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跛子上班就遭到工友取笑。说昨夜是不是过了个大年。唐莲过来祝贺跛子与老婆言归于好。跛子也是笑笑，不再说实情。经此磨炼，跛子成熟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解决不了也没必要求助于他人。人人都有要念的经，上帝既然安排人手一册，谁也没时间替别人背书。
只是跛子想到老婆昨夜可谓用心良苦。一个普通的打工妹，刚出来是羞涩得有如二月的桃花，要开未开的样子，实在得也是遇到问题就哭鼻子。现在老婆会耍心计了，会设圈套让跛子钻了。只是跛子还是从前的跛子，人家屋内再香那也隔着一条门槛，跛子是不会偷盗入室的。何况自己还少了一条腿，有那份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早晨，老婆见跛子不为美色所动摇，横竖一根筋，决不放手。老婆就开始又哭又闹了，大骂跛子迂腐、固执，因为固执，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因为迂腐，到现在还是穷光蛋一个。人家老五一同出道的，现在身家百万了。跛子就是跛子，一条腿永远别想跑到人前去。跛子还自私自利，如今自己受穷还不算，还要拉上老婆垫背，天底下没有这样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爱老婆，却是把老婆当牛做马用的。天底下哪有这种自私自利的爱。
跛子被老婆骂了，却无从反驳。相反觉得老婆骂得句句在理。只是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转而一想，你打工就打工好了，却傍上大款。你给老公戴了绿帽子还不算，还要老公送你上花轿去新婆家。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老公自私是因为爱你，是为这个家。你呢，只图自己快活不管别人死活，要说起来，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只不过是身在庐山不知自己的真面目罢了。猪八戒照镜子不看自己的脸。
跛子想到老婆灰姑娘变成白雪公主，不禁腹内五味杂陈。老婆在家时，每次行房，中规中矩，甚至还有一些厌恶，性冷淡。就是刚出来打工时，也没这样的，工厂没有夫妻房，每回，都是跛子喊老婆来自己的宿舍。老婆那样子就像做贼一样，早早就进了被窝，天不亮就走。有回跛子怕弄出声响，暗示老婆背对着自己，老婆就说，我又不是狗。
有回同宿舍的工友开玩笑，大姐，昨晚老听到老鼠咬床的声音，害得我一夜没睡好。老婆红着脸说，瞎说，我们昨晚睡得死猪一样，一动都没动。
同宿舍的工友就全笑了，累的吧？老婆就飞快地跑了。如今老婆配合跛子不光游刃有余，而且还主动出击，花样迭出。跛子倒成了配角。这好比一个学生跟着自己是一问三不知，傻了吧唧的，易师而教后就成了神童。如今神童不光看不起从前的老师，还宣称要与恩师分道扬镳。
跛子怀念从前的日子。按理，跛子这种年龄是不应怀旧的，但事实上他却十分怀念过去的岁月。虽然穷，但大家平等。现在全民经商了，一切向钱看了，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经商的料。全民经商与全民讲政治一样可笑，不但没有让全民富起来，反让贫富更加悬殊，而且人也变得更加自私、狭隘、势利。
放眼望过去，那些发了财的不是天才，就是浑蛋。老实巴交的人并没有赚到钱。为人民服务应该为广大民众服务，政策应该站在劳动大众一边，但老实人在这个社会却处处吃亏，被挤到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跛子不想发大财，但希望自己起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以及做人的起码尊严，现在却弄得像失去亲人的孩子，只有仰天长叹，巴望一个好心人来收养自己。
唐莲从跛子头上把那块乌龟牌子取走了，又挂到另一个女工头上，女工当场就哭开了。这回跛子没笑起来，事实上，已经有很多工人表示出对那块牌子的不满了，认为那有侮辱人格的意思。有的还骂着说，出这主意的人是缺德带冒烟儿，生孩子会没屁眼儿。
当时，跛子出这主意时，心中只觉得好玩儿，而且可以鼓励大家努力工作，现在看来，这是一着臭棋。
但取消它必须经过老五批准。跛子便觉得自己去说，一定会遭到耻笑，说自己挂了一回牌了，就说不好了，有种出尔反尔的嫌疑。
而且工人中似乎也有人知道自己与挂牌有关。那天，队长找他过去，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听说，挂乌龟牌子是你向老板提出来的？
跛子说，是的，我当时是好心，只想刺激大家的生产积极性。
事实上，也侮辱了工人的人格。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而且你自己也被挂了一回，你觉得刺激了积极性了吗？
没有，我觉得不好受。
那就应该尽快取缔，不能再让它挂在那儿损害工厂的形象了。
我想过，却不知道如何向老板说。
你的确有难处，算了，你别管了，由我出面吧。队长最后说。
跛子道了一大堆的谢谢。过了一天，果然，老板来到车间，从那位女工头上取下乌龟牌子拿在手上，扫视了工人一眼。当老五把目光落在跛子身上时，跛子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真怕老五当场把实情曝光了，那样一来，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别想再在湘南混了。想想此事前后真是不值，不光自己也挂了乌龟，而且在老板那儿也没讨到好，就像一个大胆的学生，跑到老师面前指手画脚一番，什么效益啊、时间啊、生命啊、金钱啊，可老师听完后，吼一声，还不坐回去，你还有作业没做，要只争朝夕。
老板并没有说出是谁出的主意什么的，相反，一上来就说，大家知道吗，乌龟是个好东西呢，全名叫中华神龟，乌龟代表长寿，代表以静制动。还有啊，妇孺皆知的龟兔赛跑，最后却是乌龟赢了。这说明了什么啊，说明乌龟有种不言放弃的拼搏精神。现在把乌龟挂在失败者的头上，有损乌龟的尊严嘛，大家说是不是啊。工人中有了笑声。接着，老板又说，从今往后，我们要为乌龟恢复名誉，不再为失败者挂乌龟牌子。那挂什么好呢？大家说说看。
工人们的兴趣上来了，当中有人提出挂旗子的。
老板其实使了招欲擒故纵而已，心中早就盘算好了。一听工人说到旗子，他立马借题发挥。对，就挂旗子，无论胜负都挂旗子。胜利者挂红旗，失败者挂白旗，证明失败了，服输了，举手投降了。好不好啊？
好，工人中爆发出长久的掌声。老板满意而去。跛子对老板这招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确，老板从不召开什么工人大会，有什么问题通常处理在台面下。老板说，一开会，人多嘴杂，无限放大，芝麻大点儿的事就让大家七嘴八舌说成桃子大了。但今天这出戏却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无形中为老板树立了富有人情味的正面形象。
过了几天，跛子被人请到了酒店。跛子进去时，屋内已站着几个彪形大汉，人人戴着墨镜。跛子认出老婆的相好，此刻正坐在中央，也是一副墨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跛子站到他的对面，听见一声低沉的声音，你来了？
找我啥子事，快说，我没时间的。跛子开门见山。
痛快。那人取下墨镜，说，找你来只有一件事。想了想他又说，只有两个字，知道吗？两个字，好简单的。
跛子不屑地问，哪两个字？
拿来。随着他的手一挥，一纸文书放在跛子面前，跛子见上面抬头写着《离婚协议书》。
你签上你的名字，你就可以走了，还可以带上这个。那人手从对面推过来一沓钞票。这是一万元，也属于你。
跛子奓着胆子说，我要是不签呢？
那要看你还有几条腿喽。两个彪形大汉闻言从两边架着跛子的肩膀，吼道，识相点，也不看看你在跟谁说话。
我不晓得他是谁。
是我们老大，你看清楚点。两个大汉按住了跛子，跛子的头抵住了桌面。
那人双手张了张，阴阳怪气地说，放开他，现在是文明社会，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呢，可别吓坏了老弟，我不好向你们大嫂交差嘛。
那人停了停又说，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连自己都保不住，还霸着女人在身边有啥意思嘛。再说，女人也不会回到你身边来了啊。
我要见我老婆，我要亲耳听到她说“离婚”二字。
好，爽快，这可是你说的。那人向里屋招了一下手，出来吧，主角不出场，这戏没法往下演了嘛。老婆就走了出来，坐在那男人身边。屁股决定脑袋，看来老婆真铁了心要跟自己分手了。只见那男人就伸出一只手搂着老婆的肩膀，说，你看看，你老婆都是我女人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呀。
你算啥？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跛子数落起来。
兄弟们，你看看，这就是穷人说话的口气。
穷人咋的？不偷不抢，更不抢人家老婆。
真好笑，狗看不住骨头，还怪狼不讲规矩。
你神气啥，要不是改革开放，你比我还穷。住在那围屋子里，老鼠洞一样，回去问问你爹娘，他们从前吃的啥？
有意思，穷鬼，你家乡很好吗？
你等着，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拾你，你比黄世仁还黄世仁。
那男人就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像怨妇，被主子抛弃了，就满世界鸣冤叫屈。
你的样子像条狗，到处撒尿留记号。
这个仆街，敢骂大哥，揍他娘的。接着就一顿拳打脚踢。跛子就只有惨叫的份了。老婆吓得尖叫，别打了，会打死人的。
不打死他，你也别想过好日子。
老婆就拿着协议书走过来，哀求说，你快签了吧，他们会打死你的。
跛子抹了一把嘴上的血，我签，不是我怕死，为的是让你过上好日子。
跛子在协议书上签了名，那帮人就扬长而去。跛子说，把你们的钱拿去，说着就把那一万元钱摔到了门边，往外走。老婆就跑回去把一万元收了起来。
跛子住进了医院。老五闻听消息，当即赶到医院，听了跛子叙说后，非常生气，仿佛有一种打狗欺主的味道。他义愤填膺地说，简直无法无天了，报警吧，让法律来收拾他。
跛子拦住了老五打电话报警。跛子说，报警没有意义了，字我已签了，老婆也回不来了，如果把那男人弄了进去，反而害了我老婆。
老五生气地说，什么你老婆，早就成人家二奶了。
老五走后，唐莲又来了，还捧来一束鲜花，进门就夸跛子有志气，哪像她那老公，听说老婆要离婚，就寻死觅活的。
跛子听后，一阵苦笑。
队长也来看望跛子，坐在跛子病床前，沉吟良久，连声说，这个社会该改改了，简直是为富不仁强抢民妇嘛。
跛子说，也不算抢，是我老婆自愿的。
临走，队长说，我改变从前的想法了。跛子看着队长。
队长在屋内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汇，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他说，从前，我以为有了钱，一切都好办，现在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你有钱又怎么样，人家照样可以不尿你。所以说男人要去从政，只有有权，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夜里，乔叔也来了，摸着跛子的头，孩子啊，回去吧，别打工了，好好种田，也不会饿死你。
乔叔，你不晓得，我就是回去也没田可种了。
你的田呢？
早被收走了，补了一笔钱也让我给娘治病花光了。
农民没田你怎么活啊？
跛子说，我就是想回也没地方回了，娘不在了，又没有房子。回哪儿去啊？
乔叔就一把老泪纵横感叹，这是做的啥嘛，没有天理了嘛。
乔叔走后，跛子在心里说，乔叔，你做好人，却不能保住自己；他是流氓，却能喝动许多人。你是好人，不过天边一点微略的星光；他是坏人，却是漫漫长夜的无边黑暗。人们借助你的帮助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他的存在，却能让夜行人停止前进的脚步。
三天后，老婆来医院看跛子。跛子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啥，看我死没死吧！
你的脾气得改一改，别逞能了，我不是来看你脸色的，我是来还愿的。说着她从包里拿出几扎票子，说，这是五万元，你拿回去，再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吧。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让你一辈子良心过得不安宁。
你别幼稚了，现在是啥时代了，别说你受伤，就是被打死了，在我心里也只怪你不识趣。一转身，我照样有说有笑跟人打牌去了。
老婆走后，跛子泪流满面，看来，这一切都结束了，只有五万元钱是真的，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想想这些天来，先后有许多人来看自己，老板最初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其实不过公事公办，一句报警就啥子都了了，完全不愿介入的姿态。平时口口声声桃园三结义，这样的刘关张，怕是没人烧香了。
唐莲还是以女人立场看问题，也难怪，她自己就是女人，所以处处以弱者自居，企望全世界都为女人让路。
队长李浩倒有新的选择，可这种选择能带来多大成效，只有老天晓得，以这个社会的风气，椅子要是脏，不是谁坐上去都能让自己干干净净的。
还是乔叔好，父亲一般，但也不过多洒一次同情的泪，弱势群体无非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真能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就不是兔子了。
老婆的做法倒是值得回味，毕竟过了河，没有拆桥，还能回头对落入水中的同伴施以援手，足见女人还是女人，再怎么美貌如花，再怎么狠毒如蛇，也不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