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之所以这个时候把雪子叫回来相亲,是因为阵场夫人之前表示八日是个好日子,希望能定在八日,地点和具体时间另行告知,不料五日半夜出了意外,只得再次申请延期。是这样,五日早晨,幸子要去探望一位在有马温泉做病后疗养的太太,跟两三个早就约好的朋友同行,路上本来可以乘电车,几人却乘公交车翻了六甲山去的有马。返程时幸子倒乘坐的是神有电车,可谁知当晚就寝之后,她突然出血喊疼。请栉田医生来看,居然说可能是流产。家人赶忙请来专科医生,结果正如栉田医生所料,她第二天一早便流产了。
贞之助从半夜幸子喊疼开始就起了床,一直陪在枕边,翌日也只有料理流产事宜时短暂离开过,直到妻子疼痛有所缓解才向事务所请了假,依旧寸步不离养病室。一整天下来,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双肘支在圆火盆盆沿,两手交叠抵着火筷子一端,略低着头坐着,一动不动。偶尔感觉到妻子抬起一双泪眼望向自己,他便望回去,带着安慰的表情说:“唉,没事……已经发生了的事也是没法……”
“你会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
“都怪我不注意。”
“才没那回事。我倒是觉得前途又光明起来了。”
话刚出口,妻子眼中的泪珠陡然膨胀、破碎,沿着面颊流淌下来:“但是,还是很可惜呀……”
“别说了……肯定还会再有的……”
这种问答一天内在夫妇之间重复了多次。贞之助守着面无血色的妻子,看着她苍白的脸,自己也难掩失落。
其实,幸子这阵子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来例假,冥冥中也觉得或许是怀孕了,但毕竟生下悦子之后近十年没有动静,医生也曾说过闹不好需要动手术才能再有,她心里没了准儿,这才一时疏忽犯了错。然而,她知道丈夫一直想再要个孩子,自己也觉得虽不至于像姐姐那样多子多福,但孤零零一个女儿也未免太寂寞,所以真心希望自己是怀上了,保险起见,准备等到三个月的时候找医生看看。昨天同行几人提出翻六甲山去有马的时候,她脑中也想过小心为上,可随即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就这样相反的想法鬼使神差地占据主动,觉得难得几人兴致勃勃,自己何必反对。总而言之,幸子的疏忽有因在先,没理由遭到过分苛责,但栉田医生也说她疏忽了,实在可惜,她也后悔为什么要答应人家那天去有马,为什么非要乘公交车不可,悔恨的泪水倾泻不止。丈夫宽慰她,说本以为她的身子已经怀不上孩子了,结果这次意外证明了还有妊娠的可能,自己不但不悲观,还对未来充满希望,喜从中来。可从丈夫的样子仍能看出其内心充满失望,所以他越是温柔地劝慰,自己越觉怅惋,认为自己犯下了错,而且是罪孽深重的大错,这一点不可否认。
第二天丈夫已重振精神,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跟平常一样按时去了事务所。幸子依旧在二楼卧床,心里清楚此时后悔也是白费,却怎么也拦不住钻牛角尖的思维。一桩难得的喜事当前,幸子在雪子、孩子以及用人们面前忍着不表现出什么,但独自一人时,泪水总不住地往上涌……如果不是自己粗心大意,十一月份孩子就能生下来了,到了明年今天,都能哄一哄看孩子笑了……这次一定是个男孩吧,丈夫自不必说,悦子肯定也会乐开花……至于自己,当初如果完全不知情,倒也情有可原。可那时已经有了预感,为什么还非要乘公交车去呢?或许是因为事出突然,没想到合适的借口,但话说回来,自己可以单独行动,稍后再赶上她们便可,而且借口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就没这么做呢?幸子后悔来后悔去,最后悔的就是这个事。要是像丈夫说的还能再怀上便好,万一不能,恐怕自己不论再过多少年都难以释怀,不断地去想“啊,如果孩子活着,如今应该这么大了”。这件事大概会成为一生难以治愈的悔恨,令自己魂牵梦萦……于是幸子又一遍深深地责怪自己,对丈夫、对已逝的孩子犯下了无可弥补的罪。幸子不住地忏悔,泪水再次盈满双眼。
至于阵场夫人那边,前前后后推迟了多次,这回怎么说也该找个人当面解释一下,奈何贞之助与其素未谋面,而且对方也一直由夫人负责交涉,丈夫阵场仙太郎从未出过面,所以六日晚上贞之助暂且代幸子书信一封加急送了过去。信的内容大致是再次延期一事实在难以启齿,但不巧妻子偶感风寒,发起了烧,希望八日之约再做延期,还请见谅。为免您多虑容我再解释几句,信中所写乃全部情况,绝无其他理由,这一点请您不要误会,而且风寒一事并不严重,再等一周大可痊愈。然而对方不知对这封信作了何种想法,七日下午阵场夫人突然来访,说是探望病人顺便商量事情,如若方便务必要与太太见上一面,于是只得让她进了病房。这么做本来是让对方看看自己真的卧病在床,叫对方安心,博取谅解。结果幸子见到这位莫逆之交,心中的亲近感层层上涌,忍不住把生病的实情说了出来。她讲,“咱们所谈之事毕竟是桩喜事,所以信上用了那个理由,其实也不必瞒你”,等等。接着简单讲了讲五日半夜发生的事,又把自己胸中的苦闷吐出来一些,表示:“这些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人,跟对方解释时还是希望能找个体面的理由,我这次所说的就是问题的全部,请你千万不要生气,而且我恢复得很好,医生也说再过一星期就能走动了,新的日程你大概按着这个来安排就好。”听了这些,阵场夫人道:“那还真是可惜了,你丈夫想必很失望吧?”话刚讲到一半,见幸子眼眶湿润了起来,赶忙改变话题,说:“既然一星期能好,那你看十五日如何?”据她说,加急信是今早接到的,所以在来访之前先跟对方商量了一下,这个月十八日到二十四日是彼岸节,避开这段时间的话,八日以后只有十五日合适;如果十五日不行就得下个月,现在离十五日正好还有一星期,所以尽量定在那天,其实滨田先生那边也是这个意思。幸子觉得不能再任性要求太多,想着医生都这么说了,稍微坚持坚持,出趟门问题不大,于是没跟丈夫商量,便应允了下来,让阵场夫人回去了。
之后的发展还算顺利,只是到了十四日,幸子仍偶尔有少量出血,还需断断续续在床上躺着。贞之助起初就很担心,说:“就这么应允下来真的不要紧吗?”可事到如今,这种重要场合不能出差池,幸好阵场夫妇知道实情,实在不行可以跟阵场好好解释一下,叫幸子缺席,由贞之助一人陪着雪子过去。可这个法子仍有问题,一旦幸子缺席,就没有人能够给双方做介绍。雪子放心不下幸子,说不必为了她勉强自己,可以再申请一次延期,万一相亲之事因此告吹,那也只好作罢。这种时候碰上这种事,或许原本就没有缘分。听到雪子这么说,幸子近来一度被悲伤掩埋的同情妹妹的心情又忽地高涨起来。要说迄今为止雪子的相亲,大多会遇到些意外,不能顺风顺水。要说这次也有过不祥的预感,未免可笑,但幸子心里也犯过嘀咕,祈求过这次别出什么事,结果没多久本家侄女生病就耽误了行程。原以为这道坎儿算是过去了,不料又闹出流产这等不吉利的事。妹妹的厄运,似乎把幸子一家也都卷入其中。想到这里,幸子不由得觉得脊背发凉,然而雪子貌似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所以看到她那张脸,更萌生同情。十四日早晨,贞之助动身去事务所的时候,表示更倾向于让幸子缺席,但幸子坚持无论如何都要去,二人僵持不下,也没能定出个结果。三点钟左右,阵场夫人打来电话关心幸子的身体状况,幸子想都没想就回答“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对方赶忙补上一句“那明天没问题吧”,然后开始讲相亲的安排——野村那边安排的是明天下午五时在东方宾馆的大厅集合,希望这边能够应允,而且在宾馆只是集合,简单地喝口茶就移步其他地方吃晚饭。吃饭的地方还没定,毕竟这次相亲只是少数几人见个面,不拘泥于形式,所以具体去哪里可以明天在宾馆见面之后再做商量。野村那边只有他本人来,阵场夫妇代滨田先生作陪。如果这边也去三个人的话,总共是六人。听过安排,幸子终于下定决心要去,不过在对方最后确认说“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吧”的时候,她说道“容我说一句”打断话题,提了点要求,表示自己的身体虽然基本康复,但到今天为止还没出过门,而且出血的问题也没完全解决,所以很不好意思,希望明天能照顾一下自己,尽量少安排走路,距离不远也希望能乘出租车,只要保证这点就没问题了。
打这通电话的时候,雪子正在井谷的美容院为明天相亲打理头发,回来听幸子讲了详情,对其余所有安排均无异议,只是集合地点定在东方宾馆让她面露难色。上次见濑越的时候就是在东方宾馆,这次又选同一个地方,吉不吉利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单是想到服务员们对之前那次留有印象,会抛来“又是这位小姐相亲”的目光,就让人心里不舒服。幸子刚才听安排的时候或多或少也料到她会对此抱有异议,再加上雪子一旦提出不满意就很少听人劝,于是去丈夫的书斋拨通阵场夫人的电话,讲明原委,恳请对方把东方宾馆一事重做考量。仅仅过了两小时对方就打回电话,说跟野村商量过了,如果东方宾馆不行,他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地方,虽然直接在吃饭的地方集合也未尝不可,只是怕自己独断做的选择再引得这边不满,所以想听一听这边的建议。要说男方的想法,其实东方宾馆只是个集合的地方,若雪子小姐肯屈尊退让一步,这事情会好安排许多,不知意下如何……窃以为此等小事不必太过介怀,等等。正巧贞之助回到家,幸子跟他一商量,觉得还是应该尊重雪子的心情,便回复道“请恕我们任性……”,把问题抛回,寻求对方让步。对方表示会仔细考虑一下,明早再作商议。十五日早晨接到电话,问东亚宾馆如何,相亲的事这才正式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