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二月以来,井谷就没再来催过,或许是隐约感到事情正在往坏的方向发展,若真如此,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贞之助怕美容院里人多眼杂又传出什么流言,决定直接到位于冈本的井谷家中拜访,便向井谷讨了个方便的时间。傍晚,他较平时稍晚离开事务所,径直奔向冈本。
到井谷家中时已到了掌灯时分,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灯泡罩在一个深深的墨绿色灯罩里,使得室内上半截昏昏暗暗。井谷坐在安乐椅上,井谷的脸沉浸在一片昏暗当中,分辨不出她的表情。贞之助这个人有着与其事业不甚相符的文学青年气质,单纯善良,眼下这个环境对他来说正好适合开口。
“今日前来是要说一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是这样,我们后来又调查了濑越先生的故乡,别的事都没问题,只是其母亲那个病实在……”
“啊?”井谷一脸不解。
“原本听说是罹患中风,但派人去查过之后,发现得的是精神病。”贞之助说道。
“啊,真的吗?”
井谷声音中透着一丝慌乱,随后又点着头,一连几句“这样啊”。
贞之助一直对井谷是否知道精神病一事抱有怀疑,之前她一个劲儿催促,再加上如今的狼狈样来看,不得不认为她知道内情。
“希望您不要误会,我来说这件事绝没有要责难您的意思。按理说,这种事情本该找些无伤大雅的借口来拒绝。我也确实想过这样做,但考虑到您之前尽心尽力地帮衬我们,就觉得不找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的话,实在太对不住您了……”
“唉,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这事谈不上什么误会。也怪我调查不周,行事太过草率,真是对不起!”
“哪里哪里,您这么说真是折杀我了。外人总觉得我们莳冈家讲究身份家世,把一桩桩好姻缘全都拒绝,我们心里挺难受的……但我们家绝不是那样。这次拒绝确实有不得已的情况,不论外人怎么看,至少希望您能够谅解。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动肝火,今后还指望您多为我们费心呢!当然这些话只想说给您听,只不过濑越先生那边,还请您找个合适的理由把这个事给回绝了。”
“您真是太客气了。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但精神病这个事情我确实是听您说了才知道。幸好您那边把这事情查清楚了。唉,既然情况是这样,您说的确实在理。濑越先生那边也真是可怜,不过您放心吧,我有办法推掉这门亲事……”
听过对方这番周到的辞令之后,贞之助放下心来,说完事情便匆匆告辞。井谷送到玄关外,口中还不断念叨“我没理由为这事生您的气,倒是我还对不住您家呢”,还说“今后肯定帮小姐说个好媒以作补偿,您就等着瞧吧。您不必担心,小姐的事我义不容辞,望您也这么告诉太太一声”。按照井谷平日的做派,这些话应该不全是表面的客套。如此看来,这次算是没有太得罪于她。
数日后,幸子去大阪的三越挑了布料作为礼物,随后来到冈本,却发现井谷尚未回家,于是仅将礼物放下,留了个言便走了。翌日,幸子收到井谷寄来的感谢信,里面称自己不但没能帮上任何忙,还因办事不周害得各位白费了许多工夫。得您如此费心实在愧不敢当。除此之外,井谷又重复了那句“今后一定补偿您”,添在了信的末尾。
后来又过了十来天,日子距年底已所剩无几。这天傍晚,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芦屋宅子门口,情形与上次如出一辙,井谷来到门前,表示有点事说完就走。这天不巧幸子感冒卧床,好在贞之助已经回来,于是由贞之助出面。井谷只打算在玄关处说两句话就走,贞之助硬把井谷邀进客厅,聊了一会儿。
“那件事之后濑越先生怎么样了?其本人确实是不错的人选,落得这个结局十分可惜……”
“真是个非常可怜的人……”
两人聊了起来,贞之助说:“不过濑越先生以为我们已经知道她母亲的病了吧?”
井谷说:“这么说来,一开始濑越先生表现得并不积极,看着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但越到后面越表现得热心,估计一开始是因为有母亲的问题摆在那里,不觉得有多大希望吧。”
“看来还是调查花了太多时间才引起诸多误会,错在我们哪,”贞之助随后又说了一遍上次说过的话,“还望您不计前嫌,今后继续帮衬我们。”
听到这个,井谷突然压低声音,试探地说:“要是不嫌弃孩子太多,我现在这就有一户人家。”
贞之助这才明白,井谷心里还揣着这么个目的才上门的。细细听来,那人是大和下市地区某银行的分行长,膝下虽说有五个子女,不过最大的是男孩,目前正在大阪某学校住读;老二是女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不久便会嫁出去,所以算下来家中相当于三个孩子。至于生活方面,那人是当地一流的资产家,无须任何担心。但是刚听到家中有五个孩子,家在下市,贞之助就认定此事必然不成,听着听着便兴致索然。井谷读懂了他的脸色,说了句“不过想必您家也不会愿意的”,便知趣地收了声。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井谷明知他们看不上,却还要介绍这种条件的相亲对象呢?或许井谷内心的确为之前那件事感到了不快,暗暗在讽刺“你们也就配这样的人家”。
送走井谷,贞之助来到二楼的房间。幸子躺在床上,用浴巾盖着脸,正在做雾化治疗。
“井谷又来说媒了?”雾化结束,她边用浴巾擦着眼睛和鼻子边说道。
“嗯……你听谁说的?”
“刚才悦子跑来告诉我的。”
“哎,这还真是……”
方才贞之助与井谷谈话的时候,悦子溜进客厅,坐在椅子上开始听二人对话。贞之助说:“这种事小孩子不能听,到一边玩儿去。”轰走了她,但她肯定是躲在餐厅偷听来着——
“女孩子就是好奇这种东西。”
“据说男方有五个孩子?”
“什么?她连这个都说了呀?”
“是呀是呀,还说长子在大阪的学校住读,长女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
“啊?”
“大和下市人,还是某银行的分行长……”
“这还真不得了,丝毫马虎不得呀。”
“确实,今后再不注意点儿,早晚要出大事。幸好今天雪子不在家。”
每年从年末到正月初三,雪子和妙子都要回本家住。雪子比妙子先走一步,昨天就回去了。想到当时她如果在家不知会有怎样一个后果,夫妇二人不禁松了口气。
幸子一到冬季就容易患支气管黏膜炎,医生说闹不好会发展成肺炎,吓得她一卧床就是近一个月,这已成了惯例,再轻的感冒也倍加谨慎。今年状态不错,病症发展到喉咙便没继续加重,如今体温终于慢慢趋近正常。时至年底,日历已翻到二十五日,幸子打算再在屋里躲个一两天,正坐在床上读着新年的杂志时,妙子突然来告别,说这就回本家去了。
“怎么这就走了呀,小妹?离正月还有一个星期呢。”幸子显得有些惊讶,“去年你不是除夕才回去的吗?”
“是吗……”
这阵子,妙子正为了明年年初的第三次人偶个展一直埋头于制作当中,从一个月前开始,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夙川的公寓度过,其间又说不愿扔下舞蹈练习,所以还坚持每周去一趟大阪的山村舞讲习所。幸子都觉得有些时日没和这个妹妹正经照过面了。她知道本家希望妹妹们回去,所以也从不强留,但妙子比雪子更不喜欢本家,今年居然一反常态说要这么早回去,心里难免感到奇怪。倒也不是幸子把人往坏处想,怀疑妙子与奥畑之间约好了什么,只是看这个早熟的小妹一年年长大成人,与当初最为依靠的自己都渐行渐远,心中不禁泛起淡淡的失落。
“我工作好不容易做完了,想趁这阵子回大阪每天练习舞蹈。”
妙子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辩解之意。
“现在学着哪个舞呢?”
“因为正月快到了嘛,我正学《万岁》呢。这个的伴奏你会弹吧,中姐?”
“嗯,应该还会个大概。”
说罢,幸子用嘴模仿三味线伴奏唱了起来——
“祝青春永驻万寿无疆,祝盛世太平繁荣隆昌,锵噔咚,欢欢喜喜迎新春……”
妙子站起身来,随着歌声做了几个动作,突然说:“等一下等一下,中姐。”而后跑到自己房间,迅速脱下洋装换上和服,拿着舞扇回到幸子面前。
“……噌锵噌锵,锵,噌楞,噌楞美人儿,美人儿,京都城的美人儿……大鲷小鲷、大鱼、鲍鱼、海螺、蛤蜊、蛤蜊、各种蛤蜊应有尽有,卖东西的是个美人儿。您再往前走,朝那架上瞧,金线缎子,红纱绸子,咚咚噌楞啷,咚噌楞啷……”
幸子她们小时候觉得“美人儿,美人儿”这句唱词以及和着三味线咚咚噌楞楞,咚噌楞楞的调子唱的“咚咚噌楞啷,咚噌楞啷”特别好玩,经常挂在嘴边唱,所以这首民歌至今仍记得清楚。如今再拿出来一唱,二十年前住在船场时的记忆又鲜明地浮现出来,父母那久违的面庞仿佛就在眼前。妙子在那个年纪已经被家里要求着学舞蹈,正月里经常在妈妈或是姐姐的三味线伴奏下跳这首《万岁》。唱到“正月三,寅时天,锵噔,福神贴门板……”时,她伸出可爱的右手食指,直指天空,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宛在昨日,叫人难以相信眼前手持舞扇的人就是那个小女孩儿——这个妹妹也好,大一些的那个妹妹也罢,两人都还未成婚,不知九泉之下的双亲看在眼中,会作何感受——想到这里,幸子忍不住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
“小妹啊,你正月什么时候回来?”
幸子也不刻意遮掩泪水。
“初四回来。”
“那你可得好好练,正月回来跳给我看哦。我也趁这阵子练练三味线。”
自从幸子成家搬到芦屋,每年年初便不像在大阪时那样有客人登门,再加上两个妹妹也要回本家去,近几年一到正月就得过几天冷清、空虚的日子。对幸子夫妇二人而言或许还算几天清静日子,但悦子受不住孤寂,整天盼着“姐姐”和“小姐姐”回来。幸子从元旦那天起,连续三天每到下午就拿出三味线,拨弄琴弦练习《万岁》一曲,后来连悦子都听会了,一到“红纱绸子……”这段,悦子就“咚咚噌楞啷,咚噌楞啷”地跟着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