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生记
爱是予取予求
“太宰总是耽溺在病人的感觉里,仿佛已将高迈的精神忘却,这种水族馆里的青鳉鱼似的片假名,难读得要命。”佐藤大爷,话说得愤愤然,实则心下暗喜,“让我瞧瞧,”重新戴上眼镜,“嗯,写的是啥?……据说,海底有身穿蓝裙裤的女学生,坐在海带森林中的岩石上思考。没错,真的,是妇女杂志上的潜水员们的座谈会。据说还有溺死者,也在各自沉思,姿态万千,身穿白浴衣的叔父,怀里揣满石头,大模大样地盘坐在海底沙地上,耀武扬威。据说一打开沉船的舱门,就有五个死人从里头走出来。而河里的溺死者,据说则是立住了的,男人定是向前低垂着头,女人也定是挺胸昂首,仰面朝天,脚下只与河底的沙砾微微接触,挺立在足尖上,仿佛正踩着水流碎步行走,其中一个椭圆发髻高耸不乱的女人,怀抱橡皮人偶,抓来一瞧,是个婴儿,口含乳头正睡着呢。”
到这里,写不下去了。关于后文,我思考过,比海带森林中的女学生还要更安静地思考过。想了四十来天。一天又一天,文思泛滥,无论写什么,无论写得多么不端,无论写得多么谄媚,文句都不算太差,大致是成形的,好歹已具备小说佳作的模样,这很危险。萎靡。打,则必是安打;跑,则必是十秒四,不是十秒三,也不是十秒五。所谓萎靡,便是如此,像激情尽消的白日下的倦怠,像真空管里的失重的羽毛,实在受不了。我每时每刻的姿态,笑了,怒了,厄运熊熊燃烧的脸颊,狼吞虎咽吃玉米,独自垂头抽泣,全记下来,为了以后的弱小而温暖的年轻人,不去怀疑那些文字应是宝贵的,那里便是,萎靡的根源。
够了。太宰,务必适可而止吧。
过善症。
突然生出写作欲望的早晨,总会来的。等到那天。十年,不晚。
不失去他。(关于石坂洋次郎的近作)
今早,六点钟,读了林房雄的一篇文章,自知不免沉沦其中了。几许悲痛以及决断,将那篇小论的字里行间冲洗得异常清洁。此实为文坛四五年来未有之事。既是好文章,年轻的真实读者,当即起立,献上热烈得教人吃不消的握手。“诚挚地为你干杯,好痛!”
石坂是没用的作家。葛西善藏老师说是写着玩,却一直苦思焦虑。自此以后,十度春秋,日夜辗转,望鞭影即自走,行九狂一拜之精进,若能从事可一扫老师所忧之工作,我,夫复何言,唯有高声道句“谢谢”,致上明朗、肃然之谢辞。然而,此时的你,却写着很失礼的小说。被逐离家乡,于暴风雪中,妻儿和我,三人紧紧相拥,前路未卜,踉跄彷徨,成为众人蔑视之的,诚实、胆怯、含羞之徒,我的百样美德,无一可以道之,在高圆寺徘徊,饮着咖啡,凝视明日不明的生命,叹息,别无他法,想想这万名青年吧。我不是在提倡贫苦。这一万个正直且愚蠢,连怀疑都不知的弱小善良的人,敬畏你,对你写满五百页稿纸的精进,惊得犹如魂飞魄散,跃身而起,一边磨磨蹭蹭地系上兵儿带一边匆匆奔向书店,像偷拿老婆的私房钱买手枪一样心潮激荡,一读,呜咽,三叹,直欲舍去无趣、污秽之皮囊,以头抢地,啊,独独你的身姿灿然,向日葵,石坂君,你是笑不成鹤见佑辅的。只是理解,没有生命。
悄然现身,像苍蝇拍似的,啪地一击,不容分说。五百页稿纸。良心。看看吧,如手持匕首窥伺复仇般的小家子气的精进,愚蠢,丢掉吧。岛崎藤村,岛木健作,抛弃外出务工者的习性吧。扛着袋子衣锦还乡。不要蒙骗被告席上的酷烈的自我意识。我才是苦恼者。掩藏了刺青的圣僧,想让其鞠躬的校长,《话》的主编,想赢的怪物,为避免被嘲笑所做的努力,作家同人,片言即止。关于贵作,请您自己重新考虑一下。看破真伪的良策,衡量失去一部作品之人的深度吧。“弑二子之父也是有的。”等等。
你知道吗?受禁食之苦时,不可像那伪善之人,面带愁容。此,神之子所言。“能阐释超人的胆怯惶恐的人之子,笑谈严肃事吧。”秀拔如珍珠的哲人,高呼自责,发狂而死。倘能自省,虽千万人……不,握手还早得很,须先领会这顶盾牌背后的话,“若不自省,即令遇见乞丐,亦将脸红狼狈,被告,罪人,冲进酒馆。”
我曾是,爱的哲人黑格尔之子。“哲学,并非对知识的爱,而是应作为真实的知识使之成立的体系知识。”黑格尔老师的这句话,是一位学兄告诉我的。比起一语中的,其更大的意义在于,若能使我开陈思想体系树立条理,且无明显矛盾,大致值得首肯,则我事既成,即可轻挥白扇,驱赶小腿上的蚊子。“原来如此,也有道理。”——日本自古以来的这句日常用语,已然道尽一切。首尾一贯,秩序井然。今早的这篇潦草手书,亦非纯粹的主观自白,此事大家清楚。联系你的心情想想吧。突然不想写了。
一切言语,的的确确,一切言语,皆是谎言。终究是筏子上你死我活的挣命,踉跄,踉跄,你,我,还有林氏,似乎在睡梦中也同样被猛烈地冲刷着。水流,滞则成渊,怒则成奔腾之湍,悬则成瀑,然终归一,即混沌之海。是肉体的死亡。你的工作留存,我的工作留存。不灭的真理微笑着告知:“有所长必有所短。”今早,大晴天,一跃而起,诚为斯巴达之爱情,用力打你的右脸两下,然后再来三下。并无他意。不过是不幸地被一阵以林房雄为名的凉风所鼓动,变得兴致勃勃。缠身的怒涛,实则是快乐的涟漪,这一切,我的命,源自试图苟延残喘的居心的所作所为,看了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想死,读者轻颔其首表示理解,大加责备,自是不可。
以上。
山上的私语。
“读来很有趣。后面的,再后面的,负得了责吗?”
“负得了。不是为了打倒才写的。您知道吗?愤怒才是爱的极点。”
“老话也说过,怒者无益。挣扎了十年二十年,在古老的朴素性的网中。哈哈哈哈。还有,给假名注音的目的是?”
“是的。因为文章有点好过头了,所以故意添些伤疤。矫揉造作,无论如何只是孩子的铠甲,金丝银线。像长脚蜂那般醒目的华丽条纹,是蜂的善意。既是带刺的虫,自不可放松警惕。以其腹部的花纹为目标,射击,射击。即动物学的警戒色。是对前辈石坂的起码的礼仪与确信。”
对于我和我的作品,一句说明,半句辩解,在作家都是致命的耻辱,对所谓“文不至则人不至”,大加斥责,并无他意,不怨恨别人,我孤身一人,严酷精进,此乃我从事作家活动十年来的金科玉律,纵是身处苦难深渊的一夜,它也曾悄然安慰我,再三使我平静地面露微笑。然而,一夜辗转,密藏在我心底深处的、尽管如此仍得以留存一丝的那种可悲的自矜,倘若不惜牺牲年轻的生命也要坚守孤城,则向拜伦誓言过的成规,痛苦的手铐,沉重的枷锁,此刻豁然一笑,统统丢掉了。投珠与豕,投珠与豕,未来永劫,呵呵,是珍珠吗?非但没有坦率地承认嘲讽等过失而羞惭地谢罪,我更是早就知道,此人,估计不只是个书生,去年夏天,我田里的玉米,只给了他七根,实则只有两根。此外,由于无知而处处可见的薄情评定显而易见,比眼前看到雪白的瀑布还要分明,我虽知如此,珍珠之雨,日后为我而鸣的勃兰兑斯老师,恐怕,在我死后……讨厌!
珍珠之雨。无言的包容。要知道,这一切的慈悲,是出自不再天真的倒错的爱情,发自无意识的婆婆妈妈的复仇心。平素就常夸耀贵族出身的傲纵的太太,其情夫有失体统,满心物欲,在远远望见太太的圆脸之前,便早已日夜念佛,一声高,一声低,念叨着“给我钱,给我钱”。对于自己的爱情之深,太太向来是多少颇有些自负的,却因破灭之故,手镯丢掉,项链丢掉,五个戒指,统统给你,到底还是热泪盈眶,甚至脱口说出有些异样的话:“我怎样都没关系,若要骗我,请务必骗得巧妙,骗得完美,我想获得更多的欺骗,想承受更多的苦痛,身为世间柔弱女性的我,是苦恼的选手。”尽管如此,仍忘不了如母亲般的慈悲笑颜,人偶般挺翘的小鼻尖上沾满泪水,似辣椒一样火红。正在地毯上缓缓爬行,冷笑着将太太方才扔掉的一干值钱的金银首饰一一捡起的寅年生的十八岁美男子,忽然偷看了太太一眼。“活似辣椒,”少年发出赞叹的欢呼,“哎呀,太太的鼻子简直就是猪的阴茎!”
可怜的太太。哪个是珠,哪个是猪,完全反客为主了,如今,自暴自弃,连出嫁时的发饰、内里暗藏那个近似白痴的情人的相片的项链坠子、皮带的金属零件,一个不剩。无物可给时,安(只写下这一个字,突然别有所思,尽管应该连六十秒钟都不到,恍惚的梦醒了,心神猛然回到稿纸上,想继续写却骤然停顿,“安”这一个字,到底是想写些什么呢?早春死去的仅三岁大的女童,面容姣好心地善良,咬断钓丝逃脱的鲇鱼看起来如吞舟大鱼之类的,被拖入遗忘深渊的五六行话,是非常重要的关键。太可惜了。浮上来!浮上来!是真实的话就浮上来!不行。)
这个也给你吧,这个也给你吧,诸如这等投珍珠慈雨与豕之事,并非那位神之子所言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的具象化,而是人之子的爱欲独占的肮脏的地狱图,由于显而易见的心术不正,从今往后,我绝不疏忽,一粒珍珠也不给。“猪先生,这可是珍珠哟,不同于石块瓦砾哟。”以如此恳切周到的、不使之理解就不停止的吝啬的启蒙、指导的态度,本就艰苦的荆棘之路,唯身在其中才可见发芽、创生的萌动迹象,对此确信不疑。
自今日始,以后将是堂堂正正的自注,此即其一。劣文之中,处处可见有片假名的稿页,此,吾身之被告,审判之庭,被霏霏大雪覆盖的纯白雏鹤一只,还是冷吧,团身缩首,童子般的撒娇语气,滚圆澄澈的瞳子,连神也不惧,因是毫不作伪的陈述之心,一字一字,对并非司空见惯的难以下笔的琐碎之处不厌其烦,须知如此自有其用。
“这是红血,这是黑血。”被杀死的蚊子,一只,一只,将其大腹便便的尸体,摆在枕畔的《晚年》的封面上,妻子歌唱。在盗汗的洪水中,睁开眼来,皱起眉头,看妻子那般演戏。“别再投机取巧地卖晚报了。”卖晚报。孝女白菊。雪天里卖蚬贝,被疾驰的车撞倒。风铃声。其余嘲笑的话,近来也消失了,枕畔的台灯隐约亮着,那是五点前,倘熄了,便是恰到好处的五点半,一言不发地摆脱蚊帐,系上兵儿带,一路直奔医院。医生。到了五点半,护士独自起床,给玄关旁的八角金盘浇浇水,扫扫砂石路,困得睁一眼闭一眼,适时地将沉重的大门嘎吱嘎吱地打开,这种东西,没人味儿。骗你的。你的困倦,你的笑,那个白天,围裙的零碎铁丝,统统地,就那么得到了,因此,小说也写不成。“不只是你,写,写,真的,懂这痛苦吗?!”不由得失声大叫,转过身来,却见你,卑鄙地冷笑着远去,我的苦楚,你怎会明白。
红血,黑血。这些,你明白吗?吸过妻子血的蚊子,腹部鲜红透明。吸过我血的蚊子,腹部黢黑滞重,洒在白纸上,发出一股毒药的气味。包含着“蚊子吸了有毒品的血也会摇摇晃晃”这一幽默意味的红血、黑血。除开自己的第一本短篇集《晚年》中的铅字,其余一概不读,最近有一晚,口称无聊,内容不看,尽管如此睡觉时仍不忘放在枕畔,一个探病的男人站在蚊帐外,看着里面的情形,站在那儿哭泣,因擤鼻涕的声音而被其中的病人察觉到了。
“一、起誓。恐怕,是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吧。今夜,一夜默不作声,(别笑)真的,不出声,去找医生,恳请再来一针。拜托。一辈子,像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相信我,而且,我毕竟不是鬼,就算只为今夜的你的宽宏大量,也必须改掉恶习。以上,一言一句皆确凿无误。这篇起誓的文章不要撕毁,请保存好。十年二十年之后,会成为我家的——不,是对日本文学史而言的宝物。年、月、日。
“另外,请告知医生,支票明天会换成现金支付。明天,真的打算无论如何都要付钱。惭愧,我不能待在家里,所以才来海边散步。倘若应允,请留玄关的电灯亮着。”
妻子对药品是嫉妒的。询问妻子的实感,甚至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约在二十年前被爱抚过。有时候,那种可能,忽然在眼前,如千里疾驰,万里飞翔,瞬间就被拽到身边来,凑得过近,震惊非常,巨大得不祥的黑凤蝶,或是温和的野兽蝙蝠,就在鼻尖前,翩翩狂舞,他颜面苍白,瑟瑟发抖,最终发出险些昏厥的强烈唏嘘。老婆子欲望渐生,细细思量,若连那药也没有该如何是好,便于某夜向丈夫提议,想深谈一番,并尽量不叫对方识破自己的居心,不料丈夫竟一跃而起,端坐病床之上,说不知道的只有他,若是太宰当此际,则会翻整领子闭上双眼,不慌不忙地想说津轻方言等种种无礼的坏话,那虚荣街头的数百家茶馆、酒馆、关东煮、中国面,走下去,便是烤鸡肉串、鳗鱼头、烧酒、泡盛酒,某处必有一人在笑。此乃十目所视,百闻,万犬吠实,那晚亦然,他把嘴紧闭,抱着胳膊一番沉思,才徐徐开陈异见:
“你千万别忘了,盾牌是有两面的,金银两面。你用不正确的英语说,这盾牌是golden,却得以如实地表现出你所见的真相。关于药品的害处,我比你更清楚。然而,你必须先认识到,那盾牌还有一面。那盾牌,既是金的也是银的。另外,同样地,它既非金的亦非银的,是金和银的双面盾。你对盾牌一面的金色,如何强烈地主张都没问题,但也得老实承认其背面的银色的存在,主张必须建立在此基础之上。大概你会觉得这如同狡猾的讨价还价,但没关系,那就是正确的。绝非虚假的主张,亦不是欺瞒的态度。在这世上,如此即可。可以说,这种客观的认识、自问自答的懦弱的体验者,才是真正的有教养。外语的对话,在横滨的车夫、帝国酒店的服务员、船员、火夫……喂!你在听吗?”
“是的。我觉得你突然一本正经起来的语气很怪,就一直蒙被子忍着。”
啊,难受。妻子的谦恭的火焰,清洁的满潮,猛然凉爽地退去的样子,使我内心松了口气。
“那真可惜啊,可以再重复教你一遍……”
妻子将右掌立在鼻尖下方,单手一拜,道:“已经明白了。毕竟是一成不变的教材,大致已能背诵了。”
“喝了酒就出血,没有这种药撑着,我早就自杀了。对吧?”我答道。唔,我的理论纵然拙劣,也是半面真理。
既有这般巧妙地宣告结束的时候,也有……我,是多么难为情地,在这个壁橱前久久怔立,倘若事态发展到比起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的实感还要强烈的地步,就恬不知耻地躲进壁橱吧,这种狗屁不如的气魄,不,不,也有这个原因,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嗯,由于壁橱里,有不想让你看的信或是什么,若有这种秘而不宣的好事,我可不是因为有喜欢的东西,才在这狭小的房子里一天天无所事事。我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已沦落至悄无声息地坠入地狱的境地。凭自己的意志,丝毫也不能动。呵呵,是死尸吧。知道深不见底的坠落——无间地狱吗?加速度,加速度,以同流星相差无几的速度,坠落着,同时少年却在长高,一边不断地向暗黑的洞穴坠落,一边摸索着恋爱,在坠落中途,分娩,哺乳,染病,衰老,临终,统统坠落,死亡。微弱地,响起一声不可思议的悲伤的呜咽,那是海鸥的叫声吗?坠落,坠落,尸体腐烂,蛆虫也一同坠落,骨头,风化消失,唯有风,唯有云,坠落,坠落……开始了格调多少有些粗俗的谈话,千里马,无止境的语言洪水,生来喜欢富者万灯之祭礼的肤浅之人,白活那么大岁数,手持涂漆的筷子,敲着晚餐的饭碗,对我和我的健谈——嗯,该说是祭礼的伴奏吗——加以莫名其妙的叮叮咚咚之音,异样的喧闹,不是好事,终究还是如此感到不安,刚一想到该逐渐拉紧缰绳,我家里的外人就说:“太多的遮羞,煞费苦心了。(拜托,去看医生。)明明说这一句即可。”
“喂,喂。你……”
“见谅,见谅。”
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制止的鬼,悲伤的是,无法制止的哭鼻虫。一塌糊涂。“见谅,好吧,哪怕只放低声音,好吧。”
“不是我的错,一切都是上苍的旨意。我,并不坏,只因前生是呵斥丈夫的女人还是什么很肮脏的人,所以现在受到了惩罚。默然侧耳倾听,仿佛就能听到,我前生的那个女人的叫嚷声,从地底极深处传上来。爱是言语。我们是软弱无能的,所以哪怕只在言语上,也好好地表现一番吧。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使人高兴的呢?尽管说不出口,但我是诚实的……吗?是从牧野君那里听来的吗?穷途末路之际,只对自己的诚实不疑,豁出命来到处披沥、陈述诚实,却一路沦落到以工地水泥管为窝的流浪汉的生活,眨着眼,经过三天三夜的不眠思索,终于明白了。对自己的诚实不疑,主观上的盲目骄傲,将那个好人逼到了水泥管深处。我,一点可观之处也无,日夜诚惶诚恐的严酷反省,才是真正的诚实。啊,果然,爱是言语。我,为了安慰那得了不光彩的病的朋友,一门心思只琢磨那件事,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但是,这种事,大家都不行。没人信我。同一时期,突然给一个朋友汇去一笔巨款。‘用来喝酒或旅行吧。是这个月剩余的零花钱。'——本该如此写下本意,却又失败了。朋友似乎以为,太宰有亏心事,不久就会来求助。这种推测,后来,向该朋友询问确认,没错,据说即便如此,仍喝酒游玩了,但总觉得不安,因不愉快的缘故,那个也好,这个也好,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朋友们的笑柄。连那个生病的朋友,都不能理解我的火热的爱情。无言的爱的表达之类,难道不是至今仍未被证实吗?在那光荣失败的五年后,我又有一个朋友因同样的病住进医院,那时的我,因崇信巧言令色之德,便花去约一个钟头,为那朋友擦背、倒尿,甚至点亮了未来的一点微光。我的肉体一动不动,全靠言语,一口一口地喂粥,让其吸吮银汤匙,将浮在羹上的嫩绿的鸭儿芹捞起送上,这一切,都是我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时的巧言令色。朋友衷心道谢,立刻在伙伴之间传为美谈,以致麻烦事一大堆。这些,你应该也知道。不甘心,太遗憾。我讲给你听。听清楚,事实并非如你所料那般美好哟。要知道故意搞砸的乐趣。祝贺你美丽的失败,真的。将独自羞惭日夜苦闷见不着阳光的自责的瘦狗的明日未知的生命,特意拽到阳光灿烂的露天剧场,不畏惧神的全能之人没有迟疑,也没有羞耻,用我一人的爱好之杖,指定年轻人生涯的去路。且惩罚,且赏赐,云的飘忽不定,如此徒有姿态的怪物,相较于这大人物的恶,盗窃也变得无妨,如今的世道,连杀人也被允许。然而,最坏的、毫无悔改希望的白日大盗,纵然将十万百万证据的纸币,摆在他眼前,他也会说:‘哦?这么多钱,是奉纳金吗?是献给党的资金吗?’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怪般的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恐怕,这位生下来,就是光练习这检事局里的大姿势的老匹夫,在画绢上写下‘水至清则无鱼’,唉,这洁癖,幸运的惰农和普通议员,胡乱地握手,徘徊打转,最终相拥,甚至泛起泪花,万、万岁!这可不是笑话,你不能嘲笑这位普通议员。这位普通议员,很了不起。其理智、算计和策略,那才住不进一条爱的青鳉鱼呢。我来告诉你,爱是言语。山内一丰的十两,我可不想要。再说一遍,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爱情,实在不是深爱。世上无难事,难者则非爱。在盲目、战斗、狂乱中,才会发现更多的珍珠。‘我……一点也不……’而后,端庄地鞠躬,仅如此,即可传达出相当程度的心意。当今世人,渴望着温柔一语,尤其是异性的温柔一语,想干脆被明朗完美的虚言欺骗一次算了。这秘密的祈祷,正是大慈大悲的帝王之愿。”已经睡着了。仿佛梦见,一条硬邦邦的粗布黑裤衩,腿,如海草般飘摇,突然,那个由石井漠编舞的海滨乱舞的少女的身姿,变成挥起拳头,两腿用力展开,正是大跳的动作。蚊帐里,不虞蚊群袭来,随心所欲的大活跃。“让你看看我脑子有多好使。”作家的妻子,横插一嘴,成了失败的因由,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痛殴一顿。上嘴唇肿了起来,比矮小的鼻子还要高出一二厘米,脸变得像阿岩一样,她却不怎么在意,和昨晚一样睡得很香,细看那睡容,确确实实是个善人,大白天聒噪扰人,这也是一个身具佛性的愚妻。
山上通信
今早,在报纸上,看到马拉松夺冠和芥川奖两篇报道,流下了眼泪。看见孙这个人露出白牙、奋勇鼓劲的脸,直接从肉体上就明白了他的努力。然后,读了芥川奖的报道,就此,我也想了很久,但总觉得想不明白,便趴在病床上,写一篇文章。
前几日,收到佐藤老师发来的电报,说是“有话要说马上过来”,我一问,说是:“大家都推举你的短篇集《晚年》获芥川奖,但我觉得回报小田君等人的长期坚忍精进也不错,所以姑且还是拒绝了,你想拿吗?”
我考虑了五六分钟,然后回复道:“既然提起了,老师,若无牵强之处,请给我吧。”
这一年间,我因芥川奖,蒙受着不为人知的损害。即使写了稿子,拿去杂志社,大家都在心里盘算,认为拿到芥川奖之后将比市价高出数倍,于是两个月、三个月,一直观望,其间屡次经历被芥川奖退回拙稿的伤心事。诸位记者,提起芥川奖,必然会想到我,或是反之,提起太宰,必然想到芥川奖,悲惨之事,不止再三。对此,妻子比我更了解。川端也是一提起我,似乎就变得小心翼翼言不由衷,我明明手无寸铁,对那人的热情毫不怀疑,远远地报以微笑,真是可悲。
“别介意,请收下。”我如此拜托。
老师也说:“好,既然如此,若无牵强之处我就试着提一提,毕竟得到了其余多数人的大力推荐,应该是并不牵强的。”
归途,感慨满怀。然后,从老师那里,也没有特别的来信,只以为万事自然顺利,对附近的人,以“此事不可外传”作为开场白,分享喜悦,对家乡的长兄也表示“这次请相信我”,为不相信我的长兄的严厉感到不耐。
七日,因欠债来到这深山里的温泉,大抵自己做饭,开始过简陋的生活,不折不扣地仅有身上穿的一套衣服,顽症不治好就不下山,闯过人类最大的苦难,我的信实的创生记,(起初,也是由于难为情,“创生”二字是用平假名写的,但今早,因建国会而意气风发,遂大大地,写成汉字“创生记”)一定写出来,若有芥川奖颁奖人,定是好为人师的庸俗嘴脸,说:“安安分分地成为健康的文坛人吧。”如此给老师您写信,以期经您删增后,用作获得文艺奖的感想文——也有这种痛苦的事。
这,是后来的笑话,现下的切实之事,是我的房钱,想给妻子要一件换洗的夏衣,(啊,和要五百元不一样啊。)房租,以及诸多开支,债款利息,船桥家里的老婆怎么在?哈哈哈,父亲大人分文没有,不,桌上有,零用钱三十九分。讨厌,讨厌。这样的家伙,写了《芥川奖内幕》等无趣的稿子,拿到实事杂志、菊池宽那里,挨了打,被撵出来,饶是如此,也想过,大概会变成似已看穿一切的脸上始终挂着油腻冷笑的肮脏的家伙吧。从现在起,还要给添了麻烦的二十余位恩人去信致歉,而恳求重新借钱的吐露诚实的长文,已然厌了。随便吧。谁都可以,请把钱寄过来。我想治好肺病。(群马县谷川温泉金盛馆。)昨晚,用杯子喝了酒。谁都不知道。
八月十一日,白花花的骤雨
另,这四页拙稿,恳请朝日报记者杉山平助先生适当关照。
上文感想,投函寄出,第三日又回到山里。三天,挣扎彷徨,今晨大晴,苦痛全消,阳光耀目,泡在露天浴池里,俯瞰谷底的四五栋民宅,此次有劳杉山平助先生,即刻退还拙稿,诚挚地感谢他的这种适当关照,另,私事,今日凌晨,妻子少见地带来喜讯。是爬山上来的。《中外公论》命令,写百页以上的小说,好读者,联想到我对杉山的过于宽大的谢词,对健康表示衷心的祝贺,暗自微笑,同作家默默握手,区区一市民的创生记,被赋予略微过誉的工作,朦胧的复苏的极致,我认为是率直、妥当的。
过了几日,杉山平助将前些日子草草读过的《山上通信》一文,依照模糊的记忆,直接讲给了东京的诸位,致使从中村地平君到井伏先生,均大感不快,满门忧心忡忡,生怕太宰的那一篇文章会令佐藤老师左右为难,大家便聚在一起商量,得出“总之得叫太宰过来”的结论,散会……之后……荻洼之夜,时隔两年再至井伏先生家,庭院里,依旧夏草繁茂,在书斋的檐廊一边下象棋一边交谈。
“你或许,给老师添了麻烦呢,喂……”
“嗯,或许……不过,即便老师受伤,那也非我所愿。《山上通信》是要表现我的狂躁、凡夫尊俗的样子等,别无其他企图。关于老师的爱,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怀疑。这次的《中外公论》的小说等,也请各位……”
“唔,这个嘛……”
“大家即使默不作声,也一定是佐藤老师的助力。”
“没错,没错。”
“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嗯,嗯。”
渐渐地,只谈象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