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对这一事件的立场(1945)
我知道大家都是怎么说我的,你可以站在我的立场上,也可以站在她们的立场上,这是你的事。这是我的说法,跟尤妮丝和奥莉维亚—安的截然相反,你只要不是睁眼瞎,自会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当中到底谁是谁非。我只想让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都知道真相,如此而已。
真相就是:耶稣纪年的本年度,八月十二号星期天,尤妮丝一心想用她爸那把内战时期的宝剑杀了我,而奥莉维亚—安则用一把长十四英寸的杀猪刀把那地方上上下下都砍了个稀巴烂。更甭提其他数不胜数的糟心事儿了。
追根溯源还得从六个月前我娶了玛吉说起。那是我铸下的第一桩大错。我们认识了仅仅四天后就在墨比尔[24]结了婚。我们都年方二八,她当时是去看望我表妹乔吉娅的。现在我是有了充足的时间前思后想了,真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想不明白,当初到底怎么会爱上她这种人的。再怎么说,她是既没有相貌,又没有身材,更没有脑子。可玛吉是个天生的金发妞儿,可能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反正是我们结婚三个月后,玛吉突然间就怀上了孩子;我铸下的第二桩大错。然后她就开始哼哼唧唧地念叨着要回家去找妈妈——只不过她根本就没有妈妈,只有两个姑妈。尤妮丝和奥莉维亚—安。于是她就硬逼着我辞了我在现款取货商店[25]里前途无量的店员职位,来到“海军上将的磨坊”这个鬼地方,不管你怎么给它涂脂抹粉,这也不过是路面上的一条该死的豁口而已。
我跟玛吉在L&N火车站下车的那天正下着瓢泼大雨,你认为会有什么人来接我们吗?我还花了四毛一分钱专门拍了个电报!我妻子身怀六甲,我们竟然不得不在瓢泼大雨当中足足跋涉了七英里。也是活该玛吉倒霉,因为我有严重的背伤,实在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当我第一眼看到这幢房子的时候,我得说我还是给震了一下的。黄色的房子很大,前头有货真价实的柱子,还种着山茶树,又红又白的,在院子里排成一行。
尤妮丝和奥莉维亚—安已经看见我们过来了,正等在前厅里。我真巴不得你能亲眼看看这两位活宝的尊容。老实说,你真是生不如死!尤妮丝是个庞大无比的老肥婆,光一个屁股就能有一百公斤。她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明媚,整天价都披着件真正老式的睡衣在宅子里四处耀武扬威,她管它叫和服,可是天地良心,那破玩意儿就是件脏兮兮的法兰绒睡衣。而且她一直在嚼烟草,还假模假式地装淑女范儿,偷偷地往外吐。她喋喋不休地夸耀她受过何等高雅的教育,其目的无非是想让我自惭形秽,可是不瞒您说,她从来就没有得逞过,因为我知道,她要是不把每个单字都一一拼读出来,就连报上登的滑稽漫画都看不明白。不过她倒是有一件事蛮擅长的——她能把钱款加减得飞快,她当初在首都华盛顿的印钞厂里干过什么活也就毫无疑问了。并不是说她没有大把的钱!她自然是说她没有,可我知道她有钱,因为有一天我纯属意外,在边门门廊的一个花盆里发现藏了将近一千美金。我一分钱都没碰,可是尤妮丝却说我偷了张百元的大钞,这从头到尾都是恶毒的谰言。当然,尤妮丝不论说什么都是司令部下达的命令,“海军上将的磨坊”这地儿但凡是能喘气的,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说不欠她钱的,如果她说查理·卡尔森(一个九十岁的瞎眼残疾老头,自打一八九六年起就再也没迈出过一步路)把她背朝下撂倒在地上强奸了她,那么这个县里的每个人都会手扶着一大摞《圣经》宣誓说真有这事儿。
嗐,奥莉维亚—安还要糟糕呢,天地良心!只不过她不像尤妮丝那么神经病,因为她天生就是个二百五,活该给人关在阁楼上。她面色死白,瘦骨嶙峋,还长着小胡子。她大部分时间都半蹲在地上用她那把十四英寸长的杀猪刀削一根棍子,要不然就忙着作恶,就像她对哈莉·斯戴勒·史密斯太太下的毒手。我曾发誓不跟任何人说这事儿,但是碰到有人恶意谋害他人性命的时候,就管不了他娘的发不发誓了。
哈莉·斯戴勒·史密斯太太是尤妮丝的金丝雀,名字取自一个来自彭萨科拉[26]的女人,此人擅长自制能治百病的百宝丹,尤妮丝用来治她的痛风。有一天我在门廊里突然听到一声可怕的惨叫,经过调查发现奥莉维亚—安正拿着把扫帚把哈莉·斯戴勒·史密斯太太往敞开的窗外赶,而且鸟笼子的门大开着。要不是被我撞了个正着,她也就永远不会被逮住了。她吓坏了,怕我把这件事抖搂给了尤妮丝,就说把上帝的这么一个造物就这么整天锁着实在是有失公道,而且她实在是受不了哈莉·斯戴勒·史密斯太太的鸣叫。话说,我挺为她觉得难过的,而且她还给了我两块钱,于是我就帮着她炮制了个故事糊弄尤妮丝。当然啦,要不是我觉得那可以平复她的良心,我是绝对不肯拿她那两块钱的。
我前脚踏进那幢房子,尤妮丝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这么说,这就是你偷背着我们嫁的那个玩意儿了啦,玛吉?”
玛吉说,“他难道算不上最好看的小东西吗,尤妮丝姑妈?”
尤妮丝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遍说,“跟他说要他转个身。”
等我转过身去以后,尤妮丝说,“你肯定是在一窝猪崽儿里挑了个最矬的三寸丁吧。哎哟喂,这压根儿就算不上个男子汉嘛。”
我自打生下来还没受过此等折辱!没错,我是有那么点儿矮壮,可话说回来,我还没长全乎不是嘛。
“他也算是,”玛吉说。
奥莉维亚—安先前一直都站在当地,大张着嘴巴,苍蝇都能嗡啊嗡地飞进飞出了,这时开口说,“你听到姐姐是怎么说的了。他不管怎么说压根儿就算不上个男人。就这么个三寸丁的小矬崽子儿还到处跑跑颠颠地自称是个男子汉,还不让人笑掉了大牙!据我说呀,他就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玛吉道,“你看来是忘啦,奥莉维亚—安姑妈,这可是我的丈夫,是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
尤妮丝发出一种只有她才能发出来的讨厌声音,道,“哎呦,我只能说我肯定是不会到处炫耀这一点的。”
这难道不是一种绝妙的欢迎?而且是在我主动放弃我那现款取货店里最前途无量的店员位置之后。
不过这跟当天晚上的遭遇相比,还不过是九牛一毛。在布鲁贝尔把晚餐的碗碟收拾干净以后,玛吉摆出最甜美可人的态度问她姑妈,我们能否借用一下汽车开到凤凰城去看电影。
“你必须得彻底打消这种如意算盘,”尤妮丝道,老实说,你还以为我们是要请求她把那身和服从背上扒下来呢。
“你必须得彻底打消这种如意算盘,”奥莉维亚—安鹦鹉学舌道。
“现在是六点钟,”尤妮丝道,“你要是以为我会让那个三寸丁的小崽子把我那辆还新崭崭的一九三四年款雪佛兰开到门外头的茅房再开回来,你都必须得彻底打消这种如意算盘。”
这种语言自然把玛吉给气哭了。
“千万别往心里去,亲爱的,”我说,“想当初咱哥儿们开的可都是凯迪拉克。”
“喔哈哈,”尤妮丝道。
“就是,”我说。
尤妮丝道,“他要是开过一回拖拉机,我就把一打松节油煎的囊地鼠给吞下去。”
“我绝不容许你再用任何这样的方式提到我丈夫,”玛吉道。“你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个野蛮人!怎么着,你以为我会在哪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随便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当老公吗?”
“要是鞋子合脚,穿上就是!”
“你休想糊弄我们,咱们眼睛里面可不揉沙子,”奥莉维亚—安刺耳地嚷嚷道,简直就跟一头正在交配的大叫驴一般无二。
“甭想拿我们当猴儿耍,告诉你,”尤妮丝道。
玛吉说,“我得让你明白,三个半月前我是当着一个证照齐全的治安法官的面合法嫁给这个男人的,至死不渝。你尽管打听打听去。再者说了,尤妮丝姑妈,他可是个有着自由身的白种人,而且十六岁了。再者说了,乔治·法尔·希尔维斯特可不会乐意听到他的亲生父亲让人家这么说三道四。”
乔治·法尔·希尔维斯特是我们为肚子里的孩子起的名字。听着够响亮吧?只不过这孩子还没落地呢,现在我可是什么具体的感觉都没有。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跟另一个姑娘生出孩子来?”奥莉维亚—安道,这当然是蓄意针对我的男性气概发动的攻击。“我可真是得说,每天都会有新鲜玩意儿冒出来呀。”
“嗐,都给我闭嘴吧,”尤妮丝道。“再也不许提什么跑到凤凰城里看电影啦。”
玛吉抽抽搭搭地道,“噢——哦——哦,可那是朱迪·嘉兰[27]哎。”
“别往心里去,亲爱的,”我说,“我八成十年前就在墨比尔看过了。”
“混淆是非,胡说八道,”奥莉维亚—安喊道。“噢,你这个流氓无赖,千真万确。朱迪做演员还没超过十年呢。”奥莉维亚—安在她整个五十二年的人生中一部影片都没看过(她才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有多大岁数了,不过我给蒙哥马利[28]的州议会大厦寄了张明信片特意问过,他们非常乐于助人),可是她足足订了有八种电影杂志。据女邮政局长德兰茜所言,她从西尔斯与罗巴克[29]以外收到的唯一邮件就是这些电影杂志。奥莉维亚—安对加里·库柏具有一种病态的狂热迷恋,足足攒了一大衣箱和两手提箱他的照片。
话说我们从餐桌边站起来,尤妮丝轰隆隆地开到床边,看了看窗外的楝树,说,“鸟儿已经在窝里安歇了——该上床睡觉啦。你还睡你的老房间,玛吉,我已经为这位绅士在后门廊上支了张行军床。”
我花了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才听明白她这句话。
我说,“在下不揣冒昧,想请教一下:我为什么不能跟我法定的妻子同床共枕?”
然后她们俩就开始对着我大喊大叫。
于是玛吉当场歇斯底里大发作。“住嘴,住嘴,都住嘴!我再也受不了啦。宝贝儿——你就先睡到她们安排的随便什么地方吧。明儿咱们再说……”
尤妮丝道,“谢天谢地,这孩子还多少知道点儿好歹。”
“可怜的小宝贝儿,”奥莉维亚—安道,伸出臂膀搂住玛吉的腰肢,爱抚着她,“可怜的小宝贝儿,这么年轻,这么无辜。咱们这就走吧,好让你靠在奥莉维亚—安的肩膀上好好哭上一场。”
五、六、七以及八月最好的那些天里,我就这么汗流浃背地蜷缩在那个该死的后门廊上,没有丝毫的遮蔽。而玛吉——她竟然从来都没张口表示过抗议,一次都没有!亚拉巴马的这个鬼地方,只要有半点机会,蚊子都能活活咬死一头水牛,更别提那些四处乱飞、危险已极的蟑螂了,当地的老鼠更是大到能把大篷车队一路从这儿拖到廷巴克图[30]去。噢,要不是为了尚未出生的小乔治,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是说,自打我们来到的第一晚,我还没跟玛吉单独待上个五秒钟呢。那两个老巫婆总有一个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上周有一次玛吉把自个儿锁在了房间里,她们又到处找不着我,两个老巫婆气得天灵盖差点儿都轰掉。事实上我是闲得无聊去看黑鬼们捆扎棉花去了,不过我故意让尤妮丝觉得我是跟玛吉一起躲起来不干好事去了。打那以后,她们又叫上布鲁贝尔轮流看着我们。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我连买包香烟的零钱都没有。
尤妮丝整天价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要我去找份工作。“那个小恶棍为什么就不能出去找份诚实的工作?”她说。您可能也注意到了,她从来都不直接对着我讲话,虽说我常常就是女王陛下面前唯一的臣民。“他但凡还称得上是个男人,就该自己去挣了面包皮来养活那个姑娘,而不是浪费我的粮食来填他那张嘴。”我想您应该知道,这三个月外加十三天以来,我一直都是只靠冷山芋和没人吃的粗玉米<米查>子勉强糊口的,我已经去咨询过A·N·卡特医生两回了,他也不能百分百地确定我是否已经患上了败血症。
至于说到我不出去工作,我倒想知道,具有我这种能力的男人,曾在现款取货商店里拥有过前途无量的大好职位的男人,能在“海军上将的磨坊”这种跳蚤窝里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这儿总共就只有一家店铺,而店铺的掌柜塔伯维尔先生懒得真是出神入化,卖掉任何东西对他来说简直都是一种苦痛。是呀,这儿是还有家启明星浸信会教堂,可是他们已经有一位传教士了呀,那是个可怕的老混蛋,名叫舍尔,有一天尤妮丝把他给拖过来让他拯救我的灵魂。我亲耳听他跟那老巫婆说我实在是无可救药、罪不可赦啦。
不过,最登峰造极的还是尤妮丝对玛吉的所作所为。她已经唆使得那姑娘掉过头来,以最恶劣的方式来对付我,恶劣到简直罄竹难书。她已经到了竟然对我出言不逊的程度,不过我当即就好好赏了她两巴掌,就此把事态给止住了。我的老婆竟然打算对我无礼,这辈子都休想!
敌对的阵线大兵压境:布鲁贝尔、奥莉维亚—安、尤妮丝、玛吉,还有“海军上将的磨坊”剩余所有的居民(总人口三百四十二人)。盟友:一个都没有。这就是八月十二号星期天,他们打算谋害我性命时的对阵形势。
昨天风平浪静,天气热得能把石头给融化喽。两点整开始找我的麻烦。我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尤妮丝有那么个奇蠢无比的布谷鸟玩意儿[31],吓了我一大跳。我正在客厅里忙我自己的事,在一架立式钢琴上谱一首歌,这架钢琴是尤妮丝给奥莉维亚—安买的,还特意给她雇了个老师,每周一次大老远地从佐治亚州的哥伦布赶过来教她。女邮政局长德兰茜在见势不妙之前一直是我的朋友的,据她说那位花哨的老师有一天下午就像被老阿道夫·希特勒在背后撵着一样从这幢房子里仓皇逃出,跳进他的福特双座小汽车,从此就音讯全无了。正如我说的,我正在客厅里镇定自若地待着,谁都不妨害的时候,奥莉维亚—安突然一路小跑着冲进来,满头的卷发纸,冲我尖叫道,“马上给我停下这种可恨的喧闹!你就不能让人家消停个一分钟吗?立马从我的钢琴边滚开。这不是你的,这是我的钢琴,你要是还不立马从我的钢琴边滚开,我一到九月的第一个礼拜一[32]就把你给告上法庭。”
她这么做归根结底什么都不为,就为嫉妒我是个天生的音乐家,嫉妒我自己脑子里编出来的歌曲绝对地不同凡响。
“你看看你对我这些真象牙打造的琴键都干了些什么,希尔维斯特先生,”她说着,冲到钢琴前,“几乎把每个键从根键上都给敲裂了,这纯粹是出于恶毒和卑鄙,这就是你干出来的好事。”
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自打我踏进这幢房子的那一刻,这架钢琴就已经准备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我就说,“既然你自诩对一切都这么门儿清,奥莉维亚—安小姐,或许你也有兴趣知道,我自己也掌握着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呢。这几件小事儿或许有人也很想知道。比方说哈莉·斯戴勒·史密斯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还记得哈莉·斯戴勒·史密斯太太吗?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鸟笼子。“你向我赌过咒发过誓的,”她说,面色涨成了最可怕的酱紫色。
“我也许发过誓,也许没发过,”我说。“你如此严重地背叛了尤妮丝,就证明你做了恶事,不过呢,要是有人识相一点,不去打搅别人的话,也许我也能睁一眼闭一眼。”
咱们这么说吧,她于是就以最体贴最文静的方式走了出去。我也就离开钢琴,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躺下来,这个沙发真算得上我平生所见最可怕的一件家具了,是尤妮丝号称她一九一二年在亚特兰大花两千块现金买的成套家具中的一部分。这是套黑色和橄榄绿相间的长毛绒家具,那气味闻起来活像是阴雨天里湿乎乎的鸡毛。客厅的一角放了张大桌子,桌子上架着两幅尤和奥—安父母的画像。老爸看起来倒是挺英俊的,不过咱们私下里说说,我总觉得他不定从哪儿带有部分黑人血统。他在内战期间是个上尉,我之所以一直对他的军衔牢记不忘,全都是因为他那把剑,那把剑就展示在壁炉架上,而且在即将到来的行动中起到了极为突出的作用。老妈就跟奥莉维亚—安一样一副愁眉苦脸的二百五相,不过我必须得说,老妈的这种脸相看着还更舒服些。
我正要瞌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尤妮丝在那儿咆哮,“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呢?”紧接着看到的就是她两只手叉在那两瓣大河马屁股上出现在门廊里,后面紧跟着她全副的虾兵蟹将:布鲁贝尔、奥莉维亚—安和玛吉。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尤妮丝发疯般飞快地跺着她那巨大无比的老光脚,拿着一块尼亚加拉瀑布的纸板画扇着她的大肥脸。
“他在哪儿呢?”她道。“我一背过身去他就把我那百元的大钞偷哪儿去啦?”
“这可是压断骆驼脊背的那根稻草了,”我说,可是实在是又热又累,懒得爬起来。
“要压断的可不止是骆驼的脊背,”她道,她那两只暴突眼眼看着就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了。“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儿,我可不想就这么算了。你难道不知道他连死人身上的钱都敢偷吗?”
“也许不是他拿的,”玛吉道。
“轮不到你多嘴,小姐,”奥莉维亚—安道。
“他偷了我的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尤妮丝道,“你们看看他那双眼睛——黑漆漆的满是罪恶!”
我打了个哈欠说,“就像他们在法庭上说的——如果甲方的当事人诬告了乙方的当事人,那么为了维护所有当事人的权利,哪怕乙方属于州政府,也得因为诬告而坐牢。”
“上帝会惩罚他,”尤妮丝道。
“噢,姐姐,”奥莉维亚—安道,“咱们就别等着上帝动手啦。”
于是尤妮丝就面露上述最为特别的尊容朝我进发了,她那身肮脏的法兰绒睡衣一路沿着地板拖拉过来。奥莉维亚—安狐假虎威地跟在后头,布鲁贝尔发出来的呜咽肯定能清晰地一直传到尤发拉[33]再倒回来,而玛吉则站在原地绞着手抽泣。
“噢——哦——哦”,玛吉抽抽搭搭地说,“求你把那笔钱还给她吧,宝贝儿。”
我说,“Et tu Brute?[34]”这是引自莎士比亚的名句。
“瞧瞧他这副德性,”尤妮丝道,“整天价就躺在这儿什么都不干,就跟伸出舌头来舔舔邮票似的轻省。”
“可悲啊,”奥莉维亚—安咯咯地叫道。
“你都会以为怀着个孩子的是他,而不是那个可怜的姑娘啦。”尤妮丝说。
布鲁贝尔也忙不迭地迎合:“千真万确呀!”
“嗐,老乌鸦还敢笑猪黑,”我回道。
“都游手好闲了三个多月啦,这个三寸丁的小崽子竟然还敢腆着脸对我恶语中伤?”尤妮丝道。
我只是从袖口上轻轻拂去一点灰尘,十足镇定自若地说,“A·N·卡特医生已经提醒过我,我败血症的症状异常险恶,无论如何都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刺激——否则闹不好我就会口吐白沫,开始咬人啦。”
布鲁贝尔这时候说,“他为什么不滚回墨比尔的垃圾堆里去呢,尤妮丝小姐?我真是恶心透了,也受够了给他倒污水桶啦。”
这个黑炭一样的黑鬼自然气得眼冒金星。
我于是镇定自若地站起身来,从衣帽架上摘下那把伞来猛敲她的脑袋,直敲到那把伞咔哒一声断成了两截。
“我那把日本真丝的阳伞啊!”奥莉维亚—安尖叫道。
玛吉喊道,“你把布鲁贝尔给杀了,你把可怜的老布鲁贝尔活活杀死啦!”
尤妮丝一把推开奥莉维亚—安,说,“他显然是发了疯啦,妹子!快去把塔伯维尔先生叫来!”
“我不喜欢塔伯维尔先生,”奥莉维亚—安坚定地说。“我这就去拿我的杀猪刀来。”她朝门口猛冲过去,可是既然我连死都不怕了,我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摔了个大背挎。我的后背都给拉伤了。
“他要杀了她啦!”尤妮丝大喊大叫,差点把房子都给震塌了。“他要把我们大家都谋杀啦!我提醒你,玛吉。快,孩子,快去拿爸爸的剑来!”
玛吉于是就去拿了爸爸的剑,把它递给了尤妮丝。还谈什么身为人妻的忠贞呢!更糟的是,奥莉维亚—安狠命用膝盖撞了我一下,我只得放开了她。你可知道,接下来我们竟然听到她在院子里吼一首赞美诗。
我的眼睛已看到
主降临的荣光;
他正要踏平存有
愤怒葡萄的地方……[35]
与此同时,尤妮丝正挥舞着爸爸的宝剑,横冲直撞、四处劈杀,我情急之下爬到了钢琴顶上。尤妮丝跟着爬上了琴凳,那个摇摇晃晃的小玩意怎么能够承受得了她这种怪物的蹂躏,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从钢琴上下来,你这个蜡黄脸的胆小鬼,看我不刺你个透心凉,”她说着猛地刺出一剑,在我身上刺出一道半英寸长的伤口。
这时候布鲁贝尔也醒了过来,一溜烟奔到前院跟奥莉维亚—安一道抄家伙去了。我猜她们是誓要把我弄死才肯罢休的,要不是玛吉昏死了过去,我这条小命就是她们的了。
这算是我必须得为玛吉辩解的唯一一件好事。
这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奥莉维亚—安挥舞着她那把十四英寸长的杀猪刀重新登场,后面跟着一大帮邻居。不过玛吉突然间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我想他们是把她抬到她的房间里去了。不管怎么说吧,大家伙一离开,我就把客厅的大门给堵上了。
我把所有那些黑绿相间的长毛绒椅子全都推过去抵住大门,外带那张足有一两吨重的桃花心木的大桌子、那个衣帽架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窗户我也都一一锁好,还把窗帘放了下来。我还找到了五磅装的一盒“甜蜜爱人”糖果,眼下我就在大嚼一块鲜美多汁、奶味浓郁的巧克力樱桃奶糖。她们时不时来到门外敲敲门,喊两声、求两句。噢,没错,她们已经开始唱起一首调子迥异的曲子啦。至于说到我——我就时不时地在钢琴上弹几个音,不过是让她们知道我开心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