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
曼谷正逢雨季,空气中始终含蕴着轻盈的雨滴,纵然阳光普照,时常也有细雨飘零。然而,空中总能窥见一片蓝天。有时太阳周围云层密布,但云的外围的天空却灿烂辉煌。骤雨到来之前,天空一派灰黑,阴森可怕。这种孕育着某种暗示的黑色,覆盖在随处点缀着碧绿椰子树的低矮的街衢之上。
“曼谷”这个名称源于阿瑜陀耶王朝时代,因为这里有许多橄榄树,自那时起就称为曼(城)谷(橄榄)了。古代又称“天使之都”。这座海拔不到两米的城市,交通全靠运河。说是运河,其实是建筑道路时挖土后形成的河道。掘土建房,则出现了池塘。这种水池自然同河道连成一气。这种所谓的运河四通八达,全都流向万水之本的湄南河——这条在太阳映照下和当地居民的肌肤同样具有焦褐色的河流。
市中心部有带着露台的三层楼的欧式建筑,外国人小区则多是两三层楼的砖瓦楼房。但是,最能代表这座美丽城市的特色的街道树,随着道路的扩建,随处遭到砍伐,一部分柏油路也正在铺设中。有幸剩下来的合欢树,深深遮蔽道路上空,阻挡着酷烈的阳光,分布着葬仪上黑纱一般的浓荫。那些被晒得发蔫的草木,经过一阵雷鸣骤雨之后,俄而获得复苏,又凛凛然挺直了叶尖儿。
街上热闹的情景,令人想起中国南方的某座城市。数不清的二人乘坐的敞篷三轮车来来往往;时而看到来自挽甲必(Bang Kapi)周围水乡的人,牵着背上站着乌鸦的水牛悠悠通过;染上麻风病的乞丐,裸露着黑幽幽斑点似的光亮的皮肤,躲在幽暗的角落;男孩子们光着屁股到处乱跑;女孩子们腰里缠着金属制蛇纹图案的兜肚;朝市上贩卖稀有水果和鲜花;华人街的金店的店头,悬挂着帘子般纯金的链子,璀璨夺目。
然而,到了夜晚,整个曼谷城一任交给月亮和星空。且不说自行发电的酒店,城内各地只是拥有多功能电压器的有钱人家,才像过节一般灯火辉煌。其余多数家庭使用油灯或点燃蜡烛。沿河房屋低矮的居民,家家只靠着佛坛上一根蜡烛过夜,只能看到佛像的金箔在竹编地板的深处闪着朦胧的光亮。佛像前燃着粗大的焦褐色的线香,对岸人家的烛火映射在河水里,那摇曳不定的灯影,不时被过往的驳船的影子所掩没。
前年,也就是昭和十四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1]。
——曼谷称为东方威尼斯,但并非根据外观上的对比。这两座城市,在构造和规模上都无法相比。这种称呼的根据是:其一,两城都有无数条运河构成的水上交通网;其二,双方都有数不清的寺院,而曼谷的寺院达到七百座。
高耸于绿树之上者皆为佛塔。这些佛塔最早迎接朝阳,最后送走晚霞,有太阳的日子,不住变幻着各种颜色。
十九世纪,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建筑的云石寺,虽然很小,但最为新颖、华丽。
当今的拉玛八世阿南塔·玛希敦陛下,于昭和十年十一岁时即位,不久赴瑞士洛桑留学,如今十七岁,仍在那里勤奋学习。他不在国内期间,銮披汶首相独揽大权,摄政府只在形式上进行咨询。摄政由两人担任,第一摄政为阿契特·阿帕殿下,他只是点缀;第二摄政为比里·帕侬荣,掌握着摄政的实权。阿契特·阿帕殿下,既有闲暇又笃于佛事,经常参拜各地的寺院,一天晚上,他传旨要拜谒云石寺。
寺院位于佛统路夹岸长满合欢树的小河畔。
一对石马护卫着大理石的寺门,门上的冠饰犹如古代高棉式样的白色火焰般的结晶,红锈斑驳的门扉大敞着。由门口径直通向本堂的石板道左右是碧绿闪亮的草坪。草坪中央耸立着两座古代爪哇式样的小亭阁。修剪成浑圆形的灌木开满了鲜花,亭子的飞檐上立着白色的狮子,脚踏火焰,张牙舞爪。
本堂前面的印度大理石白色圆柱和守护两旁的一对大理石狮子,以及西洋风格的低矮的石栏,连同一式的大理石墙面,映着夕阳,耀目争辉。不过,这只是一幅反衬着众多的金黄和朱红花纹的纯白的画布。尖儿呈圆拱形的窗户,显露着内侧的印度红,外侧则包裹着繁琐的燃烧似的金色的火焰。殿前的白色圆柱,从柱头饰物开始,突然缠绕着金色灿烂的圣蛇,重重叠叠高悬的红色琉璃瓦飞檐,周边镶嵌着昂着镰刀头的金蛇的行列。屋脊尖端金色的神经质的蛇形鸱尾,竞相翘向蓝天,犹如女靴尖利的足踵,朝着天空奋然踢去。在热带的阳光下,这一派金黄反而显得黯然失色,好似屋脊上嬉戏着的惹人眼目的白鸽。
然而,渐渐的,渐渐的,仿佛受惊似的唿哨而起的银白的鸽群,飞向次第忧色深沉的天空,变得煤烟一般黝黑。原来那鸽群就是寺院反复装饰着的独具匠心的金色的火焰所腾起的煤烟。
庭院内有几棵椰子树,看上去突兀不动,令人吃惊。这种“喷泉树”弯成弓形,对着天空喷洒着几股绿色的飞沫。
植物、动物、金属、石子和印度红,一同混淆于明光之中,融合,跃动。就连守护玄关的一对巨大的雪狮子,那大理石的鬣毛也能像向日葵一样。那葵花子般的牙齿,密密实实排列在张开的巨口之内,狮子的面颜也就是怒放的白皙的向日葵花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的劳斯莱斯[2]轿车抵达门前。左右草坪上小亭阁周围早已严阵以待的身着红色制服的少年军乐团,正鼓胀着褐色的脸颊,吹奏着军乐。刚刚擦得锃亮的圆号的漏斗,将他们身上红色的制服映射出小小的影像。在热带的阳光下,再也没有比这种乐器更加适合演奏的了。
穿着白色上衣和系着红带子的卫士,跟在后头,打开草绿的阳伞罩在殿下的头顶上。殿下一身白色的军服,佩戴着勋章,在手捧布施、攀着蓝色衣带的侍从以及十多个禁卫兵的护卫下,走进寺院。
按惯例,殿下参拜二十分钟结束。其间,人们头顶烈日,站在草坪上静候。不一会儿,殿内传来中国胡琴的乐音,其中交混着铜锣的声响。此时,那个撑伞的卫士,扛着那把顶端精心装饰着金色佛塔的伞站立在门口,四个禁卫兵头戴僧帽般耷拉在颈项上的帽子,排立在石阶上。殿内无法看得分明,从阳光炫目的门外,只能窥见晦暗的内里烛火摇曳,从那里频频传来诵经的声音。早些时候的锣鼓也渐次昂扬,最后铿然一声锣,音乐戛然而止。
卫士张开草绿色的阳伞,恭恭敬敬罩在走出来的殿下的头顶上。近卫兵们举刀敬礼。殿下疾步走出寺门,乘上那辆劳斯莱斯。
不久,群众目送殿下远去之后解散了,军乐队也走了,寺院又缓缓迎来傍晚的安息。僧侣们披着袒露褐色右肩的金襕僧衣,有的到河岸上读书,有的聊天儿。河面流淌着枯萎的红花和腐烂的瓜果,映射着对岸成排的合欢树以及绚烂的云霞。太阳沉没到寺院背后了,草坪上笼罩着暮色。不一会儿,寺院的大理石圆柱、狮子和墙面在暮霭里浮现着灰白。
例如卧佛寺。
十八世纪末,拉玛一世建立的这座寺院,塔堂林立,人们必须一个接一个穿过狭窄的空间。
那烈日,那蓝天。然而,本堂回廊巨大的白色圆柱,犹如白象的下肢一般污秽。
佛塔装贴着细密的陶片,彩釉在太阳底下灼灼耀眼。紫色的大佛塔一级级镶嵌着暗褐色的瓷砖,描绘出无数花朵的数不清的陶片,于紫褐的底色上连缀成黄、红、白的花瓣儿,仿佛在半空里竖立起一卷陶瓷制作的波斯地毯。
大佛塔一旁又有一座绿色的塔。一只怀孕的母犬,拖着沉重的暗红色长满黑斑的乳房,东倒西歪地走过被阳光的铁锤击碎的磨损的石板路面。
涅槃佛殿巨大的金色卧佛,蓝、白、绿、黄的陶枕上,枕着密如丛林的高高的金色螺髻。金色的长臂支撑着佛头。晦暗厅堂内对面的一端,远远闪耀着金黄的足踵。
佛的足心镶嵌着精美的螺钿,黑底上分成许多细小的格子,这些格子内用彩虹珍珠母分别制作成牡丹、贝壳、佛具、岩石、池沼的莲花、舞女、怪鸟、狮子、白象、龙、马、鹤、孔雀、三帆船、虎和凤凰等图案,表现佛祖的事迹。
敞开的窗户,好似磨光的黄铜板一般灼人眼目。菩提树下,走过一群露出褐色的右肩、身披橘黄色僧衣的僧人。
酷热难当。户外,仿佛空气本身也染上了热病。绿油油的红树将无数气根垂入佛塔间沉滞的水池。鸽子在池中的小岛上游玩。岛上的岩石涂着蓝色,岩面上绘着一只大蝴蝶,岩石顶端放置着一座不祥的黑色小塔。
还有,例如本尊以绿宝石佛而闻名的守卫大王宫的玉佛寺。
这座寺院自一七八五年营建以来从未遭受毁坏。
雨天里,左右两座金塔坐落的大理石台阶上,金色的半女半鸟灿然闪亮。朱红的琉璃瓦和碧绿的边缘,在明亮的雨滴里越发光艳夺目。
玛哈曼达帕回廊的墙壁上蜿蜒地绘满了《罗摩衍那》故事的连环画。
较之富有德行的罗摩本人,具有风神光辉的儿子、猴神哈努曼,随处活跃于整个画面之上。长着茉莉花牙齿的黄金丽人西塔,被凶恶的罗刹王拐走了。罗摩在众多的战斗中,圆睁着伶俐的双眼,奋力拼搏。
南画风格的山峦和初期威尼斯画派灰暗的背景前,绘制着彩色鲜艳的殿宇、猴神和妖怪的军士;彩虹色的神骑着凤凰在幽暗的山水上面飞翔;金衣人手持皮鞭抽打一批着衣而坐的马;海里的怪鱼猝然冒出头颅,欲袭击桥上的军队;远方有清幽而蔚蓝的湖水;躲在茂草中的猴神,拔剑注视着穿过蓊郁的密林悄悄走来的金鞍白马。
“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称叫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名字是这样的:库伦格·泰普·普拉·马哈纳空·阿蒙·拉塔那库辛·马欣塔拉·西阿尤塔亚·马富马·波普·诺帕拉·拉查塔尼·普利劳姆。”
“是什么意思?”
“几乎翻译不出来,就像这里寺院的装饰,徒见金碧辉煌,徒显繁文缛节,只不过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
“库伦格·泰普,是‘首府’的意思。波普·诺帕拉,是‘九色金刚石’,拉查塔尼是‘大城’,普利劳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挑选这些华丽美艳的名词和形容词,就像把宝石串成项链一样。
“臣下对国王陛下回答‘是’,按照这个国家的繁杂礼仪,用这样的说法:
“普拉普特·乔·卡·科拉普·普洛姆干·萨伊库拉欧·萨伊·库拉莫姆。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的意思。”
——本多深深靠在藤椅上,好奇而又随意地听菱川神聊。
五井物产委派这位无所不晓、却又龌龊不堪的破落艺术家为本多充当翻译兼向导。年届四十七岁的本多认为,客随主便,尤其在这个炎热的国度,是自己对自己的礼让。
本多是应五井物产公司的邀请来曼谷的。在日本谈妥一笔生意,根据日本法律签订合同之后,在外国因索赔发生争议时,即便案子提到外国法庭上审理,也会产生国际私法上的问题。何况外国律师对日本法律一概不知。逢到这种时候,时常会从日本邀请具有权威的律师,向对方律师详细讲清日本法律,以便有助于打赢官司。
这年一月,五井物产向泰国出口十万箱“卡洛斯”解热剂,其中三万箱受潮变色而失效。事情发生在有效期之内。这种关系民事诉讼的不法行为,应该按照不履行债务加以处理。但对方却以刑事案件的欺诈罪提起诉讼。五井物产对于药品承包公司所发出商品的瑕疵,当然应负民法七一五条中的“无过失赔偿”的责任。这种国际私法上的纷争,无论如何,都需要像本多这样有能耐的本国律师的襄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最负盛名的东方酒店(当地人称为东洋宾馆)的一间居室,这里可以眺望湄南河美丽的风景。房间天花板上虽说有白色的大吊扇送风,但是到了晚上,他就走到河边的庭院里,贪婪地享受河风仅有的一丝清凉。本多一边同前来陪伴他夜游的菱川饮着饭前酒,一边听凭菱川畅谈下去。慵懒的本多,指头拿着汤匙都显得重,至于同菱川搭话,比起一只银匙就更显得重似千斤了。
太阳从河对岸晓寺的彼方沉没下去了,然而,广大的晚霞映衬出两三座高塔的剪影,此外,尽情占据了吞武里密林平缓景观上浩渺的天宇。碧绿的密林,此刻如海绵般包蕴了光线,化作一派真诚的翠绿。舢板纵横,群鸦噪晚,河水沉滞不动,变成脏污的玫瑰红。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说。他在陈述一件事情时,通常总是先顿一顿,以便窥视对方的反应。较之他的哓哓不休,本多对他这种故意卖关子的停顿更加反感。
菱川生着同泰国人一样黧黑的面孔,但泰国人的肌肤并不像他那般纤弱、憔悴。他使自己一侧的面颊映着对岸的残曛,反反复复地述说着。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3]。长久延续而来的白昼的理性,由于晚霞那种无意义色彩的浪费而消泯,被看作永无止境的历史,也突然觉察自己的终末。美充塞于眼前,使得人世间所有的行为变作徒劳。遥望那绚丽的晚霞和狂奔的彩云,‘更好的未来’之类的谰言顿然褪色了。眼前的东西就是全部,空气充溢着色彩的毒素。什么开始了?什么也没有开始。有的只是终结。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东西。诚然,夜是有本质的。这是宇宙的本质,是死和无机物存在的本身。白昼也有本质。人的一切都是属于白昼的。
“所谓晚霞的本质等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游戏,是一切形态同光和色无目的而严肃的游戏。请看那紫色的云,大自然很少举办浓紫等色彩的盛筵。夕暮的云霞是对左右对称的污蔑。此种秩序的破坏,是同更根本的破坏结合在一起的。假若昼间悠悠的白云,变成道德崇高的比喻,那么可以为道德涂上色彩吗?
“艺术比任何人更早预见每个时代最大的终末观,并准备亲身加以实现。在这里,美酒佳肴,玉体彩衣,大凡这一时代人们对于所能想到的最大限度豪奢的追求,都一起获得完美的终极的体现。所有这一切,都期盼着一种形式,一种短时间里使得人的生活被劫掠尽净和席卷一空的形式。那岂不就是晚霞吗?它为着什么?其实,它什么也不为。
“最微妙的东西,最细枝末节的、富于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是指云彩边缘无可形容的、芳醇的橘黄的曲线),同广袤天空的普遍性相互关联,将最内面的东西通过色彩显露出来,再同外部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晚霞啊!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惟有表现才是晚霞的机能。
“人的一点点羞耻、喜悦、愤怒、不快,形成天空的规模。人的内脏通常看不到什么色彩,由于施行大手术,从而外向化,扩展到整个天宇。最细微的关怀和殷勤,同世界之苦相结合,到头来,苦恼本身变成瞬间的狂躁,人们白昼所怀抱的无数小理论,卷入天空感情的大爆炸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华丽感情的恣意放纵之中。人们觉察到一切体系的无效。就是说,这些都被表现出来了……持续了十多分钟……接着,结束了。
“晚霞是迅速的,它具有飞翔的性质。说起晚霞,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啊!犹如振翅飞行中吸食花蜜的蜂雀,不时闪动着彩虹的羽翼,世界从墙缝里窥见了飞翔的可能性,晚霞下面的物象都在陶醉与恍惚之中交相飞舞……然后坠地而死。”
——本多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的谈话,一面朝河对岸望去,暮霭沉沉,天空只在地平线上保留着些微的光亮。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吗?而远方就是晓寺!
本多昨天早晨起个早,雇船到对岸参谒了晓寺。
去晓寺的最佳时刻就是赶在日出时分。周围的天色尚在微暗中,只有塔的尖端享受着光明。前方吞武里密林百鸟喧呼,鸣声聒耳。
越走越靠近,他逐渐看清了这座塔上密密麻麻镶满无数枚红蓝等颜色的中国制彩绘瓷碟。有几段是用栏杆间隔开的,一层的栏杆是红褐色,二层是绿色,三层是紫褐色。镶嵌的无数个瓷碟象征着花朵,有的以黄色的小碟做花蕊儿,周围用瓷碟摆成花瓣儿。有的将淡紫的瓷杯反转过来做花蕊儿,围上一圈儿彩绘的瓷碟做花瓣儿。这些瓷碟花朵高悬天际,接连不断,而叶子皆由瓷瓦组成。而且,白象们的鼻子从塔顶向四方垂挂。
这座塔重重叠叠,反反复复,使人看了感到窒息。那充满色彩和光辉的高度,层层堆积,细细刻画,直达塔顶,头顶上仿佛压抑着多重的梦境。陡峭的阶梯,无间隙地深深埋在花纹里,每一层都由人面鸟支撑。那一层一层的塔身,都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和多重的祈祷压碎了,一方面又重新堆积,向空中扶摇直上,再度造就一座色彩绚丽的佛塔。
那千百只瓷碟所形成的千百个小小的镜面,迅速承接住从湄南河对岸最初照射过来的曙光,这座巨大的螺钿装饰,立时散射出灿烂的光辉。
这座塔永恒存在,一直起着以色彩作为晨钟的作用。那轰鸣着迎接黎明的色彩!它具有和黎明同等的力量,同等的厚重,同等的破裂感。
赤褐色的朝霞照射着土红色的湄南河,这座辉煌的佛塔投影于霞光之中,预示着这一天又是个炎热的日子。
“寺院看得够多的了,今夜陪您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去。”
本多茫然地遥望着暮色笼罩的晓寺,菱川对他说道。
“卧佛寺、玉佛寺,您已看过了,参拜云石寺不也顺道看了摄政王参拜的场面吗?昨天早晨,又去看了晓寺,照这样简直没个完。看了以上这几处也就足够啦。”
“是啊。”
本多暧昧地回了一句。他一直沉浸在冥想中,讨厌别人打扰。
当时,本多想起那本很久没有触摸过的清显古旧的《梦日记》,放进了包里,以便旅途无聊时再看一遍。到这里之后,因为天气炎热,心情郁闷,一直没有阅读。然而,过去读后留下来的那种梦中鲜丽的热带风光,依然清晰地印在脑里。
本来,繁忙的本多,此次应邀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公务。他通过清显认识了暹罗两位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详细旁观了王子和月光公主恋爱的悲惨结局,以及那只翠玉戒指丢失的经过,那种作为旁观者亲自发现的强烈印象,使得那朦胧的记忆的图画,越发稳固地保留在坚实的画框之内。他早就下了决心,自己一定找时机去一趟暹罗!
但是另一方面,四十七岁的本多,内心里不知不觉染上一种习性,对于那些纤细的感动保有警惕,能够立即嗅出其中包含的欺瞒与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本多回忆着。为了营救清显所转生的勋,他抛却职务时的那份热情……而且,他尝到了“拯救他人”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再也不相信拯救他人的观念之后,他反而成了一个极有才能的律师。自从抛弃了热情,对于他人的拯救越来越获得成功。不论民事或刑事,他只接受富人们的委托。本多家里,比起父辈更加富裕了。
既摆出亲自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又甘愿做一位沽名钓誉的贫穷律师,这本身就是非常滑稽的事。本多对于法的救助的限度深有体会。说实在的,付不起律师报酬的人,没有犯法的资格;然而很多人却错误地出于需要和愚昧而触犯法律。
有时看起来,赋予广大人性以法律的规范,是人所能想到的最为不逊的游戏。如果说,犯罪产生于需要和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作为法的基础的习俗也是如此呢?
那桩以勋的死而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类似的事件接连不断。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发生的“二·二六事件”[4]以来,虽然国内的骚乱获得平息,但此后爆发的“中国事变”[5],长达五年尚未解决。再加上,日、德、意三国同盟刺激了列强,人们不断谈论着日美战争的危险。
但是,本多对时世的推移、政治的纠纷以及战争的迫近,既不抱有任何兴趣,也不感到一喜一忧。他的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崩溃了。时代如骤雨一般喧嚣,众多的人逐一经受雨点的扑打,千万遍濡湿着各个命运的小石子。本多明白,没有任何抑制这种骤雨的力量。但是,不管哪一种命运,都无法确定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的前进,时常满足一部分人的愿望;同时违悖另一部分人的愿望。尽管有各种悲惨的未来,都不会背叛所有人的愿望。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认定本多已经变成一个虚无的具有阴暗心理的人。相反,他比从前更加快活,更加乐观了。他改变了审判官时代那种小心翼翼、擦着榻榻米走路的言行,衣着自由多了,居然穿起时髦的花格子上装来了。谈笑风生,举止豁达。只是来到这个炎热的国度后,再也不想开玩笑了。
他的面孔,符合他的年龄,表现出一种深沉而凝重的神色。青年脸上简洁而平明的线条早已消失,洗晒的棉布似的肌肤,增添一层缎子般奢侈的厚重。本多深知自己决非一位帅哥,所以对于这种不透明的年龄的外表还算满意。
再说,如今的他,比青年更加保有确定的未来。青年们动辄对未来喋喋不休,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将未来据为己有。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这正是青年们所不能理解的拥有的秘诀。
正像清显不能推动时代一样,本多也不能推动时代。过去是死于感情的清显的时代,现在不同了,青年死于真正行为的战场的时代已经迫近了。其先驱就是勋的死。就是说,转生的两位青年,各自战死在相反的战场上。
那么,本多呢?本多根本没有想死的样子!他既不热烈期望死,也不躲避突然袭来的死。然而,眼下突然来到这个热带地区,终日置身于火箭一般灼热阳光的曝晒之下,犹如遍地繁衍的草木,欣欣向荣地迎接辉煌的死亡。
“从前,说起来已经是二十七八年以前的事了。暹罗两位王子来日本留学的时候,我曾和他们有过一段亲密的交往。一位是拉玛六世的弟弟帕塔纳迪特殿下,另一位是他的堂弟、拉玛四世的孙子库利沙达殿下。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这次到曼谷来,真想去看看他们。不过,他们也许早已把我忘了,所以贸然前往,总感到有点儿……”
“您怎么不早说呢?”无所不知的菱川,似乎埋怨本多不该这么客气,“不论什么事,只管问我好啦,我很快就能给您满意的答复。”
“你是说,我可以去拜访两位王子喽。”
“那还不行。他们两位是拉玛八世陛下最信赖的伯父,跟随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族的要人们大都到瑞士去了,宫殿里空荡荡的。”
“那太遗憾了。”
“不过,有一种可能,您或许可以见到帕塔纳迪特的家人。说也奇怪,殿下最小的公主刚满七岁,一个人留在曼谷。她住在小小的玫瑰宫,身边只有宫女照顾,就像关禁闭一般,怪可怜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带她到了外国,要是被人看出头脑有些不正常,会给王室丢丑。听说这位公主打从懂事儿之后,总是说她不是泰国王室的公主,而是日本人转世,自己真正的故乡是日本。不管别人怎么劝,都改变不了她的主张。别人稍不同意,她就哭闹不休。所以,宫女们都一致维护她的这个幻想,照顾她长大成人。大家都这么传说呢。拜见公主很困难,既然先生有那层关系,只要说得进话去,事情也许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