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猜心游戏
办公室里，肖瀚文的大脑门微微颤动着。他清了清嗓子：“从利润上来说，它的营收和资产是背离的，净利润波动异常。虽然雷明一直强调它的利润和市盈率很好，那也只是仅仅看营收规模增速、净资产收益率这些常规指标，但是利润还不是造假出来的？”
“雷明之前占股，后来折价转让撤了出来，我有时候也怕……”
“什么？”
“怕他们给我看到的，都是希望我看到的。”墨宇皓忽然想起了唐奔奔的话。
“那是自然，”肖瀚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还是觉得你们墨家对雷家太过仁慈了。以前我就跟你父亲说，雷彬暗度陈仓出卖了公司很多的核心机密，可你父亲始终拖着想再给他机会，可事实不会因为他的宽容就变得温和起来。当然，这也是历史问题了，不谈也罢。”
墨宇皓看向眼前的这位头发稀疏的老人，他少时跟着父亲并肩作战，熬过了很多艰难岁月，最困难的时候公司朝不保夕、四处借债，也没有放弃。岁月磨出了他无双的经验智慧，也模糊了他的面容，如今已是白发苍苍。
“肖叔叔，这么多年，你为晋宇付出的心血，不比我的父亲少。”
体会到了墨宇皓的情感的变化，肖瀚文抬起头来，深深的抬头纹使他严肃的表情又严肃了几分：“那只代表过去，但是未来的哪一天，我不称职了，你一样也得请我走，这才是对公司负责。”
“这是没可能的，有我在你就不会走，我不做问心有愧的事。”
肖瀚文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慈不握权，善不领兵。感情用事最要不得。商战之间一念之差，差的不是伯仲之间，是你死我活。对公司无愧也许就会对个人有愧。我跟随你父亲多年，太仁义心软是他的弱点，我不希望你承了他的缺点。”
墨宇皓淡淡地莞尔一笑：“这么多年，我就不相信别的公司没有出几倍、十几倍的价格挖你，在最困难的时候，我父亲都开不出工资给你。”
说到往事，肖瀚文沧桑的脸上也激荡出几分往日的豪情：“那当然，我是不会背叛同盟，不会背叛你父亲的。”
话到此处，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抓紧时间，还有几个问题要和你梳理一下……”
凌晨一点，肖瀚文已面露倦容，墨宇皓深知他的体力肯定不能和自己比，赶紧让金文善送他回去休息，独自再进行工作复盘。
那份来自夏良斌的四十多页的事故分析报告还压在桌上。肖瀚文说得对，有的时候，事实不会因为你的宽容就变得温和起来。
又过了两个小时，当墨宇皓把最后一页审查报告合上的时候，他想起了唐奔奔。他关上电脑站了起来，往楼下走去，电脑微弱的灯光从一个小小格子间散发出来。
果然还在。以前总听别人在背后议论他加班加到丧心病狂，现在她也对得起这四个字了。
他在走廊里轻咳了一声。
唐奔奔猛然抬头，一眼便瞅见站在走廊的高大身影。
“你怎么来了？”她跑到他面前。
“来找你的，忙完了吗？”
“你来找我的？”
“嗯。”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找我干什么？想了一会儿，她说：“忙完了。”忙不完，也得忙完啊。
“那还愣着干吗，还不去关电脑，浪费电吗？”
唐奔奔朗朗一笑，伸出手指着墨宇皓说：“你等着。”
“电梯两点后就不开了，走安全通道吧。”墨宇皓建议。
“你为了省电，显然是尽了全力。”
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中滑过闪亮的笑意。是她没错了，那个总能让他心情大好的唐奔奔。
安全通道的楼道宽度，两个人肩并肩走是刚刚好的，他们很有默契地没有一前一后。
“你还好吗？”唐奔奔先开口了，她这个问题包含了很多东西，比如外界传的他因为拒绝与费莎莎结婚而遭受的种种经济制裁。
他点点头，算是风轻云淡地带过，岔开话题问：“在现在的部门怎么样？”
“学到很多，经理经常给我单独开小灶。”
墨宇皓脚步微微一凝，半秒之后又如常地走了起来。她还没有学乖吗？上次黄兼才的事情还不够吗？
“怎么了？”唐奔奔停了下来，就在这半秒之内，她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气候变化。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她就是知晓了他心中的季节交替。
“别跟男上司走得太近，知道吗？”
“那你算不算男上司？”
“算，但是你不能把我算在内。”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四十分钟后，他把车停在了湖边。
“你看到湖中央的酒店没有？”他问她。
“这不就是我们即将要开业的吗？”
“嗯，我父亲生前很想在湖中央的岛屿上盖一座酒店，当时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环评和水质保护也没通过。”
“你现在做到了，不是吗？”
唐奔奔没有等到墨宇皓的回答。她转过头来望着墨宇皓，只见他把头仰着，目光随着流动的湖水熠熠生辉。唐奔奔愣住了，原来淡然的墨宇皓也有这么灵动的时候。在这一瞬，她看见了他冷淡的皮囊下神采奕奕的灵魂。
“你在想什么？”看着她看着自己，他忽然问。
“没有，”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她赶紧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这酒店最顶楼的景色应该很美吧？”
“应该吧，开业的时候，让你住几天好了。”
在她的记忆中，他是先在湖边坐下的，他坐着，她站着。高度差太明显之后，她很快也并肩坐了下来。
一阵冷风吹过，湖面打起几圈涟漪，他把西装脱了下来递给她。
“我不冷。”
“披着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感受到墨宇皓偶然释放出的灵魂又回归到了那个密封的、心事重重的壳子里。他不再说话，只充当一个沉默的在场人。
唐奔奔久久地看着湖边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曳，枯老的藤蔓拂在它的枝干上，在白色的雾气中缱绻，虚幻得像一席甜美梦境。
一大早，唐奔奔回到工位上时，才发现墨宇皓的衣服还披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咬着手指想了一下，自己穿过的应该洗一下再还回去吧。她小心翼翼地叠好，在下班的时候，把西服送到了洗衣店里。
干洗店的店员从西服中抽出了一长条物品：“这条领带洗不洗？”
“还有领带？”唐奔奔诧异。
“放在内侧口袋的，不注意看不到，要不一起洗吧，上面还有口红印子呢。”
“口红印子？”唐奔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真有一个大大的口红印子。
她的脸色微微一僵，是谁跟他这么亲密呢？亲密到能在他的领带上留下口红印记？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口红印子来自冷荆枫生日那天费莎莎的吻，那个“死去”的人，就像是不肯离去的魂，生生不息地追赶在墨宇皓身后。
几天后的晚上，唐奔奔拎着洗熨好的西服出现在墨宇皓的办公室里。
他撑着头，盯着电脑，看到她来了，清淡地笑了笑：“坐吧，你等我会。”他的鼻音很重。
“你感冒了吗？”她问。
“嗯。”
“是因为那天晚上把西服给我，自己冻着了吗？”
他用了一个“嘘”的手势让她不要说话，接着拿起电话，再接着，工作上的电话就没有停过，他的咳嗽也没有停过。
唐奔奔站了起来。
怎么了？他一手捂住电话，几乎是在用眼神问唐奔奔。
“你吃药了吗？”她说得很轻，几乎是唇语。
没有，他摇摇头。
“那我去给你买啊？”
“不用，你等我会。”他也用唇语回复她。
唐奔奔点点头又坐了下来，只是，这个世界上大约有两样东西无法掩饰，就是爱和咳嗽。而此时的墨宇皓恰恰就占了后者，他越是故意压抑着，越是咳得厉害，最后他干脆站起来，弓着背，背对着她接电话。
唐奔奔在他回头找她的那一瞬间，用手势比画着：“还是我去买吧，你等我。”
他捂住电话后想去阻止她，刚说出一个字，她就已经跑出了办公室。
街道灯火通明，可是药房却不好找。一辆辆轿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唐奔奔在路灯的投射下看见了自己影子便蓦然停住。这薄如蝉翼的影子像什么？她想起了穆迎北的话：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唐奔奔刚跑出去后不久，金文善便推门进来，他其实是来八卦的，毕竟他的老板少有花边新闻可以消遣，能逮到一个，当然不能当没看见。进来后的金文善便装腔作势地问：“我刚才看见一个女孩着急地跑出去了，看样子是唐奔奔吧。”
“你也不拦着她。”
金文善来劲了，他三蹦两跳地窜到墨宇皓的面前：“她去干什么了？”
“没什么。”
金文善开玩笑道：“要不，我帮你试试她？”
“什么意思？”
“你喜欢唐奔奔，我看出来了，我这不是帮你把把关。我妈常说，这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可靠。”金文善很是嘚瑟。
“看来你真的很闲。”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得，我干活去了。”
金文善走后，墨宇皓起身靠在窗边，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跑进了大楼，又在自己的眼前慢慢地变大。
越走越近的时候，他看见她秀挺的鼻尖被路上的冷风吹得微微发红，明艳又漂亮。
自打唐奔奔一进来瞧着墨宇皓看自己的眼神之后，她心里就有些发凉：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自己的眼神这么冷淡？和自己刚刚走的时候明显不同，他这么倨傲的表情是在责备自己没有听他的？还是别的什么？唐奔奔的心绪随着脚步一起凌乱起来，她抚了抚同样凌乱的头发，茫然地递出了手里的东西：“给你。”
他接过后，视线依旧没有移开，严肃认真地问：“唐奔奔，你为什么对我好？”
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深海中的炸弹，静默无声地轰然爆炸了，那些深藏于心底的秘密像被忽然炸出曝晒在阳光下的海鲜，一览无余地躺在沙滩上。
她想在他的脸上寻到一点鼓励，可他的眼睛依旧寒意森森，既没有温度，也不见波澜。这八风不动的样子像一盆冷水，足以浇灭她浩瀚的温情。
她羞耻地退后了一步，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起臊。栗色的长发因为静电，不依不饶地吸在他的身上，她伸出手轻轻地拨开了他脖颈上的发丝。
墨宇皓的眉毛微微一蹙，任由她的手指滑过他的喉结，忽然加快的心跳也让他后退了一步，兵败如山倒。这样“诚实”的身体信号让唐奔奔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条印着口红的领带在此刻妖娆清晰起来。来自爱情幻想最真实的嘲讽，渐渐变成了一只飞蛾的影子。再往前走一步，万劫不复。
她收敛了情绪，四平八稳地回应，“我对谁都这样，你也帮了我那么多，不是吗？”
只是因为这样？他瞬间听见自己加快的心跳平息了，迟疑了一会儿，瑟瑟地问：“那冷荆枫呢？”
“冷荆枫？他……他很好啊。”唐奔奔胡乱地应付了一句。
是吧，他垂下视线，随着视线一起垂下的还有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因为卸下担子轻快了起来：“我明白了，你回去吧，别耽误时间了，我还有事。”说完，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是在赶她走？她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拂着茶盖上的咖啡沫，这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距离感又回来了，而且在瞬间扩张，攻城拔寨且不留余地地把她支到千里之外。
“愣着干吗？等我送你吗？”
唐奔奔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之后便是惨白。她转过身，一溜烟地走了。唐奔奔刚走，墨宇皓就把桌上的药丢进了垃圾桶里，想想还是不舍，又气结地拿了出来。
金文善在此刻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我刚才看见唐奔奔走了，她看起来很难过。”
墨宇皓没有应声。
金文善不肯善罢甘休，又转到墨宇皓的桌前，拿起一包药，瞬间心领神会，玩味地试探道：“她买给你的？要不要我帮你处理掉？”
“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