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不相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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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湘南玩具厂,乔老头算是个挺特别的人物。说是人物,除了他跟老板一家沾亲带故,颇有渊源外,他的穿着打扮也是别具一格,甚至称得上是一道奇特的风景。这么说吧,乔老头的上衣是中式的,普通的中山装;裤子却是这年头难得一见的老式抄头裤,很特别的,裤头裤裆都特别大,穿在身上胯裆那儿打了许多皱折;腰上也常常围上一圈汗巾;脚上是一双很旧的解放鞋,前面破得快露出脚指头了。不知是裤管太长还是图走路方便,一天到晚,裤管都是挽着的,走路频率快,裤管就显得有点儿旗帜招展的味道。不时还一高一低地配着对,像一对密不可分的好兄弟。

乔老头只是工厂的清洁工,他自己倒把自己的地位定得很低,说是从前大户人家的仆人。但在别人眼里却不这样,乔老头到的那天,老板曾五锡亲自驾车去接的站。中途,老五和老婆王艳特意停了车,陪乔老头进了一家店铺,帮他挑选了一套衣服,连脚上的鞋子也换了。全身从内到外,旧貌换新颜。乔老头开始还讲客气想推辞,说,我就穿旧衣服吧,一样的,这多破费呀。

王艳就说乔叔,那旧衣服放着带回去,往后在工厂里穿,不浪费。王艳把衣服用塑料袋装了放进车后备箱里。

车子载着面貌一新的乔老头没有回工厂,而是径直去了宾馆。曾家要为乔老头接风洗尘,地点定在宾馆。乔老头自然不知道,凭他先前那身行头,礼仪小姐是不会欢迎他的。

乔老头被曾家老五带进那富丽堂皇有如皇宫般的宾馆,美貌如花的小姐声如鸟音似的说着老板太太欢迎光临。乔老头顿时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看着那宽大而又眼花缭乱的景象,他禁不住问,建这么大的屋,得花多少钱啊?又没见住多少人。

乔老头说的是湖南方言,礼仪小姐自然听不懂。但陪在一旁的老板娘王艳就告诉他,乔叔,这里不叫屋,叫宾馆,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

啊呀呀,乔老头看着满头顶亮着各种颜色的灯,痛惜地说,光这灯管亮着,一个月下来这电费也不会少吧?老五回头说,乔叔,你放心吧,这里的人敢装得起就证明他用得起。

这里的人真有钱呵,怎么就没人弄点钱去我们湖南帮着修条路。那样挑箩卖担的人就不用八根箩索离地了。

快啦,乔叔。老五说。但乔叔不知道老五口中的快了是指修路还是吃饭的房间。

进了包房,乔老头见曾家两位老人和两个孩子早坐在里面等着了。故人重逢,乔老头特高兴,说原来校长和少奶奶你们都来啦?

特意等你吃饭呢,他们两个细伢崽早饿哈了。老五的爹笑眯眯地站起来说。

乔老头的爷在曾家做过仆人,爹也在曾家做过仆人,小时候随爹去过曾家玩儿,所以对曾家主人还称少奶奶。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看你这性情,几十年都不变啊。曾家老爷子退休前是小校校长。乔老头做生产队队长那会儿,常常在一起开会,所以称谓就改了,要不他得称少爷了。快七十的人了,被人称少爷,怕是更没人习惯。何况还有儿子和媳妇儿在场。

老五娘也说,是呀,如今什么年代了,你还不改口,你叫得习惯,我听得都不习惯了,往后,快改改。

改什么啊,都习惯了。再说,现在我不是又回到曾家来了吗?

还是改了吧。校长说。

田埂是有高低的,规矩也是要的,没有规矩成不了方圆嘛。

校长说,不行,你也六十的人了,往后,我们兄弟相称。老五他们这一代就叫你乔叔,就这么说定了。

老五就说,爸,我和王艳早按你的吩咐叫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老曾家半耕半读,尊老爱幼的传统永远不能丢啊。何况你乔叔更不是外人。

老五娘就对两个孩子说,对,应该一代接一代传,来,你们两个叫声乔爷爷。

乔老头慌忙站起身,要不得,要不得。

有什么要不得,如今你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就不要生分了。

两个孩子都乖,都站起来奶声奶气地叫了声乔爷爷。

乔老头感动得像什么似的,乖,乖,只是红包乔爷爷今天没有准备,不好意思啊。先记下了,等乔爷爷领到第一月薪水,一定补上。

孩子们不懂事,你客气什么,快别惯坏了他们。老五娘摸了一下孙子的头。

应该的,应该的。小时候我去你们家,老爷每次都不空手的。老爷是指老五的爷爷了。

老五的男孩才五岁,长得蛮精神,他问,乔爷爷,你领薪水也是我爸爸给的吧?乔老头愣了一下,笑着说,啊,是,是。

没规矩!老五瞪了一眼儿子。

但老校长非常疼爱孙子,没什么,孩子还小,童言无忌嘛。

乔老头就夸孩子聪明,会想事情了。

老五娘也喜庆地说,这点我喜欢,随老五。

你还王婆卖瓜呢,有这样夸了孙子连带儿子的吗?校长说老伴。

本来是事实嘛。老五娘说。

你就吹吧,五个儿子,才出一个像样点儿的,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乔老头说,少奶奶这话没有说错,老五本来就能干,有本事。才几年啊,就把事情弄得这么大了。

校长说,其实,说起你来,你更好福气,只生一个妹崽,就是人中凤凰了。

王艳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插话说,乔叔,你女儿大学快毕业了吧?

才读一年,还早得很呢。

老五娘说,不容易呀,你又当爹又当妈的,真难为你了。

这时,老五说,爸,我看就上菜吧,乔叔肯定饿坏了。

对对对,我看这两个小鬼崽更饿哈了。老五娘这回摸了一把孙女的头。

老五手指头往后勾了一下,接着,菜就源源不断地上来了。起手一盘就是海鲜龙虾。老五一家热情地给乔老头让菜。乔老头哪见过这阵势,心里激动得快要落泪了。从前,集体的时候,就是当队长的时候,别人也没有这么热情过。哪有什么吃的呀,打两个鸡蛋炒辣椒就不错啦。要是稍稍能过得来的家庭杀上一只鸡炖上半锅萝卜就能放开肚皮饱餐一回,回来得三天不吃饭了。每回上县上开春耕会议,县里大大小小头头脑脑都到场了,开完会会个餐,吃的也不过是萝卜白菜,要是萝卜丝面上撒上一点肉丝儿,那就跟过年一样了。

那时大家舍不得吃,可大家都穷,如今这么海吃河饮,却看起来人人都很有钱了。乔老头想不明白,全中国人都有钱了,怎么撂下我一个了。我起早摸黑忙得两头不见天,却连妹崽的学费都凑不齐。

这时,老五问乔老头,乔叔,你妹崽叫什么名字啊?在哪个学校?有机会,我去看看她。

名字叫乔孝男,上的是北方大学。

王艳说,乔孝男,这名字蛮好听。

老五娘就对老伴说,你看看,没读过书的人倒会起名字,把闺女的名字起得多响亮。你呢,大小还当过小学校长呢,五个儿子就一二三四五,金银铜铁锡。

王艳听婆婆数落公公自己抿着嘴偷着笑了。

你懂什么?我这是有讲究的。老校长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爸,有啥讲究?老五好奇地问。

啥讲究啊,告诉你吧,人家开的是帽子公司,我开的是钢铁公司嘛。

爸,你就是念念不忘蹲牛棚那档子事啊?老五说。

念着好,老五娘说,我劝你呀有点钱也别太张扬,风水轮流转的。

不会吧,爸?王艳听了婆婆的话反问公公。

有什么会不会,一代管一代。老校长黑着脸。

别听你爸的,他是关怕了。老五娘又反过来安慰儿媳妇儿。

我怕?我什么没见过?老校长瞪了一眼老伴儿。

上头有文的,说好一百年不动摇。老五也理直气壮地说。

话都是人说的,事也是人做的。唐朝过去多少年了,李世民当时也是希望子孙后代千秋万代的,可结果呢?

这话讲到点子上啰。乔老头说,刚分田单干那会儿,人人都说好,干劲儿也很足,可这才过了多久啊,农民都不种田了,大好的田地撂在那儿没人管了。可收音机里还年年说,粮食又增产了,那粮食是在哪儿种出来的,月球上吗?

你看看,我没说错吧。校长看了一眼儿子。

乔老头又说,现在大家都游手好闲,跑来跑去,那国库的粮食能吃多少年,只出不进,只怕也会坐吃山空吧。

老五娘就担心地说,将来,会不会又改回去呢?老乔家的人又做队长,老曾家的人又成黑五类,被关进牛棚子里去。

妈,哪能呢!打死我都不相信。

你说的?你当你是哪国皇帝啊。

上水果那会儿,老五问乔老头,乔叔,你出来了,田和屋都安排好了吗?

早安排好了,乔老头说,田白送给弟弟乔二种了。

白送人家种不是亏吃大了,要不这样吧,我想想办法,让人给你承包算了,一签五年或十年,也能赚点油盐钱。反正你来了,就别想着回去了。老五说。

哪有那好事,如今还有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屋呢?老五又问。

也是让我老弟乔二看管着呢。老弟一家起不起新屋,儿子也大了,正愁没屋住呢,听说我要上深圳了,天天过来催,那样子比我还急呢……

把锁匙交给老弟的时候,乔老头落了泪,不知自己这一去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老了老了黄土埋脖子了却还要背井离乡。

乔二就说,哥,要是舍不得就别去了。

那不行,人家是一番好意。乔老头看着自己住过大半辈子的屋子,依然如故。这里曾是老曾家的祖屋,曾经是一代侯府,光芒万丈,好不荣耀。但自己在里面住了大半辈子,也不曾沾得半点灵光。侯爷的遗泽没有落在外人身上,转来转去又回到老曾家去了,如今人家老五在外头发了,又要请长工短工了。

好在妹崽还算争气,似乎沾了侯府的灵气,书读得好,一路下来没打过倒班,还成了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

只是没想到老了自己还能走上红运,可以出远门看看了。自己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不用种田了。一双沾满泥巴的脚可以洗干净穿上袜子,穿惯的草鞋可以换成皮鞋。只是身上那股汗酸味怎么也洗不脱,老远就让人闻到一股稻草的霉味。还有那一口牙齿,硬是硬,什么都咬得动,但被旱烟熏得年月太久了,显得又黄又黑,笑起来难看。

房子是搬不动,就是搬得动也带不走,何况那边也没地方给你放。听老东家说,深圳的土地贵得很,寸土寸金。曾家老五吵着买地皮要盖厂房了,也是只见打雷不见下雨,到底还没动静。看来地贵是真的,要不凭曾家人的能耐不可能办不成事。

从前人少,土地多,大家随便在屋前屋后都可以找到地方开荒,种上小菜,所以那时地不值钱。地只能种粮食,不能种票子。现在不同了,人多如老鼠,满世界乱跑,到哪儿都要住,房子就多了起来,地就显得挤了。到处打洞采矿,地就变成了蜂窝煤。就这,地还是一天一个价,快涨到天上去了。人自己整自己,人还怎么活啊?

老五说,乔叔,你来了,就别想着回去了,没事陪我爸妈讲老话,我养你下半辈子。乔老头把头摇了又摇,这哪里要得,没这个理啊。

这有什么,就当多添双筷子罢了。

老校长说,老五又不是养不起你。

老五问他爸,爸,你看让乔叔做什么好呢?

还做什么,就是随常在工厂里面转转,帮你看着财产,别的啥也不用干了。

不行不行。乔老头说,我手脚还能动,怎么能吃白食呢?

王艳就问,乔叔,你这么大年纪了,你愿意做点什么呢?

乔老头想想自己的确没什么技能,就说,我扫屋吧。安排我扫屋要不要得?

大家都笑了。老五就拍板,好,乔叔就扫屋,但没有任务,想扫就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