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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点就炸”学习小组

(1)

冗长的春天不知是在哪个午后进入了尾声,阳光开始变得明亮而刺眼,烤得大地晕头转向。校园里的知了声逐渐聚集响起,学校请的灭虫公司浩浩荡荡杀进了教学区,老徐上周递交的查看车棚监控的申请也终于通过。

自知在劫难逃的应如是已经领着爆胎兄洗干净了脖子,就等着老徐的大刀朝自己这儿砍过来了。

果不其然,中午放学铃声一响,方圆圆就来传应如是“觐见”了。

应如是忐忑不安地往办公室走去,在距离办公室不到半米的地方和一个高瘦个子撞了个满怀。

她抬头,正好撞进詹昱廷的眼睛里。四目相对,应如是想起那晚谢非墨问自己看不看得上詹昱廷的问题,登时又把自己的脸闷红了。她连忙伸手将他推开,垂着脑袋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快走开。”

他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堵着她,正要闪开,身形一晃却又晃了回来。应如是看到他那张俊脸突然凑过来,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自己:“你脸红什么?”

应如是慌忙往后缩:“没……没有!”

“没有?”他眼里染上笑意,是那种平日里冰冷的人在逗猫时才会露出的神情。他故意又往她面前凑了凑,“那你躲什么?”

“都说了没有!”她愤怒地将他推开,末了还补上一句,“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疾病啊?”

一句话就让气氛骤然降至冰点,詹昱廷觉得无趣,斜睨她一眼,率先伸手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坐在办公桌前的老徐听到声响,连忙招呼他们进来。应如是忽然想起自己被叫来的缘由,心中各种滋味翻涌起来,顾不上老徐正在和詹昱廷拉家常,眼睛一闭就干干脆脆地承认了错误:“对不起,老徐!您的车胎是我扎爆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您要骂我罚我,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求您一定不要撤销我的合唱团出赛资格!”

班主任有权限制学生参与任何社团活动,这是市一中颁给班主任的众多“无形教鞭”之一,也是管束应如是最有效的“定身符”。

老徐被她这音量巨大的认错宣言吓了一跳,抖了抖之后讪笑道:“呵呵呵,这如是不愧是铁肺小天后哈,嗓音条件真是……”

“铁肺小天后”五个字说得站在他跟前的两个人都有点不大自在,但这点不自在很快就变成了震惊,因为老徐接下来说了一句:“是这样的,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按照惯例,要重新分配学习小组。我打算呢,让你们两个单独组成一组。”

市一中一直以理科班见长,理科班则以火箭班为风向标。火箭班一直以小班教育配合学习小组互助讨论的教育方式闻名,每个小组包含班内各个成绩段的同学,以方便大家能够互帮互助、互相监督。但要说两个人一组,这真是头一回。

两个人都没明白过来老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一时无语凝噎。老徐看向应如是:“如是,我听说了,你是弄错了我和昱廷的车,才错手戳爆了我的车胎。我认真想来,你和昱廷也没什么恩怨哪。也就是上次物理课上,我没有追究昱廷没交作业的事儿,导致你心理不平衡埋怨昱廷,所以想要报复他。那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老师的错,所以老师必须将功补过,修复你俩的友情。”

两个人头顶上皆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老师,我们俩之间的友情是不存在的,倒是都挺想给对方一大嘴巴子的,不知道对方要不要?

应如是率先反抗道:“老师,我跟詹昱廷是私人恩怨,跟您没关系,您就别上赶着来这儿和稀泥了。”

说完还用手肘碰了碰詹昱廷,示意他也赶紧反对,给自己助攻一把。结果,詹昱廷思忖半晌,来了一句:“老师,那次我交了作业。”

应如是和老徐两人有些无语。

这人关键时刻抓“重点”的能力怎么这么一流啊?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摊牌算了,应如是心一横,道:“对,他是交了作业,但是被我藏起来了!所以老徐,我和他早就结怨了,和您压根就没关系。”

“啊?那你们为什么结怨啊?昱廷,你说说?”

“我哪儿知道?”詹昱廷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屑,看着老师时还是亮亮冷冷的一双无辜眼呢,瞥向应如是的时候就不自觉带上了一点鄙夷。

应如是恨得牙痒痒,怒目瞪他,这不瞪还好,一瞪反而加重了学霸那颗补刀的心。他略一思忖,看向应如是的眼睛,神情似乎非常认真,说道:“不过,你要是真的这么介意那次我在音乐教室说的话,那我……”

应如是一愣,满心以为世界十大奇迹之首——詹昱廷道歉这事儿即将在此刻发生,心里还难以抑制地有些小激动。结果,她脑袋往后一缩,听见一句:“那我也没办法。”

应如是白眼一翻,眼神又想杀人了:“怎么没办法啊?你说错了话,你不得道歉吗?”

“说都说了,道歉有用吗?”

这么理不直气也壮的一句话,霎时间把应如是问住了。老徐的思路显然也被带偏了,讪笑着出来打算劝和,却蹦了一句:“是是是,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来干吗……”

詹昱廷目露赞赏:“老师,您活得真明白。”

应如是一脸绝望:“老师,您这样真的特别容易把人劝死,您知道吗……”

争吵陷入僵局,老徐趁着这个空当拿出了月考成绩单,指了指应如是的物理成绩,上面是十分显眼的双杠:11分。

应如是怔了怔,寻思着这物理成绩又创新低了啊,耳边忽然清晰响起一道满是轻视和讽刺意味的冷笑声。她抬头时,詹昱廷还强装漠不关心地看向别处,一副懒得管她的样子。

“这分数,你解释一下?”

“一时失手,一时失手……”

老徐还没反应呢,旁边那个傲娇鬼又开腔了,那张嘴真是没打算放过谁:“那您这手可真是要不得了,一失就失了89分啊?说真的,我就算是把答题卡扔地上,踩一脚,再按照脚印来涂卡,都不至于考个十来分吧?”

应如是听见自己把牙咬碎的声音了,捏住拳头正要反击,余光却看见老徐指了指詹昱廷的语文成绩:“昱廷,你也得给我解释一下。”

定睛一看,在学霸那一大堆要么是满分、要么是接近满分的成绩里,语文成绩那栏的“75”真是显得比她的双杠还要扎眼。笑意很快取代了愤怒,她十分干脆地笑出了声,双手抱臂慨叹一声:“哎呀,看来语文这答题卡不大好踩啊。”

险胜一局!

成功感受到詹昱廷杀过来的眼刀,应如是转开脸不去瞧他,才发现原来气了人之后甩手就走的感觉是如此妙不可言。

詹昱廷原本想忽略老徐的提问,但无奈老徐好像真的很想得到一个回答,一直目光如炬地望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唔……一……一时失手。”

应如是再一次猖狂地笑了:“哎哟,还真是75分的水平啊,连成语都要抄袭着用啊。”

老徐这回是彻底感受到这两个冤家之间的气场了,真是水火难容、谁都不肯让着谁。这个认知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想要改善他们关系的决心,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抢在詹昱廷反唇相讥前说道:“昱廷是这次月考里,全校唯一一个物理满分的学生,而如是的语文考了123分,也是全年级拔尖。你们两个人长短互补,分到一个学习小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同时喊出一句“不要”,老徐无奈地笑:“你们俩这么默契,说不是同一个小组的我都不信。”

这回詹昱廷先反抗了,他沉着声音道:“老师,我认为让我教一个高中物理只能考11分的人,是对我智商和生命的一种严重浪费。”

应如是也不甘示弱,损人谁不会啊?她学着詹昱廷的语气,说道:“老师,我认为让我教一个物理满分、语文却只有75分的不健全高分低能儿,是对我文学素养的一种严重侮辱!”

“是吗?”老徐挑了挑眉,把成绩单合上,“既然你不让我侮辱你的文学素养,那我就只能去取消你的合唱团出赛资格了。”

一招致命,应如是吓得腿都软了:“不不不,我本身也没什么文学素养,还请您尽情侮辱。”

老徐对这个回答甚是满意,再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詹昱廷,叹了口气:“昱廷,世事都是双向的,利人方能利己。如果你觉得老师的做法你暂时接受不了,那也行,我找你母亲谈谈……”

“母亲”两个字似乎是能让詹昱廷转换态度的开关,或者说,更像是这种骄傲学生的软肋。他干脆地打断了老徐:“不用打扰我母亲,既然老师希望这么做,那我就陪应同学玩玩好了。”

看这样子,他和他母亲的关系还是没有缓和。算半个知情人的老徐暗暗摇头,挥手打算结束这次谈话:“行,那就这么定了。希望你们都要严肃对待这件事情,如果下次月考你们这些科目的成绩还是这么糟糕,那我可顾不上咱们的关系和情面,当真要罚你们了。”

两个人互相瞪了对方一眼,皆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实则心里都已经把如何为难对方的算盘拨得哗啦作响。走出办公室时,两个人还是互相都不愿意谦让,硬是要像两只螃蟹一样横着走出门,差点没把门框给挤破了。

“你完蛋了,詹昱廷,我一定要让你……”应如是捏着拳头放狠话,嘴里那句“让你好看”还没说完,又想起上次吃的亏,硬生生刹住了车。望着他眼里的不屑,她在两秒钟内完成了词语替换:“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哼,她堂堂市一中语文成绩年级第一,词汇量能是盖的吗?

而眼前这位语文成绩只有75分的詹同学却一点儿都不露怯,双手插兜,冷静反击:“我吃不了,你也落不下什么好果子。”

用不着替换词汇,他最擅长的就是根据已知条件往下演算,最后得出常人得不到的正确答案。斗嘴同理。

“哼,走着瞧!”

“瞧呗。”

……

就这样,“一点就炸”学习小组不情不愿地被成立了。

(2)

周一的班会课上,老徐宣布了詹昱廷和应如是组成特殊学习小组的事,惹得一众同学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一下课就纷纷跑过来开应如是的玩笑,大有已经成为“魔王”和学霸相杀剧情的脑残粉之意。

但相杀归相杀,该负责的事儿她还是会非常尽职尽责的。打发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应如是从抽屉底层翻出一本《古代汉语》,把目录上的副词、代词、词类活用和特殊句式部分用荧光笔标记出来,一脸阴险地扔给詹昱廷:“我看了你的卷子,发现你是古文部分比较薄弱,先把这本参考书上我标出来的知识点背熟吧。”

詹昱廷正坐在座位上写字,扫了两眼这本字典一样厚的参考书,提出质疑:“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一本大学本科的教材吧?”

应如是讶异道:“你怎么知道?”这确实是她一个中文系的表姐送她的书,里面的古文知识非常系统且全面,但对普通高中生来说,上面的内容因为过于专业而显得有些晦涩。

“这位教授,”詹昱廷指了指封面上主编的名字,“是我母亲的同事。”

听起来关系就很复杂,应如是没兴趣管这个,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随便,赶紧背吧。还有,你古文默写居然一分都没拿到,你有毒吧?”

詹昱廷连眼皮都没抬:“我根本没背那些课文。”

应如是更加觉得这货有毒了:“同学,你脑子没问题吧?这可是送分题啊!”

“背将近七十篇古文才拿得下10分,我不屑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情,枉费工夫。”

言之有理,很有个性。应如是找不到话反驳,便趁机酸他:“也还行嘛,我看你知道的成语挺多啊。”

这话倒让詹昱廷有点不好意思了:“可语文又不只是考成语。”这么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也从抽屉里摸出一本书。准确地说,是一沓有封面的崭新卷子。

他微笑着把卷子递给应如是,说:“你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我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啊。这套试卷的题很基础,你先做前两张,不会的题,放学之后我慢慢给你讲。”

这话说到最后,学霸还特意加重了“慢慢”两个字的发音,听得应如是打了个寒噤:“你……我放学之后得去合唱团训练的!”

“是吗,我放学之后倒是没事做。”

“没事做,你就寻思着折磨我吗?”

“这么明显吗?”

“你是魔鬼吧你?”

“不啊。”他浅笑着,撑起手肘托腮道,“我是魔鬼中的天使。”

她应如是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乖孩子,他说做卷子就做卷子?做他的红楼梦去吧!这不,下午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她就已经收拾好东西,猫着腰挪到教室后门准备开溜了。眼看着各位正在埋头学习的学霸同胞,她心里倒数着,一句“撒哟娜拉(再见)”还没说出口,忽然领口一紧,整个上身被攫住,接着被这股力道提着站了起来。

天地做证,她虽然没有模特儿级别的高瘦身材,但绝对不是个别人说拎就能拎的小个子。她正心想来者究竟是什么伏虎、罗汉、大力金刚,她回头就看到詹昱廷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此刻他正垂着眼眸看她,那眼神让应如是想起《西游记》里的如来佛,而自己好像就是那只翻来翻去还是只能在他掌心里扑腾的小泼猴儿。

此时“如来佛”微微勾起嘴角,缓缓说:“栽我手里了,你逃不掉的。”

一句玛丽苏偶像剧的台词,却生生听得她冒了一身冷汗。她像只干坏事被抓包的小野猫,被他轻松拎回了笼子里,老老实实地等着下课,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过来讲题。

不得不说,詹昱廷“学霸”这一名号真是当之无愧,因为他确实太懂得如何去理解和记忆知识点了,就连讲解的内容都编排得非常有趣。无论是定理的阐释还是题目的演算推理,他都能找到一些更为生动有趣的方式来进行,和她认知里那种只懂得往死里学、而根本不知道如何让别人理解自己思路的书呆子大相径庭。

他很快讲解完卷子上的客观题,应如是惊觉自己的思路已经被他带进了题目里,把为难他的事儿抛在脑后了。耍赖大魔王在这时上线,她随便在稿纸上画了几下,然后把笔一扔:“不会。”

詹昱廷看了她一眼,拿起她的笔,慢条斯理地把解题的思路重复了一遍。应如是还是摇头:“不懂。”

他再次重复。

“还是没明白。”应如是继续装傻充愣,这样的招式她已经在无数个家教身上试验过了,屡试不爽。尤其是像詹昱廷这种耐心非常有限的人,最受不了这招,肯定很快就会因为她的蠢而暴走,然后一脚把她给踹了。

不出所料,在这道题的讲解进行到第五次,而她还是苦着脸说不明白的时候,詹昱廷忽然把手里的笔一扔,站了起来。

他说:“你看着我。”

以为他要发飙了,心里还有点发怵的应如是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启用了双眼扫描仪,非常仔细地将他端详了一遍。这詹昱廷不愧是传说中市一中建校以来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身材颀长……

再往下想象可能就要出大事了,应如是连忙打住,给出评价:“嗯,长得确实还行。”

正要提问的詹昱廷被这句话打断,有些不满地提问:“长得只是还行?”

这人怎么突然自恋起来了?应如是正皱眉,听到“詹怼怼”又开炮了:“如果我都只是还行的话,那你算什么?”

应如是气得直拍桌子:“喂,你讲题归讲题,别人身攻击行不行啊?”

“那你说,我长得究竟是还行还是好看,还是很好看?”

“长得很好看,整个市一中你最好看。”应如是翻了个白眼,说这话本是被迫无奈,但到最后居然带上了几分真诚的口吻。

傲娇詹怼怼终于满意了,冷哼一声,嘴角有些收不住的笑意。他慢腾腾地回归了正题:“那你看我站着,现在受到什么力?”

这不是智障问题吗?应如是又翻了个白眼,但始终没放弃扮演智障的执念。她答道:“受到我致命的吸引力。”

詹昱廷有些无语。

因为应如是的不配合,直到暮色四合,这道受力分析题都没能被解决。最后是应如是的肚子忍无可忍,发出了十分清晰的“咕咕”抗议声,她瞬间就泄了气。她觉得自己这傻装得有点过头了,可詹昱廷怎么还是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他不觉得累得慌吗?

“别急,弄明白这道题了,就放你回去吃饭。”

这人真的有毒!

她崩溃地拿过笔,飞快地把演算过程写完,然后把草稿纸往他眼前一摊:“满意了吗?”

詹昱廷点点头,看着她匆匆忙忙地开始收拾东西,又慢悠悠开口道:“耐性我有的是,但如果你想要得到自由,最好乖乖配合我。”

这还真是头一回有人开口大言不惭地要求自己乖乖配合他。不满的情绪正在滋长,应如是又听到他说:“如果按照一开始的进度,每天只需要匀一个小时出来补习,在下次月考前我就能追上老师讲课的进度。而你,也能每天准时去参加训练,世事都是双向的……”

他话还没说完,应如是就背上了书包,迈开腿往外走。詹昱廷望着她的背影,看到她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利人方能利己。”

她很聪明。

这只小野猫,即将被驯服了。

(3)

“一点就炸”学习小组勉强找到了平衡点,应如是配合着詹昱廷的教学计划,偶尔不死心地捉弄他一下,但多数以失败告终。

天气越发炎热,教室里升腾的热气像密密麻麻的棉絮,肆意地往皮肤上贴。市一中的教室还没有装上空调,三十个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使得教室的温度更上一层楼,把应如是闷得神志不清,趴在桌子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下课她就直奔隔壁班,催促着专门收费跑腿的同学去给她买冰饮料,然后自个儿拿着小电风扇站在走廊上乘凉。走廊上人很多,所谓“冬天赶不出来夏天赶不进去”,哪怕是一窝子的学霸也得乖乖向室温低头。方圆圆也跑出来了,凑过来一颗脑袋要共享她的小风扇,她微微偏过去一点儿,目光正好落在独自坐在教室里看书的詹昱廷身上。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书,眉眼间是难得的温顺与平和。阳光从窗户外透进来,打在他柔顺的黑发、清俊的五官、洁白的校服上,仿若是特意为他镀上的一层毛茸茸的光。

他的桌子上还有半瓶没喝完的可乐,已经不冰了。应如是想着自己也不喜欢喝被室温焐热的饮料。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很眼生的女孩儿,双手紧攥着一罐冰可乐,小心翼翼地递到詹昱廷眼前。

他抬起头,没有接,薄唇微动,应该是在道谢。

多么不识好歹的人啊。应如是腹诽,却听到方圆圆慨叹一声:“这都是今天第十一个了。”

应如是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方圆圆补充道:“给学霸送饮料的,第十一个了。他一瓶都没要,甚至除了谢谢,话都没多跟人家说一句。你说这大热天的,还能抵抗得住这么多示好的美女和美女手里的冰饮料,学霸真是个狼人——比狠人还要多一点的狼人。”

应如是轻蔑地“嘁”了一声:“你当他是柳下惠呢?我看他就是单纯不识好歹,在那儿装大尾巴狼呢,白瞎这么多好看小姐姐的心意。”

“话也不是这么说。他谁的都没要,就代表着谁都还有机会。就算是大冰山,也一样会有无数少女前赴后继的。”

这话听得应如是没忍住爆粗了:“那现在小姑娘也太不矜持了吧?”

“不是姑娘不矜持,是詹学霸的引力太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昱廷如此多娇,引无数一中少女尽折腰’……”

方圆圆正说着呢,跑腿的同学回来了,递给应如是两瓶冰镇橘子汽水,说是感谢她的帮衬,多送她一瓶。方圆圆正在生理期,不喝冷饮,预备铃响时,应如是拿着两瓶饮料走回座位,经过詹昱廷身边时,他又恰好起身,两个人迎面撞上,他半垂下眼眸看她。

那双眼睛像是真的会勾魂一样,清亮深邃,只一眼,就看得应如是有点儿找不着北了。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伸出手,把一瓶橘子汽水递到他面前,然后用无所谓的口吻说:“多了一瓶,待会儿不凉了就不好喝了。”说完自己都想抽自己,刚才来送可乐的那位姑娘长得那么可爱,这家伙都没多看一眼,自己现在是多傻,才这样把脸伸到他跟前找虐啊?

不出所料,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好几秒,詹昱廷都没有伸手来接的意思。应如是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心里又是尴尬又是懊恼,正准备缩手,手上却忽然一轻。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去,若无其事地拧开,再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应如是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惊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詹昱廷喝完后抿了抿唇,看见她傻乎乎的神情,忍不住说:“怎么,舍不得的话,刚才就别给啊。”

“谁舍不得了……”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喝了你的饮料,还得送你回座位?”

他说话的时候很认真地看她,没什么表情,声音很清很沉,听得应如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开心。她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抱臂说:“你这时候应该跟我说谢谢!”

詹昱廷看着她有些得意的小表情,自己也快憋不住笑了,赶紧打发她:“行,谢谢。”

正式上课铃响起了,应如是抬腿走回座位,而詹昱廷则拿着汽水往教室外走去。明明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嘴角都挂上笑意。

这家伙还是挺知道好歹的嘛,好像也没有那么招人讨厌。

可是在下课之后,昏昏欲睡的应如是再抬头去看他的座位,发现仍是空空如也。不仅那节课,那之后整整一天,詹昱廷都再没有出现过。应如是忽然想起他从前也总是无缘无故就缺课,甚至一消失就会是很长一段时间……

她忽然有点慌了神,与此同时好奇心也难以控制地膨胀起来——詹昱廷,他究竟去哪儿了?

(4)

为了弄明白詹昱廷总是“离奇消失”一事,应如是进行了非常深入的研究与调查。

首先自然是去采访掌管全班考勤事务的班长方圆圆,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啊,他开心就好。”

“这么硬核?这不算早退缺课的吗?”

方圆圆一脸“关爱智障少女,人人有责”的表情看向她:“当然不算啊,他是有正当理由的。”

“什么正当理由?”

“徐老师批准了,这就是他最大的正当理由。”说完便摆摆手,忙着写作业去了。

方圆圆的回答反而让应如是更加纳闷了。她想起自己有一次因为赖床迟到了半个小时,还被老徐罚着扫了一个星期走廊的事,气鼓鼓地想:他詹昱廷有什么理由,能比睡过头还正当?

疑问郁积在心头,她坐立难安,假装不经意地去套老徐的话,得到的答案是:

“啧,昱廷最近在准备全国物理奥赛,很忙的嘛。挤点时间去指导老师那儿做做卷子,可以理解。”

“我们合唱团也很忙,我也需要挤点时间去唱歌!”

徐老师装傻:“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没听清……”

应如是简直无语。

可是,火箭班里也有很多奥赛小组的成员,怎么就只有詹昱廷一个人老是玩消失?

想到这里,她又上赶着去问同是奥赛小组成员的谢非墨,谢非墨答道:“你觉得,拿金奖的选手和很大可能性陪跑的选手,得到的会是一样的待遇吗?”

这个理由从理性层面上来看,已经可以说是理据皆服,但应如是骨子里那种女孩子天生的直觉仍然蠢蠢欲动。如果詹昱廷莫名失踪的背后藏着的是某些惊天的秘密,说不定她可以借此揪到学霸的小辫子,然后……

嘴角染上捣蛋时才有的邪恶笑意,应如是暗笑三声。恰巧当天放学时她刚好走在詹昱廷后面,鬼使神差地就萌生了想要刺探学霸某些秘密的念头。

詹昱廷今天没有骑车,孤身一人背着书包塞着耳机,拿着一本单词掌中宝安静地等着车。

应如是装出一副路人的样子,跟着他坐上公交车。一路上她亲眼看见了市一中声名远扬的詹学霸那无聊透顶的课后生活:先到市图书馆还了几本书,再转悠到隔壁的梅林曲苑,发觉今天无人开唱,便又折回了公交车站继续等车。

应如是跟着他转得耐性渐无,对詹昱廷这种活像退休老干部的生活方式抱有莫大的不解,但这种不解很快变成了恐慌——在她跟着詹昱廷坐上去往郊外的公交车时,公交车刚刚驶出四五站,拥上来的乘客便越来越多,不断地将她往站在后门处的詹昱廷身边挤。

车厢里人声嘈杂,每个人都攒足了力气要为自己博得一方立足之地,根本无暇顾及站在边缘被挤得一退再退连扶手都抓不到的某个女孩儿。

无奈,应如是只得双手抱臂护住自己,艰难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詹昱廷,努力想保持住平衡。可眼看着公交车又要向下一个站停靠了……

还没来得及设想后果,应如是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詹昱廷皱眉望着自己。

那一瞬间应如是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发麻了,一整车的陌生人,一整车的冷漠与戾气,竟然衬托得眼前这个向来冷淡疏远的家伙具有亲切感。他就站在她身后,右手扶着手把,左手借力给她,好让她站稳。

看清这个跟了自己一路的家伙的模样,詹昱廷皱眉问道:“是你?”

冷汗忽然冒出来,应如是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但他显然已经猜到了一切,浓眉拧得更紧,扶在她肩上的手掌一用力,她就顺着他的力道被推到他圈出来的某个安全区域之中。

应如是被他这个动作唬蒙了,她扶着把手站得很稳,正盘算着要说点什么时,公交车忽然靠站。后门应声打开时,詹昱廷却忽然迈步离开,径直下了车。

应如是慌忙跟上,下了车才发觉这一站不远处是市区边缘的一个钓鱼俱乐部,不禁腹诽:他该不会老干部到要来这里钓鱼吧?

詹昱廷还真就是这么一个老干部,只见他十分熟络地走向入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黑卡,往感应区一刷,自动门便应声而开。

在他身后追得哼哧哼哧的应如是没能赶上他,只得拍着玻璃大喊:“喂,你等等!”

和她隔了一道玻璃门的詹昱廷神色漠然地回头,见到她还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又想起她今天的古怪行为,心里有些许不高兴,便不想和她纠缠,转身进了鱼竿寄存室。

应如是气不打一处来,一生气就容易冲昏头脑的大魔王直接冲到前台买票,刚进门就看到詹昱廷的身影,正背着鱼竿包往鱼池方向走。

她铆足劲追过去,却没注意到脚下湿漉漉的地板,刚追到池边,便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鱼池里。

这一下让应如是彻底慌了神,腥臭的冷水不断地往她的口鼻里灌,她扑腾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喊:“詹昱廷,詹昱廷……”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詹昱廷已经成了她在绝望之际下意识去求助的对象。

意识再次回到身体里时,她已经被捞上岸,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在池边,脑袋被詹昱廷用手半托起来。

她抬起眼皮,看到同样浑身湿透的詹昱廷,声音滑到喉间变成了哽咽:“呜呜呜,可恶……”

“别说话了,笨蛋。”詹昱廷皱着眉,看她并没有呛出水来,便知道问题不大,连忙向赶来的工作人员借来毛巾,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幸好今天气温并不低,他扶着应如是半坐起来,看着她抱着毛巾想将身上的水蹭干净。她似乎被吓得厉害,平时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如今被惊慌搅得呆呆的,甚至连他开口问她家在哪里的问题都被她忽略,只微颤着不停地擦头发上的水。

俱乐部并没有洗浴间,再待下去她很有可能会感冒。詹昱廷思忖半晌,决定打车把应如是带到一公里外的他家。

处在惊吓里的应如是没能恢复正常思考,像只被雨淋透了的小动物一般,安安静静地跟着詹昱廷,安安静静地被詹昱廷推进他的浴室里。

热水淋到身上,她终于对这一切有了真实感,抬眼看到洗手台上摆放整齐的男式洗面奶、运动沐浴露、洗发水……

等……等一下……她这是在……詹昱廷的家?

这个想法几乎在一秒之内将她的脸蒸红,她像是突然被人点中某个不知名的穴道一样,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慌张得差点站不稳了。

她光速冲洗好,换上挂在浴室门后的一件干净校服,揣着一颗跳到了嗓子眼的心,“吱呀”一声,打开了浴室门。

(5)

客厅里的灯亮着,是奶白色的,衬得原本就安静的屋子越发冷清。入目是简约单身公寓里干净整齐的景象,家具都是黑白灰色系配色,严谨得透不出一点儿生活气息。

詹昱廷换了一身黑色的棉质家居服,正窝在沙发里,右手拿着一个小奶瓶喂着怀里的一只灰色小猫,左手轻轻抚着猫背,动作温柔至极。

亮白的灯光落在少年的黑发上,软软地贴在他隆起的精致骨节处。

趴在他膝盖上的灰色小猫正惬意地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啜着奶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这样一幅美少年抚猫的景象看得应如是的心脏一下子柔软起来。她踮着脚走近,生怕惊动了正在享受美食的小猫,低着声音问道:“这是你的猫吗?”

詹昱廷闻声抬头,一双深邃的眼睛里是还未来得及散开的温柔,闪着细碎的光。他轻声答道:“前几周在小区门口捡到的,像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了。”

应如是轻手轻脚地走近,蹲下,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抚摸它额头处的皮毛。小奶猫像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接近,不满地反抗起来,伸出小小的肉爪扫开她的手指,末了还非常傲娇地挠了挠她刚才触碰的部位,似乎是连她的气味都不愿意沾染。

应如是又好气又好笑:“小东西,个子不大,脾气倒不小。”

这话听在詹昱廷耳朵里,反而有种自白的意味,嘴角不受控地弯起。

此时小猫正好吸完奶瓶里最后一滴奶,他将它抱起,递给应如是:“你陪它玩会儿,我去洗个澡。”

应如是愣愣地接过,小猫起初还有些挣扎,但它的不满很快被詹昱廷温暖的手掌抚平。

应如是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捧着它,问:“它叫什么名字?”

詹昱廷愣了愣,答道:“猫。”

“什么?”

“它就叫‘猫’。”

应如是被他的回答生生噎住,哭笑不得道:“那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应该叫人类?”

詹昱廷不为所动,拧开奶瓶准备清洗:“它在我这里没有名字,我就叫它猫。它不是属于我的,我没有必要和它结下不必要的羁绊。”

真是个理智到有些冷漠的想法。应如是撇撇嘴,坐到沙发上,小心地逗起猫来。

詹昱廷洗好奶瓶,进浴室前又递过来一沓外卖单和他的钱包:“点些吃的吧,我想吃咖喱鸡饭。”

应如是愣愣地接过,按照他的指示,先是点了一份超大份的咖喱鸡饭,再给自个儿点了一份至尊海鲜比萨。

外卖小哥按响门铃时,詹昱廷也刚好打开浴室门,一眼就看到应如是双手提着外卖,嘴里还叼着他钱包的滑稽模样,险些笑出来。他发现她的头发竟还是半湿状态,只是绾到脑后扎成一个小丸子,便走到她眼前,将自己手里的毛巾盖到她头上,接过她手里的外卖,说:“先把头发吹一下。”

毛巾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混合着一些人体特有的味道,在一瞬间充盈了她的鼻腔。应如是红着脸呆呆地将毛巾摘下,说:“刚才没找到吹风机在哪儿,所以……”

寸头男孩儿詹昱廷这才反应过来,仔细一想,又面露难色:“对……我的吹风机被我母亲拿走了。”

应如是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那……拿去哪儿了?”

詹昱廷答道:“她不住在这里。”

“你……一个人住吗?”

“嗯。”他点头,将手里的外卖放到茶几上,窝在沙发里的小猫跳到他脚边,亲昵地蹭他。

他弯腰将小猫抱起,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警惕地问应如是:“我还没问你……你今天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正在解头发的应如是听到这个问题,差点被口水呛住,连忙打圆场:“巧合,巧合……”

“巧合到一直和我坐同一班公交车,还追着我进钓鱼俱乐部?”

“因……因为我也很想学一下钓鱼嘛!哈哈哈,哈哈……”

詹昱廷抱着猫,一张俊脸毫无波动,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应如是面对这种眼神,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随口胡诌道:“就是想深入了解一下詹学霸的日常……”

听到这个回答的詹昱廷眉头狠狠一皱。

他从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尾随他的女孩儿,但多数都是一些情窦初开、被一时的感情冲得有些昏了头的小姑娘,可是没想到连她也……

看着詹昱廷阴晴不定的一张脸,应如是几乎一瞬间就能猜到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想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可以不来上课……”

“因为我是奥赛小组的。”他倒是答得干脆。

“可是非墨也不这样啊!”

“我还是物理奥赛国家集训队的。”

这个头衔就有些惊人了,难怪可以获得自由进出校门的特权。应如是噎了噎,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点头道:“所以你以前才会经常缺课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要参加各种项目或是研讨会,有时还需要飞去国外,缺课的时间就会长一些。”

应如是彻底明白了,她像蔫了的茄子一样,悻悻地擦了几下头发,半晌后鼓足勇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抱歉……”

詹昱廷没有回答。她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又听到他一句:“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

原以为是一句嘲讽,她抬眼去看詹昱廷,却发现抱着猫的他一脸认真。

正当她感动得双眼亮晶晶之际,詹学霸的傲娇人格又忽然觉醒,转过脸去挠怀里的小猫:“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问了我也不一定说,但……但就是要来问。”

他知道她并非出于恶意,她天生热衷于捣蛋和冒险,且很有可能是事发之后才会明白,原来这样的方式是错误的。平时一副张牙舞爪的大姐头模样,其实骨子里就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

他叹了口气,打开外卖,咖喱的香气扑鼻而来。

两个人坐到茶几旁,相对无言地各自吃着,只有小猫偶尔发出一点叫声,但这声音很快被逐渐凝固的气氛吞没。

浑身不自在的应如是终于扛不住了,决定活跃一下气氛,道:“那什么,我以为按照你这种老干部的生活作风,会自己做饭吃呢……”

“我确实会。”

“那你还叫我点外卖?”

“因为,”学霸眼皮都没抬,“懒得给你做。”

应如是从容地亮出她的三十米大刀:“你信不信我让你蒸发喽?”

“按照人体成分来说,你这个假定很难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