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时候,我经常听父亲说起金阁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鹤东北一个突向日本海的孤寂岬角。父亲的故乡则位于舞鹤东郊的志乐。他众望所归地加入僧籍、成为偏僻岬角寺院的住持,并在寺院里娶妻生子,也就有了我。
成生岬寺附近没有合适的初中。终于,我离开父母,去了父亲故乡的叔叔家,从此过上了在东舞鹤初中的走读生活。
父亲故乡的光照非常充沛。不过每年的十一、十二月,即便是万里晴空的日子,一天也会下四五次阵雨。我忽晴忽雨的心情,可能也是在这片土地上形成的。
五月傍晚,放学之后,我常常在叔叔家二楼供我学习的书房眺望对面的小山。半山腰满是新叶,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田野中央竖起了一片金色屏风。每次看到这里,我就会想起金阁。
虽说在照片或者教材上经常见到现实中的金阁,但在我心里,父亲曾对我讲述的幻影般的金阁有更高的地位。父亲从没提过金阁闪着金光,却让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金阁更美。再结合“金阁”这两个字的写法、发音,我脑海中描绘出的金阁,梦幻绝伦。
看到远处农田在阳光下闪光,我也会恍惚觉得那是金阁的倒影。福井县和京都市以吉坂坡为界,吉坂坡在正东方。太阳也是从吉坂坡升起。虽然京都在相反的方向,我却从山间朝阳之中,看到了金阁直耸天空的伟岸模样。
就这样,金阁随时随地出现,却从来不曾在现实中被看见,就像这附近的大海一样。舞鹤湾在志乐村西边六公里左右的地方,被山遮得严严实实。但这并不影响村子里到处是海的气息。风里裹挟着大海的味道,风暴来的时候,很多海鸥会躲到这边的田里。
我生来体弱,田径单杠均不如人,还天生口吃,这些渐渐让我心怀负担。再加上大家都知道我是住持的孩子,一些讨厌的小孩便总冲着我模仿口吃和尚磕磕巴巴地念经。评书里有个口吃的下等捕吏,每当此角色出场,他们也故意大声叫我,要我读给大家听。
不必说,口吃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障碍。我总是无法发出最初的音节。这最初的音节就像隔着我和外界那道门的钥匙,可惜总也开不开锁。正常人可以自由自在地表达,他们和外界的那道门总是敞开着,通风畅快。我却无论如何做不到。我的钥匙生锈了。
口吃的人为了发出最初的音节焦虑不堪,就像拼命想从浓密的粘胶中脱身的小鸟。总算摆脱的时候,已经迟了。当然也有暂时停下来等我手忙脚乱脱身的现实。但这种停下来等我的现实,已经不再鲜活。当我历尽艰辛抵达外界,外界往往已经变色、偏离……所以我开始接受这样才是适合我的现实——横在眼前失去活力的、一半已经腐臭的现实。
如此,不难想象,这样的少年拥有着截然相反的权力意志。我尤其喜欢历史中关于暴君的记载。如果我是惜字如金的暴君,即使口吃,臣子们必定也整日战战兢兢看我脸色行事。我完全没必要通过清晰流畅的长篇大论来解释我的残暴。沉默是对残暴最正当的解答。我享受这将平日里小看我的老师同学私自处刑的快乐。同时,我也想象自己是内在世界的王者,冷静看破红尘的大艺术家。虽然外表困顿,我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富有。看起来碍眼的劣等少年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这样想也不意外。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我还不知道的使命在等着我。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段小插曲。
东舞鹤初中有很大的操场,教学楼明亮新潮,四周是生机勃勃的群山。
五月的某天,学校的前辈、舞鹤海军机关学校的一位校友,趁着休假回母校玩耍。
他肤色被晒得很深,制服帽遮住了眼睛,只露出高高的鼻梁,从头到脚到指甲都彰显着年轻英雄的气质。他面向一众后辈,讲述着纪律严明的艰苦生活。原本悲惨的桥段在他的话语里显得豪华奢侈。他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骄傲,这么年轻却已然了知自己谦逊的分量。制服胸前绘有蛇纹,他挺起的胸脯宛如迎着海风前进的船头雕像。
他走下两三级,坐在大谷石台阶上。周围是听得入迷的四五个学生,旁边花园里,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虞美人草……五月的花朵盛放。头顶是厚朴树,大朵的白色的花正随风摇晃。
说者和听者此刻就像纪念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我独自坐在两米开外的操场长椅上看着。这是我的礼貌。这是我对五月的花朵、骄傲的制服、明亮的笑声的礼貌。
相比崇拜者们,这位年轻英雄反而对我产生了兴趣。看起来只有我没有臣服于他的威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他向周围人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毫不客气地喊道:“喂,沟口!”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他。他脸上堆起的笑,像极了面对权势时的媚笑。
“说话呀,你小子是哑巴吗?”
“结,结,结,结巴。”崇拜者里有一个人代替我做了回答,在场的人无不捧腹大笑。嘲笑是一种多么刺眼的东西。在我看来,同年级少年们这种青春期特有的残酷笑声,就像反射阳光的叶子一样,炫目至极。
“什么呀,原来是结巴。要不你小子来海机好了。管你什么结巴,一天就给你治好。”
我不知为何,瞬间做出了明确的回答。话语顺畅地从嘴巴滑出,甚至不经大脑,即刻脱口。
“不去。我要当和尚。”
四周鸦雀无声。年轻英雄弯腰摘下一株草,放进嘴巴里叼着:“嗯,这么说来没准过几年,我就要受你小子关照了。”
那年,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
此刻的我,一种想法油然而生。我向着黑暗世界张开双臂静静等待。最终,五月花、制服、邪恶校友,都将进入我张开的怀抱。我认定自己将从世界的底部慢慢合拢臂弯,把他们全都圈住。……可惜这种预感,对于少年的骄傲来讲,还是太沉重了。
少年的骄傲应该更轻松、更明亮,最好是眼睛看得见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对,我想要看得见的东西。我想要拥有人人看得见的东西的骄傲。就比如,配在他腰上的匕首,完全符合我的要求。
大受初中生们追捧的匕首,的确是非常漂亮的装饰。据说海军学校的学生总悄悄用匕首削铅笔。故意用有如此庄严光环的东西干些日常琐事,可真是奢侈。
他脱下机关学校的制服,扔到涂着白漆的栅栏上。裤子和白色背心也挂在上面……衣服沁着汗,绽放着年轻人独有的皮肤的味道,就像旁边的花一样。连蜜蜂都弄错,在这些白到发亮的衣服之花上收拢翅膀。装饰着金穗的制服帽,挂在栅栏上,就像端端正正地扣在头上。前辈接受崇拜者们的挑战,去里面的相扑台玩摔跤去了。
这些脱下来的衣服,给我一种身处“荣誉墓地”的错觉。五月里各种鲜花盛开,也加强了这种效果。尤其是制服帽的帽檐黑得反光、旁边的皮带和匕首,虽然离开了他的身体,却更加增添了一种抒情味道的美,如同回忆本身一样完整……说白了,就像年轻英雄的遗物一样。
角力场方向正喊得热闹。我看向四周,确认无人,便从口袋里掏出生了锈的削铅笔小刀,屏住呼吸靠近,翻开那把美丽匕首的黑色刀鞘,在里侧狠狠刻了两三条丑陋的划痕。
……看到这里,肯定有人认为我是有着诗人潜质的少年吧。可惜直到现在,别说诗了,我就连日记都没写过。某方面才华不如别人,就发狠开发别的才华超越别人,像这种冲动,我是完全没有的。换句话说,我是不屑于成为艺术家的。立志成为暴君或者大艺术家只跟梦想有关,完全没有心情做点什么付诸实践。
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骄傲,所以我不会试图让人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和考量。可以被大家看到的东西,给不了我任何的宿命感。孤独一点一点增长,就像一头长膘的猪。
突然我想到了村子里发生过的一起悲剧事件。这件事很奇怪,虽然我实际上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我总觉得自己与此事有关。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我也是通过这件事,开始可以直面任何事情。直面人生,直面感官刺激,直面背叛,直面爱恨,直面所有。我的记忆可以轻易否定和无视潜藏其中的崇高。
跟叔叔相隔两栋的邻居家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名叫有为子。眼睛大大的,也很明亮。也许因为家境优渥,待人总有点倨傲。即使有着家人的宠爱,也总喜欢一个人孤僻地待着,不知在想什么。虽然有为子至今还是处女,嫉妒她的女人们却各种风言风语,还说这种面相注定是石女。
有为子一从女子学校毕业就志愿进了舞鹤海军医院当护士。医院离家不远,骑自行车很快就到。不过上班时间比我们上学时间还要早两个小时,她出门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
有一天晚上,我惦记着有为子的身体,沉迷于阴郁幻想,久久不能入眠,索性摸黑从床上起身,穿上运动鞋,开门走进夏日清晨的黑暗。
我惦记有为子的身体并不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从有空就惦记,到渐渐形成固定习惯。就像思念逐渐凝固成形,有为子身体白皙有弹性,在黑暗中逐渐凝固成一块散发气息的肉体。我想象着触碰那块肉时发热的指尖,以及指尖感受到的回弹,扑鼻而来的是鲜花般的香气。
我径直奔跑在破晓前的小路上。石头并不能阻碍我的脚步,黑暗在我眼前自动铺开道路。
走着走着,路开始变宽,到志乐村安冈的郊外了。这里有一棵大榉树。榉树树干被早晨的露水浸得潮湿。我躲在树根后面,等着有为子骑自行车从村子里出现。
我只是等着,并不打算做什么。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在榉树树荫下稍事休息,对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也毫无想法。我一直跟外界没什么接触,如此简单就打破了跟外界的界限,便开始幻想今后一切都很容易实现,一切都成为可能。
豹脚蚊开始袭击我的脚。鸡叫声远远近近响起。路面情况逐渐清晰可见。远处有一个白色的模糊身影。刚怀疑是不是破晓的天空,就认出来那是有为子。
有为子还是骑着自行车。前灯亮着。自行车毫无声响地向前滑行。我从树荫下面起身朝自行车跑去。自行车慌乱中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石头。意志和欲望也变成了石头。外界再次确然存在于我的周围,与我的内在毫无关联。穿着白色运动鞋从叔叔家一路摸黑跑到榉树下的我,只是带着自己的内在,一路跑了过来。破晓中,村里房屋模糊的轮廓开始清晰,漆黑的树影、青叶山暗淡的山顶,甚至眼前的有为子,都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意义。现实没有等我参与,就让刚才的一切显现,并且用我至今不曾感受的沉重,将这毫无意义的黑暗现实塞给我,向我逼近。
我的大脑又像一直以来那样高速运转。说点什么可能是唯一能够解决眼下尴尬的方法了。这是我特有的脑回路。在迫切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我总是思考应该说点什么。可能是因为我说点什么比较困难,于是总惦记着这个困难,反而忘记了去行动。在我心中,行动这个光芒万丈的东西,应该有光芒万丈的话语相伴。
我就这么呆呆站着,茫然中注意到有为子从最初的惊慌,到发现是我之后,一直盯着我的嘴巴看。我的嘴在破晓前的黑暗中嚅动,她盯着我的嘴,就像盯着毫无意义地蠕动的黑暗洞穴,如同野生小动物般丑陋肮脏的巢穴。当她确信并没有任何与外界势力相连的力量时,舒了一口气。
“干什么!从哪儿学的怪样子?你这个结巴。”
有为子的声音像早晨的风一样,端庄飒爽。说完,她响了响车铃,再次蹬上踏板。就像避开路上石头一样,从我身边绕开。明明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已经消失在远处田间的有为子,还时不时响几声车铃,像是故意响给我听似的。
当天晚上,有为子的妈妈就来叔叔家告状。平日里温和的叔叔狠狠训斥了我。我便开始诅咒有为子,希望她死掉。几个月后,这个诅咒成真。从此,我对诅咒的力量深信不疑。
我时刻诅咒着有为子,不论是睡是醒。我希望见证了我的耻辱的人早点消失。如果没有这些见证人,恐怕“耻辱”这个词会从世界上灭绝吧。他人皆证人。虽然如此,如果没有他人,耻辱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有为子的脸像拂晓时分的水面一样闪着光,她紧紧盯着我的嘴,我看到了她眼睛背后的他人的世界。那个绝不让我们独自一人,并主动变成我们的共犯和证人的世界。他人必须灭亡。如果我真的要面对太阳,这个世界必须灭亡。
有为子告状之后两个月,辞去了海军医院的工作,从此闷在家里。村里人传出了不少闲话。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那起事件。
我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村里居然会躲着海军逃兵。中午有人看到宪兵来了村公所。不过宪兵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所以大家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那天是十月末,天气晴朗。我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晚上写完作业准备睡觉,正要关灯,听见楼下的马路传来像狗群出动一样气喘吁吁地奔跑的人群的声音。我走下楼,门口站着我一位同学,双眼圆睁,冲我和闻声起来的叔叔叔母喊:“刚才,就在对面,有为子被宪兵抓起来啦,赶紧去看看吧!”
我穿上木屐就跑了出去。月色皎洁,刚收割完的田地里,稻架投下鲜明的影子。
树丛的阴影里,黑压压的人影晃动。穿着黑色洋服的有为子坐在地上。脸惨白惨白。周围是四五个宪兵和她的父母。其中一个宪兵正抖着一兜饭盒一样的东西大声训斥着什么。有为子的父亲正四处求情,对宪兵们赔着笑脸,同时不忘怒骂自己的女儿。母亲则一直蹲着哭。
我和同学站在隔了一块田的田埂上眺望。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互相推搡着肩膀,沉默不语。月亮像被挤了一样,小小的,挂在我们头上。
同学在我耳边说了情况。
原来,有为子带着饭盒从家里溜出来,正准备去隔壁村,被埋伏好的宪兵抓了个正着。饭盒显然是送给那个逃兵的。有为子跟逃兵在海军医院谈起了恋爱,怀孕之后被医院辞退了。宪兵逼她说出逃兵的藏身之所,有为子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为子的脸。她看起来像是被抓起来的疯女人。月光里,她的脸仿佛凝固了。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写满抵触的脸。我的脸是被世界抵触的脸,有为子的脸却拒绝了整个世界。月光毫不客气地洒向她的额头、眼睛、鼻翼、脸颊,她却一动不动任由月光清洗,仿佛只要稍微转转眼睛、动动嘴巴,被她拒绝的世界就会瞬间如雪崩般涌来。
我屏住呼吸注视着。历史在这里中断,这张脸不管是对未来还是对过去,都无话可讲。这样不可思议的面庞,我只在刚被砍掉树干的树墩上见过。虽然颜色尚且新鲜,还带着湿润,却不能继续生长、暴露在本不应该接触到的风和阳光里,猝不及防直面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她的脸就像有着美丽年轮的树墩横切面般不可思议。这张脸被带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拒绝这个世界。
我忍不住想,有为子如此美丽的瞬间,恐怕不管是在她后半生,还是在正围观的我的后半生,都不会再有了。可惜这个瞬间并没有想象中长久。如此美丽的面庞,突然,发生了变化。
有为子站了起来。同时,我好像看到她笑了,看到她的门牙白灿灿地亮了一下。除此之外,我记不起这变化的更多细节。站起来的有为子,表情逃过了明晃晃的月光,与树丛的阴影交织在一起,不好分辨。
没能看到有为子决定背叛的刹那间的表情变化,我特别遗憾。如果能仔细看清楚,没准我也会升起宽容人类、宽容人类的一切丑态的念头。
有为子指了指邻村鹿原的山背后。
“是金刚院!”宪兵们高喊。
随后,连我都感受到了像小孩子过节般的兴奋。宪兵们兵分几路包围金刚院,还要求村民进行协助。出于幸灾乐祸,我和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加入了有为子带头领路的第一队。月光照耀下,被宪兵左右看住的有为子,走在先头,脚步果断。这着实让我震惊。
金刚院远近闻名。位于距安冈步行十五分钟的山阴,内有高丘亲王亲手种的柏树、传说中由左甚五郎建造的优雅的三重塔。夏天我们经常去山里的瀑布处游泳戏耍。
河边就是本堂(正殿)的围墙了。破败的瓦顶板心泥墙上长满茂盛的芒草,夜色中的白穗依然鲜艳夺目。本堂门两旁,山茶花盛开。我们沉默地沿河行进着。
金刚院的佛殿在更高的地方。过了丸木桥,右边就是三重塔,左边是红叶树林,树林深处横着一百零五级长满苔藓的石阶。因为是石灰石做成的,所以很滑。
过丸木桥之前,宪兵们转身一挥手,一行人停下脚步。以前这个位置是运庆、湛庆父子建造的仁王门。从此处再往里的九十九谷的群山,都是金刚院的领地。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宪兵开始催促有为子过桥。她一个人走在前面,稍事片刻我们也跟了上去。底部的石阶裹在各种阴影里,中段再往上处在月光的照耀中。我们躲在底部的各种阴影里。开始变红的枫叶,在月光下显得黑黢黢的。
石阶上方就是金刚院本堂,向左斜过去的是游廊,通往像神乐殿(专门演奏祭祀神乐的佛殿)那样的空御堂。空御堂腾空横在半空,就像清水寺舞台一样,底下由许多柱子和横木支撑着。不论是御堂还是游廊抑或支撑空御堂的柱子,都饱经风吹雨打,清奇发白,像累累白骨。枫叶正红的季节里,红叶和白骨建筑散发着浑然天成的美感。到了晚上,月光斑驳,白色木造建筑则呈现一种怪异的妖艳。
逃兵貌似就躲在舞台上方的御堂里。宪兵们准备用有为子当饵抓获逃兵。
我们这些证人躲在影子里屏住呼吸。十月下旬的晚风已经转凉,我的脸颊却热辣辣的。
有为子一个人登上了一百零五级的石灰石台阶。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显得趾高气扬。
黑色洋装和黑色头发之间,只有美丽的侧脸是白皙的。
月亮、星星、夜晚的云、与天空相连的长满矛杉的山脊、斑驳的月影、星星点点的建筑……有为子的背叛,在这些事物之间,美得令人沉醉。只有她有资格昂首挺胸登上白色石阶。她的背叛,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一样,跟我们这些证人一起住在这个世界上,拥抱着这个大自然。她代表我们这群人攀登台阶。
我忍不住心驰神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次背叛之后,她一定可以慢慢地接受我。现在,她是我的。”
这件事在记忆中的某处迷失。有为子登上一百零五级长满苔藓的台阶的身影却依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觉得她会一直踩着台阶,永远向上。
她还是变成了别人。不久,登完石阶的有为子,再次背叛了我们。这次,她没有全盘拒绝世界,也没有全盘接受。只是纵身于爱情的方向,沦为为一个男人而活的女人。
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幕,就像在看古老的版画一样……有为子穿过游廊,朝着御堂暗处唤了几声。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有为子对他说了些什么。随后男人朝着石阶的方向,扣动了手中的枪的扳机。宪兵也不示弱,从石阶沿路的黑暗藏身处开枪还击。男人再次举起枪,瞄准正往走廊逃跑的有为子,朝她后背连续开了几枪。有为子倒地。男人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以宪兵为首的人群慌忙拥上台阶,朝两人尸体的方向跑。我却依然静静躲在红叶阴影里。白色木头纵横交错,杵在头上。铺着木板的走廊上方杂乱的脚步声轻飘飘地传下来。两三束手电筒的光柱胡乱摇晃着,透过扶手一直照到了红叶树梢。
在我看来,一切都非常遥远。钝感的人只要不流血就不会惊慌。事实上,血流下来的那一刻,悲剧已经结束。不知不觉我开始犯迷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众人已不见踪影,四周只有小鸟的鸣叫,朝阳照向了红叶根茎的更深处。地板下的白骨构造也沐浴着阳光,看起来像刚苏醒一样,静静地、骄傲地把空御堂稳稳托在半空,举向长满红叶的山谷。
我站起身来,打了个寒战,揉搓着身体各处想暖和起来。只有寒冷还留在身上。留在身上的,只剩寒冷。
第二年春假,父亲在国民服外披着袈裟来到叔叔家,说要带我去京都玩两三天。父亲的肺病已经恶化,衰弱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不光是我,叔叔叔母都劝他别去了,父亲丝毫不听。后面想起来,父亲一定是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所以想趁早将我托付给金阁寺的住持。
虽说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的梦想,但一想到要跟人人能看出正强忍重病的父亲同去,便没了兴致。随着动身前往未曾见过的金阁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生犹豫。不管怎样,金阁寺必然是美丽的。相比于金阁本身的美丽,一切期待都只基于自己想象力可以抵达的美的极限。
就少年头脑可以理解的水平来说,我对金阁寺可谓精通。粗浅的美术书里是这么记叙金阁历史的。
足利义满受让了西园寺家的北山殿,开始修建大规模的行宫。主要有舍利殿、护摩堂、忏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以及宸殿、公卿间、会所(宴会厅)、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看雪亭等供人居住的建筑。舍利殿所费心力最多,后被称作金阁。何时改名为金阁现已不可查,据悉是应仁之乱之后、文明(年号)年间被广泛应用。
金阁是三层楼的建筑,毗邻宽阔的苑池(镜湖池),约应永五年(一三九八年)建成。一二两层是寝殿造风格,以悬窗为主。第三层是纯粹禅堂佛堂风格,方三间,中央栈唐门、左右花头窗。屋顶由丝柏树皮铺就,宝形造(攒尖顶)上立有镀金铜质凤凰。为了打破整体的单调,在苑池上方悬空了有“人”字形屋顶的钓殿(又称漱清)。屋檐坡度和缓,椽间舒朗,做工细致,轻快优美,是表现佛堂风格完美融入住宅风格的庭院建筑杰作,展现引入了公家(朝廷)文化的义满审美,也传递了时代的氛围。
义满死后,北山殿依其遗嘱改为禅寺,命名为鹿苑寺。其他建筑或被移作他用,或逐渐荒废,只有金阁得以幸存……
金阁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被修建,如同夜空中的月亮。因此我梦想中的金阁,周围也有压迫过来的黑暗。黑暗之中,金阁纤细美丽的柱子上,映衬着从内部透出的微光,静默端坐。不管人们对它倾诉什么,美丽的金阁都一言不发,彰显着纤细的结构,忍耐着周围的幽暗。
我又想起屋顶那只永远在接受岁月风吹雨打的铜质金凤凰。充满神秘感的金色大鸟,不报晓,不展翅,应该早就忘记自己是一只鸟。如果因此认定它不会飞,就大错特错。相比于其他鸟在空间里穿梭,这只金凤凰张着辉煌的双翼,永远在时间里翱翔。时间拍打着双翼,拍打,随后流逝。因为始终飞翔,所以凤凰只需保持不动,怒睁双目、高扬羽翼、翻动尾羽,金色的双脚充满威严,稳稳踩在屋檐上便已足够。
这么一来,我其实是把金阁当成了横渡时间之海的美丽航船。美术书里形容的“隔墙不多、通风良好的建筑”,也令人想起航船的构造,复杂的三层屋形船俯瞰的水池,变成了大海的隐喻。金阁穿过漫漫长夜来到这里,不知何时到达彼岸。白天,这艘船佯装抛锚,任由如织的人群观赏,夜幕降临,借助四周黑暗扬帆起航,以屋檐为帆。
毫不夸张地说,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美。父亲是普通的乡下僧侣,词汇贫乏,只是告诉了我“世界上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我一想到在自己未知的地方已经有了堪称美的东西,就不知不觉充满了渴求和焦躁。如果美已经在那里存在,那么我这个存在,便是被美疏远的东西。
不过金阁在我脑海里绝对不只是一个概念。虽说隔着重山,但仍属于想看便可以去看的距离。这么说来,美是可以用手触碰、可以清晰映入眼帘的东西。我知道,也确信,不管周遭如何沧海桑田,金阁是永恒不变的存在。
有时我把金阁想成盈盈一握的精致手工艺品,有时又把它想成高耸入云如同怪物般巨大的庙堂。少年时期的我,根本想不到美其实是适度的事物,无关大小。看到开在夏天的小花,尤其当它沾着清晨的露水、仿佛发散微弱光芒的时候,我就会想,漂亮得像金阁一样。暗淡的乌云在山的另一侧升起,蕴含着闷雷,只有边缘闪烁着金色,这种壮美,也会让我想起金阁。甚至,看到美人,我都会在心里形容她“像金阁一样美丽”。
这次旅行有点哀伤。舞鹤线的起点站是西舞鹤,经停真仓、上杉等小站,穿过绫部抵达京都。车厢很脏,保津峡沿线隧道路段,煤灰无情地吹进车内,烟雾弥漫,父亲多次剧烈咳嗽。
车里的大多数乘客都跟海军有点关系。三等车厢里,下士、水兵、工人、去海军营地探亲归来的家属等,几近满员。
我往窗外望去,春日的天空混浊不堪。我先看了看父亲国民服胸前系上的袈裟,又看了看血气方刚的下士们将铜扣微微顶起的胸脯。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等我到二十岁的时候,也会被强制参军。不过,即使我进了部队,也不一定能像眼前这些下士一样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毕竟,我同时处在两个世界。即便是如此年轻的我,也能感受到丑陋生硬的额头下,战争联结起父亲负责的死的世界和年轻人们的生的世界。我会是那个联结点吗?如果我战死了,眼前这条岔路,不论选择哪个方向,都是殊途同归。
我的青春期总笼着一层薄暮。我害怕漆黑的影子世界,但是白昼般明亮的生活,同样不适合我。
我照顾着咳嗽的父亲,偶尔看向窗外的保津川。河水颜色很像化学实验中用的硫酸铜,令人不悦的群青色。每次出隧道,保津峡时而离铁道很远,时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河水被光滑的岩石包围,如群青色滑车轨道轰鸣着蜿蜒盘旋。
父亲非常不好意思地在车厢里打开装有饭团的便当。
“这米不是黑市买来的。是施主们的心意,你就放心吃吧。”
父亲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完,然后才开始吃。饭团不大,全部咽下去却花费了他一番力气。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一列扑满煤灰的旧火车去的是京都,倒像是一路开往死亡。这个念头一浮现,每次经过隧道,车内充斥的烟尘味就有了火葬场的味道。
话虽这么说,终于站在鹿苑寺大门口的时候,我的心脏还是怦怦跳了起来。接下来我即将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最美丽的东西了。
太阳已经西斜,晚霞包围着群山。我们父子跟几位游人一起穿过了山门。大门左边簇拥着钟楼的是一片梅林,几朵残花挂在枝头。
本堂门口是一棵很茂盛的栎树,父亲在玄关处站定,托人传话。随后得知,住持正在待客,请我们等候二三十分钟。
“趁这个时候我们去看看金阁吧!”父亲说。
父亲原本打算展示他凭面子就能带我免费进门参观。不过卖门票的人、卖护身符的人、在入口检票的人,都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父亲经常过来时的人了。
“下次再来的时候,可能又要变了吧。”父亲略带惆怅地说。我立刻感受到了父亲虽然嘴上说“下次再来的时候”,其实一点都没把握。
于是我故意做出天真活泼的模样(我也只在这个时候、在需要特定演技的时候,像个少年),朝气蓬勃地走在前面,甚至小跑着前行。然后,我看到令我魂牵梦萦的金阁,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对我展现了全貌。
我站在镜湖池旁边,金阁在池对岸,正对着西斜的太阳。漱清在左前方,隐着半边。水藻和海草稀稀拉拉浮在水面,映着金阁精致的倒影,倒影反而更能看清全貌。夕阳经湖面反射,在各层屋檐下跃动。跟周围的光亮相比,屋檐内侧的跃动反而更加光亮夺目,就像放大了透视感的画一样,赋予金阁威严,让人不由得仰望。
“如何?好看吧。一楼是法水院,二楼是潮音洞,三楼是究竟顶。”父亲边说边把因生病而嶙峋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不停地歪头变换角度,眺望金阁。毫无感动。怎么看都是一座古老幽暗的三层小楼。屋顶的凤凰跟乌鸦没什么两样。别说好看了,我甚至感受到了不协调的焦躁。所谓美,就是这么不美的东西带来的吗?我嘀咕着。
如果我是谦虚好学的青少年,估计在迅速失落之前,首先会感慨自己没有欣赏眼光吧。只不过,被寄予如此期待的美狠狠背叛的痛苦,让我无暇思考其他。
我怀疑金阁伪装成别的东西掩盖了原本的美。出于自我保护,美对人的眼睛说了谎。我必须离金阁再近一点,清除让我的眼睛感到丑陋的障碍,检查一个一个的细节,这样才能触及美的核心。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美,所以这样的态度也理所当然。
后来,父亲带着我,恭恭敬敬地登上法水院的走廊。我一眼就看到了收在玻璃罩子里的精致金阁模型。好喜欢。这个模型更符合我对金阁的想象。在如此宏大的金阁里,还有如此小巧的金阁,简直是大宇宙当中蕴含着小宇宙,让人想起无限的对应。我这才有了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我开始想象比这个模型更小更小的金阁,以及比现实的金阁更大、大到无限大、大到能装下整个世界的金阁。
可惜我不能一直驻足在这个模型前面。紧接着,父亲带我去看著名国宝义满造像。木造的雕像以义满剃度后的名字命名,人称鹿苑院殿道义像。
一尊被熏黑的珍贵神像,毫无美感可言。我们接着上了二楼的潮音洞,参观狩野正信亲笔画的天人奏乐壁顶画,以及登上顶层,看究竟顶各个角落里残存的可怜的金箔痕迹。依然波澜不惊。
我倚在纤细栏杆上,怔怔地低头看池面。在夕阳的照耀下,池水像生了锈的古代铜镜,一五一十地映着金阁的倒影。水草水藻的更深处,是夕阳与天空的倒影。那里无比澄明、充满寂光,从下方、深处,把地上世界完全吞噬,金阁宛如完全生锈变黑的巨大金锚,沉寂其中……
田山道诠住持曾跟父亲共同禅修。两人在禅堂度过三年时光,共同起居,关系密切。他们曾一起经过传统的“庭诘”[1]“旦过诘”[2]考验,在义满将军建立的专门道场相国寺[3]“入众”[4]。当然,不光一起吃过苦,后来道诠住持高兴的时候,还向我提起两人曾在“开枕”[5]后,一起翻墙出去寻花问柳的欢乐时光。
我们父子拜谒完金阁,再次回到本堂的玄关处,随后被带着穿过长长的宽阔的走廊,来到大书院住持的房间,从这里望去,栽有著名的陆舟松[6]的庭院尽收眼底。
穿着学生装的我僵硬地跪坐下来,父亲反而在进来之后就轻松不少。父亲和这里的住持虽然出身相同,面相却已大不一样。父亲因为患病衰弱,一脸困顿,肤色惨白;道诠住持看起来很像桃色的御果子。住持的桌子上小山一样堆着从各地送来的包裹、杂志、书、信件等,非常符合这华丽大寺的气质,很多东西甚至没有拆封。住持用他胖得鼓鼓的手指拿起剪刀,轻车熟路地打开一个包裹。
“这是从东京送来的点心。这年头能吃到这个不容易,听说都不对外售卖,专门供给部队和政府。”
我们喝着薄茶(抹茶的一种),开始吃这个从没吃过的像西洋饼干的点心。越紧张,撒出的点心渣就越往我显眼的黑咔叽裤膝盖上掉。
父亲跟住持正在聊军队和官僚如何重神社、轻寺院,长此以往,寺院应该如何维持运转等。
住持微微发福,虽然有皱纹,但每条都像仔细清洗过一样整洁。脸圆圆的,唯有鼻子比较长,形状像是树脂一路流下来凝固而成。相比而言,剃得光光的脑袋却很有气势,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聚集在了头部,全身只有头部极具动物活力。
父亲跟住持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两人的僧堂时光。我远眺院子里的陆舟松。巨大的松树,枝条低低地蜿蜒,构成船的形状,船头位置的那枝高高扬起。闭园时间将近,好像有一队团体过来参观,有喧哗声从金阁方向透过矮墙传过来。脚步声和人声都仿佛被春天黄昏的天空吸起来一般,听起来一点都不刺耳,反而带着某种柔软的迟缓。脚步声如同潮水一般远去,恍惚间让我想起来人间一遭的众生的脚步。我抬头定定地看向金阁顶上的凤凰,黄昏逐渐暗淡,光线仿佛在它身上凝固。
“这个孩子……”
父亲这句话传进耳朵,我转头看向父亲。此刻房间里已经变暗,我的将来,就在此刻被父亲委托给了道诠住持。
“恐怕我撑不过多少天,今后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道诠住持连一句安慰的客套话都没有讲。
“好的。交给我。”
让我诧异的是,随后两个人的对话全都是关于各种名僧的往生逸事,很是愉快。有的名僧说着“啊,不想死”咽气,有的像歌德一样说完“再多一点光明”去世,还有的至死都在盘算自己寺院的香火钱。
用过称作“药石”的晚餐,今晚便留宿寺里。饭后,我催父亲再带我去看看金阁。此刻月亮已经高高在上。
父亲跟住持面对面兴奋地聊了太久,已经非常疲惫,但是一听“金阁”二字,便立刻搭着我的肩膀气喘吁吁地出发。
月亮从不动山外侧升起。金阁背面沐浴着月光,黑黑的影子交错重叠静默,只有究竟顶华头窗的窗沿,任由月亮光滑的影子爬过。究竟顶比较通透,也许那里能够留住一方明月吧。
夜行的鸟儿鸣叫着从苇原岛背面飞过。我感受着肩上父亲嶙峋的手的重量。我瞥了肩膀一眼,在月光下,父亲的手变成了白骨。
***
回安冈后,即使是让我如此失望的金阁,它的美也在心中随着时间一点点复苏,不知何时竟变成比见之前还美的金阁。我甚至说不出究竟哪里美。只能说,曾经被梦想孕育的东西,一旦经过了现实的修正,反而可以刺激梦想的壮大。
我也已经不再用金阁来评价目光所及的风景事物。金阁渐渐变成了确定的、坚固的、实实在在的存在。一根一根的柱子、华头窗、屋檐、顶部的凤凰等,都清清楚楚,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细腻的细节和复杂的全貌互相对应,就像忆起乐曲的一小段便可以想起整个曲子,不管我摘取金阁哪一部分,金阁的全貌都跃然眼前。
“人间最美是金阁。父亲所言极是。”
在给父亲的信里,我第一次这么写。父亲把我送回叔叔家之后,就立刻返程回了僻静的岬角寺院。
回复我的却是母亲发来的电报。父亲大量咯血,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