物。植物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还有奇形怪状的蘑菇,在微弱的光线下露出形状狰狞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它在靠近,越来越近。
林觉相信自己的直觉,可是眼睛却完全无法捕捉到任何可疑的生物。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一种焦躁的感觉充斥在胸口,林觉几乎想要后退了。
“林觉,趴下!”宋寒章猛地大喊一声。
林觉下意识地卧倒,脚边的蛛丝糊满了他整张脸。头顶有锐器带来的疾风,然后是刺入□□的声音。
林觉一抹脸上的蛛丝,猛地翻过身。
——好近!
蜘蛛撑开八条腿停在两张课桌中间,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林觉,肥硕而长满奇异斑纹的腹部微微抽搐着,像是一张狰狞的鬼面。
——没有伤到?那刚才的声音是……
林觉眼睛的余光瞥到旁边异常的阴影,另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用力扭动,腹部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动了!
林觉丢弃长度不称手的长、枪,两手握紧砍刀用力向上捅去,巨蛛以不符合体形的灵活跳开,将自己挂回蛛网上。
必须速战速决!
林觉不管不顾地挥起砍刀砍向蜘蛛,蜘蛛的腹部猛地喷射出大量蛛丝,林觉的眼前空茫一片,原本昏暗的光线被张大的瞳孔吸收,每一个模糊的细节,每一寸阴暗的角落都在脑中逐渐成形!
密密麻麻遮蔽视线的蛛网像是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他的眼里只有那只巨蛛!
一刀挥出,蜘蛛开始逃窜。
它会往上逃——直觉这么告诉林觉。
林觉的砍刀抢先一步打散了从屋顶垂落的蛛网,切断了它逃跑的路线。
它放弃了逃跑,它会扑上来攻击,用前肢上的螯牙。
林觉的身体猛地后仰,松手放弃砍刀。
蜘蛛的速度很快,但是他倒下的速度更快,后背重重撞在地上的疼痛感像是被阻隔了一样,他甚至没有感到一点痛苦,眼前只有慢放的蜘蛛向他扑来的画面。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右手抓起丢弃在地上的长、枪,用力刺出——
蜘蛛扑过来的冲击力加上他刺出那一击的爆发力,锐利的长、枪突破蜘蛛胸部的外壳,贯穿了它的躯壳,蜘蛛的足猛地挣扎了起来,在空中无力地张开扭动,最后它紧缩成小小的一团。
赢了!
好痛……
林觉痛苦地拧着眉,背后传来钝钝的痛感,让他一时之间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另一边,宋寒章也已经结果了那只被刺伤的蜘蛛,正在用匕首剖开蜘蛛的腹部。
“你在做什么?”林觉被恶心到了。
宋寒章没解释,摘下手套丢到一旁:“右边的角落,检查一下那里。”
林觉捶了捶疼痛的后背,依言去搅散蜘蛛丝了。
在阴暗的教室角落,大片白色的蛛丝笼罩在一个茧状物上,茧子包裹得不算严实,甚至露出……人类的衣物和一只伸出的左手。
电筒的光照在茧状物上,宋寒章的呼吸一滞,他一眼就看到了手腕上那圈银白色的图腾。
申屠……鸿。
裸、露在蛛茧外的手臂忽然动弹了一下,手因为痛苦而紧紧攥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猛地敲击了一下木质的桌子,然后又无力地垂落。
“申屠?!”宋寒章立刻蹲了下来,用匕首剖开包裹着他的蛛丝。
随着蛛丝被剥开,被包裹在层层白色之中的申屠鸿露了出来。
他已经气若游丝,脸上泛着可怕的青紫色,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即将死亡的气息盘旋在他的身上,一点点夺走他的生气。
他就要死了。
林觉的心里强烈地认知到了这一点,但此刻他却一点都不愿承认——眼前的这个男人就要死了。
宋寒章的左手按压在申屠鸿的腹部,用右手的中指叩击左手中指的指节。
然后他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在斟酌该如何说出实情。
申屠鸿手上的图腾发出银白色的光芒,覆盖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却还是骇人的恐怖,黑亮眼珠中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
“我快要死了吧。”申屠张开肿胀发紫的嘴唇问道。
“叩诊的浊音很明显,你应该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大概是蜘蛛注入你体内的毒液的效果。”宋寒章如实说道。
“是吗……”申屠鸿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化为一片黯淡,“虽然身体麻痹,但是内脏溶解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现在腹腔里大概已经充满了溶解后的液体和积水了。我已经……没救了……”
“你怎么会被困在这里?”宋寒章问道。
“是林炜,没想到吧。我们被堵在这里,他为了逃命一把把我推进了蜘蛛堆里……还有秦翰文,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拉起来,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申屠鸿努力想挤出一抹苦笑,但是发紫的脸上却只有狰狞的神情。
“林炜这种不安定的因素,你从一开始就应该将他剔除出队伍。”
“我救过他们,每一个我都救过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申屠鸿嘶吼了起来,身体却负担不了怨恨与愤怒,他浑身抽搐,就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手腕上的图腾符文再次亮起,像是透支一样大量涌出银色的粒子,覆盖在他的身上,短暂地在死神手中延续自己的生命。他再次平静了下来,身上的死气却越来越浓重。
憎恨与不甘在死亡面前磋磨着他的灵魂,恶魔桀桀狂笑,嘲讽着他的自以为是。多可笑啊,被你真心帮助过的人,亲手将你送入地狱,你的仁慈,你的道德,你的善良,得到回报了吗?啊,得到了……得到了背叛和死亡的回报。
值得吗?申屠鸿,你所做的一切,值得吗?
申屠鸿的眼里露出将死的淡漠和厌倦,他怀疑地呢喃着:“我做错了吗?我只是不想麻木不仁地活着,不想成为那种为自己的自私沾沾自喜的人,我想成为一个有信仰的人,我想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人总会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啊……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一家人坐在公交车上,车子出了车祸烧了起来……打不开门,出不去,所有人都在哭叫着等死……我至今都记得那场火,疯了一样地烧啊烧,热得像地狱一样……我和父母被挤散了,我又被踩了几脚,蜷缩在角落里哭。有个路人冒着车子爆炸的危险砸开了后车窗,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出去……我还太小了,又离开了爸妈身边,到处都是疯狂的人群,肯定是逃不出去的。”
浑浊的眼泪从申屠鸿的眼角流了下来:“但是有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他把我从角落里抱了出来,拼命挤开了其他人,把我送出了车窗。我被救援的路人抱在怀里,喊着爸爸妈妈,我看见整辆车子都在燃烧,烧啊烧,轰隆一声就爆炸了……只有四个人逃了出来,我的爸爸妈妈,那个救了我的人,都没有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那个人,车子爆炸的那一瞬间他有没有后悔……他本来可以逃出来的……我本来……也是可以活下去的……他做错了吗?我做错了吗?这一切……值得吗?”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这个可悲的男人的身上,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动摇了自己的信念。
他一直以来都向往着成为那个人,那个他不知道姓名的人。可是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真切地体会到了死亡面前的灵魂拷问:你做的对吗?你甘心吗?你后悔吗?
“你没有错!”林觉大声说,心口涌动着一股热血,却逼得他快要落泪。
申屠鸿诧异地看着他,眼睛的焦点已经无法对准,却还是努力看着他。
“你没有错!”林觉大声重复了一次,声音却哽咽了,“是他们的错,他们不配得到你的善意,可你没有错,申屠,你没有错!”
“可我后悔了啊……如果再重新来过,我不会再救他们了……”申屠鸿喃喃着说。
一直沉默着的宋寒章突然开口,清清冷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人生没有如果。有的选择,一生只要做过一次,就是英雄。”
申屠鸿忽然笑了起来。
这绝不是一个好看的笑容,甚至是狰狞丑陋的,可是在那时候,林觉却深深地记住了这个男人最后的笑容。他曾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过,所以他要回报这份爱意,却不知这里早已不再是爱过他的那个世界。
“谢谢你……我知道你一直不赞同我的观念,但是谢谢你。我的生死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担心爷爷奶奶,他们知道我死了该有多伤心……”
“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记得你的。在这个世界死去,关于你的一切都会被抹去,就像你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所以不用担心。”
申屠鸿眼神空洞地看着屋顶,很久很久,像是绝望,又好像是解脱:“是吗?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最后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手腕上的图腾黯淡了下来,再也不会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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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觉久久没有从申屠鸿的死亡中缓过神,他最后那种绝望又空洞的眼神时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像是一个无法解除的咒语。
他已经见到很多人的死去。在尸化的绝望中崩溃的周玉秀,在恐惧中被他击杀的刘杉,在他眼前被莫名断头的赵亮盛,还有在陆刃温柔的微笑中被残忍掐死的少女。
太多太多的死亡在他眼前接连上演,但是没有一个如申屠鸿一样悲剧讽刺。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场游戏到底是想怎样呢?残忍地玩弄着每个人,让他们满怀怨愤地死去吗?
他想回到过去,回到平淡的校园生活,而不再每晚因为游戏而噩梦连连。
走在前面的宋寒章停下了脚步,林觉一个踉跄,撞在了他的背上。
“有情况吗?”林觉警惕地环顾四周。
宋寒章转过身,镜片后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林觉在他的目光下不由挺直了腰,站得笔挺。
“你还在想申屠鸿的事情。”宋寒章甚至没用上疑问的语气。
“……嗯。”
“忘掉他吧,他已经死了,不会因为你的惋惜而感到快乐,更不会因为你的怀念而活过来,甚至连他的家人也不会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他只存在于你的记忆里,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回忆,如果你因为这样的回忆而干扰了自己的判断,这是非常愚蠢的。”宋寒章肃然地说。
林觉不由握紧了手上的长、枪。
“不可能忘掉,”林觉轻声说,“死去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不可能会忘掉。如果连我都忘记了他们,他们就真的不存在了!”
“没有意义。”宋寒章冷冷地说。
——“他只会好好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永远往前看而不回头。”陆刃的话不经意地在林觉的脑中响起。
“如果我死了,学长也会把我视为无关紧要、没有意义的回忆吗?”林觉看着宋寒章的眼睛,小声问道。
“是的。”
胃里像是吞进了一块生铁,泡在腹中生硬而冰冷。他感到失望,极其的失望。他对宋寒章来说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同伴吗?为了共同的利益而走到一起,最后会因为死亡而轻易舍弃。
怎么可以呢?明明他说过他们是彼此存在于世间的证明,怎么可以无关紧要呢?
这种证明比信任更沉重,比利益更深刻,比友情更纠葛,来自于内心,来自于灵魂,无法割舍。
到底……是什么呢?
宋寒章看着低头不语的林觉说:“所以你要活下去。只要你活得比我更久,我就会永远记得你。”
林觉猛地抬起头,昏暗的微光下,宋寒章的影子被吞没在黑暗中,只有他本人站在那里,笔直得像是一棵不畏风雪的杉木。
“我……”一瞬间,林觉有太多话想说,在经历生死之后那些浸泡在彷徨之中的情感,无处宣泄,快要将他淹没。
脚下传来一声巨响,来自于下一层。两人立刻收敛心神绕到楼梯间向下层跑去。
三楼和四楼一样黑暗,接连有“砰砰”声从某个教室里传来,宋寒章拧开门把手,手中的电筒的光照亮了这间不算大的教室。
尸体,三具倒挂的尸体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整齐地悬挂在这间教室里。腐臭的味道如此强烈地刺入鼻腔,令人的胃部剧烈翻腾。
其中一具壮硕的身体还在扭动抽搐,头部时不时撞在木质的课桌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秦翰文!”林觉认出了还有一口气的人,冲上前去想将他解救下来。
宋寒章用手电筒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这间教室的蛛网也没有那么密集,一眼就可以看到底,并没有什么异常。
另外两具尸体散发出腐烂的臭味,是玩家,而且是以前的玩家。
微妙的违和感让宋寒章蹙起眉,他上前去检查了那两具尸体,他们的四肢都被蛛丝缠绕着,倒吊在这里。
尸体生前的样貌已经完全无法辨别了,深度腐烂的脸部肿胀着,表层的皮肤已经溃烂,露出凹凸不平的肌肉纹理,蛆虫在那里蠕动进食,小蜘蛛从眼眶里进进出出,发出黏稠液体搅动的水声。
一只乒乓球大小的蜘蛛从尸体张开的口腔里爬出,牵着一条丝线落到了地上,很快爬入了阴生植物的领地中消失不见。
“学长,这个蛛网很结实,像橡胶一样,砍刀砍不动!”林觉还在和那条把秦翰文倒吊起来的蛛网纠结。
那确实是与众不同的蛛丝,从天花板挂落下来,将人的身体倒吊着悬挂起来,承重力惊人。
秦翰文扭动着身体挣扎,他的四肢都被蛛丝缠绕着无法自救,就连脸上也糊满了蛛丝,根本没法发出声音。
宋寒章扯掉了他脸上的蛛丝,这些蛛丝并不像倒吊着他的蛛丝那样坚固。
秦翰文肥胖的脸涨得发紫,哆嗦着嘴唇,却喘不上气:“蜘……蜘……”
林觉停下了徒劳的努力,俯身倾听他的话:“你说什么?”
秦翰文的两眼翻白,口水横流,身体诡异地颤抖着,像是神经质一样痉挛。
“神经性毒素,他没救了。”宋寒章给他判了死刑。
秦翰文的胃里发出诡异的“咕咚”声,他张大嘴像是要呕吐,大量黑褐色的液体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淌过口鼻,淌过眼睛,最后沿着头发流淌到了地上。
林觉瞪大了眼睛,两只小蜘蛛从黑褐色的液体里爬出来,快速地逃走了。
然后是更多更多的蜘蛛。
秦翰文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毒液麻醉的感觉在逐渐消退,他清晰地感觉到腹中有大量的生物在蠕动,细小的足在抓挠着他的内脏,麻痒的感觉沿着食道一路向上。它们在他的体内孵化,然后沿着食道往外爬,最后从他的口腔里钻出来。
“啊啊啊啊啊——!!”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了起来,强烈的恶心感让他更加剧烈地呕吐,然后,更多的蜘蛛争先恐后地从他的体内涌出。
林觉被这恐怖的一幕镇住了,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不对!快跑!”宋寒章的声音像是从几万光年之外传来,林觉缓缓地回过头。
一只足有成人大腿粗壮的螯肢出现在了门口。上面绒毛密布,足尖还有尖锐的螯牙。
然后是第二只螯肢。
大得恐怖的蜘蛛慢吞吞地堵在了教室的门口,彻底断去了他们逃生的路。
战,还是逃?
巨大的蜘蛛就堵在门外,这个八脚的怪物的身躯在放大几百倍后是如此恐怖,庞大的身躯上每一个狰狞的细节都令人不寒而栗。
一种恐怖的威压让林觉汗毛倒竖,他只有死死握住手上的长、枪才能鼓起直面这只怪物的勇气。
“刺啦”一声巨响,宋寒章一脚蹬着一张木桌堵上了大门,蜘蛛被卡在门外,粗壮的螯肢爬到了课桌上,正努力挪动巨大的身躯想要挤进来。
“跳窗,快!”宋寒章拉开窗户,用力扯开窗外的藤蔓,回头对林觉吼。
“你先!”林觉眼看着蜘蛛就要爬上桌子,抄起长、枪就向蜘蛛捅去,蜘蛛愤怒地伸出螯肢向林觉刺来,林觉一闪,躲到另外半扇紧闭的木门边。
“哐”的一声,蜘蛛的螯肢洞穿了脆弱的木门,几乎擦着林觉的脸而过。
林觉被惊出一身冷汗,几乎不敢想象这一下要是刺中他会怎么样。
宋寒章已经爬出了窗,催促他:“再堵张桌子,立刻过来!”
林觉依言又拖了一张桌子堵上门,飞快地跑到窗边一跃而上,抓住墙体外的粗壮藤蔓往下爬。
巨蛛已经冲破了木门和桌子的阻碍,愤怒地挂在窗边向他们挥舞螯牙,幸而两人已经爬出了它的攻击范围,寻找能爬进下一层的窗户。
宋寒章已经找到了一扇敞开的窗户顺利跳了进去,林觉也艰难地向那里爬去。因为手上还抓着长、枪以及缺少经验的关系,他的行动非常不便。
就在换手的时候,林觉忽然感觉到手上的藤蔓力道不对,藤蔓没有牵引住他的体重,而是随着他一起陷入坠落的失重中……身体失去平衡,后仰,向下坠落。
林觉睁大了眼睛,眼前的画面在他脑中无限慢放,他看见头顶狰狞扭动的蜘蛛,看见宋寒章震惊的表情,看见……
头顶覆盖着厚重阴霾的天空。
世界沉浸在大雾中,混沌一片。
“林觉——!”
是宋寒章的声音,他在失神中清醒过来。
必须自救,如果头先着地,他必死无疑!
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上的长、枪,身体灵敏得不可思议,从近十米的高度坠落根本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他对身体肌肉的掌控达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林觉竟然在空中翻过了身,虽然没有完美地四肢着地,但是脚下过分茂密的草丛救了他一命,他侧着身落在了草丛中,胳膊和大腿撞得生疼,但却没有受伤。
林觉松了口气,冲楼上的宋寒章招手:“学长,我没事!我马上上来找你!”
说着他捡起地上的长、枪,一路小跑着向实验楼进发。
宋寒章看着从三楼摔下去毫发无伤还能起身就跑中气十足的林觉,深深地怀疑起了他是不是从广场得到了什么身体强化。
林觉跌落的地方是在大楼的另一侧,也幸好如此,如果是正对着南方广场的那一面,此刻他大概已经被一拥而上的蜘蛛和蚂蚁分食了。
实验大楼一楼的入口布满了蛛网,林觉已经能熟门熟路地搅散这些碍事的蛛丝进去了。
大楼的一层也是一样的寂静,比起几小时前单纯的黑暗,此时这条笔直的楼道里长满了阴生植物,甚至还有蕨类植物从各个角落里生长出来,藤蔓也开始占据墙壁。
这条走廊更像是被植物侵占的通道,他就像行走在植物园中的旅人,被绿色的妖精迷惑,找不到回去的路。
雾气似有若无地飘散在四周,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表象。
林觉转入楼梯间,沿着破损的水泥楼梯往上走。他的脚步惊动了这里的住客,小蜘蛛们匆忙地逃入植物的庇护中。
阴暗、潮湿、废墟、孤身一人、无处不在的蜘蛛,还有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窸窣声和滴水的声音。
每一个元素都让他觉得不适。
楼梯的转弯处放着一面穿衣镜,林觉不由在那里停驻了一下。
镜子中的他站在这个朦胧的世界里,面无表情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阴郁而残酷。
原来现在的他是这样的表情吗?林觉不由伸出手去触碰镜子里陌生的自己。
他笑了。
林觉一愣,怔忪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笑容。
又天真,又残忍。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到底……是哪里呢?
镜子里的林觉身后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林觉猛地回过头:“谁?”
空气里响起一声清脆的笑声。
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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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觉是被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身上压着的被子和熟悉的床铺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寝室。
他掀开被子跳了起来。
寝室里很安静,只有室友的呼噜声和时不时的磨牙声。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太阳应该就会在不久后升起。
林觉茫然地转了一圈,难道第二轮已经结束了?不对啊,明明游戏刚进行到午夜后。
学长呢?他应该是和学长住到招待所去了,为什么会在寝室里醒来?
林觉立刻抓起手机想给宋寒章打个电话,却发现没有这个人。他难以置信地再次将电话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是没有!通话记录里也没有!
无声的恐惧感在他的世界里蔓延开来。
顾不上穿外套,林觉穿着背心短裤就跑出了寝室,用力敲开宋寒章寝室的门。
“学长,宋寒章,你在吗?!学长!”林觉一边用力砸门一边喊。
无穷无尽的恐慌在心头蔓延着,林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害怕宋寒章会像那些死去的人一样消失在世界上,除了他以外无人记得。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宋寒章消失了,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他会因为他的冷淡无情而气愤,有时候却又会被他的真情流露打动。明明只是认识了几天的朋友,却在这噩梦一样的死亡游戏中成为了他最重要的人。
如果他消失了……
不,不可以!
他们是彼此存在于世间的证明。
他是如此、如此、如此的重要啊!
“咯吱”一声,寝室门被打开了,穿着睡衣的宋寒章出现在门后,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林觉高高悬着的心突然回到了原处,无论是惊涛骇浪还是狂风暴雨,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平息了。
只要他还在,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林觉是这么相信的,但是下一秒,他再次被推入深渊——
“你是谁?”宋寒章的脸上露出冷漠的疑问,就像面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样。
林觉呆住了:“学长,你不记得我了吗?”
“抱歉,我不认识你。”宋寒章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林觉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宋寒章那种冷漠中透出隐隐戒备的神情像是一把利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不认识他。
“怎么可能不认识啊!彩蛋,莉莉丝,丧尸,蜘蛛,这些你都忘了吗?!”林觉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咆哮。
“把手放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确定你现在需要心理医生。”
林觉愣愣地被宋寒章拉开,大门在他眼前“砰”的一声关上。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寝室大门,半晌也没法挪开脚步。
隔壁寝室有被他的声音惊扰的学生,骂骂咧咧地打开门骂了他一句有病,又重重甩上了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的寝室开了门,有个男生从寝室里出来,抱着一本教材往楼梯间走去。
林觉视线的余光扫到了那个人影,猛地回过头:“申屠鸿?”
申屠鸿站住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们认识吗?”
林觉瞪大了眼看着他,从头到脚,申屠鸿笔直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本教材,平静地回视他的目光。
“你没事吧?”申屠鸿问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看到不久前死在他面前的人死而复生的感觉,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
“你出过车祸,有人救了你,是吗?”林觉犹豫着问他,申屠鸿临死前的那一席话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忘怀。
申屠鸿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林觉愣住了。申屠鸿临死前明明说过……
到底是哪里不对?
申屠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刚才我听见你在门外喊宋寒章,你认识他?可他说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你。”
林觉胸口一闷,没有回答。
申屠鸿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点头疼,林觉满心都是宋寒章忘记他的事情,根本没有在意他。
申屠也不再理会他这个古怪的陌生人,淡淡地说:“我该走了,再见。”
林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很久很久没有回过神。
生活一下子回到收到彩蛋以前,每天上课,做作业,打球,玩游戏,吃饭,睡觉,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他再也没有进入过那个恐怖的游戏,也没有再见过莉莉丝。
他在这个校园里遇见了很多人。死去的周玉秀,和朋友聊着天兴高采烈地从他身边走过;刘杉在食堂打饭,脚下一滑饭菜撒了一地;高艺菲在路边发传单,笑着递了一份给他;顾风仪在晚会上领舞,同台的还有柳清清。
他甚至见过陆刃,笑眯眯地和食堂打饭的阿姨扯皮,盘子里的肉硬是比别人多了几块。
他们都不认识林觉,也没有关于游戏的记忆。
但是,他们都活着。
林觉感到了茫然,他弄不清自己是陷入了某种幻境,还是经历过的事情都只是他的幻想,但他无法解释那些自己原本不该知道的东西到底从何而来。
刘杉和高艺菲是老同学,柳清清和顾风仪关系很好,宋寒章和申屠鸿也是同学,陆刃家里开着武馆。包括学校里他没有去过的地方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申屠鸿,他是唯一一个和他的记忆有出入的人,他没有经历过车祸。
他无法解释。
但是他已经不想解释了。
所有人都活着,他回到了最初的生活,不需要每晚在噩梦中惊醒,不需要拿自己的命去拼搏,也不需要看着无意义的杀戮和死亡。
他根本没有脱离这个游戏的办法,这是恶魔的游戏,他只是一个最平凡的人,他无法反抗。
就算这只是个幻境又怎么样呢?这样死去有什么不好吗?就算他离开了这里,他还能活多久?为什么,不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在安详的梦中睡去呢?
过往的记忆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曾经历历在目的细节已经被逐渐忘却,他过着日复一日的平静的生活,并且想要继续下去。
在幸福中死去,或是挣扎着痛苦地死去。
他向前者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