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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智伯说到做到，他果然以国士待我，对我很尊重。这么一个晋国的公卿大贵族，每次见到我，都是和颜悦色的，说话声音都不大。他招揽的一千几百名门客、谋士和勇士，也都很受照顾。

他还给我找了一个良善人家的女儿竹影做老婆，让我有了一个温柔娴淑的妻子，有了一个家。她平时在家纺织蓝布，我则在智伯瑶身边忙碌。我负责训练一队善用短刃的勇士。我知道智伯的脑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计划。他正在谋划着要一一剪除那些对手，需要我们这些勇士、死士为他效力。

智伯瑶也常来观看我训练勇士，有时候也亲自动手比划两下。

智伯瑶首先要收拾的，就是赵氏家族的赵襄子。可后来智伯瑶却死在了赵襄子的手里，而我从此踏上了为智伯复仇的道路。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且听我慢慢讲来。

春秋五霸，诸侯国里的霸主本来有我们晋国。可是后来，晋国公家族不争气，就形成了六卿拥有实权的局面：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韩氏、魏氏。这几家氏族大户拥有大量田产和私兵，还蓄养了很多的门客、勇士、刺客，晋国王室衰微了。

前面说了，范氏和中行氏我都效力过，但这两家目光短浅，在六卿中实力最弱，先后被智伯瑶击溃，田产、土地都被智伯瑶吞并了。

等到我投奔到智伯瑶的府上做了侠客死士，这时的智伯瑶家族，是留存的四大公卿家族中实力最雄厚的。

就在前不久，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了吴王夫差之后，勾践意气风发，带着大队人马北上中原，举行了一次诸侯会盟，宣布成为新的霸主。晋国的诸侯国地位进一步下降了。

得到了这个消息，我的主公智伯瑶十分郁闷。他派人请来了赵襄子、魏桓子和韩康子，一起商议如何重振晋国的雄风，毕竟，大家都是晋国人。

在智伯家里，四个公卿面对面坐着。寒暄过后，正卿智伯瑶直接切入到会面的主题：

“今天，我这个正卿请三家大夫来，是为了商议一件大事。你们都听说了越王勾践志得意满，前来北方会盟诸侯国，宣布他是如今霸主的事了吧？其他诸侯国，都得听他的。你们看，一个南方的小小越国，都能称雄于世，我们的晋国是北方大国，当诸侯盟主很多年，可眼下连越国的气势都不如了，晋国不应该在我们手里衰落下去啊！”

赵襄子捻着胡须，问：“智伯，那作为正卿，您有什么好主意？”

那个时候我在他们会商之处的长廊巡逻，在藤蔓的浓荫之下，小心观察着有没有刺客来袭，听到了智伯瑶和赵襄子这一段对话。我做好了他们三家公卿可能欲行不轨的预案。我密切观察着他们带来的那些人，其中就有刺客和勇士。不过，在智伯瑶府邸，他们一般不会轻举妄动。我的双剑一出，必杀人于五步之内。

我听见主公智伯瑶说：“我当然有好主意了。为了重振晋国的霸主地位，我智氏家愿意拿出方圆一百里的土地，连带这土地上的一万户人口，都献给晋公，以壮大晋国王室家族的实力。也希望大家能配合一下，共同这么做。”

韩康子心急口快，他说：“好好好！为了晋国，韩家愿意！”

魏桓子犹豫了半天，说：“这事儿比较大，诸位公卿，献出这么大一块土地，连带一万户的人口，那我们自己家的力量就小多了，我能不能回家再和兄弟商量商量？”

智伯瑶很爽快：“这事儿都是自愿的，也不能强迫。”

赵襄子一直沉默不语，没有应答这一建议。显然，他是不情愿的。

四个公卿大夫的会商结束之后，智伯瑶说到做到，立即向晋出公献上了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和一万户的人口。接着，韩康子也给晋出公献上了方圆一百里的田地和一万户的人口。

晋出公很高兴，派人直接去问智伯瑶：

“你们四家公卿不是都开会讨论过了吗？那魏桓子和赵襄子怎么还不献上土地和人口？此时他们不积极，我晋国何时才能强大起来？越国都能站在我大晋国头上拉屎撒尿，我这个晋出公怎么才能说话硬气，做事大气？”

智伯瑶沉默不语。于是，他派我前去魏氏公卿府邸，面见魏桓子，带去口信，问他这个问题怎么办。

魏桓子犹豫了七天，最后也向晋出公献上了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和一百里土地之上的人口。

赵襄子却带话给智伯说：

“我想明白了，我赵家的土地和人户，都是赵家祖上积累下来的，怎么可以随便就献给那不争气的晋出公呢？我不干！要钱没有，要地不给，要人，更不行！”

晋出公得到了这个消息，大怒，立即传令智伯瑶、韩康子和魏桓子，三家公卿联合起来即刻发兵攻打赵襄子，由我家主公智伯瑶领中军，作为攻打赵襄子的主力，韩康子和魏桓子分别担任右路军和左路军统领，发兵超过十万，浩浩荡荡杀向了赵襄子所在的城邑晋阳。

2

我也在攻打赵氏的队伍里，就守卫在智伯瑶的身边。

智伯瑶的中军，韩康子、魏桓子的右路军和左路军，三军合围了晋阳城，把晋阳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可赵襄子在城内龟缩着，任凭我们在城外叫骂，也不出来迎战。等到三支部队靠近晋阳城墙，城上的箭垛后立即射下来一阵箭雨。三家围兵被箭雨射中，死伤不少。

赵襄子就是不出来迎战。他知道自己势单力孤，失道寡助，肯定一出来就要束手就擒了。

困兽犹斗，就这样，赵襄子在城内守了很久，晋阳也攻不下来。

有一天，智伯瑶带领我们去城外的一片高地察看地形，他看到了一条大河，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蜿蜒而来。他灵机一动，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回到军营，他找来韩康子、魏桓子一起商议，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第二天，大队人马按照智伯瑶的命令，在环绕晋阳城流过的晋水上游，建了一个水坝，拦住流水，然后在下游挖开河道，将晋水河道引向了晋阳城的大门。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季，秋水饱涨于晋水之中，秋水从天而降。智伯让兵士挖开上游大坝，大水立即顺着新挖的河道冲向了晋阳城，一下子就水淹晋阳城，晋阳成了泽国。

赵襄子的人马不得不在城内的屋顶上睡觉，在街上的两棵树之间拿绳子挂着铁锅做饭，人人恨死了智伯瑶，可就是不投降，还在晋阳城墙上齐声大喊：“水淹晋阳！决不投降，智伯不得好死！决不投降，英勇晋阳！智伯不得好死！”

智伯瑶站在高地上，威风凛凛，豪气干云。他看着水淹晋阳，对韩康子和魏桓子说：

“二位公卿，你们看，晋阳挺不了几天了！城墙再坚固，也挡不住大水啊！看来，这大水能轻易灭掉一个城邑。你们家附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河流啊？”

智伯瑶本来开玩笑说的话，结果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来，韩康子的封邑在平阳，就靠近汾河，那也是一条大河。魏桓子的封邑在安邑，旁边也有一条大河。城邑边上有大河，有大河就有了被水淹的危险，这就提醒了韩康子和魏桓子了。

韩康子和魏桓子的心里就开始嘀咕了。他们心想，你智伯瑶今天以这一招对付赵襄子，明天，你就会以这一招来对付我们俩啊！韩康子和魏桓子互相看了一眼，心怀鬼胎，心惊胆战，就回营休息了。

到了晚上，有一个人先摸到了韩康子军营，接着，又去了魏桓子的军营里密谈。那个人是从晋阳城里溜索放下来的信使，赵襄子的谋士张孟谈。

张孟谈带来的消息是，赵襄子恳请韩康子和魏桓子联手赵家，三家一起干掉智伯瑶，再瓜分智伯瑶的土地，接着一不做二不休，赵、韩、魏三家再把晋国给分掉，来一个三家分晋。

三家分晋？没错！这可是一个大主意，晋国是块大肥肉啊！三家分晋？这主意太吸引人了！韩康子和魏桓子激动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王为权所忙。韩康子和魏桓子连说“好好好”，同意和赵襄子联手干掉智伯瑶。

3

又有一只鸟落在了我的头顶。我把奔跑的思绪收回到眼前。都以为我是一块石头，包括飞鸟，包括流水，包括游鱼。

这是一只白色鹭鸟，它的腿很长，站在我的头顶看水下游鱼。就在此时，我听到了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马车隆隆碾过石板路的声音，传来了马的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气声，传来了旌旗招展的猎猎风声，传来了侍从走卒、护卫跟班的杂沓的脚步声。那是赵襄子的大队人马过来了。

此刻，在等待赵襄子的人马到来的时候，在这赤桥之下，我想起来当年跟随智伯攻打晋阳城那一天晚上的事情。

当时，智伯瑶的部属都在城外扎营，过了三更了，我们都在熟睡之中，忽然我听到了一片喊杀声，猛然惊醒了。就着明亮的月光，我起来一看，哎呀！兵营里面都是水。

原来，是晋水冲了我们的军营，大水被人引到了我们扎营的地方。情况十分糟糕，紧接着，军营外箭雨嗖嗖，喊杀声震天，我们被包围了。齐腰深的水淹了整个智伯瑶的军营，几万人在水深齐腰的状态下仓促应战，而前来攻打我们的，正是临阵叛变的韩康子、魏桓子的军队，还有前来合围的赵襄子的大队出城的士兵。

一时间，但见三家合围我们的士兵们驾驶小船，推动着木筏和排筏，密密麻麻，在水面拿长枪刺杀我们的士兵。场面十分混乱，我在奋战中保护智伯瑶且战且退，不离他寸步，流矢如同飞蝗，我紧随智伯瑶，挡在他前面，我手里的双剑舞成花，将飞矢纷纷击落。但涌上来的敌兵越来越多。我保护智伯瑶向高处转移。身边其他护卫继续抵挡敌人，我抢到了一条小船，托举智伯上船，我也站在船上，让人摇橹前行。

场面混乱极了。一个木筏子冲过来，上面站着很多赵襄子的兵士，大喊：“抓智伯瑶！智伯瑶在这里！”

他们长枪、短刀乱舞，围了过来。我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手起剑落，敌人纷纷落水。

远远地，我看见了赵襄子，在一艘船上指挥着这次偷袭战。他下令数百人构成的弓弩队，对准了我和智伯瑶。情急之下，我挡在智伯瑶跟前，只听一阵破空之声，万箭齐发，乱箭射来。智伯瑶一把把我推下水，眼看着几支箭一下子就射中了智伯瑶。他大叫一声，掉到了水里。很多韩康子、魏桓子的士兵涉水冲过来，我们寡不敌众，智伯瑶被他们架起来带走了。

我腿部中箭，动弹不得，在水里淹了个半死，就像是一具浮尸。等到我浮出水面，看到大势已去。智伯瑶的军队被对手击溃了。

顷刻之间，这世界就换了一个模样。又过了半个时辰，对手鸣金收兵，智伯瑶完败于阴谋联手的赵、韩、魏三公卿。

我逃跑了。智伯招募的其他勇士们在这一场智伯和三家贵族打仗的过程中，大部分都牺牲了。逃跑的几个，也都四散不见了。

我不会束手就擒的，死士报仇，十年不晚。他们杀了智伯瑶，我就要给智伯报仇。我不敢回家去和妻子竹影相聚，而是逃到了青棤山上的密林里，扮成一个采药人，暂时躲了起来。

我听到了赵、韩、魏三家击败智伯瑶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就去攻打智伯瑶的封邑了。赵襄子将智伯瑶家族的几代人共二百多口，全都杀掉了。我还听说，智伯瑶府邸的前院后院，大宅内外，到处都是尸体。然后是赵、韩、魏三家公卿，瓜分了智氏所拥有的田地，联手攻打晋出公。

晋出公紧急向邻国齐国和鲁国借兵，讨伐这三家公卿的不义之举。

鲁国答应借兵，可齐国很狡诈，不愿意借兵。鲁国的兵还没有到，赵、韩、魏的士兵就已经包围了晋出公，晋出公被迫出逃，慌乱中得了急病，死在了前往齐国的路上。接着，晋国宗室姬骄被立为晋国国君，这是最后一代晋国国君。可姬骄很快又死了。然后，赵襄子联手韩、魏两家瓜分了晋国，三家分晋。

赵、韩、魏三家把晋国分了，可我的事还没有完。我不管他们的国家大事。他们之间打打杀杀，窃国者为诸侯，窃针者斩。这就是现实，可我要复仇，我要杀掉那个杀了我的主公智伯瑶的赵襄子。

在山上，我听说，赵襄子非常恨智伯，让人把智伯瑶的脑袋放在滚水里煮了三天，把眼睛、头发、皮肉都煮烂了，剔除干净之后，将智伯瑶的头颅骨做成了一个酒具。

赵襄子拿着智伯的头骨当做酒葫芦喝酒作乐，大笑道：“当年，他智伯瑶看不起我，竟然装醉，把酒杯扔到我脸上来侮辱我，我的脸到现在还有伤疤呢。他还说我相貌丑陋，懦弱猥琐，现在呢，看看是你智伯瑶丑陋，还是我难看？你说说你，死得有多难看啊！”

4

我在青棤山上以树为巢，以岩洞为住所，隐藏起来，伺机再出击。

在山上，我仰脸对着苍天大喊：“啊！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是我的主公，待我以国士，我当以忠义来报答。智伯啊，你死得太惨了，你的头颅至今还在仇人赵襄子的手里，他拿着你的头骨当做酒器喝酒呢！我活一天，就耻辱一天，我一定要为你报仇！否则，我的魂今后不会安稳啊！”

我在山上一待就是三个月，饥餐渴饮野兽血，笑摘野果当杂粮，一边苦练短刃双剑术。必须要做到一剑封喉。而我一剑封喉的目标，就是赵襄子了。要做到一剑封喉，必须眼疾手快。怎么快？我就每天练习。

山上飞虫多，嗡嗡嘤嘤飞来飞去。我在溪流之间的岩石上跳来跳去，练习腾跃，手到、眼到、剑到，双剑齐发，一只只小飞虫立时被我腰斩，散落在我脚下。我仰天大哭，接着又大笑不止，大悲大喜，情绪激动。有时候，我端坐于石头之上，攀援在树枝之间，一听到有蚊虫嗡嘤，立即出手，但见那蚊虫早就身首异处，死于半空之中了。

到了秋季，时机成熟了，我下山了，听说赵襄子在大兴土木，修建宫殿，我想潜入赵襄子府内。可这赵襄子十分狡猾，他听说豫让脱逃了，可能伺机要前来报复。他也害怕有人混进来，就不再招揽英才和勇士了，严防有人靠近他。他只招收工匠，并且严格考核工匠技术。

怎么靠近他，混入赵氏府邸呢？我苦苦思索，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先是改名换姓，不再叫豫让，而是改为来自焦作的刘浏，然后，我穿上破衣烂衫，假扮成一个受过刑罚的人。

我用短剑一刀刀地把我的脸划伤，毁了面容。我脸上皮肉那个疼啊！我咬着牙做了，这样即使伤好了，也看不出来我是豫让了。

我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赵襄子，然后刺杀他，为智伯瑶报仇。

我前去赵襄子的府邸，问管事的，需不需要一个能修厕所的人。

管事的一看我这个样子，觉得我去干清洗厕所的脏活是最合适的，因为我自己就脏得像一坨屎。

我就这样进入了赵府，在赵襄子府邸里每天清洗厕所。

人有贵贱、尊卑、美丑、高低之分，但是，在拉屎撒尿这一点上，国君、贵族和贱民都是一样的，每天一样拉屎撒尿，都是有尿臊屎臭的，没哪个公主夫人、王公贵族、将军大臣的屎尿就是香的。所以，高门大院很需要清洗厕所的人。这就是人的弱点，也是靠近赵襄子的机会，因为他每天也要拉屎撒尿。这就给了我天大的机会。赵府的厕所很脏，很臭，活儿很多。他的府邸很大，厕所也有好几个，哪个是赵襄子如厕的厕所呢？我慢慢打听到了。

我干得很勤快，在厕所清洗工中获得了班头的表扬，然后，我被派到专门清洗赵襄子如厕的那个隐蔽的厕所去干活了。

5

赵襄子终于出现了，这一天，他是急匆匆地跑进了位于墙角一棵枣树下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厕所，蹲下来就拉屎。

我装作在清洗池子，同时想着该怎么动手。可我觉得，他蹲在那里，这时我就出手，实在不是一个剑客能做得出来的，我一定要等他拉完屎出来净手的时候再下手，才算是有礼有节。

我一边清洗厕所，一边听见他解决内急的声音。赵襄子拉屎很痛快，显然是个急性子。吭哧吭哧半天，似乎也很享受。等到他出来净手的时候，不经意看了站起来的我一眼。就是这一眼，我们四目相对，他立即就明白了。要说这赵襄子绝不是等闲之辈呢，他大叫：

“刺客！有刺客！”然后，他夺路而逃，奔出了厕所。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快。我奔出去，右手里的短剑甩了出去。厕所外面有四个卫兵，手执长矛和朴刀护卫赵襄子，咣当一声，挡住了我的剑。我脚上的箭伤还没有完全好，一步没有赶上，就跌倒了。这时，那些兵士将我团团围住，把我拿下，捆了起来。

我追悔莫及，真后悔应该在他蹲着大便的时候就杀了他。

赵襄子这才走过来，在谋士和勇士的簇拥下，走到我跟前，仔细问我：“你这个人，真是焦作的刘浏？你说说，我给你一份工作，让你有口饭吃，你为什么要杀我，恩将仇报？”

我仰天哈哈大笑：“赵襄子！我不是焦作的刘浏，那是我假冒的。我是豫让，你看清楚了！你杀了我的主公智伯瑶，还拿他的头骨当喝酒的酒器，我不能苟活，我就是来杀你，为他报仇的！”

赵襄子愣了一下，顿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也听说过我的一些事。这时，他身边的人说：“混蛋豫让！你这刺客，休得胡说！主公大人，应该立即诛杀豫让才对！赶紧把他推出去杀了！”

所有的人都在喊：“主公，把豫让杀了！杀了豫让！杀了豫让！”一时间群情激奋，刀枪嗡嘤，一片鼓噪。

看来大家都很躁动，都想杀了我这个刺客。我是在他们手里了，逃不脱了。我大喊：“智伯主公！我没有替你杀了仇敌赵襄子，是我自己无能，不该因为他如厕时不雅观就不忍下手，现在我就要被杀身死，前来追随你了！”

赵襄子一直在沉吟。听我这么一说，说到“因为他如厕时不雅观就不忍下手”这一句，脸色一变，他那宽大的袍子的衣袖一挥，说：

“且慢！各位，你们都听见了，这豫让虽然要刺杀我，可他是个义人。他没有在我如厕时动手，因为那样不雅，不是勇士和侠客该干的，这说明他放过了我一次。豫让啊，你早就声名在外，是个侠义忠勇之人。不错，智伯瑶是我杀了，他的家族也是我灭了，智伯家如今没有一个后人了，现在，只有你这个他的勇士还记得给他报仇，就凭借这一点，我赵襄子就佩服你。豫让，我不再拿智伯瑶的头骨当酒具了，你是一个忠义之人！来人啊，把他给我放了，让他走吧！”

众人不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赵襄子顿脚大骂：“蠢货，给我放人！让豫让走，这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忠义之人！不管他还来不来找我，我都要在今天放了他。我今后小心点，躲着他就好了。”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放开了捆着我的绳索。

我奋力挣脱，然后赶紧夺门而走了。

6

我重新逃到了山里，在那里茹毛饮血，痛定思痛，想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智伯瑶待我如国士，我必须要报恩啊！我还是要杀掉赵襄子，即使他放了我一马。

在山上住了一整个冬天，我觉得没有人再想起我了，我下了山，来到了晋阳城，还是打算伺机刺杀赵襄子。

上一次一是我太仁慈，没有立即下手，二是赵襄子太聪明，他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意图，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个刺客的心。这说明我还不够老练，不够成熟，不能让人忘记我的本来面目。我打算扮演一个乞丐，重新回到城市中。我在身上涂上黑漆，黑漆混合了桐油烫伤了我的皮肤，然后生出了疮疤，我也不医治，疮疤就发出了恶臭，我跑到街市上行乞，借机行事。

有一天，我在街上行乞。“行行好！行行好！”我对路人高举着一个木钵，路人匆匆而过，谁都不理会我这个披头散发、浑身疮疤、散发着恶臭的、看不出来是人是兽是鬼的家伙了。

忽然，我熟悉的一个人出现了。那是我的老婆竹影。她来集市买东西，㧟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刚买的蔬菜。路过街头拐角处，她听到了我的声音“行行好！行行好！”就快步走过来看我。

我一看，完了，这下她就要认出我来了，我赶紧继续装疯卖傻，眼珠不转了，呆滞无比，对着她也喊：“夫人，行行好！给点钱买吃的，行行好！”

我的傻老婆竹影仔细地看着我，她的表情十分疑惑，只听她自言自语：“这个人，外形不似我的丈夫，可说话的声音，倒很像我那很久不回家的丈夫豫让。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然后，她还是给我扔了一点布币，走了。

我看着她离开，内心里悲欣交集。无法在这一刻相认，是因为我有别的使命。目送她远行，我默默地说：“竹影，对不起你了，从此，你就没有我这个丈夫了！”心里流动着决绝的液体。

等我情绪平复下来，我又想，刚才听到了她疑惑的自言自语，幸亏我浑身恶臭，没有露馅。过去，我是一个体面人，智伯瑶教会了我礼仪和举止，出入家庭和府邸，我都是仪表非凡。看来，我现在的装扮能以假乱真，可我的声音还是会被熟悉的人听出来。既然我的老婆能听出我说话的声音，那我就破坏掉我的嗓子吧！

我找到了一家客栈，在他们的后厨里取到了一点木炭，放在一块小木板上。火星四溅，形成了小小的颗粒。

我抓起来几枚燃烧的火炭，就往嗓子眼儿里一丢，哎呀哦，哎哟哟！烫死我了！我闷声大叫。那火炭滚烫滚烫的，一下子将我的嗓子眼烫哑了。火热的木炭烫哑了我的喉咙，让我说出的话变成了嘶哑的。

我大颗大颗地流泪，为我自己，也为死去的主公智伯瑶和我的妻子竹影。

7

我再次出现在街上行乞之后，又碰到了我的老婆竹影。她荆钗布裙，采买家居用品，路过我的乞讨之地，又心生疑惑，靠近观察我。

我嘶哑着嗓子对她喊：“行行好！给点钱，行行好！”

她愣了一下，这一次完全确认了我不是她的丈夫豫让，就赶紧躲开了浑身恶臭的我。她认不出我了。

她走了，我默然了很久很久，心境变得苍凉了。

我一边行乞，一边继续观察着街市上的情况，逐步了解到了赵襄子的行踪。他是戒备森严的，但他早晚要出门。他只要一出门，不管他身边围了多少人，我都要一跃而起，五步杀一人，直到杀掉他为止。

可他就是没有再出现，我只好每天继续在赵襄子府邸附近行乞。

到了晚上，我就在城外林间空地上练习双刃剑术，揣摩祖父毕阳的剑术。祖父有时候附体于我，有时候则像是站在一边指点我，我的剑术精进很快。在十步之外的树上，捆着一个圆圆的毛毡子，我在月光之下，盘腿坐在那里，忽然，我嘶哑着低吼了一声，一跃而起，十步并作三步，已然奔到了树前。手里多了两把从怀里取出的一尺短剑，舞着八字花，瞬间就横竖各三剑，将树上代表赵襄子的人形毛毡子割得体无完肤了。

一跃而起，五步杀人，一剑封喉。此乃剑术的必杀技。

这一天，我再次靠近赵襄子府邸，假装残疾人，在地上盘桓而行。

就在这时，我一个过去的友人、教书先生成昊，正走过一座小亭子，他看到了我。尽管我浑身癞痢，恶臭难闻，嗓音嘶哑，长发粘连，缁衣破烂，他还是认出我来了。

他走了过来，从袋子里取出几个烧饼，在我跟前蹲下，和我的目光对视。

我就和他对视，看看谁能认出来谁。我们足足对视了半袋烟的工夫，他扑哧笑了：“你是豫让。你就别装了。”

我黯然地低下了头。我嚅嚅地说：“是，我是豫让。你不要声张。”我现在的确很饿，就接过了他递给我的烧饼。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哭了，小声说：“豫让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真为你难过啊！一个盖世侠客，在街上乔扮要饭的乞丐，在这里遭受所有人的白眼，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我也知道你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你要去杀一个人！”

我抬头看他，嗓音是破的：“成昊，那你说，我要杀谁？”

他说：“谁都知道你要刺杀赵襄子为智伯瑶报仇啊！上一次在他的府上，他抓住你又放了你，都传为美谈了。你怎么还想杀他啊？”

我说：“智伯之恩，必当献身以报。我必须要杀掉赵襄子，不管他是不是放过我，我不会放过他了。”

成昊说：“如果是这样，你也不必这样假扮恶臭无比的乞儿啊。你完全可以凭借你的才能，前去赵襄子的府内应招为勇士。你出现在他身边，这样不就可以下手杀了他吗？干吗这么把自己搞得残身苦形，在这里守株待兔，茫然无迹，这多费劲啊！”

我回答他：“你说的那些个做法，就不是我这个正人君子能做得出来的事了。假如成了赵襄子的门客，得到了他的信任，依靠的是虚与委蛇，然后借助他对我的信任又出手杀他，那就是不义之人了。这等龌龊之事，我是做不出来的。人做任何事，都要专心致志，忠义双全。豫让是做不出来这利用他对我的信赖去杀他的背德之事。那样的话，我豫让就会留下千古骂名。即使是智伯在世，也是不齿于我的。我也会愧对自己，愧对天下人的。好了，你现在明白了，我必须以复仇者的面目，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赵襄子的面前，当面和他算清楚这笔账，杀了他，给我的主公，待我如同国士的主公智伯瑶报仇雪恨！”

成昊看着我，听我这么说，默然良久。

他说：“那好吧……豫让，祝你好运。”他走了。

成昊听懂了我说的是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必须要为智伯瑶报仇。智伯瑶本来是一个雄才大略之人，他要是不死，就能重振晋国雄风。可他却死在了赵襄子的奸计之下，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8

我就这样装疯卖傻，在街头乞讨，很快掌握了赵襄子出行的一些信息。因我在他的府邸厕所那一次的刺杀没有成功，他提高了警惕性，很少出行了。

我打听到他出行去祭祀，必经过一座桥。这座桥叫做赤桥，桥身被漆成了红色。我趁着夜色来到了桥下，等待赵襄子的队伍经过。

此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头顶站立着的那只白鸟静默良久，展翅而去，它掠过了水面，捕捉到了一条银色小鱼。就在此时，我听到了“车轮滚滚马萧萧，兵器相击各在腰”的杂沓声响。赵襄子的大队人马气派非凡，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就在他们抵达桥头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一阵马嘶，我听到他们的阵脚有些混乱。

马比人敏感，马感觉到了桥下的异样，我该现身了。

我仰起了头，不再去关注眼前的流水。逝水啊，你将从此一去不复返，勇士啊，你将从此抛头颅洒热血。我默默念着这几句，然后一跃而起，飞上了赤桥头。

在我前面，几匹高头大马受惊了，咴咴叫着，扬起了前蹄，掀翻了马上端坐的卫兵。卫兵见到我，立即冲上前来。我像旋风一样在他们眼前跑过。我左手是祖父毕阳的短剑，右手是我自己打造的短剑。剑到之处，人必伤亡。但见四个人瞬间全部倒地而死。

“刺客！有刺客！”赵襄子的队伍里大乱，停住了前进的步伐。

我说：“智伯主公，我今天要为你复仇了！”我再次一跃而起，冲向了前面的队列，击杀了几个人。他们纷纷倒地。

是的，快意恩仇啊，报仇雪恨的最后时刻来临了。我在赤桥头，大喊：“赵襄子！你出来！我是豫让，我要砍你的头祭奠我的主公！”

赵襄子的队列旌旗招展。一阵大风刮过来，一时间人喊马嘶，一片混乱。立刻，更多的人手执利刃，将我团团围住。弓箭队、长枪队、短刀队纷纷上阵，我被包围得水泄不通。护卫统领满身铁甲，他手里的旗子一挥，立马有短刀队上来和我对阵。

这一场厮杀，是风和沙的较量，是石和水的较量，是木和金的较量，是土和火的较量。顷刻之间，我杀伤他们的刀队无数，倒地一大片。然后我继续被围住了。

队列里出现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的正是赵襄子。他冠带巍峨，神情焦躁，大喊：“又是你这个豫让，上一次我已经放了你一条性命，怎么你又来刺杀我？”

我后退几步，预防弓箭队射杀我，对他淡然一笑：“赵襄子！你使用了离间计谋，水淹智伯瑶的部队，杀了我的主公智伯，这一切的账当然要算到你的头上。今天，我就是要来为主公报仇的！”

赵襄子摇了摇头说：“豫让啊，不是这个道理。我就奇怪了，你的主公不光是智伯瑶一个人，对不对？你先前还曾在范氏、中行氏的府邸做过勇士，他们不都是你的主公？当年，恰恰是智伯瑶把你的这两个前主公给灭了，你怎么不为范氏和中行氏复仇，先去杀了智伯瑶呢？你却恩怨不分，反而投奔了智伯瑶，成了杀你主公的仇人的勇士门客。你说说，你这忠义从何而来呢？俗话说，勇士不事二主，智伯瑶都是你的第三个主公了，而我杀了智伯瑶，那也是为了不受他的戕害。你从哪一点能说服我，谈什么忠义，来为你的第三个主公智伯报仇呢？”

我哈哈大笑，嘶哑着嗓子，大声说：“赵襄子，你听好了！很简单，范氏、中行氏目光短浅，他们待我如草芥，如敝帚，我就以草芥之心、敝帚之心回报他们。而只有智伯待我如国士，我就要以死士之忠来回报他。道理就这么简单。士为知己者死！所以，我必须要杀了你。今天，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总之，我要以生命报答智伯！”

赵襄子看着我，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哎呀，豫让啊，你说得也有道理，真让我没有办法。你为了主公智伯来杀我复仇，几次不成，也是奇特啊。其实，你的忠义之举早就四海皆闻了。我想说的是，我上一次抓到了你，又放了你，我也对得起你了，对你有救命之恩。现在，你又来杀我，那我就不客气了。来人，上前给我拿下豫让！”

赵襄子手下的人立即围了上来。又是一阵风刮过来，我一个转身，低头旋转着，冲入围兵之中。这一场鏖战惊心动魄，精彩绝伦。我手里的双剑有如神助，说时迟那时快，人人都听见耳畔响起叮当铿锵之声，我手里的短剑就像闪电，刺削、劈砍着这些兵士。

天空中忽然来了一朵黑云，遮蔽了一切。等到我再次闪身而出，但见一片哀号，三十多个士兵死伤一大片。这场桥头的恶战，我一人对阵上百人，还没有输。接着，又有几十人围了上来，长枪、短矛、大刀，个个如猛虎，围住我，一点点缩小包围圈。弓箭手在外围伺机袭击了我。我也身中三箭，脚上有伤，疲乏已极，插翅难逃了。

可我还是挡在赵襄子的前面，巍然而立。我决不退缩，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赵襄子说：“豫让，你今天是跑不了了，你就投降吧！”

我的血在流，我说：“我听说明白事理的人不掩人之美，愿意成全别人。而我豫让以忠义自居，也是一直这么做的，今天要以死忠来报答公主智伯。上一次我去府上刺杀大人，而你抓住了我，又宽赦释放了我，天下人都称赞你的贤明和对我的仁义。今天，我显然是插翅难飞了，杀你也辜负了你对我的仁义。我是忠义不能两全了。我固然愿意一死，但我有一个愿望，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赵襄子说：“豫让，你说。”

我的嗓子非常疼痛，嘶哑着说：“我想恳请你脱下外衣，我以剑刺击你的华服，那等于我已刺杀你，从而报答了我的主公智伯。那样的话，我今天甘愿投降，对你也没有一点怨恨了。如何？”

赵襄子一听，长叹一声，凛然地说：

“豫让啊，你真是说服我了，我也很佩服你这个死士之举。罢了！好吧，就这样，你以击衣代替刺杀我，这样保全了你的忠，也体现了我的义，而你又以自愿投降，而成就了你的忠义。我也因答应了你的要求，而结束我们的恩怨。”

说罢，他脱下了外衣，交给了手下人。手下人接过他的外衣，两个人一左一右，展开了赵襄子那宽大的华美外衣，就像是赵襄子展开双手，站立在猎猎的风中一样。

我挥舞两把短剑，使尽全身力气，三次跃起，都刺中了展开来的赵襄子的衣服，三击而刺破了三个洞。之后，我力气衰竭，我想，我的使命也结束了。我报答了我的主公智伯瑶，他待我如国士，士为知己者死，我今天圆满了。

我大笑着向赵襄子远远地一拜：

“谢公卿大人，今天，我豫让可以死而无憾了！”

然后，我将双剑一横一竖，一抹一刺，自杀而死。那个瞬间，我能感觉到冰凉的、嗜血的两把剑哀鸣着，划过了我的脖颈，扎中了我的心脏。我听见了我那喧腾着的热血，从血管里喷涌而出。

我死了，可我的名字将永留人间。

（清）上官周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