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蜜语（2017年）
一位哲人即将诞生八首
白鹭
从未看清楚过，让流水的皱纹破裂的
白鹭。它什么样子？也许是，
黄昏发来消息的老同学，伤感的背部。
我不认为一位哲人即将诞生，
那并不轻而易举，绝大多数伤痛，
最终归于沉寂。
反正我就是如此，拒绝随他一道坠下
回忆悬崖，他梦游似的半生只能
和昨天说说。昨天是校园内的一棵栀子树。
在我看来，昨天未必就比今天干净，
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完美地蒸发了，
再也不会有任何缺点。哦，那花香里的轻雾。
万物都是平凡的，生来便会经过低谷，
如同白鹭，重返湖水的阴影，
夹带着春天的新。
往常一样的云霞
像往常一样的云霞，靠近
浅睡的大陆时，
她正缩于沙发凹陷处，
啃烤焦的面包片就着蓝莓酱。
工业时代的朋克灯，在头顶守夜，
比男人的爱，更可靠。
墙、地暖、旧牙刷，纷纷喊什么？
小心空气的尖刺——
桌上挤满书籍，她只抚摸过部分封皮，
却坚信自己，有能力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
——而粗糙的现实，正被暴风雪卷起，
把她抱得更紧，冷冽又明光闪闪。
写诗的喜悦
水珠叶子上摇，如果抓住它——
但太难了，进入我的幻象和梦游。
同小泰迪丑丑，分享写出
有趣的诗的喜悦？No，no，no——
灵感似灯影下风信子，
也有可能，成为远去的车辙。
真是一个难忘的秋晨，
门外传来邻家小女孩撑伞去早课的声音。
——送外卖的人，在楼下打电话，
他不会写作，真可惜。
春夜
翻开书，食指触碰到，
蓝色墨水精心打磨出的波浪。
不用说，一本诗集，
黑暗里陪伴我。
如同浏览神秘萤火虫，
纸页上影子具有独一无二的光。
这足以让我安心。一个人在家孤单总会
跳出来，镜子和墙壁都知道，多么惊悚！
直到窗台上的鸳鸯茉莉，突然开了花，
远处传来电动车咳嗽的声音。
我原本以为糟糕的春夜，活泼起来，
世界并没有放弃运转聪明的头脑。
哦，朋友，我漂亮的朋友，
空气的镜子因你的到来映出繁灯。
笨鸟先生
——赠刘义
水池表面被月光击中的薄冰，
给漩涡之舌唱挽歌。
正巧有人在认真思考一川荒草的边界线，
和极夜哪个漫长。
向半生的荣枯示弱，听戴胜鸟叫醒倒影？
哦，不，他但求借用一下玻璃反光的想象力。
这么多年，曲折远不如一首借宿的小诗，
他偏爱轻逸的美学，刻意避开人群。
只因人群多有悲凉，只因他拥有
一条名叫语言的云舟，停泊在玉溪牌香烟上！
那玄机，我们也有
——赠缎轻轻、艾茜
山林幽深无限，雷达只顾转圈圈，
确定它不会头晕？或者说，
寂静被固定的动打破。
我们经过蛇形盘山道，
寒意袭入裙摆的最后一抹光中，
所有斑驳，缩短了对遐想的感知。
余光照不到叶子阴面，
无法触及缥缈又深情的秘密，
——那玄机，我们也有。
我们即将成为黑夜的一部分，
被渐起的烟岚，磨损锋芒。
星月上升至群山之顶，
诗歌节和德清县城，便小了。
风雨故人来
小雨中告别。我将如白昼见过的鸿雁，
从星罗棋布的盐池和风车阵上空飞过。
远处的闪电，刹那光华，瞬间黑暗，
我的翅膀发出惊雷的叫喊。
湿地上蜿蜒的栈道，今夜通向哪里？
另一端，旧友新朋仍在未知的街道边
饮酒，高唱“风雨故人来”。
谁会念我？转眼将回到中原。
——我还记得彩虹路指示牌的颜色，
我的行李箱内除了一捧流沙，
没有其他纪念品。
向晚
——兼致辰水
我们坐在蔓草上看云，
云太碎裂，给天空铺上一层盐粒。
身旁，河水茫茫，
时而喧嚣，时而低语。
这里，没有地域、乡音的隔阂，
时间悠悠向晚，丝毫未察觉，
萍水相逢的诗人们，
怎样交谈，合影，欢乐，自由。
我听见紫色的无名小花，盛开的声音，
恰如友情蔓延，诗篇已完成。
我是被创造出的神八首
烦人的墙
黑暗中的绿枝，截住烦人的墙，
喝醉的雨异常温柔。
——我绝不会吐露微云，
怎样经过赵定河，嵌入春夜的屋顶。
古典诗人
——赠刘康凯
书山上的石凳子，你坐，
长短句中的纠结事，我想。
做个古典诗人又何如？
只要能搭上高铁的速！
绿波载白絮，涌进你空酒瓶子，
入梦时，春色还未这般浓！
我们迟早是目送残月下楼的老年人，
现在星星阶梯的半途歇会儿，便生出许多伤感。
惘然录
鞋带松开，
时间并没有俯身蹲下。
互道晚安时，
群山如白色衬衫的皱褶。
因为迷恋一个男人
因为迷恋一个男人，我不断审视自己，
是否像银色月亮般完美又渺小。
不止一次仰望，哲学的月亮，
诗人的月亮，一切都幻生出新的意义。
灰蒙蒙雾霭，是连绵疆土，
为引他注意，我经常把自己钉在庭院，等待黎明的曙色。
一个又一个——黑暗背后藏着许许多多
怪兽，和我成为朋友。
有时候，我会幻想得到他宠爱，
变得骄纵，但更大可能是成为平庸的小妇人。
——所有光，都指向那扇窗。他会不会写诗，
无所谓，他就是诗歌本身。
他们认为，爱我一生的人尚未出现
神秘的星象学有磁石一样的吸引力，
慷慨的银河允许我随意漂浮。
也许，地球寄居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身体，
就像我是许多微生物的主宰，我是被创造出的神。
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感受。此时，黑夜的好奇心，
更像我的，我们互相试探着岁月的深崖。
当我兴奋地告诉朋友们，无眠的长夜，
造物者送来礼物。
他们却一致认为，爱我一生的人尚未出现，
我需要一个丈夫，哪怕只是名义上，好听一些。
洞里萨湖
蟒蛇绕过小女孩脖颈，洞里萨湖的落日
被锁在花环里，路过此地的你也在船上摇。
越南人水面讨生活。你回返那一块金子
换不了一罐盐的高棉时代，肩部升起浓郁晚霞。
我与千峰告别
1
秋末的刺槐认真阅读，
古老风穴山岩壁上的曙色。
居士似的白云，鱼贯而行，
新的光，聚拢在他们头顶。
2
我与千峰告别时，
万物皆寂静。
那静，虚无又真实，
直向人身上扑。
雏菊
再说什么都无用。没有比过去式更尖锐的
憾事。若不信，看看水边的索塔，
那寂寞的重瓣的影。
旧夜已经过去，这一秒也将消逝，
我们为没有成为例外而懊恼，为一首情诗
的归属，深陷沉默的沼泽。
我执意以独白式叙述，不顾及
多数人观感，不捆扎比皱纹还深的涛音，
去锁住一小平方尺的自由。
春天还没有脱下外套，虚无
照在脸上，我们回到各自家中，
热豆浆，煎鸡蛋，一切如常。
唯一可以确定：伸出空空的手，
能感觉到的，仍是那朵小小的雏菊，
——风动时，它和我们一起，微小地战栗。
蜜语之琴八首
刹那
我要一个人度过黄昏，
然后，让星星们把我抬出去。
我要奉献给你，花床上的蜜蜂，
或一块胎记——在雪崩似的酒精觉醒之前。
晨读
清晨、大地、紫薇花，
未被夏天爱过？
宁静重新出现，平复着昨夜暴风，
她把躯壳放置在唯一的阳台。
面向阴云，将秘密和思考掷得更远，
它们属于大自然。
手中的书并不知晓，
偶然的欢乐，曾似蝴蝶误入平原。
她一层层剥开回忆，
遥远的事物，与花园及空气同在。
骤雨落下，没有那人的岁月山河，
摇摇晃晃。午后的一个梦，无处可寻。
早上好
彩色的云，蓝绿的海滩，
千星之城的轮廓铸成幻影的高栏。
（比外星人更模糊的你，
寄身昨夜虚无的梦国)
我和小狗从木桥走过，
晴朗的天气，开心不起来。
你可好，眉头可曾出现变化？
我还好，黯然尚未惊动池鱼。
看，沿阶草露珠一样清澈的心很快会消失，
水烛始终在弹奏顾影自怜的风琴。
我吻过的那些秋风，竟有一丝别意，
真希望一切早些过去，可以安静写一些东西。
但越是迷失，灵感越不肯进我的家门，
它成为草坪的客人，最终得到更多人喜欢。
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以为看不见你，
嘴唇拒绝发出声音，以为想不起你。
幽秘的河畔
这一河之水，蜜语之琴，
唯有热恋中人方可鸣响，
只待与你傍晚携手，稍后共享晚餐。
无疑，我们将共赴一场盛宴，
在夕阳的杯盏旁，谈论双飞客[9]的翅膀，
怎样穿越群山又回过神来。
或者说一些轻松又色情的——
我们几乎同时抵达，航班层叠在蔚蓝中，
遇见的那些积云，多像柔软的床榻。
敲门
落日金黄，变形的云尖叫，
坐在玻璃窗前，我的对面，
认识到一切克制都是徒劳：
远处古楼的投影，正闪动着初见的光辉。
窗外图画般，飞过几只白鹭，
也许是其他鸟类，朝发夕至的勇士。
陌生的河，很恰当地被命名为冥想，
“可符合虚构的可爱”？
树上木瓜，扑哧，笑出声来，
落进我怀中——突然有人敲门，
我还没听见自己的脚步
轻缓或急促，便已梦游状双手握紧了门柄。
我们画圈圈
从河的脖颈开始，向下游走，
身上印记是爱的译者的灵光一闪。
不具备免疫能力，
我们把语言组织得认真、热烈又极具想象。
希望触摸到更深的深情，被牢牢记住，
我们画圈圈，一遍遍，快活得像两朵自由的水花。
——窗外，岸上行人像散装的糖，
空气都是甜腻的。
没有谁注意到我们（除了纱帘、天花板，
以及最完美的十二月)，头发湿漉漉，坐在沙发。
凌晨三点
谁在水边谈论盛夏？
晚来蝉声急促，
合体绣球荚蒾的浅绿色的香，
形成一条狭长轨迹。
我只想窥探花鸟的相处方式，
并不准备真的靠近。
失眠如同与恋人分离，坐立不宁，
他有乌夜的卷发，柔软的影。
他确实存在，星空也存在，
不管肉眼是否看见，手指能否触碰。
我拥抱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
我从未战胜过黑暗中的自我。
四季轮回，关我何事
我对着河水不停地比画。
（它不懂语言，却晓得手势）
水影里，多出的那条
执念尾巴，穿过层层光瀑，
惊走队列整齐的群鱼——
刻骨与铭心，正是我追寻。
故，不许看破世事，
不许逻辑清晰。
——我多么憎恨，
你挂在嘴边的理性的余晖。
就是要你决绝和放肆，
彻底至极致，
要你视天空如虚空，万物如无物，
要你如此地爱我。
夏说八首
寂寥的空枝
有时候，我怀疑他从未存在过，
他似暗夜的翠鸟，让我只听闻寂寥空枝。
我想以光速，向更深的丛林追，
又怕太主动，拨开云雾将已得到的情感磨损。
——目前，就是这种境况了，
他忙碌，我很闲，我们隔着一场迷路的秋雨。
夏说
不能坐在一起吃早餐，
我们被迫从汹涌的霞光中，
开辟出一条盘山路。
这会儿慢吞吞谈论起天气，
一部小说的开端，
事实证明，距离产生美与沟壑。
气象学不能阻止真实的发生，
我正绝望地坠入爱河，
甘愿被涟漪淹没。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找到彼此，
像折返的倦鸟，飞行在不那么惊艳的云间，
不停发消息，告知位置和见闻。
了有痕
他在去加班的路上，
跟我探讨了一棵白菜的纯洁。
又说到深藏功与名，
语调得意得似我昨宵春梦。
他是赵定河电波带来的幻觉？
摸一摸，葱莲的花瓣存留朝阳的体温。
胭脂味的晨风绕过凉亭，发出回声，
真好看，那河边少年们奔跑的影。
他在千里之外，可惜不能看见其中哪个是
瘦的胡兰成，“睫毛像米色的蛾翅”[10]。
任性的雨
想你时，一个人在车水马龙的白昼，
撑伞，往草坪上丢小石子。
而负能量的到来，往往最壮观。
我在想什么
仅仅胡桃知道我想什么，
它的绿眼睛会发亮。
风收容了撕碎的纸页，
上面有一只独木舟画成的诗。
入海，入海，海是巨大的邮箱，
波浪把这一切涌向岸。
我想表达的想念，都在里面，
电闪雷鸣，以及延伸出的所有纷繁意象。
你若有相同频率的心跳，也是件美事，
为此陷入深深期待之中，我也在闪亮。
回应
风拂动花枝，温柔是粉红色的，
面具随光斑降沉，越来越低。
户外衣架上斜搭的纺织物，
轻轻地舒展，舒展，飘至……
那只在电线杆下晒太阳，
幸福的甲虫，并没有因抛弃烦恼而患得患失。
我听见玻璃碎的声音，清脆悦耳，
宛如音乐，亲吻着无形空气。
原来是你来了，按响沉寂已久的
门铃——
雨来了
飘进来，栖身墙壁的光，
只流连我……
醉意七八分，没断片，
舌头和一杯温柔的茶纠缠不息。
不开灯，遥远的情话
便是可以触碰到的温软的实体。
后来，齐腰深的云
在夜空中飘荡。
后来，我的朋友来了，淅沥沥敲窗，
用莫尔斯密码的节奏，他的安慰是潮湿的。
翠鸟带给我的想象
1
它停在芦苇上，
听水说话。
我倚在十四楼的窗台，
听自己说话。
我们都是艳丽的孤独者。
2
寂静落在我们的下巴，
成为黄昏的光源。
3
它贴水面疾飞，
衔出小鱼。
我能抵达吗，翡翠的南方？
风琴上住着繁星八首
风琴上住着繁星
赵定河忽而沉郁，
忽而伏在鱼鳍上打盹儿——
晚云和受伤的小麻雀，认真走动，
分开后的你我也一直都在努力生活。
谁会穿过早春？
余情像绿色烟雾笼罩着站台。
窗外那棵老香椿树成了精，说：
枯萎的不止手，嘴唇，街道……
我的风琴上住着繁星。此时恰好读到
里索斯的诗句：“寂静是跪着的。”
雪中即景
我说灵感豹子遇见柏拉图的雪景，
素白无际涯，十四行云也描绘不尽。
可谁甘心坐窗边饮茶，孤零零炼句？
纸上字，融化着——
不如去堆个雪人儿，眉眼像你。
无题
今早醒来，急慌慌看时间，
原来小行星没来撞地球啊，
长舒一口气——
想到卞之琳提到的那颗罗马星，
废名赠诗里写的那两片多诗情的叶子。
而我的失眠，
肯定不是那颗擦肩而过的小行星害的，
也不是大大小小的叶子积叠的。
一念浪花
海上毗邻的两座输电塔，
端坐于浪花之上，
看鸥鹭低飞，
看天空孤阳一粒，
看安静的光，流连过往的桅帆。
——多么像我们，牵着手，
从岸边经过，默默无言语。
似乎在和我讲话
下午经过百货大楼，高悬的钟，
响了三下，和雨声融合一体，
它在暗示什么？静止、加速，
还是终结。
似乎在和我讲话。它从人群中，
发现并击中了我的恍惚。
——信使，信使，
眼前雨若是一杯杯酒多好！
谢绝地球上所有声音的关心，
我继续向前走。
——那人应和我想的一样，
简单、生动、明亮，这些关键词。
减法
当我引颈仰望夜空，
流星一样的雨无处不在。
用眼睛做标记，盯久了，
补色残像就会出现在墙上。
最好是你的影子，哪怕
几秒钟后消失。
相约梦境？那里不需要矜持，
保持距离的都是过去式。
一切来得如此迅速，
我还没准备好做减法，去了解一个人。
我还没准备好做减法，
便做加法，喜欢上一个人。
城市的雪刚刚飘起
我想象过无数次的告别，
应有青苔入镜，白梦虚掩，
空气中飘散着悲伤，
和雪花香气。
我们同时转身，一个面向光明，
一个踏入阴影。
巽寮湾
闭合眼睛，重现下午
无语的告别。不，我拒绝想起，
没有拥抱，如同星星的楼宇在夜空坍塌。
——我为谁而来，到岭南，
渔船喘息，荔枝半红，
它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