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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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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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我和潘香莲刚成家那会,我就发现老娘舀水做饭时手总发抖,当时还以为老娘年纪大了,人上了年纪就这样。后来潘香莲怀孕坐月子,我沉浸在欢乐中,也还没在意。直到那天老娘端着两女儿尿布,盆摔了人倒了,我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请了邻村的老大夫,说是中风,扎了针,当时有些好转。谁知后来我娘病情越发重了,右半边身子越来越麻。我带老娘去县里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我娘脑子里有颗肿瘤,位置特殊,建议要么去大医院做手术,要么保守治疗吃药控制。去医院看病的钱还是卖了粮食凑的,哪还有钱带我娘再去大医院。我娘也死活不去,拿了些药回家了。这时我才突然感觉到自己无能,觉得自己像极了老祖宗,只是以前我们花家有钱不舍得看病,现在我们花家是穷到看不起病。想起以前挥霍掉那些钱,我就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老娘病情渐渐严重,常常卧病在床。

有了朵朵和晶晶后,我和香莲日子越发难过了。养儿才知父母恩。我和香莲看两个孩子实在有些犯难。孩子躺在床上时还好说。长大点,她们俩就缠上我和香莲了,就像菟丝子,缠得人连喘息空都没有。我抱大女儿朵朵,香莲抱着二女儿晶晶,什么都干不了。平时香莲做饭、洗衣、拉屎都抱着女儿。我也是。到了晚上就更不得了,这个饿哭了,香莲奶完了,那个又哭了;不是这个尿了,就是那个拉了,从天黑到天明,折腾个没完没了。那时我感觉自己不是生了两个可爱女儿,而是生了两个要命的孽障。不知道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每天我想的都是两个女儿快点长大,快点,再快点,恨不能一天长大才好。到了农忙,总要有个人出去下地干活,虽然我和三哥没分家,也不能总让三哥一个人在地里忙活。后来我们就不得不把朵朵交给半瘫的老娘照看。老娘拄着拐杖还能走路。香莲在家里忙活完了,就把晶晶抱到老娘那,一个半人看两个小人。幸亏后来实行了人民公社,土地统一耕种,吃饭也有大食堂,那段时间让我们家不太难熬。

那时我也没想到大饥荒到来,只是看着那些麦子烂进土里,就心疼粮食,总觉不是滋味,于是晚上偷偷去地里收麦子。我深知自己身份,去地里收麦子也只是在这个地收一把,在那地里收一把,只收了半袋子小麦,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后来事情还是败露了。

偷收的麦子不仅没成为我们家后来躲过饥荒口粮,当时我差点背上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罪名,丢了小命。新中国成立我都没这么怕过。这次我是真怕了。最后还是老娘找上贫管会主席王疤瘌眼。在他周旋下,我才免去一死,但以消极怠工抵制运动黑典型在全公社游行。跟我一块游行的还有我们生产队陈亚南。不过人家披红挂绿是当做炼钢英雄游行的。

正是我们生产队炼出钢铁来了,加上王疤瘌眼从中斡旋,我才死里逃生。

到了县城,老干部找到了,人的确想领养个孩子,也还没领养。刚进门老两口看到晶晶就欢喜得不得了,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末了还给晶晶一块地瓜干。晶晶抱着地瓜干啃,啃得到处是哈喇子,比山珍海味还香。当我说明来意,老两口就沉默了。也是,这时候要个人简直是要命。转了晶晶眼,我扑通一下跪在那老干部面前。我求他救救晶晶,求他救救我们全家。最后我是求着人家收下晶晶的。

最后老两口给了我三十斤粮食。出了门,我还给了中间人钱少爷一捧,差不多有一斤。一个女儿就换来三十斤粮食。其实,老两口很不错,说他们家粮食也勉强了,还要多张嘴,要不然就多给我些了,最后他们还给塞钱给我,不少,我没要,这年头要钱又有什么用,何况我也不是卖女儿。我背着这三十斤不到的粮食,越走越沉,好像有一千斤重,一遍遍想起临走留下晶晶场面,一句句安慰自己,晶晶要享福了。

临走时我重重亲了晶晶额头说:“咱俩玩捉迷藏好不好?”

晶晶眨着眼望向老两口。来时我交代过她,到“亲戚”家不要乱动乱跑,不要惹人家生气,要乖。晶晶真是个听话孩子,到这时还没忘了我的话。晶晶得到老两口笑意的肯定,才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小孩子吃饱了,对任何游戏都有兴趣的。

“晶晶,藏好了吗,爹爹可要找你了啊。”

躲在大衣橱后的晶晶还奶声奶气说:

“爹爹,好啦,爹爹。”

晶晶!我头也不敢回地夺门而出,以最快速度离了那胡同。不敢听,不敢想,晶晶找不到我的样子。可我无论怎么安慰自己,好像都能听到后面晶晶撕心裂肺哭声。一路走一路哭。

我刚到邻村村口,就遇到香莲了。香莲先看了我牵晶晶离村的手,空了,就没再说话。后来她只了问女儿送哪儿了,我只说了那地名,后街,因为人家跟我讲好,将来不能反悔的。香莲念着后街这两字往回走。我们俩再没说话,静静地朝村里走。周围是那样安静。月亮又大又白,铺在我们身上,却泛着寒凉。

我和香莲还没走到家胡同,就听到背后有人叫我常在。我感到事情不妙,回头看是我们大队长刘满囤。刘满囤最终发现了我背上的粮。他惊讶地说,我的大少爷从哪里搞到的粮?共产党来后,刘满囤就没再喊过我大少爷。他憨笑地说想出要借粮意思,说,一捧,只一捧就好。香莲把住粮袋死死的。如果不借给刘满囤粮,我知道这袋粮恐怕吃不安静,说是借,其实有借无回。狠了狠心,我还是说,给。香莲缓缓打开粮袋,颤抖地捧出一小捧麦,手里捧着的不是小麦而像是晶晶身上的肉,眼里骨碌碌滚出一串珠子,月光下晶莹极了。

我们家五口就是靠着这点粮食,伴着野菜,终于熬到了新粮下来。

那天晚上我借给了刘满囤粮,却也没有安宁。我们借给了刘满囤小麦第三天,他又敲开了我们家的门。他搓着手说,也没有办法了,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这次他又“借”走一大捧。就这样,刘满囤隔三差五就来敲门。后来香莲说什么也不肯借了。刘满囤甚至说,放心他不会跟别人说我们家有粮,要不然饿疯了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现在我们家熬稀饭只敢在半夜里,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就这样刘满囤软硬兼施借了又借,直到最后香莲彪悍脾气上来了,骂他,不走,就提刀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