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煴倒台
令人惊诧的是,死到临头的朱玫竟然对自身处境还比较乐观,他将邠宁军的大部分兵力交给手下大将王行瑜,让他会合西北各镇派来的援兵,凑起五万大军,进攻兴元朝廷。自己则留在长安,忙着向天下各道发号施令和筹办李煴的登基大典。好过瘾啊!
趁李克用、王重荣等人还没有实际行动(实际上,直到朱玫倒台,李克用也没有真正出兵),王行瑜的军队发动了进攻,攻克兴州,田令孜任命的感义节度使杨晟战败,退保文州(今甘肃文县),让开了前往兴元的大路。危急时刻,李儇派出了禁军中最后拿得出手的家底,命扈跸都将李茂贞、保銮都将李等前往阻击。几番交战,李茂贞等终于在大唐峰(今陕西略阳东南)打败王行瑜,收复兴州,兴元的小朝廷转危为安。
“李茂贞”在本书中是个新名字,但并不是新人,他就是当年在郑畋指挥下,于龙尾陂大战中立下过战功的原博野军大将宋文通,由于护驾有功,得到赐姓与赐名。关于他的故事,将来还很长。
大家也许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禁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不是随驾五都吗?怎么关键时候就不见踪影了呢?
事实是,当田令孜去职,杨复恭成为禁军新的最高领导后,他马上把随驾五都视为田令孜的死党(因为五都都将全被田令孜认作义子,他也不想想,这些人原本全是杨复光一手提拔的),将他们全部送去了山南的偏远州郡。
光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杨复恭多年来一直斗不过田令孜,实属理所当然。
冬十月,在群臣一再劝进之下,李煴在长安正式即皇帝位,遥尊李儇为“太上元皇圣帝”,从而在程序上向天下宣布,二十四岁的先皇李儇已经光荣退休了。
可惜,程序的成功代替不了武力的胜利,朱玫第一重用的王行瑜将军,在捉拿“太上元皇圣帝”的前线,一如既往地不给朱老大长脸。
十二月,李茂贞等收复凤州,杨复恭乘势传檄关中:谁能把朱玫的脑袋砍下来,就让他接替朱玫,做静难节度使。保持着连败战绩的王行瑜,此时正为如何向朱老大报告前方战况而伤透脑筋,得知这道檄文的内容后,不禁怦然心动,便把心腹部下招到一起,商议道:“最近咱们老打败仗,这么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大家一起动手,砍掉朱玫的头,收复京城,迎回圣驾,那样不但可以转危为安,连静难的节钺今后也是咱哥几个的了!弟兄们以为如何?”
这类问题放在唐末五代,大兵的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如果砍敌人得到的油水多,咱就砍敌人;如果砍老大收获的利更重,咱就砍老大。
因此,没有争议,一致通过,王行瑜带着已经变心的数万静难大军,抛开和李茂贞、李等部禁军的对峙,开回长安。
得知王行瑜擅离前线,返回京城,已经变得有点儿人头猪脑的朱玫,对这件事的危险程度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依在下看,此时朱玫的上策,是赶快化装潜逃,这样也许有百分之一的机会逃得一命;中策是统率亲兵对王行瑜奋死一击,万一得手,也还可以苟延几天。结果,朱玫选择了最快见到阎王的下策。
他召见王行瑜及从征诸将,训斥道:“未得诏命,就敢擅自回京,你难道想造反吗?”王行瑜冷笑:“我不想造反,只想诛杀反贼!”言罢,众将一拥而上,将朱玫拿下,立即斩首。
随后,王行瑜的军队在城中大肆搜捕朱玫奸党,将这些昨天的同事一个个抄家灭门,刹那间,便是数百颗脑袋落地。
长安朝廷的两百多名官员,在宰相裴澈、郑昌图二人的带领下,慌慌张张护送着李煴逃出长安。此时,他们还不知道王重荣已经重新承认李儇为大唐唯一合法皇帝的事,一路逃往河中。
天上掉下的馅儿饼,没有理由不接,王重荣微笑着将李煴一行人接入城中,然后“关门,放狗”。
一直被人当成提线木偶的新皇帝李煴,被五花大绑押上刑场斩首,人头被装进木匣子里送往兴元。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首先是不该生在皇家,其次是不该在一个不该病的时候病了。
一百余名李煴朝廷的文武官员当时就被河中大兵砍了,剩下的官员,包括裴澈和郑昌图在内,全进了河中府的大牢房,等待着从兴元传来的判决。朱玫导演的立帝大戏,终于以他自己与绝大多数参演人员的死亡,画了一个悲剧的结尾。
光启三年(887)春,重新确立了正统地位的兴元朝廷欣喜之余,开始一系列涉及面很广的“赏善罚恶”。
先看看赏的部分:护驾有功的扈跸都将李茂贞加授武定节度使,倒戈有功的常败将王行瑜升任静难节度使;杨复恭为提拔私党,将义侄(杨复光的义子)杨守亮、杨守宗分别升任山南西道、金商节度使;为了敲打落水狗田令孜,神策军右卫大将军顾彦朗被任命为东川节度使,将陈敬瑄的势力挤出东川。对此,陈敬瑄没有反抗。
再说说罚:李儇下达了对“阿父”恩断义绝的处理决定,革去田令孜的所有官职、爵位,流放端州(今广东肇庆),永不宽赦。但由于田令孜已经到了成都,得到三哥陈敬瑄的庇护,这道诏令实际上无法执行。正被从河中府押往兴元途中的文武百官,就没这么幸运了。李儇最初想把他们全部处决,后经宰相杜让能竭力营救(假如田令孜挟持皇帝离开宝鸡的那个晚上,杜让能不是正好值夜班的话,他现在极有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员),这批人中十之七八得以免死。
但地位较高的人还是无法逃脱,裴澈、郑昌图等人在岐山(凤翔之东二十里)被诛。连早早称病逃走的萧遘也未能幸免。(萧遘,字得圣,咸通五年状元,在僖宗朝的宰辅中,本属有识之士,可惜生不逢时,先受制于权宦,后受制于强藩,纵求独善其身亦不可得,被赐死于永乐,时人哀之。)
只有韦昭图,因在凤翔时被群臣揭发其党附田令孜而被罢免,此时反而因祸得福,原先留在凤翔的群臣只有他什么事没有,不久被起用。
光启三年(887)三月十八日,由兴元起驾回京的李儇抵达凤翔。凤翔节度使李昌符殷勤接待了皇帝一行人,顺便用十二分的诚恳上奏说:“现在长安的宫殿和各中央机关的办公设施损坏比较严重,都还在重修期间,臣实在不忍心让陛下和诸位大人露宿工地,圣驾不如在凤翔多停留几天,待修复工作告一段落,再返京也不迟。”李儇一听,有理,便同意了。谁搬家不都得等房间装修好再入住?
其实,比起皇帝以后的居住条件舒适不舒适,李昌符更关心的,是自己以后的仕途舒坦不舒坦。他曾先与田令孜,后与朱玫站在一起,后来虽然见机早,脱离了这个阵营,但谁知李儇和他身边的人会不会记仇呢?因此,抓住机会,与最高领导好好联络联络感情,是绝对必要的。
想法是好的,但很多事情光有想法还不够。曹子建只需溜达七步,就能作一首千古名诗,如换成在下,就是跑上七里地,也憋不出一句蹩脚打油,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同理,让一个骄纵惯了的人长时间“装孙子”,也是不容易的。
李儇到达凤翔两个多月后,六月,李昌符要出行。大人物出行,前边有人举着“肃静”“回避”的大牌,鸣锣开道,两旁铁甲武士护卫,后边的随行人员连绵不绝,将一条主干道塞满,那是绰绰有余。
虽然人员众多,但由于阵势吓人,普通小民如鼠见猫,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李昌符以往很少体会塞车的痛苦。
那么,如果两位大人物路上相遇,又当如何?其实也很简单,两队人互报一下本方老大的姓名官衔,然后根据“贱避贵”的原则(中国最早的交通规则《仪制令》始创于唐,内容有“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四条),官大的先行,官小的靠边。
李昌符是守规矩的,但今天有人不守规矩。他出去没多久,就和另一大队人堵上了,一打听,对方原来是杨复恭的干儿子,神策军天威都将杨守立。
杨守立,原名叫胡弘立,在杨复恭的诸多义子中,以骁勇、跋扈、目中无人著称,虽知对面那队人乃凤翔节度使的出行仪仗,却抵死不让路。
李昌符火了,如果是杨复恭出行,那我避一避也就算了,你一个小小的都将,竟然也敢狐假虎威,骑到我脖子上方便,传出去,那我李昌符还用不用在道上混啦?于是,双方像红了眼的公牛一样顶在了一起,从君子动口,发展到小人动手,最终竟演变成神策军与凤翔军的集体大斗殴。
被惊动的李儇派宦官前往冲突现场传旨,要大家和解,但没一个人听。当天夜晚,所有禁军进入一级战备,以防凤翔军的进犯。
李昌符得知禁军的行动后,才知自己不能忍一时之辱,让这两个月所有的感情投资都打了水漂,他也已经再次沦为“逆贼”了!激愤之下,李昌符破罐破摔,干脆发兵进攻李儇的行宫。凤翔化身成一片战场。
可惜他打仗的本事实在是太逊了。六月七日,李昌符火攻李儇行宫,激战一天未下。六月八日,李昌符与杨守立在大安门附近展开激烈巷战,李昌符大败,逃出凤翔,奔往陇州(今陕西陇县)。
六月十日,已经当上武定节度使的前扈驾都将李茂贞赶到凤翔勤王,李儇便命他为主帅,征讨李昌符。困守陇州的李昌符勉强又抵挡了一个多月,七月底,陇州守军出降,李昌符全族被杀了个精光,自李昌言发动兵变赶走郑畋算起,李昌言、李昌符兄弟共盘踞凤翔六年零十个月。
而李茂贞则凭借此功,顺理成章地接替他,当上了新的凤翔节度使,身兼两镇,并被加授同平章事,成为关中藩镇中冉冉升起的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