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悦子过家家玩腻了，便叫阿花去二楼房间取来作业本，在家中的西式房间里写她的作文。

这个家的绝大部分都是日式房间，要说西式房间，只有连在一起的客厅与餐厅这一间。不过，家中无论是家人聊天还是接待宾客，大多习惯在这西式房间进行，一天的大部分会在这里度过。而且客厅里有钢琴、收音机和留声机，冬天还有暖炉烧柴火取暖，于是天气一冷，大家就更喜欢聚在这里，那里自然就是最热闹的地方了。悦子也是一样，除非挤满来客或是自己卧病在床，只要天亮着，她都待在西式房间里，绝不会回自己的屋子。其实二楼悦子的房间虽说是日式格局，里面西洋家具却一应俱全，兼具卧室和学习室的功能，可悦子学习也好玩过家家也罢，都喜欢待在客厅里，结果学习用品和过家家的玩具经常扔得到处都是，每每有客人突然拜访都让家里一团慌乱。

傍晚时分，听大门铃声一响，悦子扔下铅笔便出去迎接。雪子提着说好的礼物的包裹走进客厅，悦子也跟着飞奔进来。

“不许看！”说着，赶忙把作业本扣在桌上，“我要看礼物。”紧接着抢过包裹，将里面的玩具在长沙发上一字排开。

“谢谢姐姐！”

“是这个吧？”

“嗯，是这个，谢谢！”

“作文写完了吗？”

“不许看，不许看！”悦子拿起作业本，用双手紧紧抱在胸前，飞也似的跑开了，“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嘿嘿嘿……里面写了姐姐。”

“写了就写了，给我看看。”

“一会儿、一会儿再给你看，现在不行。”

悦子说作文的题目是“兔子的耳朵”，里面稍微提到了姐姐，所以现在不好意思给雪子看，要雪子等她睡着了以后慢慢看，有错误的地方先在上面改，她明天早上起床以后，会赶在上学之前重新誊一遍。

雪子想着幸子她们肯定还要去电影院或是什么地方玩，很晚才能回来，于是吃完晚饭便跟悦子一起泡了澡，八点半左右回到卧室。悦子年纪还小却有不易入睡的毛病，钻被窝以后总要兴奋一阵子，说上二三十分钟的话，哄她睡觉算是个挺费工夫的事。雪子一般是哄悦子躺下，一边陪她聊天一边自己也迷糊着，有时就此一睡到天亮。有时则小寐一阵之后悄悄起床，确保不惊醒悦子，在睡衣外面披一件外褂，下楼跟幸子她们喝喝茶、聊聊天。偶尔贞之助也加入其中，拿些奶酪、白葡萄酒出来，陪每个人小酌一杯。雪子有个隔三岔五肩膀酸痛的毛病，今晚也是酸痛得难受，无法入睡。合计着离幸子她们回来还有一段时间，身旁的悦子也已沉入了甜美的梦乡，雪子觉得应该趁这会儿把作文看了，便悄悄起身，翻开床头灯旁放着的作业本——

兔子的耳朵

我养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是有个人送到我们家来的，那个人说：“送给你们家小姐。”

因为我的家里养着狗和猫，所以兔子要和它们分开，养在了玄关里。我每天早晨去学校的时候，都会抱一抱它，摸一摸它。

上个星期四，我早晨去学校的时候，看到兔子耳朵只有一只竖着，另一只倒着。我说：“哎呀，好奇柽，你快把另一只耳朵也竖起来。”可是兔子不昕我的话。我说：“那我帮你竖起来。”我用手把那只耳朵竖了起来，但是一放手，耳朵马上又到下去了。我对姐姐说：“姐姐，帮我把兔子耳朵竖起来。”姐姐用脚抓住兔子耳朵，把兔子耳朵竖了起来。但是姐姐的脚刚一放开，那只耳朵就又到下去了。姐姐说：“这只耳朵好奇柽。”然后笑了。

雪子赶忙把“姐姐用脚抓住兔子耳朵……”里面“用脚”两个字用铅笔画掉。

悦子写作文的水平在学校都算拔尖的，这篇文章也写得不错。雪子自己也翻着字典，只把“奇柽”改成“奇怪”，把“可是兔子不昕我的话”改成“可是兔子不听我的话”，把“到下”改成“倒下”，其他再没从文章中找出有问题的地方。但是这个“用脚”应该怎么处理，让雪子犯了难。她把从“姐姐用脚”一直到“又到下去了”这部分改成了下面的样子——

……姐姐也抓住兔子耳朵，把兔子耳朵竖了起来。但是姐姐刚一放开，那只耳朵就又倒下去了……

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把“用脚”改成“用手”，但无奈当时用的真是脚，想到不能怂恿孩子写假话，便故意用了模棱两可的说法，改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篇作文如果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直接被拿到学校让老师读到的情景，她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寒意。与此同时，如此失仪之举居然被悦子写成了作文，又让雪子忍俊不禁起来。

不妨讲一讲这个“用脚”的由来。

芦屋这边的家的隔壁，确切地说是院子相连背靠背的这户人家，大约半年前搬来了一户德国人，家主叫史托尔兹。两家院子的分界线只有一张网眼粗大的铁丝网，所以悦子很快便认识了史托尔兹家的孩子们。最开始，孩子们还只是隔着铁丝网互相张望，像小动物辨认气味一样把脸往一块儿凑。可没过多久就开始互相穿越铁丝网，往对方院子里跑了。这个德国人家的孩子中，最年长的是叫彼得的男孩，然后是叫罗斯玛丽的女孩，最小的是叫弗里茨的男孩。老大彼得看上去有十岁或十一岁，罗斯玛丽则是一副与悦子同龄的相貌，但西洋人的孩子通常体型相对高大，所以实际年龄应该再小一两岁。悦子与这三兄妹，特别是与罗斯玛丽很要好，每天放学回来，都要把对方约到院子草坪上玩。罗斯玛丽一开始“悦子，悦子”地直呼其名，后来不知受了谁的提醒，没几天便改口称“悦子小姐，悦子小姐”，悦子听罗斯玛丽的家人都对她用“露米”这个爱称，便称呼她“露米小姐，露米小姐”。

话说这史托尔兹家不仅养了德国猎犬和一只全身黝黑欧洲血统的猫，在后院还造了个箱子养着安哥拉兔。猫和狗自己家里也在养，悦子并不感到稀奇，但兔子很少见，所以经常跟罗斯玛丽一起喂喂食，拎着耳朵抱一抱。时间一长，悦子自己也想要一只，便开始缠着母亲养兔子。幸子对养动物并无异议，但一来怕这种没养过的活物养死了可怜，二来养强尼和铃已经很费工夫，再添只兔子，光是喂食就很麻烦。况且为防止兔子被强尼和铃咬死，需要单独围起来养，奈何家里又没有合适的地方。正在踌躇之际，常来打扫烟囱的工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兔子，说要送给小姐。虽说不是安哥拉兔，而是一只普通的兔子，但通体雪白，甚是可爱。悦子跟家里人商量过后，认为玄关的换鞋处是隔离猫狗最安全的地方，便把兔子养在了那里。悦子说，这只兔子平时只会呆呆地睁着一对红眼睛，跟它说什么都没半点反应，这东西跟猫狗还挺不一样。大人们都觉得可笑得很，只觉得它不像猫狗通人性，是一种跟人类全无关系的抽动个不停的奇妙生物。

悦子作文里写的正是这只兔子。雪子每天早晨要叫悦子起床，照顾她吃早饭，检查好书包中的东西送她去学校之后，再钻回被窝享受一阵温暖。那天正值晚秋，早晨寒意逼人，雪子在睡衣外披上一件纺绸睡裙，也不系上面的扣子，套着短布袜，就来到玄关准备送悦子。这会儿悦子正一个劲儿地想把兔子另一只耳朵竖起来。由于那只耳朵怎么都扶不起来，悦子便跟雪子说“姐姐，你来试试”。雪子怕悦子迟到，心想快点扶起来完事，可又莫名忌惮用手碰这个软乎乎的家伙，于是抬起穿着布袜的脚，用大脚趾和二脚趾夹着耳朵尖拎了起来。可惜脚一放开，耳朵马上又耷拉到兔子的侧脸上。

“姐姐，这里为什么不对啊？”

第二天早晨，悦子见作文被改了，如是说道。

“真是的，悦悦，用脚的事就不用写上去啦。”

“可当时就是用的脚呀？”

“那是因为我不敢用手碰——”

“唔。”然而悦子还是一脸不解，“那把原因写下来不就好了吗？”

“这么不雅的事情怎么能写出来啊。要是让老师看了，会觉得你姐姐特别行为不端庄呢。”

“哦。”悦子仍然是一副一知半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