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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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当家

黄天宝这样想着走进一条巷子,见四下无人,他放缓了步伐。远远看到前面巷口走来一位年轻男子,起初他没在意,隔三、四丈远时他看到对方的身形,突然觉得面善,似乎在哪里遇到过。刚一转念,只见那人身形一闪,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一般,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滑至距离天宝三、四步的地方。天宝估计他有意显露一手,是在向自己示威,给后面要讲的话语增加分量,一时不会跟他动武。因此,他尚有余暇往后望,果然三丈开外站着一位年轻男子。

他没有丝毫客套,直截了当地问天宝:“昨晚你去了便宜客栈?”他武功不错,言语却略显粗鲁。

天宝问:“什么客栈?”

年轻男子暴怒道:“别他妈装傻!”

天宝笑笑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年轻男子神色激愤,对天宝的抵赖忍无可忍,他喝道:“是你逼死了春来,是不是?”

天宝道:“这位兄弟,听上去好像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要想清楚再说话啊。”

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在向自己走近。从刚才显露的身手判断,年轻男子的功夫在同龄中算得上佼佼者,不过因为情绪激动难免心浮气躁,单打独斗自己可以在三、五招之内制服他。但考虑到身后有他的帮手,自己腹背受敌,确切几招之内可以打发他们就难说了。年轻男子被天宝神闲气定的样子激怒了,他打开架势准备开打。

突然听到一声暴喝:“泰来!”

年轻男子闻声立刻住手,做出垂首恭迎的样子。一位衣着深蓝长袍浓眉深目的中年男子缓缓从他身后走来,年轻男子远远地便躬身行礼:“二当家好!”

中年人哼了一声也不看他,径直朝向天宝:“这位小兄弟,多有冒犯,得罪,得罪。”

天宝道:“不敢,不敢。”

中年人又道:“可惜,可惜。”

天宝故意不接他的话,让他自己接着说。中年人果然又道:“可惜与本帮为敌。”

天宝道:“在下不明白前辈您这话的意思。”

中年人道:“都是在江湖行走的,有话不妨敞开说。”

天宝笑而不语,他在等对方开条件。对方不自报家门,他也不问,懒得杜撰一个名字来应对。昨晚客栈那位名叫春来的年轻姑娘处以一敌三的劣势,这么快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了。他们在这条巷子前后堵截自己当然是有预谋的,看来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悲的是自己这只螳螂连蝉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就被后面的黄鹊盯上了。

中年人道:“事情妥善解决是首选,我们相信大家是有诚意的。”

天宝道:“前辈有何指教请直说无妨。”

中年人笑笑道:“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留下一条手臂,我们就既往不咎,以后就是本帮的朋友,江湖上的朋友多少会给我们三分薄面。”

天宝道:“要是我觉得这方法有待商榷呢?”

中年人微笑着道:“那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

“那”字一出口,他突然一拳直捣天宝的胸口,天宝暗叫,不好!情急之下,只能后仰身体随着他的拳势往后移动,他不仅清晰感觉受到对方的拳头势大力沉,而且可以感觉到对方这一拳势在必得。原来刚才的一番话只为扰乱天宝的心智,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种。可惜他低估了天宝的身手与应变能力。从外人看来,天宝是被他一拳打到,像断了线的风筝急速往后飘去,只有他自己明白拳头并未触到天宝的身体,他张开手掌手臂暴长半尺抓向天宝的咽喉,就在变化的一瞬间给天宝喘息的机会,他伸手轻轻在对方的手腕上一切,中年人暴涨的手臂烫着似的快速缩回。两人相距近一丈左右站定,这时中年人方把话讲完,“那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天宝暗呼侥幸,他只觉得胸口气血翻飞心跳加剧,对方果然是老江湖,手上有真本事,刚才性命就悬于一线之间,如果让他得手,黄天宝势必重伤倒地。

黄天宝拍拍手,笑着道:“前辈说得是,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说完,他笔直往前走。中年人站在原地,神色淡然地看着天宝,天宝朝他抱拳道:“前辈恕罪,在下告辞。”

然后走过他,往巷口走去。年轻男子在前面挡住去路,天宝只当无视,继续前行。这时,巷口传来说话声,两个男人走进巷子,一个挑着长扁担,前后担子堆着东西,另一个背着花花绿绿的箱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原来是两个行贩。中年人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让他走。”那两小贩旁若无人用本地方言交谈着,走天宝身边时,其中一人似乎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来在大街上,天宝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年轻男子就是昨晚遇到的夜宵摊主。短时间内能够找到自己,也算是神速了,或许永州城早布满了他们的眼线?

天宝来到约好的茶馆,等着小五他们。喝过三、五杯茶,他们还没出现,饥肠辘辘的他就点了便餐吃了。放下筷子还不见他们踪影,他不禁慌了,他们也中埋伏了?正在担心,张小五与池静宜出现了。看两人神情沉郁,知道事情不顺利。果然,张小五告诉他,这次开棺验尸由州府衙门主持,衙役将坟地方圆一里封锁了,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他们只能混迹于百姓中,远远地看着捕快、仵作一班人在忙碌,查验一直持续到午后,具体结果并无公告。围观的百姓各种离奇猜测,大多是信口雌黄,图一时口快。

等两人匆匆扒完饭,黄天宝向他们讲了上午的经历。他道:“萧老爷一再告诫我,习武之人要惜生。江湖人士不同于普通百姓,做的都是性命交关的营生,惜生就是要珍惜只有一次的生命,不光是自己的生命,别人的也一样。”他又道:“这一次冒牌夫人的同门质问我,我都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她毕竟是因为我们逼问才自杀的。这次梁子算是结上了,二当家的没得逞,势必会招来大当家之类更厉害的角色来招呼我们。”

天宝这话多半是讲给池静宜听的,他让她与小五到哪里都结伴而行,这样遇事可以互相照料,并邀请她搬到他们住的客栈,本来以为依她的性格会反对,没想到她居然点头表示赞同。

眼下最重要的是知道开棺验尸的确切结果,如果熊梦麟确定死亡,大家的事就算一了百了了,可以立即收拾行李回家。关键是通过什么渠道可以得到确实无误的消息?

小五忽然道:“其实说容易也容易。我看到刘三今天也在现场,只要把他抓来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天宝道:“你想动粗?抓了当然不难,他肯不肯说先别管,就算他爽快说了,你怎么处置他?你是杀了他还是放了他?”

小五道:“不能杀就放了他。”

天宝笑道:“我怕你放了他就永远别想走出永州城。”

小五道:“我们可以出了城再放了他。”

天宝道:“哪有这么容易,他会一直死缠着你。再加上找我们寻仇的帮会,我们在明,他们在暗,随时可能会向我们下手。黑白两道都被我们得罪了,现在我们可以说是危机四伏。”

他心想,还没算敬王府呢,被自己打晕的那位仁兄看举止不像是普通家丁,他岂肯善罢甘休?小五像是听到了他的想法,自言自语道:“怎么搞的?我们好像到处树敌。”

天色尚早,天宝忽然想去一个地方,便匆匆离去。他回到白石巷,这里本来应该是他此行的终点,不知怎么一来,却变成一连串事件的起点,他隐隐觉得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白石巷跟第一次见到的情景完全不一样,变魔术似的凭空出现了许多人,都是巷内的居民,左邻右舍的人们各自忙碌,远远近近地唠着家常,还互相打趣着。小孩子满头汗水地奔跑着、尖叫着,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掠过。此时接近傍晚时分,主妇们蹲在水井边洗菜淘米,不时传来笑声,还有几户人家屋顶烟囱已飘出炊烟。天宝走过熊府,府门紧闭,上面贴着封条。一个闲汉懒洋洋地躺在台阶上,神情漠然地看着他经过。

这一次要吸取教训,找个年龄合适的人来打听。他选中一位正在收衣服的老妇人,她把收下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利落地一件件折起叠在一起,正准备收拾竹制的晾衣架。黄天宝上前问好,声称自己是刚到永州不久,向她打听熊府熊梦麟熊老爷。

老人停下手道:“死了。”

天宝道:“这我知道。”

老人又道:“埋了。”

天宝道:“我也知道。”

老人道:“你都知道还问我什么。”

天宝笑笑,又问:“您可知道蒋老爹怎么死的?”

老人道:“听说是吊死鬼找替代,可吓人了,那段日子,这里整条巷子的人全跑了。”

天宝心想,原来如此。

他继续问:“你见过熊老爷吗?”

她道:“没。”

天宝道:“怎么可能?敢问大娘在这里住了多久?”

她道:“我十八岁嫁到这里,我今年五十九了,你说我这里住多久?”

天宝道:“那你怎么可能没见过熊老爷?”

她道:“我没记错的话,熊老爷搬来这里整十三年了。”看来,她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自信。她接着道:“熊老爷很少出门,就算外出也是坐着轿子。”

天宝问:“那你怎么知道轿里坐着是他?”

她压低声音道:“他家产万贯啊,城外有上百亩地,城里还开着好多家店。”

天宝觉得老人这话说得奇怪,似乎前后并不存在因果关系,但还是忍不住问:“开的什么店啊?”

她露出诧异的神情,好像这些店都是她开的,而天宝居然有眼不识泰山。她道:“离这里两条巷子就有一家。”

天宝一问,竟然是宾悦客栈。他们初到永州落脚的客栈。

天宝又想起一个人,忙问:“蒋夫人总见过吗?”

她道:“什么蒋夫人?熊府没有夫人。”

天宝简直惊呆了,隔了半晌,方问:“你确定没有蒋夫人?”

她道:“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也都纳闷啊,别人家财主哪个不娶个三妻四妾的,他这么多钱也不知道讨个老婆,你说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死了都不知留给谁。罪过,罪过……”

天宝赶紧打断她的感慨:“熊府除了老爷还有谁?”

她道:“还有一对男女家佣,他们什么活都做,甚至还兼做轿夫。就是平日里总关在家里,也不跟巷子的人来往,听到是天聋地哑。”她摇摇头,比画着表示无法交流。

临走前,天宝问起上次遇到的老伯:“他怎么没跟着你们一起跑?”

她撇撇嘴:“他呀,都活得没岁数了,跑不跑都一个样了。”显然她自认为精神矍铄,还未列入老人的行列。

刘三陪同的蒋夫人也是假冒的,刚得知这消息让天宝非常震惊。大街小巷一路走过来,他缓过神来一想,觉得也正常,刘三不过借她来套我们的话,了解我们找熊梦麟的真正目的。只是他如何得知我们对熊梦麟的了解程度?或许他也是在试探?细想起来,如果蒋夫人存在的话,墓碑上应该是“夫君蒋君梦麟……”,这个自己早该想到。不过,这些对天宝来说皆是细枝末节的小事。现在,他最大的疑问是从未现过身的熊梦麟是否真的存在?他是否只是某个人的替身?所有信息聚集在一起,都让他把这个可能性不断扩大。要是在以前,他还可以用送信这件事本身来抵消这一疑问,萧远山让他送信时言之凿凿的场景犹在眼前,他坚信萧远山不可能让他送信给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甚至从没有动过类似的念头。经过这一连串事件,他开始动摇了。难道熊梦麟只是信件的传达人,真正收信人是他的幕后真身?他又会是谁呢?需要直接送信给他吗?他想起萧远山嘱咐过他,不能送达熊梦麟手上就把信销毁。现在该怎么做呢?确定熊梦麟死亡的消息后,真的就把信毁掉?还是应该拆了一探究竟?这些疑问折磨着天宝,一直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受。

天宝不想把自己的顾虑传达给小五,回到客栈只说了又一个冒牌蒋夫人的事。这时,小五已将池静宜的行李搬到隔壁房间,他听了同样惊诧:“到头来,没一个是真的。今天她也来现场了,难怪没听人说起她。”天宝道:“刘三也拿这个冒牌夫人来应付六扇门的人,看来他们办案也马虎,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小五道:“是啊,这个谎言容易揭穿的,到附近一问便知。”天宝道:“管他真假,现在我们只关心熊梦麟的确切消息。”小五道:“这倒也是,冒牌货不过用来试探我们的。”三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小五告诉天宝,后天是敬国公的冥辰,敬王府照例会去城南天云寺进香做法事。天宝想起种菜的老伯讲过,敬王府是天云寺最大的施主,天云寺周围大半是敬王府的田产,那一带的居民全是敬王府的佃农,世代租种敬王府的田地为生。老伯还讲,敬王府皇亲国戚,财大气粗,连本地官府都让他三分,百姓更是畏若虎狼。当时只当风过耳,现在想来,还不如像小五说的,把刘三抓来一问,任何疑团都解开了,在永州城与敬王府作对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还有交过手的帮会,无疑也是一大劲敌。他不想向两人提这些烦恼事,只道:刘三这边我会看着,你们继续在城中打探……正要交代他们几句,店小二敲门进入,笑容可掬地朝三人鞠躬作揖:“三位客官,不好意思,老板吩咐,请诸位即刻离店。”

天宝疑惑道:“为什么?我们的银两不够支付了吗?”

店小二递过银钱,赔着笑道:“房钱分纹不收,银两奉还。”

小五道:“天下哪有这等事,做生意的往外撵顾客。”

店小二笑道:“我哪儿敢啊,诸位客官,我只是奉命行事,请多多谅解。”

天宝心想,店小说的是实情,他只是受人差遣。便对他道:“有请贵店老板来一下。”

店小二躬身而出,不一会,老板进屋来,一位红光满面的矮肥中年男人,满脸的肥肉堆着,一个劲地笑着表示歉意。

天宝问:“老板,什么意思,下逐客令啊?”

老板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也没办法啊。”

小五道:“什么叫没办法?你没办法就可以赶我们走?”

老板道:“我们小本经营,得罪不起啊。”

天宝这才明白,请他们上路也非老板意愿,是房东的意思。再问房东是谁,他就不肯说了,只哀求道:“诸位客官,就不要为难小人了,世事艰难,生意难做,我们也只是混口饭吃。”

天宝心想,像你这样脑满肠肥的店老板都要感叹日子难过,别人都不用活了。知道再盘问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天宝便挥手打发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