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天和老五从云天大酒店回来，途中，老五对当年和跛子夫妇之间的交往很是怀念。但跛子知道今非昔比，老五已经从当年的穷小子变成了百万富翁。而自己还是原地踏步，一个普通打工仔而已。
通常发达了的人往往感慨良多，因为他们有资格。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便常常是当年如何如何、现在如何如何。中间有差别，也就有了嚼头。这情形有点像父母教育不争气的孩子，开口闭口就是你看我们当年。
跛子知道老五提及过去无非为了现在，希望自己珍惜这种友谊并继续为他卖命。
事实上，当时的老五的确帮过自己大忙。
那些日子，跛子和老婆为了找工作几乎快绝望了。那些厂子大都对老婆这种女工很是欢迎，但对男工特别是跛子这类带有残疾的就敬而远之了。
有一家还恶作剧地耍了跛子一回。这是一家工艺制品厂，需要大量女工，听到老婆说，她两口子要进一起进，不进就两人都不进。招工的就说，好好好，你先进去试试吧。他们让老婆试工，一试就是半天，待老婆从车间出来，他们就提来一箱货物让跛子搬。跛子不明就里，弯腰扛起那箱货物。他们就说，你扛得起不算，还得往前跑。跛子犹豫了一下，但看了老婆鼓励的眼神，跛子就跑开了。跛子一摇一摆地跑，活像古老的皮影戏，那箱货物在跛子肩上几次差点脱手。他们看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就说，男仔，这工作你不适合。
跛子很生气，你们这不是作弄人吗？
老婆更气，开口骂了起来，你们太缺德了，让我白白做了半天还不算，还把人当猴耍。
我们耍猴了吗？这里有猴子吗？告诉我谁是猴子？你说呀！
老婆还要争执，跛子怕惹是生非，就拉了老婆出来。路上，老婆非常生气，太欺负人了，太缺德了，这种人将来养个娃儿都没有屁眼。
跛子好生劝老婆，你莫跟这种人生气了，犯得着吗？气坏了身子还是我们自己吃亏。老婆一肚子火气就撒向跛子，都是你嘛，上赌场被人打断腿还不算，有了点钱就花个锅底朝天。现在好了吧，打个破工都没人要，你还活个啥子嘛。
跛子被老婆骂得不敢开腔，还得厚着脸皮劝老婆，你骂吧，骂够了，你气就消了，你气消了，心里就好受了。
老婆更气，你还是个男人吗？
跛子去旁边小卖部给老婆买来一瓶汽水。老婆骂得口干了，也没客气，伸手接过一口气喝了，说，明天再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四川了。
你回了，那我呢？跛子轻声问。
你爱去哪里去哪里。跛子知道老婆说到做到，就在心里祈求娘在天之灵要保佑自己，尽快找到工作，否则老婆真回去了，自己这个家就完了。
跛子虽然被老婆骂得大气不敢出，但不等于内心没想法。相反，跛子内心翻江倒海似的。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他认为自己不该结婚。想起来好后悔好后悔。结这个婚做啥子，一个人过日子多安逸，想做就做，想玩儿就玩儿。做累了就休息，玩儿累了就睡觉。原以为结了婚就多一个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分担家庭负担，现在看来全不是那回事。结婚像耍杂技叠罗汉，后面的人永远站在前面人的肩头，往上爬。越后来的爬得越高，后来者居上。
最先那个人也就是最底下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要扛起一切。这分明又是跛子无法做到的，对于他来说那是超负荷的。
但不结婚却过不了娘那一关，娘为了他大半辈子守寡。还有祖宗那一关也没法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跛子是孝子，更不愿做个不孝的人。在农村，家庭没有孩子，人家也看不起，是要受人欺负的。老婆却不管这些，只图自己舒服、自在。每回行房，头前吃药，事后还不放心，爬起来又洗又擦，仿佛那里面进了一条虫子，得赶快找出来。现在看来，老婆顾忌的不光是因为家里没房子，或生下孩子没人照管，而是她的心还没定下来。母鸡要下蛋，先得找个好落脚的地方。
跛子经过这几天的历程，才深深觉得自己太无能了。从前，四肢健全的时候，他认为只要给他一双翅膀，他能飞到天上去。那会儿走路脚都是轻飘的，人会飞，心也会飞，整天待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自从跛了一条腿后，一只脚回到地上了，身也不飘了，但心还留在天上。现在，他就真正明白了，啥子叫大千世界。这个世界无奇不有不假，但就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从前盼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现在他却只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把自己先养起来。一条丧家之犬，头脑里满是尽快找到新主子的想法。
转机是在第五天下午。此时的他们已身疲力竭，坐在路边休息。跛子喝了一口汽水，抬头看见一处培训车工的牌子，上面写明包学会、包进厂，培训费三百元。
跛子拉起老婆走了过去，看见这个培训处很小，大约二十平方米，是在一个楼梯旁，里面摆了四五台电车。老板是个男的，很年轻，正在门口吆喝过往行人，推销自己的谋生手段。但进去学的人却少，有些看看又出来了，有些交五元钱在里面试一下手脚，看好不好学能不能学会，所以看起来生意很清淡。
跛子却不是来试手脚的，那一刻他认定这是自己往后唯一的谋生之路。何况人家还包学会包进厂。这正是自己亟须解决的难题。当跛子和老婆两个一块儿提出都要学电车时，老板倒是热情欢迎。可当跛子提出培训费减半时，老板死活不干了，说，兄弟，你这不是帮我，而是来断我财路的。我要是一人只收你一百五十元，照这搞法，我连房租都交不起。
老婆说，我们在那边也看到一个培训电车的地方，人家才收二百元，但房子比你这儿强多了。老婆指着头顶上的铁皮棚，你这儿冬冷夏热的，还到处漏风。
老板看了一眼自己的铁皮棚，说，我的大小姐，这房子让你说得狗屎不如，可我还花了五百元一个月的房租呢。
老婆说，你这里看起来蛮冷清，出出进进，却没一个留下来学，我两个往里一坐就有了人气儿，说不定我们不是断你财路，还会给你带来好运呢。
老板瞪大了眼睛，说，你这个妹子很会说话嘛。他想了一下，做出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说，好，冲你这吉利话，我就豁出去了，赔大本了，二百元一个，你两个四百元，一分不能少了。
跛子和老婆见人家说得斩钉截铁，知道没法再杀价了，便退到门外合计合计，交了四百元，手头就没啥子钱了。几天之内能学会能进厂还好，要是没有学会，钱又花光了，回家都没盘缠了。跛子便犹豫了。
这时，老婆想了想说，还是先学吧，万一几天真学不会，我就先进厂算了，你在这儿慢慢学，只要有恒心，铁棒磨成绣花针。这是老婆少有的鼓励，跛子就学着人家老板的口气，说，冲你这句吉利话，我也要把电车学会了。
跛子和老婆在合计，那边老板在一旁看着好笑，放心吧，这电车好学得很，我也是才学会的，只要不是傻瓜，包你进来学一个星期，就能出师。
跛子就说，我们学可以，交四百元钱也可以，但还有一个条件，晚上得住在你这儿。
在这儿住，你们两口子？
对。我们俩。老婆说。
那你们给多少房租？
房租都在里面了，就四百。
你们这是借了灶屋借房屋，有点得寸进尺了。
既然谈不拢我们只好走人了，老婆拉着跛子边说边往外退。
这样子我可是真的吃大亏了。老板还在盘算。
你愿意我们就交钱，到时可别说我们占你啥子便宜。老婆拉着跛子要走，跛子还在犹豫。老婆瞪了他一眼，跛子就明白老婆在跟人家耍心眼。那位老板终于让步了，行，亏本就亏本吧，先做成你们这单生意再说。
跛子让老婆交了钱，自己就坐在电车那儿车起来。他接通电源，一脚踏上去，那电车就突突飞转起来，手中的布料直往前冲。老板接过钱转过身来，看着这一幕就笑着对跛子说，老弟，你别急嘛，你现在连起码的要领都不会是车不来的。
于是老板让跛子两口子站在旁边，自己把动作做了一遍。如何穿针呀、换线呀、踏脚呀，又说，电车这玩意儿刚开始学不要急，得慢慢来才行。
跛子说，慢慢来，啥子才算慢慢来？
学什么东西总得有个过程嘛，一口吃得了胖子？
真要学久了，不是又占了你电车，又浪费你电费。
这是两码事，你们花了钱学到技术，我才算完成任务。
照你那样，等我学会电车了，人都快饿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如今哪有饿死人的事。
跛子两口子坐下后，老板自己也坐在电车那儿车着。跛子车了一会儿就自嘲地说，想不到我一条腿，干这个倒是最合适不过了。老婆说，那你就好好学吧。
跛子感叹，想不到人的命真是天老爷早就注定好的。我这一辈子怕是做定这个车工了。
五台电车坐了三个人，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了。果然，到下午就来三个学电车的。老板自己就站了起来，做起了专门指导，围着五台电车转来转去。跛子老婆望了一眼老板，撇了撇嘴，意思是我说得没错吧，果然给你带来了好运。
老板会意地笑了笑。
一天学下来，跛子感觉很兴奋。老婆说有点腰酸背痛。到了夜里，老板就把地铺打好了。席子倒有三床，但都是捡来的，旧得四个边都破损了。被子只有两床，还是黑了吧唧的。老板说，将就点吧。你们两口子睡一床被子在里面，我睡一床被子在外面。
跛子说，谢谢老板了。
跛子老婆却说，这样安排不行。
老板困惑地问，你说说看，怎么安排？
你们两个大男人应该让女人。
跛子拉了老婆一下手，这样很好了，你就别多事了。
老板是怕我们夜里跑吧？跛子老婆说。
怎么会呢，我这儿又没啥值钱的东西，几台破电车送给你们你们都不会要。
那我就要一个人睡一床被子。
好吧。
跛子就忙打圆场，说老板别生气，在我们老家是有规矩的，女儿回娘家都不能跟男人睡一起，何况今天在你家里。
我懂了。
临到睡那会儿，跛子又起身把老板拉起来，老板，你抽烟吗？
烟在家抽倒是抽，但抽得少。到了这边，没赚到什么钱，差不多都忘了。
那我们去外边抽一支吧。
好。
到了门外，跛子说，老板，不好意思，我没烟。
那你叫我出来，是什么意思？老板有些不悦。
我那老婆很多名堂，穿衣服多了睡不着，所以……
哦，我明白了，真是的。
没办法，我那老婆小姐身子丫鬟命，爱穷讲究。
过了一会儿，二人重新进屋。跛子老婆睡下了，转过身来问，都忙昏头了，到现在还不晓得老板姓啥子呢？
跛子也说，对头喽，都是一家人了，还不晓得名和姓，老板贵姓？
免贵姓曾，名叫曾五锡，排行第五，你们就叫我老五好了。别老板老板地叫，我这个老板还不如一个摆地摊儿的呢。
跛子问，不叫你老板行？
当然行！
叫你老五行？
当然行！
那以后你要是发达了呢？
那就叫我五哥好了，反正出门在外，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只怕到那时，你让我们叫，我们也叫不出口喽。
哪能呢？我们三个是桃园三结义嘛。以后，我就叫你两个老弟老妹，行吗？
行啊！跛子老婆抢先说。老五，你以后一定会发达。
笑我啊？
真的，你长得好有福相，名字也取得好。
哦？
不是吗？老五——曾老五，听听，这名字跟钻石王老五只差一个字了啊。
三个人都笑了。
老五说，好，就借老妹吉言，以后要是真发达了，第一个请老弟老妹到云天大酒店吃大餐。
到了下半夜，麻烦又来了，跛子老婆要上厕所。这个铁皮房是搭在房子旁边的，厕所在二楼的楼梯上，晚上主人是上了锁的。平时，老五起来就在外边随便解决了，可现在是一个女人。
老五说，我去叫房东起来开锁吧。
跛子问，还有别的地方吗？
跛子老婆也说，深更半夜吵醒人家，还不得骂死人了。
老五就说，从这儿往右走不远，有一条臭水沟，去那边你们怕不怕？
跛子陪老婆出去了，回来时，两个人做贼一样跑了进来。
老五问，没吓着吧？
跛子老婆就说，这个破地方，真是——老五，你发达了，第一件事就赶快换个地方。
好有地方给你上厕所。跛子对老婆说。
这有错吗？厕所少得了？谁不需要？
由于来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三天后，老五又买回三台电车，总共就八台了。跛子问，老五，我们这水平可以去应聘了吧？
老弟，就你这水平早着呢，别丢丑了。
那我老婆呢？跛子问。老五看了看说，她比你好点，但也要再学几天。
跛子老婆就说，老五，这学来学去，也不晓得进度，能不能弄些正规的裁片回来车车，看车不车得成呀？
旁边也有学员帮腔，就是嘛，这车来车去瞎子打老婆，兴估的。
好，你们的意见很对，老五想了想说，我有机会就去外头弄些裁片回来给你们车。果然次日，老五对跛子说，劳烦老弟和老妹帮看着点儿，我出去一会儿。
跛子答得很爽快，老五，你去吧。
跛子老婆却开起了玩笑，拉了一下老五，你不怕我们把你电车卖了走人？
老五就说，卖几台破电车，还不如去打劫银行。
老五走后，跛子就说老婆，你说就说，别跟老五拉拉扯扯，不好看。
老婆骂了一句跛子，你神经病啊！
老五果然从外头背了一麻袋裁片回来，在门口就喊，老弟老妹，这下够你们车了吧。大家起身去抢裁片。原来，这裁片全是公仔的耳朵部分，椭圆形状。老五喝住大家，慢点儿，先说清楚，这裁片是人家好心借给我车的，车坏了要赔钱的，所以，大家一定要有把握了才来动它。
跛子老婆过去拿了几片来车，慢慢地，她上手了。她很兴奋，我就说嘛，不按正规的来，咋晓得学会没学会哉！
中午，老五用电饭煲煮白菜。跛子老婆看了笑着说，老五，电饭煲煮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边说边过去帮忙。
老五笑她，你井底之蛙，没见过的事多了去了。
跛子老婆说，就光煮白菜呀，也不掺点肉。
我也想呀。老五拍拍口袋，说，可现在囊中羞涩没法子呀。
清汤寡水的，看见都倒胃口。
就这白菜还不见得人人能吃上呢。跛子说。
还是老弟懂得世道疾苦。
白菜煮好后，老五请他们一起吃。跛子夫妇也没客气。
老五问，这两天，你们吃什么呀？也没见你们两口子出去过？
跛子脸红了，老五，你不晓得，我们已经没钱了。
没钱了？老五嘴里的白菜有一半挂在外面。
跛子老婆说，放心吧，只是暂时的，我老乡过两天就发工资了。
老五咽下嘴里的菜，没钱就早说嘛，出门在外的。当下就掏出一百元递给跛子，先拿去，用完了再说。
老五，你放心，这钱我们一定会还你的。跛子老婆说。到底是女人，眼里居然有了泪花。
还什么还，这钱本来是你们给我的。下午，老五又从外面买回一张铁床，喊跛子过去帮忙。两人很快就架起了铁床。老五说，以后，老妹睡上床，我们睡下床。老五还买了一个胶桶外带盖子的，私下对跛子说，知道那是什么吗？
跛子不明底细，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五大笑，等会儿告诉你老婆，她知道干什么用。
到了夜里，跛子老婆就说，老五，你这么好心肠的人，日后要是不发达，算老天爷没长眼睛。老五迷糊地说，老妹，睡吧，老天是用来敬的，不能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