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亲的一周年忌日快到了。母亲办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因为我处于勤劳动员时期,原则上不能回乡,母亲便计划自己带着父亲的牌位来京都,委托田山道诠住持花几分钟为旧友念经。她给住持寄了一封信,原本就没什么钱,只能赌一赌旧日情分。住持答应了她。然后我才收到了通知。
听到这个通知时我真是一点喜悦都没有。一直不曾给母亲写信,我是故意的,而且有原因。因为我完全不想听闻母亲的任何事情。
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曾责备母亲半句。甚至从未提起。母亲恐怕都没注意到我知道这件事。但是从那往后,我再也没有原谅过她。
那是我进东舞鹤初中第一年的暑假,从叔叔家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彼时母亲有个亲戚叫仓井,是个上门女婿,在大阪做生意失败回到成生,妻子根本不让他进门。无奈之下,仓井只能寄宿在父亲的寺院里,等着事情过去。
寺院里蚊帐很少。母亲和我跟患了结核的父亲睡在一个蚊帐里(现在想起来没被感染真是万幸),还要再加一个仓井。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夏天深夜院子里的蝉鸣,短促频繁,蝉在树间飞来飞去。可能就是这个声音把我吵醒了。海浪声正聒噪,海风吹起浅绿色蚊帐的一角。蚊帐正异样地晃动着。
蚊帐兜一团风进来,然后过滤出去,每次都伴随不情愿的摇晃。被吹得鼓起的蚊帐没有完全随风摆布,反而被减弱的风力抹去了棱角。蚊帐底部跟榻榻米摩擦,发出风中竹叶的沙沙声。不过,蚊帐同时传来的不是风造成的动静。比风细微,摇晃着粗糙的纱网,像涟漪一样在蚊帐上扩散。我眼前的蚊帐如同涨潮的躁动湖面。湖面上远远有艘船正推来先遣波浪,也有可能是已经远去的航船的余波……
我战战兢兢地把眼睛朝向源头的方向。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像是被锥子刺了一般。
四个人挤在窄窄的蚊帐中,躺在父亲旁边的我,睡觉总是翻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父亲挤到了角落。我和我见到的东西之间,只隔着皱巴巴的白色床单。背后是蜷着身体睡觉的父亲,鼻息刚好喷在我的衣领上。
我意识到父亲醒着。他正在拼命压制着咳嗽,不规则的气息急促地冲击着我的后背。突然,十三岁的我,眼睛被巨大的温暖的东西遮了起来,什么都看不到了。毫无疑问,是父亲从背后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至今想起来那手掌都是温热的。宽大的手掌。从背后绕过来,把我眼前的地狱景象阻挡在外的手掌。外界的手掌。不知是出于爱、出于慈悲还是出于屈辱,这手掌果决地把我正见证的恐怖世界埋葬于无尽的黑暗中。
我在这手掌中轻轻点了点头。谅解和会意马上被接收到,父亲的手掌从我小小的脸上移开了……接下来我按照手掌的指令,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直到不眠之夜过去,强烈的光亮穿透眼皮。
请回忆一下,后来父亲出殡,我匆匆赶去只为见他最后一面,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再回忆一下,手掌的羁绊随着父亲的离世而断开,最后一面只是让我人生第一次确认自己正活着。面对那双人们会称之为“爱”的手掌,我一直念念不忘要复仇。但是我从未想过报复母亲。母亲跟那段不可饶恕的记忆是两件事。
母亲将在忌日的前一天来到金阁寺,按照事先的约定可以留宿一晚。住持写信让我在忌日当天跟学校请一天假。勤劳动员只要每天去一次就可以。要回鹿苑寺的前一天,我心情沉重。
单纯的鹤川为我久违的母子相见真诚地开心,寺院同辈们也颇感好奇。只有我讨厌看到穷酸相的母亲。同时也很苦恼应该如何跟善良的鹤川解释自己为何不想与母亲相见。工厂的活计一结束,鹤川就赶紧拉着我说:“快,我们跑回去吧!”
要说我一点都不想见母亲倒也夸张了。不是不思念,可能只是因为我不习惯当面表达对母亲的感情,并且试图为这种不习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这是我的性格缺陷。原本纯粹的感情,非要另找一堆理由试图使其名正言顺,这倒也罢了,讨厌的是有时候自己会被自己无端编造的理由裹挟,从而不得不面对始料未及的情感。这种情感原本就不是我的。
我这种别扭本身倒是事出有因的。我本来就是一个应该被讨厌的人。
“跑什么,用不着。太累了,咱慢慢走回去吧。”
“是打算让母亲看见心疼然后好好哄哄吗,真有你的。”
鹤川总能充当这样的解说者,误解我的各种行为。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烦,反而越来越需要他。他是我的善意解释者,可以把我的话翻译成易懂的语言,是我不可替代的朋友。
是这样了。有时候鹤川像从铅里提炼黄金的炼金术师一样。如果我是照片的底片,他就是正像。多少次我都惊诧地发现,只要从他的心里过滤一次,我混浊黑暗的情感就统统变成透明的、光明的!我口吃着犹豫着的时候,鹤川的手已经把我的情感从里翻到外并传递出去。从这些错愕中我总结出,只是在感情层面的话,这个世界上最恶与最善没有差别,它们殊途同归,杀意和慈悲心看起来一模一样。这个令我汗毛倒竖的发现,即使我使出浑身解数来解释说明,鹤川肯定也不会信。尽管鹤川让我不再恐惧伪善,那也是因为,伪善之于我,不过是变相的犯罪。
京都没有遭遇空袭。不过,有一次我奉工厂命令拿着飞机零件订货单出差去大阪总工厂,赶上了一次空袭,目睹了肠子流出来的工人被担架抬走的惨状。
为什么肠子露出来就会显得悲惨?为什么看到人体内部就觉得惊悚以致必须蒙住眼睛?为什么流出来的血可以给人带来冲击?为什么人类的内脏如此丑陋?……这些跟光滑年轻肌肤的美丽,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吧?……如果我告诉鹤川这种无视自己丑陋的思维方式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会做何反应呢?至于内部和外部,如果把人当成蔷薇这种无所谓内外的东西来看待,是否有违背人性的嫌疑?再比如,人类若能把精神内部和肉体内部像蔷薇花瓣一样轻盈翻转、抚平、暴露在日光和五月的微风里……
母亲已经到了,正在老师的房间说着话。我和鹤川跪拜在初夏黄昏的走廊上,说了声“我回来了”。
老师只把我领进了屋里,带到母亲面前,说着“这孩子表现得不错”这样的话。我全程低着头,基本没往母亲的方向看。视野里只有她洗得发白的藏青棉布劳动裤膝盖处,以及并排在上面的脏乎乎的手指。
老师对我们母子说可以去房间休息了。我们向老师再三行礼后离开。我的房间在小书院正对中庭的储藏室,朝南,面积是五叠大[8]。等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母亲哭了。
因为事先猜到了母亲会这样,所以我做到了漠然相对。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成人之前,你还是别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很得意自己用冷酷的话招待了母亲。不过我一直对母亲表现出来的麻木顺从毫无耐心。也许哪天母亲会跨过边界入侵我的思想。光想想就觉得可怕。
母亲的脸晒得很黑,眼窝深陷,眼睛小小的,有点狡黠。只有嘴唇比较特别,像完全不同的生物一样红红的,颇有光泽,露着乡下人顽固坚硬的大颗牙齿。已经到了城里女人习惯化浓妆的年纪,母亲却像在极力变得更丑。我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闪现的某种沉淀下来的肉欲,随后升起一股厌恶。
从老师那里回来后,母亲尽情哭了一场。她拿出统一供给的人造纤维手帕,敞开晒得黑黑的胸口,擦起汗来。泛着动物皮毛光泽的手帕沾上汗水之后,反光反得更厉害了。
母亲从背包里掏出一袋米,说是要给老师。我沉默。随后,母亲把用旧灰鼠色丝绵层层包裹的父亲的牌位拿出来,放在我的书架上。
“不感恩还是不行呀。明天能让住持念经,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吧。”
“忌日结束后,你就回成生吗?”
母亲的回答让我意外。原来她已经把寺院的所有权让给了别人,变卖薄薄的田产,还清了给父亲治病的所有借款。然后准备孤身一人,寄宿在京都近郊加佐郡的舅舅家。这次来也是为了当面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应该回归的寺院没了!那个荒凉岬角的小村子,已经没有欢迎我的地方了。
不知母亲是如何解读我脸上浮现的解脱感的。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道:“听好了。你自己的寺院已经没了。将来只有一条路,就是成为这座金阁寺的住持。你要讨住持欢心,让他立你为继承人。听懂了吗?我今后活着,就盼着这一天了。”
听罢,我惊慌失措地看向母亲。可我又觉得恐惧,根本无法直视她。
房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因为悄悄话距离太近,这位“慈母”的汗味儿在我身边荡漾开来。我记得说这些时的母亲是笑着的。遥远的母乳记忆,浅黑的乳房,这些片段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野心的教唆应该有肉体上的强制力吧,正是它让我觉得可怕。母亲鬓边的自然卷头发触到我脸上时,薄暮中院子里长满青苔的石头洗水盆上,一只蜻蜓正停下来休息。夕阳就垂在那小小的圆形水面。四周一片寂静,鹿苑寺宛如一座无人寺院。
我终于可以直视母亲。母亲咧着润泽的嘴唇笑着,露出发亮的金牙。我又开始严重磕巴起来。
“话虽这么说,没准哪天,我就被军队征用,在战场上,战死了。”
“傻瓜。要是连你这个结巴都征用,日本也就完了。”
后背僵硬了,我恨母亲。但是,磕磕巴巴说出来的话都是逃避之词。
“一有空袭,金阁就烧没了。”
“照现在的形势,京都绝对不可能有空袭啦。美国人也有顾忌呀。”
我没再回答。薄暮中的院子越来越暗,宛如海底。石头保持着奋战的姿势沉在那里。
母亲完全无视我的沉默,站起来肆无忌惮眺望着包裹着五叠之所的木窗,念叨道:“药石,还没到时间吗?”
后面想起来,这次跟母亲的会面,对我还是产生了不少影响的。我通过这次会面意识到母亲终究跟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以及母亲的思维第一次那么强力地推动着我。
母亲属于生来就跟美丽的金阁无缘无分的人,相应地,她有着我未知的务实感。京都解除空袭恐惧,这不光是我的梦想,也有实现的可能。如果金阁再也没有遭受空袭的风险,我就会立刻失去生存的意义,我的世界也会土崩瓦解。
另一方面,母亲突然显现的野心虽让我恶心,同时也虏获了我。父亲虽然从未提及,但也有可能是怀着跟母亲一样的野心,把我送到了这里。田山道诠师父是单身。既然他是受上一代期盼继承的鹿苑寺,那么我也有可能依靠在他心中的排名,被选为继承人。如果成功,金阁就是我的了!
我的想法非常混乱。第二大野心变成负担之时,便回归第一大梦想,也就是金阁遭遇空袭。这个梦想被母亲不容分说的现实判断打破后,又回归第二大野心,想西想东思来念去的结果,就是在脖子附近,长出了一个红红的大脓包。
我放任不管。脓包日益根深蒂固,从头部后面传递着热乎乎的钝力。半睡半醒中,我梦到自己脑袋后面长出了金色背光,背光正一点点生长,试图把头围在这椭圆形中央。醒来之后,发现这不过是脓包剧烈疼痛引起的罢了。
终于我还是发烧了,卧床不起。住持带我去看外科医生。在国民服外缠着绑腿的外科医生只是简单地给了这脓包“疖”的名字。为了省酒精,他把手术刀在火上烤了烤权当消毒,随后就切了上去。
我呻吟一声。感受那炙热的沉重的痛苦的世界,在我的后脑勺崩裂、萎缩、衰亡……
***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听天皇宣读终战诏书的时候,我满脑子没有别的,全都是金阁。
一回寺院我就赶紧去看金阁,这对我而言并不稀奇。参观路上的沙石被盛夏阳光晒得发烫,一粒粒沾在我运动鞋的劣质橡胶底上。
听完终战诏书,若在东京,人们肯定要去皇宫附近,就连无人居住的京都御所(天皇的行宫)也围聚了一群跑去哭的人。京都有不少适合这种时刻跑去哭一哭的神社佛寺,无论哪一座都生意兴隆。只可惜没有一个来金阁寺的。
滚烫的沙石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金阁在对面那边,我在这边。从看到金阁的那一眼开始,我就明白“我们”的关系已经全然不同。
金阁已经完全从战败打击、民族悲哀这些东西里脱颖而出。或者说,已经扮上了脱颖而出的样子。昨天金阁还不是这般模样。一定是因为最终免于空袭,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面临危机,金阁这才得以恢复“以前一直在这里,未来也会永远矗立于此”的表情。
内部古老的金箔维持着原貌,夏日阳光化身护漆胡乱涂在外墙保护着金阁,金阁娴静地站着,就像毫无用处的高冷的摆设。这是巨大的空无一物的置物架,被摆放在如火如荼的绿色森林前面。适合这个置物架的东西,只能是巨型香炉,或者巨型虚无。金阁完美地去掉了它们的本质,只留空虚的外形。诡异的是,那天金阁的美,远远超过这么久以来它所展示的所有的美。
金阁第一次展示如此结实的美!它从我的想象,不,甚至从现实中超脱出来,已经突破了幻影移形的范畴。这美熠熠生辉,超越了所有硬加给它的意义。
毫不夸张地说,见证此情此景的我几乎要站不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曾经,我见完金阁回去乡下,可以从回忆中听到局部与整体如同音乐一样的呼应。如今,我能听到的,只有完全的静止,纯粹的无声。没有流淌,没有幻化。金阁只是在那里,矗立着,像音乐中令人恐惧的休止符,像扩散开的沉默。
“金阁和我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盘算着,“我和金阁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的梦想就此破灭。最初,不,比最初更加无望的状态开始了。美在那边我在这边的状态。只要这世界还在运转,这样的状态就不会改变……”
这是战败带给我的唯一绝望体验。直到现在,我还能看到八月十五日那天如同火焰般的光亮。人们都说所有的意义都不复存在,对我而言却恰恰相反,我意识到了“永远”已经睁眼、醒来,主张着自己的权利。“永远”正在强调,金阁今后将一直在那里,一直存在。
“永远”从天而降,贴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肚子上,将我们埋葬。这该死的永远……对了,我也听到了周围群山里的蝉鸣,在战败日这天,像听到了诅咒一样的“永远”。就是它,把我刷进了金色的墙壁泥土里。
那天晚上,开枕读经之前,寺里特意安排了长长的诵经,以祈祷天皇陛下的御体安康、抚慰战争殉难者的在天之灵。战争期间各宗使用的是从简的轮袈裟,今晚老师特意穿上了封存已久的红色五条袈裟。
他那连皱纹深处都会仔细清洁的肉肉的脸,今天气色尤其好,好像正陶醉在某种满足中。炎热的夜晚,袈裟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凉。
诵经之后,老师把寺院里所有人都召集到自己的房间,开始讲课。
老师选的公案是《无门关》第十四则的《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在《碧严录》中也出现过,见于第六十三则《南泉斩幼猫》、第六十四则《赵州头戴草鞋》两则故事,是自古以来以难解闻名的公案。
唐朝的池州南泉山有一位高僧名为普愿禅师。因山之名又被称为南泉和尚。
一次全体除草活动中,这寂静的山中寺院里出现了一只幼猫。众人皆欢喜,围追堵截捕获了幼猫,却因归属问题引发了东西两堂的纷争。两堂互不相让,都认为这猫应该是自己的宠物。
见证了全程的南泉和尚忽然抓住幼猫的脖颈,举起除草的镰刀,说道:“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
众未答。南泉和尚便斩猫丢弃。
日暮时分,得意门生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便描述了此事,并征询赵州的意见。
只见赵州将脚上的草鞋脱下,顶在头上,走出门去。
南泉和尚见状感叹道:“唉,今日如果你在场,猫儿便得救了。”
大意如上。总之赵州头顶草鞋的举动,是难解的关键。
不过在老师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南泉和尚斩猫,实际斩的是妄念妄想的根源,斩断自我的迷失。这无情之举斩的是猫首,也是一切矛盾、对立、自他的执念。如果称此为杀人刀,赵州的举动便是活人剑。用无上的包容之心,将满身泥污、受人蔑视的草鞋顶在头上,这履行的是菩萨道。
老师说完这些就结束了讲课,完全没有提及任何日本战败相关的事情。我们满腹狐疑。老师为什么单单在战败日选择解说这则公案呢?
回去的走廊上,我对鹤川说出了自己的疑惑。鹤川也直摇头:“不懂。没有经历过僧堂生活,还是体会不到呀。今晚讲演的绝妙之处,便是在战败日当天讲述斩猫之事,其余什么也没讲。”
战争失败对我来说绝不是什么不幸。我在意的,还是老师那一脸的满足和幸福。
通常来说,一座寺院的秩序是靠住持的权威来维持的。投奔老师一年,我对老师还没有产生深沉的敬爱之情。这倒也还好。自从母亲点燃了我的野心,十七岁的我便时常用批判的眼光观察老师。
老师的确是公平无私的。可惜如果换成我,那种公平无私,我一定也能毫不费力地做到。禅僧独有的幽默感,老师倒是没有。不过老师那胖乎乎的身材,倒是别有一番幽默在。
听说老师的嗜好是玩女人。每次想象老师玩乐的场景都会觉得好笑,同时伴有些许不适。女人被桃色点心一样的人抱在怀里时是什么心情呢?会不会觉得这桃色的柔软肉体一直蔓延到天涯海角,宛如置身于肉体墓穴中呢?
我一直不能理解禅僧有肉体这件事。老师喜欢玩女人,应该也是想离开肉身,表达对肉体的轻蔑吧。尽管如此,被蔑视的肉体却吸收了尽可能多的营养,光滑水润,包裹住老师的精神。这实在出人意料。温顺的谦逊的肉体,像被驯化的家畜一样。对和尚的精神而言,这肉体简直像小妾一般……
接下来必须要说说战败对我意味着什么。
不是解脱。绝对不是解脱。只意味着时间的复活,不变的永远的东西融入日常。
在战败第二天,寺里就恢复了每日功课。开定、朝课、粥座、作务、斋座、药石、开浴、开枕……另外,由于老师严禁买黑市米,每天我们碗里只沉着很少的粥。因为只能吃施主供奉的大米,除了有时副司心疼我们正长身体,会偷偷买少量的黑市米,对老师谎称是供奉。偶尔有甘薯。不光早晨,中午和晚上也是粥和甘薯。就这么一直吃不饱。
鹤川委托在东京的家人时常寄来点心。夜深之时他经常带来跟我一起吃。深夜的天空有时划过闪电。
我问他,家里那么富足,父母也疼爱,为什么不回去呢?
“因为这也是修行呀。反正早晚会回去继承父亲的寺院。”没有什么事情会让鹤川觉得辛苦,他就像筷子盒里收得好好的筷子。我更进一步,对鹤川表达了未来也许要迎来超越想象的新时代的想法。战败第三天我去学校,听大家都在讨论担任工厂指导员的士官往自己家拉了一卡车的物资的事情。士官公然表示,今后要去干黑市生意。
那么勇敢冷酷、眼神犀利的士官,居然会走向邪恶!半长靴踏上的路,尽头应该是朝霞一样的混乱,跟战场上的死亡一样。胸前白绸巾翻飞,抢来的物资压得他直不起腰,夜晚残存的风拂过脸庞,他出发了。他会被迅速消耗吧。更远处,钟楼闪着无序的光辉,响起轻盈的钟声……
所有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没钱,没自由,连解脱都没有。声称“新时代”的十七岁的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想好,但是一个决定已经在心中逐渐成形。“既然世人开始在生活和行为上品尝恶,我也放肆在内心的恶中下沉吧!”
目前的我能想到的恶,无非是讨好老师把金阁巧妙据为己有,或者在脑海中毒杀老师占领金阁,净是这种毫不利他的梦。当我确认了鹤川没有跟我一样的野心时,这个计划甚至成了我良心的慰藉。
“你,对未来,不报任何担忧,或者希望吗?”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就算有也没什么用。”
鹤川回答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的消沉或者敷衍。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细细的平缓的眉毛,那是他脸上唯一精致的地方。是他听从理发店的建议,把眉毛上下都刮干净了。于是原本就细细的眉毛更加有人为的纤细感。眉尾部分残存着剃完后发青的阴影。
一看到那段青色,不安便击中了我。这个少年跟我这样的人不同,他靠生命纯洁的末端燃烧着。燃烧意味着未来。未来的灯芯蕴藏在透明冰冷的灯油里。有什么必要去预见自己的纯洁无瑕呢?如果未来只有纯洁无瑕的话。
……鹤川回自己房间了,夜晚暑气未消,热得我久久无法入睡。而且,因为惦记着要戒掉自慰习惯,我反而失眠了。
偶尔梦遗。梦中真的什么色情影像都没有,只是被一只黑狗追着在黑暗的街道上跑,黑狗的嘴巴像火焰一样红,绑在它脖子上的铃铛正在急促地鸣响,我随着铃响越来越兴奋,铃声达到极限的瞬间,我也随之射精。
自慰给我带来了地狱般的幻想。有为子的乳房出现了,有为子的大腿出现了。与此同时,我变成了奇小无比的丑陋的虫子。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从小书院后面悄悄溜了出去。
鹿苑寺背面,夕佳亭再往东,是不动山。满山覆盖着赤松,松树之间混杂着茂盛的竹子,还有水晶花、杜鹃花等灌木。我对这座山非常熟悉,即便走夜路也可以顺畅前行。登顶之后,上京区、中京区、远处的睿山、大文字山都尽收眼底。
我向上爬着。在被惊起的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里,目不斜视地边拨开树枝边向上爬。这种什么都不想的攀登,给了我很大的疗愈。终于登顶,夜风送来凉爽,从头到脚裹住满是汗水的身体。
眼前的景色却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长时间都处于灯火管制中的京都,现在解除管制了,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灯火。战后的夜晚我还一次都没登上过不动山,所以看到此景宛如见证奇迹。
这些灯光筑成了一个立体图。在平面上四处分布的灯光没有了远近感的差异,共同铸就了一栋透明的建筑,这建筑长着复杂形状的角,展开翅膀,阻挡在夜色中间。也许这才是都市吧。御所周围的森林没有亮灯,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黑洞。
远处,睿山一侧和夜空之间,时而有闪电亮起。
“这就是俗世啊。”我兀自感慨,“战争结束了,这些灯光下,人人都怀揣邪恶的欲念。男男女女在灯下两两相对,嗅着近在眼前堪比赴死的行为的气息。一想到这些灯光都是邪恶之光,我的心就无比快慰。希望我心中的邪恶能够繁衍下去,多到数不清,大放光彩,跟眼前无数的灯光,永远保持一一对应!希望裹挟这些灯光的我心中的黑暗,能够等于裹挟这些灯光的黑夜的黑暗!”
***
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老师向市里申请,门票终于提高到了对应通货膨胀的价格。
之前来金阁的游客都是朴素的散客,穿着军装、工装或者劳动裤。等占领军入驻后,俗世放荡的生意开始在寺院周围出现。献茶仪式逐渐恢复,女性们穿起精心藏匿在各处的华丽衣衫前来。穿着僧衣的我们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在酒桌助兴时扮演僧侣一样。或者像是原住民为了前来参观奇特风俗的观光客们而特意坚守传统习俗……总之那些美国兵拉扯我们的僧衣肆无忌惮地取笑。有时候还给很少的钱,说是要借僧衣拍照留念。因为案内人不会说英语,所以我和鹤川经常被叫去用有限的英文当导游。
战后第一个冬天。某个周五从晚上开始下雪,一直下到了周六还没停。人还在学校我就开始期待,中午放学回去就能看到雪中金阁了。
下午雪还在下。我穿着橡胶长靴挎着书包,从参观路直接奔向镜湖池。雪依然下得酣畅。我像小时候一样面朝天空把嘴巴大大张开。雪花落在牙齿上,发出如薄薄锡箔的脆响;落入温热的口腔,浸在红红的肉里,扩散到每一个角落。我想象自己是究竟顶上那只凤凰的嘴巴,那只金色怪鸟光滑的炙热的嘴巴。
雪让人重拾少年心情。即使过了年我才十八岁,仍感受到体内少年独有的跃跃欲试,是幻觉吗?
没有什么比雪中金阁更美。这座通透的建筑正任凭雪花飞入细细的立柱,矗立在雪地间,清清爽爽。
我也思考着,为什么雪不会口吃呢?虽然有时候被八角金盘的叶子挡了一下,像口吃一样不顺畅地落地,但是从天空流畅落地的雪,让我忘却了心中的纠结,沐浴在雪中如同置身于乐符间,让心灵的律动回归坦诚。
拜雪所赐,立体的金阁变成了静好的平面金阁、画中金阁。两岸的红叶枯树几乎支撑不起任何积雪,反而比平常看起来更加赤裸。松树上堆积的雪倒是蔚为壮观。池水已经结冰,冰面承载着积雪,几处没有堆砌的地方形成白色的大剌剌的斑点,倒像是恣意描绘的装饰画里的云朵。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岛跟水池冰面上的积雪连绵一线,枝繁叶茂的小松树倒像是冰山雪原中间偶然冒出来的。
究竟顶和潮音洞的屋檐,再加上漱清的小屋檐,三组幽暗复杂的木头组合在雪中浮现出鲜明黑色,跟其余地方的雪白形成鲜明对比。就像文人画里的山中楼阁,总让人忍不住想凑近看看是否有人居住。无人居住的金阁此刻让我想凑近窥探,也许里面其实有人。可惜就算凑近,我的脸也只能贴到冰雪天里冻得冷冰冰的绢画,再近就不可能了。
究竟顶的门今天也敞开着,向着雪景天空。我仰头看着,仿佛看到飘落的雪花围着究竟顶空无一物的狭小空间盘旋,最终停在壁面古老生锈的金箔上,一命呜呼,凝结成小小的金色露珠。
第二天是星期日,老案内人一早就过来找我。
原来有个外国兵要在开场前参观。老案内人用手比画着让他等等,转身来找“会说英语”的我。说来神奇,我不仅比鹤川的英语好,而且说英语的时候完全不口吃。
玄关前停了一辆吉普。一个烂醉的美国兵把手搭在玄关柱子上,俯视着我,满眼轻蔑地笑着。
前庭在雪后放晴的天气里十分刺眼。背靠着刺眼的前庭,脸上肥肉横行的青年美国兵冲我喷着白色呼气,混着威士忌酒气。体格完全不同的人展露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让我不安。
我没有做任何对抗,表示虽然还没开场但是可以特意为他带路,同时要求他支付门票和案内费。这个壮硕的醉汉居然老老实实支付了,随后盯着吉普车里面,说了几句“赶紧出来”的话。
雪地的光线反射太强烈,吉普车昏暗的内部什么都看不清。车篷窗户里有白色的东西在动。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一只兔子。
吉普车的踏板上,一只纤细的穿着高跟鞋的脚伸了出来。这么冷还光着脚,我吓了一跳。这女人一看就是外国兵的情妇,裹着血红似火的外套,手指和脚趾都染着同样红似火的颜色。甩开外套下摆的时候,露出里面有点脏了的毛巾质地的睡衣。女人眼神发直,醉得厉害。男人倒是工工整整穿着军服,女人像是刚睡醒,在睡衣外头套上围巾和外套就出来了。
在雪地的映衬下,女人的脸堪称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着毫无生气的口红。女人一下车就打了个喷嚏,窄窄的鼻梁上显出细细的皱纹。她往远处看了一眼,随后眼神再次陷入深不见底的暗淡和疲劳。女人开口叫男人的名字,听起来像杰克,但是被她叫得像夹克。
“夹克!Too cold!Too cold!”女人的声音哀哀地在雪地上流淌。男人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觉得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好看。并不是因为她哪里像有为子。相反,她像是故意照着有为子一笔一画描绘的肖像,每一处都力求不同。她颠覆了我关于有为子的记忆,是带着叛逆气息的新鲜的美。在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美之后,它迎合了随之而来的感官叛逆。
只有一点她跟有为子一模一样。那就是对没穿僧衣、只穿着脏工作服和橡胶长靴的我,看都不看一眼。
那天一早全寺出动扫雪,这才把参观路清理出来。虽说接待团体有点吃力,但人不多的话排成一列走还是可以的。我走在美国兵和女人的前面带路。
走到池边,视野开阔起来。只见美国兵张开手臂,叫喊着听不懂的话,欢呼雀跃,还粗暴地剧烈摇晃女人的身体。女人蹙着眉头,只是重复着:“Oh!夹克!Too cold!”
美国兵看到了被雪压弯只见叶沿的青木鲜艳的红果实,问我这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日语名字“青木”(aoki)。他可能是一位拥有与庞大体魄不相称的内心的抒情诗人吧,清澈的蓝眼睛散发出一种残酷。外国有首名为《鹅妈妈》的童谣,里面故意把黑色瞳孔描述成残酷的象征。人总是习惯用异域事物来寄托对残酷的想象。
我按照惯例带他们参观了金阁。醉醺醺的美国兵摇摇晃晃走着,还把两只靴子脱下来踢飞。我用冻僵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专门针对这种场合的英文说明书,准备读给他听。可惜美国兵一把抢过说明书,用戏谑的语气读起来。看起来没我什么事儿了。
我倚在法水院的栏杆上,眺望着反射着极大光亮的池水。金阁内部从来没被映照得这么亮,看得我心里发慌。
等我回过神来,往漱清方向走的男女正在争执着什么。他们越吵越凶,我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女人言辞激烈地反击着,听不出是英语还是日语。看起来他们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边争边往法水院的方向走回来。
突然,女人甩手给了伸长脖子骂她的美国兵一巴掌,随后踩着高跟鞋转身沿参观路往入口方向跑去。
一头雾水的我赶紧从金阁下来沿池畔追去。可惜跑得快的美国兵已经先我一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女人火红外套的前襟。
此刻美国兵看了我一眼,故作轻松地松开了抓住女人胸口的手。原本那手上使的力气非同一般。只见女人直挺挺仰面倒在雪地上。火红的衣摆敞开,白花花的大腿在雪地上一览无余。
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就那么眯着眼睛自下而上直视高耸入云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眼睛。我看不过去,蹲下试图把女人扶起来。
“嘿!”美国兵叫了起来。我回过头去,他张开双脚稳稳站在我眼前,伸出手指示意着,改用温和亲切的声音,用英语说:“踩她。你,踩踩看。”
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是他的蓝眼睛正高高在上传达着命令。他宽阔肩膀后面,覆着雪的金阁熠熠生辉,湛蓝冬日晴空如水洗般温润。那双蓝眼睛没有露出一丝残酷。为什么这个瞬间,眼前这幅画面突然显得如此抒情?
他伸出大手抓起我的领口把我提起来。不过,发出命令的声音依然充满温情和亲切。
“踩她。踩上去。”
实在无法违抗,我便抬起穿着橡胶长靴的脚。美国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踩了下去,踩到了如春泥般柔软的东西。那是女人的小腹。女人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
“继续踩。继续。”
我继续踩。第一脚带来的违和感,在第二次时已经突变为喜悦。原来这就是女人的小腹啊,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女人的胸脯啊。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肉体居然像个皮球一样,充满即时反馈的弹力。
“可以了。”美国兵一字一顿地说完,端端正正地把女人抱起来,替她拂去泥土和雪,随后看也不看我,架着女人的身体往回走。女人的视线始终回避着我的脸。
走到吉普车前,女人先进了车子。美国兵看起来已经清醒,表情严肃地对我道了句谢。他还想付钱,被我拒绝了。于是他从座位里取出两条美国香烟,硬是塞到了我手里。
我站在玄关前面,脸颊被雪的反射光拷打。吉普车扬起一阵碎雪,摇摇晃晃开远。吉普车消失不见了,我的身体却依然亢奋。
亢奋终于平复。我冒出了一个伪善的想法。不知道喜欢抽烟的老师看到这个礼物会开心成什么样,在他毫不知情的前提下。
没必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详细地汇报。我只是屈从命令被迫收下的。如果拒绝了,不知道自己会吃什么样的苦头。
我往大书院老师的房间走去。副司正在给老师剃头。我站在朝阳充分映照的走廊里等候。
院子里的陆舟松上也攒了不少雪,阳光一晒发出刺眼的光芒。乍一看真的很像刚收起来的崭新的船帆。
剃头的时候,老师闭着眼睛双手举纸接着掉落的毛发。剃着剃着,那颗脑袋也渐渐展现出生动的动物轮廓。剃完之后,副司用温热的毛巾把老师的脑袋裹起来,稍事片刻后拆解下来。于是,毛巾下面就出现了仿佛刚煮熟的脑袋,热乎乎的,宛如新生。
我终于得以开口,呈上两条带过滤嘴的香烟后叩头。
“哦,辛苦了。”老师似笑非笑了一下,随后就没再说什么了。两条香烟被老师漫不经心地接过去,随手丢到书信堆成的小山上。
副司开始为他揉肩膀,老师再次闭上眼睛。
我只能退下。涌起的不满让我浑身发热。我所做的迷惑恶行,作为奖赏拿到的香烟,以及全然不知地收下香烟的老师……这一系列的行为本该更具戏剧性更刺激。老师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些,这让我多了一个确定的理由去鄙视他。
老师忽然叫住了正要离去的我。可能今天正赶上他打算向我施以恩惠。
“你呀,”老师说道,“毕业了去大谷大学(真宗大谷派的私立大学)吧。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替你操心着,好好学习,要用好成绩进大学啊。”
这一新闻经由副司之口瞬间传遍全寺。据说由老师主动提出上大学这件事,意味着被寄予厚望。之前有徒弟想上大学,必须在住持房间里揉肩伺候上百天,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由家里出钱上大谷大学的鹤川拍着我的肩膀替我开心,另外一个没有收到老师任何通知的徒弟,从此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