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显捅捅朋友的肩膀,眼睛注意着远方。本多也回过头来,从草丛里望着湖水对面的那一群人。他俩就像年轻的狙击手一样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平素,碰到母亲高兴的时候,这群人就出来散步,除了母亲之外,都是随侍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子,可是今天,其中却夹杂着一老一少两位客人,她们紧跟在母亲身后走着。
母亲、老婆子和女侍们的衣着都很朴素,只有那位年轻客人一身浅蓝的绣花缎子和服,无论在白沙地还是湖岸上,都像黎明前的天空一般发出冷艳的光亮。
仿佛在留意脚下那些不规则的脚踏石,这时,一阵笑声又传向秋空。在清显听来,这座宅邸里的女人们的笑声,含着一种过于清朗的做作,使他感到厌恶。其实,清显看得也很清楚,本多就像一只雄鸟在倾听一群雌鸟的鸣啭,两眼闪耀着光辉。两人的胸脯,压断了晚秋时节干枯的草茎。
清显确信,只有那位身穿浅蓝和服的女子不会发出那种笑声。女人们离开湖畔走向通往红叶山的小路,特意选择那条需要跨过好几座石桥的难走的路径。女侍们拉着主人或客人的手,大模大样地迈着步子。她们的身影离开两人的视野,隐没在草丛中了。
“你们家里女人真多啊!我们家好像净是男人。”
本多似乎对自己的一番热心做着解释,他说罢站起身子,接着倚在西边的松树荫里,眺望着那群艰难跋涉的女子。由于红叶山西侧是一片开阔的山坡地带,九段瀑的四段瀑都位于西侧,水流向佐渡红岩下面的水潭中。女人们打水潭前边的脚踏石上走过,因为那一带红叶灿烂如火,第九段小型瀑布的白色水沫,也都掩映于树丛之中,那里的流水被染成了暗紫色。那位身穿浅蓝和服的女子被女侍牵着手,正走在脚踏石上,清显远远望着她那低俯的雪白颈项,联想起那位难忘的春日宫妃殿下丰腴而白皙的颈项。
渡过水潭,小路有一段绕着水边平缓地向前伸延。这里的湖岸距离湖心岛最近,清显一直热心地目送着她们走到那里,他从浅蓝和服的女人侧影上,认出她是聪子,不由得感到失望。为什么自己始终没有觉察那是聪子,而一味认定只是素不相识的漂亮女郎呢?
对方既然打碎了自己心中的幻影,他也没有必要躲躲闪闪。他拂去外褂上的草籽站起身子,从松树荫里走了出来。
“喂——!”他呼喊着。
本多看到清显突然活跃起来,他也兴奋地伸直了腰杆。这位朋友每当梦想被打破的时候,就会变得快活起来。本多要是不知道他这个脾气,肯定会觉得被他占了先。
“那是谁啊?”
“聪子小姐。不是给你看过她的照片吗?”
清显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调里也带着轻视的口吻。岸上的聪子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但是这位少年坚决装作不承认她的美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很清楚,聪子很喜欢他。
对于深爱着自己的人抱着轻视的态度,岂止是轻视,简直是冷酷。没有比本多这位朋友更早知道清显这种不好的倾向了。据本多分析,清显打从十三岁起,听到人们为自己长得漂亮而喝彩,心里就滋生了倨傲的情绪。这是一种霉菌般的感情,是一旦接触就会发出铃声的银白的霉斑。
实际上,作为朋友,清显波及他的危险的魅惑也许正是由此而来。同班同学之中,有不少人企图和清显做朋友而未能实现,结果还受他奚落。只有本多一人,面对他那严冷的毒素,尝试着独善其身,这一实践获得了成功。虽然也许是误解,他之所以对那位神情阴郁的学仆饭沼感到厌恶,正是因为他从饭沼的脸上看到了那副司空见惯的失败者的面影。
——本多没有见过聪子,但这个名字他经常听清显提起。绫仓聪子的家是羽林家族[9]二十八家族之一,发源于所谓藤家蹴鞠之祖难波赖辅,由赖经之家分出,至第二十七代作为侍从移居东京,住在麻布旧武家宅邸,以和歌[10]和蹴鞠之家而闻名。论官职,这个家族的嗣子从童稚时起就被赐为从五位下,可以升至大纳言[11]一级。
松枝侯爵憧憬自己家系所缺少的风雅,希望至少从下一代起,获得名门贵族的优雅之风。他征得其父的赞同,将幼小的清显寄养在绫仓家中。因此,清显受到公卿家风的熏陶,又为比他大两岁的聪子所珍爱,上学前,她成了他唯一的姐姐、唯一的朋友。绫仓伯爵不脱京都口音,性情温厚,他教幼小的清显做和歌、练书法。绫仓家至今保有王朝时代的双六[12]盘,有时玩到深夜,获胜的一方可以获得皇后赏赐的形状各异的点心。
尤其难得的是,伯爵这种优雅的熏陶持续至今,每逢过年,宫中举行歌会[13],伯爵亲自担任执事,清显从十五岁起也获准参加。当初对清显来说,这只是一种义务,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由得对这种年初举办的优雅的活动充满向往。
聪子今年二十岁了。她和清显两个人小时候脸儿贴着脸儿那种亲密无间的样子,以及她最近参加五月末皇宫庆典的倩影,都保留在清显的一本相册之中。从这本相册里,可以详细探知她的成长过程。二十岁的姑娘,虽说已过了豆蔻年华,但聪子至今还未嫁人。
“那是聪子小姐吧?那位众人簇拥着的身披鼠灰色斗篷的老太太又是谁呢?”
“那位呀,那是……对啦,那是聪子的大伯母门迹[14]。顶着那种奇怪的头巾,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是一位稀客,定是首次来访这个家族。如果只是聪子一人,母亲不会这样,她为了招待这位月修寺门迹的光临,特意陪伴她到庭园走一走的吧。是的,门迹平素很少进京,聪子一定是带她来观赏松枝家的红叶的。
清显寄养在绫仓家的时候,门迹十分疼爱他,可是清显对当时的一切都记得模糊不清了。他读中等科时,门迹进京,受到绫仓家的款待,那时曾经见过一次。然而,门迹那副亲切、高雅的白皙的面孔,以及柔和的话语中带有几分锋芒的谈吐,依然历历如在目前。
——听到清显一声呼唤,岸上的人一齐停住脚步。接着,他俩从湖心岛铁鹤旁边,穿过深深的草丛,突然像海盗一样蹿了出来。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群人对于两个青年的出现甚为惊奇。
母亲从腰带里抽出小小的扇子,指着门迹示意行礼,清显从岛上深深鞠了一躬,本多学着他也鞠了躬。门迹还了礼。母亲打开扇子招呼他的时候,金色的扇面映着红叶一片绯红。清显随之明白,应该赶快敦促朋友将船划到对岸去。
“但得有机会到这个家里来,聪子绝对不会放过。这次,借口陪同大伯母前来,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即便忙着帮助本多一起解缆的当儿,清显也不忘嘲弄地嘀咕着。此时,本多怀疑,清显还不是想赶紧到岸上向门迹问候,借故为自己辩白一番吗?清显看到朋友一丝不苟的动作,似乎有些焦灼,他用细白的手指可怜见地抓住粗大的船缆,那副急急慌慌帮着干活的样子,足以引起朋友的疑惑。
本多背对着湖岸划着船,在红色水面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兴奋的清显,神经质地躲开本多的目光,一心瞧着湖岸。出于男士成长期的虚荣心,对于一位幼小时极为熟悉、完全被感情所支配的女性,在他心灵最为脆弱的一隅引起的反应,看样子他是不想暴露给朋友的。清显那个时候,自己肉体上那根洁白的葱头般的小小蓓蕾,说不定也被聪子瞧见过。
“本多划得真够好的啊!”
船到岸了,清显母亲夸奖本多尽了大力气。她是一位瓜子脸上生着一双悲戚的八字眉的妇女。然而这副即使微笑也带有几分哀愁的面孔,未必说明她是个易于感伤的女子。其实,她是个既现实又麻木的人。丈夫那种一贯大大咧咧的乐天主义和放荡行为培养了她,因此,她绝不会进入清显细密的内心世界。
聪子呢?她一直瞧着清显从船上走到岸上,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肯放过。她那负气而清亮的眼眸,看起来颇为爽净而宽容,却使得清显感到畏葸,他从那道视线里读出了几分怨艾,这倒也难怪。
“大法师今日光临,大家等着聆听宝贵的教诲,正打算到红叶山那边去呢。刚走到这里,就听到你一声粗野的喊叫,大家吓了一跳。你们到岛上干什么去了?”
“呆呆地望着天空呢。”听到母亲发问,清显故作神秘地回答。
“望着天空,天上会有什么呀?”
母亲对于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总是不能理解,她对自己这种脾性从来不觉得难为情。但在清显眼里,这是母亲唯一的长处。这样的母亲居然一门心思想听佛门说法,实在有些滑稽。
门迹听着这对母子的对话,守护着贵客的身份,只是谦恭地微笑着。
清显有意不把视线投向聪子,聪子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那耷拉在面颊上的乌亮的头发。
于是,一行人高高兴兴簇拥着门迹,一边攀登山路,一边观赏红叶,倾听枝头小鸟的鸣啭,猜测着鸟的名字。两个年轻人自然走在前头,不论脚步多么缓慢,他们还是脱离了围绕在门迹身边的一群女子,这是很自然的。本多瞅准这个机会,开始谈论起聪子,赞扬她生得娇媚动人。
“你是这么看吗?”清显有些神经质地淡然地回答。
看得出来,假如本多说聪子长得丑,就会立即伤害他的自尊。显然,在清显心目中,不管自己关心不关心,大凡和自己多少有些关系的女子,都应该是美丽的。
一行人终于来到瀑布下边,站在桥上仰望第一段大瀑布。母亲盼着初次看到这番景象的门迹说几句赞扬的话来。这时,清显有了一个不祥的发现,以至于他永远忘不掉这一天。
“怎么回事啊?瀑布出口的水流怎么分成了两股呢?”
母亲也注意到了,她打开扇面搪住枝叶间炫目的阳光,抬头仰望着那里。为了使瀑布下落时别具风情,要将岩石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即便这样,瀑布口中央也不会让水流岔开来。那里的确有一块岩石凸显出来,但也不至于搅乱瀑布的形态。
“究竟是什么缘故?看样子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了……”母亲带着困惑的神情对门迹说道。
门迹似乎立即心领神会,只是默默微笑着。清显处在这样一个地位上:他必须把看到的情况老老实实说出来。然而,他害怕自己的发现会使大家感到扫兴,所以有些踌躇不决。而且,他也知道,大家早已看清楚了。
“那不是一只黑狗吗?头朝下挂在那儿。”聪子一语道破实情。众人好像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纷纷议论开了。
清显的自负心受到了伤害。聪子凭借女人所不应有的勇气,敢于指出那是一只不祥的死狗的尸体,且不说她天生有着甜美而响亮的嗓音,也不说具有分辨事物轻重的适度的明朗态度,这件事本身于纯正、率直之中,有效地显示了她的优雅。这是一种玻璃容器中水果一般新鲜的优雅。清显耻于自己的踌躇,他害怕聪子对他施行的这种教育者的力量。
母亲立即吩咐女佣将那个玩忽职守的园艺师叫来,她反反复复对这件不体面的事情道歉。门迹出于慈悲心,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方案。
“我看到这种事情也是缘分,尽早埋掉筑起一座坟来,为它祈求冥福吧。”
那只狗定是有了伤病,到水源喝水,失足淹死了,尸首被冲下来,卡在瀑布出口的岩石上。本多被聪子的勇气感动了,同时眼前又仿佛看到瀑布出口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淡淡云彩;看到凭空悬挂的沐浴着清冽的水花的黑狗,那濡湿的闪光的狗毛,以及张开着的嘴巴里纯白的牙齿和黑红的口腔。
本来是欣赏红叶,一转又要为狗举行葬礼,这对在场的人们来说,似乎是令人愉快的变化,女佣们的举止立即活跃起来,内心里隐藏着轻微的浮躁。一行人走到桥对面一座象征着观瀑茶屋的凉亭里休息。匆匆跑来的园艺师说尽了道歉的话语,然后登上危险的崖头,将湿漉漉的黑狗的尸体抱下来,在适当的地方挖好土坑,掩埋了。
“我去摘些鲜花,清少爷帮帮忙好吗?”聪子预先制止女佣们的帮助,说道。
“给狗献什么花?”清显有些不大情愿,大伙儿笑了。这时,门迹已经脱掉斗篷,露出缀着小袈裟的紫色的法衣。众人仿佛感到,这位尊贵的法师眼看就会祓除不祥,将小小的阴暗的事件融进广大光明的空间。
“有大法师为你超度,一定是一只能获得好报的狗,保佑你来世托生成人。”母亲已经能笑着说话了。
再说聪子抢在清显前头登上山路,她手疾眼快地采下一枝迟开的龙胆花。清显的眼睛里除了干枯的野菊,什么也没有。
聪子欣然弯下腰来摘花,淡蓝的和服衣裾裹着她那窈窕的身子,似乎过于丰腴的腰肢显露出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性了。清显在自己透明而孤独的头脑里搅起一阵水花,看到水底沙子般细微而混浊的沉积,随之泛起不快的情绪。
聪子采完几枝龙胆,迅速直起腰来,正好挡住跟在背后茫然望着远处的清显的视线。于是,清显未曾正视过的聪子,她那端庄的鼻官,美丽的大眼睛,于伸手可及的距离内,幻影般朦胧地浮现在眼前。
“我要是突然不在了,清少爷,你会怎么样呢?”聪子压低嗓门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