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大师:世界艺术名家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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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ard Munch 蒙克

在“呐喊”中自我疗愈的画家

一幅画的最高成就是什么?拍卖出史上最高价?成为游客必打卡的卢浮宫镇馆之宝?历经被无视、被盗、被破坏、被撤展等各种遭遇,成为有故事的画?当然,这些确实都是评价一幅画成功与否的标志,但在互联网时代,名画还可以有一种很特殊的成就,那就是被做成输入法里的表情符,这是一个随时调用,出现在社交媒体、聊天记录中的“名画”,也就意味这是一个应用范围“无远弗届”的名作。当然,到目前为止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一幅画——蒙克的《呐喊》(也译作《尖叫》)。

《呐喊》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非常丑陋,但它之所以被做成表情符,一方面是它的主题相符,这幅画的核心本来就是一个表情,自然适合改成表情符;另一方面是它的形象足够简单,将其简化后还能识别并且保持原画的主题;最重要的是它具有代表性,它充分展现了人在遭遇极端事情或者情绪低谷时,内心世界最恰如其分的外化——在表达惊悚、恐惧、崩溃等情绪的时候,你很难想到比这个更恰当的表情。

这幅画家喻户晓,但如果不是艺术爱好者,大概不一定知道画家蒙克是谁。看过此画的人基本上都会过目不忘,而且也没人看不懂,根本用不着讲解。它太形象、太“真实”、太准确——说它“形象”“真实”“准确”,不是说画得跟“真的”似的,而是它画出了很多人内心的真实世界和真实情绪,这种准确不是视觉上的准确,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准确。这幅画把人物抽象化,就不会指向具体的人,从而它表达的心情更加广谱化,让每个观看者都有了代入感。

■《呐喊》,1895年粉彩画版,私人收藏

■《拿香烟的自画像》,1895年

这幅画总共有四个版本(不包括版画),分别是:1893年画的油画版(第一版,收藏于挪威国家博物馆);1893年画的蜡笔画(第二版,收藏于奥斯陆蒙克博物馆,画第一版的同时画了这版蜡笔画);1895年画的粉彩画(第三版,私人收藏,2012年曾经在拍卖市场上创下了当时单件艺术品的最高纪录,含佣金1.199亿美元);1910年画的蛋彩画版(第四版,收藏于奥斯陆蒙克博物馆)。另外,在1895年,蒙克还以最初的版本为基础制作了黑白石版画。

总的来说,第一版最珍贵,尺幅最大,但颜色稍暗,显得有点旧;第二版完成度不高,有学者认为这应该是画在第一版之前的“底稿”,但由于约定俗成的原因,还是将其称为第二版;第三版颜色最鲜艳,且配有最初的原配画框,背景中有个人俯身向栏杆外张望,还有一处关键点——画背后有一段蒙克本人写的诗句,是对画面的诠释;第四版最“年轻”,由于使用的颜料不同,因此颜色比较鲜亮,线条比起最初来更为弯曲更具流动感,身体扭动得更明显,画面更为扁平化,更具“表现性”,人脸使用了绿色,眼睛则直接画成了空洞,看起来像是骷髅一般,因此这幅画也被认为是最恐怖的一幅。

从画多个版本的《呐喊》能看出蒙克有个“习惯”,就是同一幅画他可能会反复地画——大体相同、局部差异,他喜欢把一个思路进行多个角度的尝试,因此也就会有多个版本。虽说古代大师也常有一画多幅的现象,但大多是为了多卖钱而“自我复制”,蒙克的“多幅”则有很强的“试验性”。但是,这对讲解他的作品带来了很大的麻烦,除非是研究蒙克的资深专家,否则,同一幅画有时还真的很难判断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哪个是第一幅。

说来也有意思,这幅画也具有“被盗过”的传奇故事,而且还丢过“两次”,两次都失而复得,在这一点上,它同样具有“成功”的潜质。

我们说的被盗两次,其实不是同一幅画被盗两次,而是不同版本各被盗一次:第一次是挪威国家博物馆收藏的第一版于1994年2月17日被盗,比较羞耻的是,那一天还是挪威利勒哈默尔冬奥会开幕式。幸运的是,盗窃案三个月后告破,《呐喊》第一版失而复得;第二次,则是蒙克博物馆收藏的第四版,在2004年8月,也就是第一版被盗十年之后,两个人蒙着滑雪面罩直接进到博物馆里持枪抢走了这幅画,同时被抢走的还有另一幅杰作《马利亚》,案子到第二年5月才破,抢劫犯抓到了甚至都判了刑,但画并没有找到,直到抢劫案发生整整两年后,这幅画才被找到且受损严重,不过最后还是被专家很好地修复了。

2009年,他的一幅版画《历史学家》也从奥斯陆的一家博物馆被盗,该画作于2016年被追回。比较有趣的是,蒙克的画作格外受窃贼喜欢,但又总能幸免于难,也许是挪威的博物馆安保太过“佛系”了。

虽然说每个版本在细节上各有特色,但总的来说,天空都是以红色为主色,水面都是以蓝色为主色,水的中央还有两艘小船,栏杆远处是两个人影,无法分辨是正面还是背面,主人公身子扭成“S”形,双手捂住脸颊,嘴张得大大的,似乎发出了尖叫声——这是一幅能听到声音的画。

画面最具特色的是笔触:整个画面充满了长长的连续曲线,这些曲线像是物理中流体力学里的波形线条——像波浪、像漩涡、像环流,当然也像音波。“呐喊声”的视觉化也是波形的,长长的线条意味着声音的连绵不断,弯曲回旋的笔触则如同声音的回响。

画面的左下部主要是直线,直线是一种比较理性的感觉,远处的两个人也基本上是直线,而主人公是从理性直线部分“长”出的曲线,曲线是一种感性的线条,它波动着,直到头的部分从栏杆的直线探了出去——给观者一种“理性”无法困住“感性”的感觉——充分表明了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

曲线从人的身体到变形的脸部轮廓,以及到捂住脸的手部形体,再延伸到水面的波纹,向上又蜿蜒到了天空,这种波形曲线非常容易让人产生“感受”,在梵高的很多作品中,包括知名的《星夜》《麦田里的丝柏树》等等,都使用了这种波形笔触,也是一样的触动人心。不同之处在于,梵高的笔触短、节奏感更强、更富质感而且色彩饱和度更高,蒙克的笔触长且连续,主题更为直接。

色彩上,《呐喊》也是很具特色的。根据记载,1883年印度尼西亚喀拉喀托火山喷发,那是人类历史上记录的最大一次火山喷发,喷出了总计达21立方千米的火山灰,火山灰绕着地球飘了很远,也飘了很久。火山灰的光散射,使整个地球在一年的时间里,天空经常呈现红色和橙色的日落景象,即使在遥远的挪威也是如此。但是这幅画画于1893年,火山喷发已经过去十年了,所以,即使是“写实”的风景,蒙克画的也是记忆中的景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种红色的天空能够表达他想表达的情绪——内心的焦灼、恐惧和崩溃。的确,红色也是血色,它本身即具有激动、刺激、警示、危险等色彩情绪。所以,记忆中的红色天空,也许只能算是启发。

对这幅画还有一个根本性的误解。蒙克自己的阐述是这样的:“我和两个朋友一路走着,太阳下山了,突然天空变成血红色,我感觉到了悲伤的气息,我停下脚步,靠在栏杆边,累得要命。峡湾(1)边的云彩变成了一片猩红色,我的朋友们继续前行,但我只是站在那儿颤抖,我的胸口还有一处裸露的伤口,我听到大自然中传来一声震撼宇宙的尖叫。”

根据这段阐述我们可以知道,他画的人自己并没有“尖叫”,而是因为听到了自然的“尖叫”声,所以双手捂住耳朵,同时条件反射地张大了嘴。(学过生理课的都知道遇到巨大声响时,为了保持耳膜内外的平衡,捂住耳朵的同时需要张开嘴。)

但是,长久以来,几乎所有观画者从自身的经验和直觉出发,认定了这是画中人在尖叫、呐喊,在表达激烈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样的解读更让人感同身受,而且从画面来看,这么解读也相当合理,那么“将错就错”成为一种共识,观者对于画作本身的理解和认识就不再被画家原本的意图所限制。我们甚至也可以认为,大自然在尖叫,“我”也跟着尖叫,所以,这也是艺术欣赏中的又一个特点,观赏具有“创造性”,画家并不能提供画面解释的唯一答案。

下意识的呐喊其实是一种情感的防护机制,就像是肉身遇到了入侵的病毒会发烧一样。当有人情绪跌入谷底,或者遭遇极端心理困境,我们会劝他:你哭出来,喊出来,或找个空旷的地方大喊大叫,骂几句脏话,你的心里会好受得多,如果一直压抑着,会憋出病来。日常中我们最常听到的“尖叫”来自小孩,小孩比较单纯,语言能力也不够,应激反应很直接,在遭遇委屈和表达不满的时候,通常都是大声叫嚷甚至哭叫,一方面是引起大人的注意,另一方面也宣泄掉了负面情绪。

人在梦魇的时候,自己知道在做梦,身体却似乎被捆住了动弹不得,呼吸也困难,有很强的压抑感,民间也叫“鬼压床”。这个时候,为了摆脱梦境,有可能会忍不住大叫一声,目的是把自己从梦中叫醒,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身体也能动了。我们如果用“梦魇”这个模式来观看《呐喊》,似乎也顺理成章。

主人公的曲线与背景中两人的直线也存在着对比,表明“情绪”是个人的、主观的,你“听到”了大自然的尖叫,但别人并没有听到;你想呐喊,但别人却很冷静——这说明你“听到的声音”和你崩溃的感受,都只来自你的内心。

■《绝望》,1892年

■《焦虑》,1894年

著名的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曾经为蒙克博物馆做过一个“作品”,她先是找到了蒙克画这幅画的背景地,在那里立了一个画框,然后招募了一百人,让他们站在画框里大声“呐喊”,并用摄影机记录下来,以这种方式还原这幅画。我在纪录片里看到,有不少人在喊叫时会泪流满面。由此可见,人内心积累的“负能量”是可以通过呐喊的方式宣泄出来的。

其实,《呐喊》只是他《生命的饰带》系列作品中的一幅,在这个系列中他画了不少与情绪有关的题材。

这幅《绝望》的创作时间比《呐喊》还早一年,除了主人公的样态不同,其他的部分(红色的天空、蓝色的峡湾、斜置的栏杆)一样,因此也有人认为这是《呐喊》的“前传”。在这幅画中,主人公侧面示人,低头看向栏杆外,面部混沌一片,没有五官也就没有表情,但从他低落的状态来看,确实如标题所言,这幅画呈现的是一种比较绝望的感觉。蒙克画中的人物经常是模糊的五官,很多时候五官的位置并不准确,还有很多时候根本不画五官。这当然都是有意为之,因为他的作品主要是关于人的情绪,模糊、错位,甚至“看不见”的五官是符合特定情绪表达的。

这幅《焦虑》,则比《呐喊》晚一年,同样是红色的天空、蓝色的峡湾、斜置的栏杆,不同之处在于人较多,有男有女、面色苍白,面孔依然是模糊的,甚至混沌一片。这幅画的背景用了他自己的“模板”,而人物部分则来源于他之前(1892年)创作的一幅《卡尔约翰街的夜晚》。

当时的克里斯蒂安尼亚(现在的奥斯陆)经济和文化都不发达,没有歌剧和芭蕾,只有音乐和啤酒馆,人们主要的社交活动是“散步”——每天下午两三点钟,资产阶级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在一条繁华的街道“卡尔约翰街”上走路并互相致意。蒙克把散步画在了夜晚或者傍晚时分,画中众多的人物面无表情,苍白的面孔、黑色的衣服,在夜色下看起来很压抑,简直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或者一群“行尸走肉”。这暗合了蒙克“活着走向死亡”的思考。他把这幅画的人物与《呐喊》的背景拼接组合,成了《焦虑》,人不再走在繁华的卡尔约翰街上,而是峡湾旁,天空也不是夜色,而是血红色,这怪异的组合更加凸显了画面中的鬼魅气氛,也把“焦虑”的主题进一步烘托出来。

当然,这种直接以情绪为标题的作品还有《嫉妒》《抑郁》《憎恨》等。

那么,蒙克为何如此执着于人的精神困境,甚至精神疾患?他为何要跟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主题较劲?

是的!他的精神,不太正常。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年生于挪威东部城市雷登,1岁时全家搬到克里斯蒂安尼亚(1925年改名为“奥斯陆”),当时克里斯蒂安尼亚快速工业化导致人口激增、城市贫困,肺结核流行。蒙克家共有五个孩子,他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两妹一弟。5岁时母亲患肺结核去世(此时在他下面还有三个更小的弟弟妹妹)。14岁时比他大1岁的姐姐也因肺结核去世。蒙克的父亲是军医,但是他对母亲和姐姐的死亡却无能为力,只有无奈地祷告,这些让幼小的蒙克产生了极强的无助感。

母亲和姐姐的死亡成了他一生的梦魇。他小时候也体弱多病,而且他认为肺结核遗传,并觉得肺结核也会导致精神疾患(他的爷爷死于脊柱结核,出现了跟精神失常很接近的症状)。他显然也有死亡恐惧,坚信自己活不长。所以,他表示永不结婚,似乎是想“阻断”这种遗传。

弗洛伊德阐述过关于“童年创伤”的理论,他认为“人的一生总是在弥补童年的缺失”,用这个理论来看蒙克,都对得上。

不幸的是,父亲这边还有精神疾病的家族史,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成了狂热的宗教信徒,他把地狱、罪孽、惩罚等宿命观念反复灌输给孩子们,使得孩子们也深陷恐惧之中。蒙克31岁时,妹妹劳拉患精神分裂症入院治疗。

爱情这个事也让他十分焦虑——他渴望异性,但又不想深陷其中。在彼得·沃特金(Peter Watkins)1974年执导的电影《爱德华·蒙克》中,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但两个人不可能有结果(前面说过,蒙克本人拒绝婚姻和家庭),当他看到这个女子跟别人一起走过他身边时,他特别地嫉妒,后来甚至多次跟踪。电影中的这个人,在实际生活中是有原型的。

■《星夜》,1922—1924年

他还有过一个情人叫图拉·拉尔森,当蒙克厌倦了两人的关系想结束这段恋情时,她却不停地以各种方式纠缠他,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以至于两人在一次争执中,他开枪走火打中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子弹嵌入手指骨,造成了永久的残疾。这只受伤的手的X光片,现在还收藏在蒙克博物馆内。这些比较极端的事件,无疑也加重了蒙克对于情感和婚姻的恐惧。

蒙克的精神问题还有一部分来自对性病传播的恐惧。那个时代,克里斯蒂安尼亚卖淫女很多,由于贫困问题和管理体制问题导致这个群体不断增长,而卖淫则带来了性病的失控。

思想方面,蒙克是哲学家尼采的信徒,他认同他的哲学理论,他也相信上帝已死和超人学说。他买了尼采的很多书,还曾经照着尼采的照片为他画肖像。尼采也同样深陷精神疾病的困扰,而且有个巧合是:他们都是在45岁这个年纪精神崩溃并开始住院治疗——蒙克始终被精神方面的问题困扰,长期靠酗酒舒缓压力。在1908年,45岁的他因酒精中毒而导致严重的神经衰弱,住进了哥本哈根的一家诊所进行治疗,住了大半年的院。

所以说,蒙克的精神疾患既有基因方面的先天因素,也有家庭变故、情感、教育等方面的后天因素。家庭宗教影响与他个人对艺术和自由、欲望的矛盾,也是他创作的驱动力。

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地理环境方面的原因,一直有个说法是北欧国家福利虽高,但抑郁症和自杀率也偏高。北欧国家冬季漫长寒冷,日照短,人口稀少,这些自然与社会方面的因素也都有可能影响人的情绪。

对于很多艺术家的“粉丝”来说,讲他们喜爱的艺术家患有精神病会让他们不快,因为他们更愿意那些作品是艺术家在“正常”的情况下创作出来的,能创作得那么好只源于他们是天才,而没有任何别的原因。而且,他们也不愿意自己喜欢的作品中有任何“负面”的基因。其实大可不必,艺术本来就不一定必须是美好的东西,如果只有美好的才能成为艺术,那艺术该有多么乏味啊。况且,精神疾病并不会减损作品的艺术价值,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种不同的精神世界,才成全了艺术家们独特的创作风格。

说到患有精神疾病的艺术家,我想大家自然会想到梵高,我们前面也提到蒙克在《呐喊》中,风格与梵高的相似之处,两个人都住过精神病院,而且,根据两个人的经历,他们在巴黎生活的时间上曾经有交集,但现实中两个人并没有见过彼此。梵高的情感始终是单纯而又热烈的,蒙克则是复杂而又沉郁的。梵高曾经自残,最后自杀;蒙克虽没有自杀举动,但也经常有自杀的念头。有人说,梵高是表现主义的“先驱”,蒙克则几乎可以说是表现主义的代言人。

■《病孩》,克罗格,1881年

■《病孩》,1885—1886年

蒙克与梵高不同之处在于,蒙克将其经历的精神疾患,以理性的方式呈现了出来,比如《焦虑》《绝望》《嫉妒》等,但梵高并没有这样做,他似乎也没有理性地探索过自己面临的精神问题,他只是任由自己的内心在艺术上随性地释放。

虽生前未曾谋面,但由于梵高早逝,去世后又在弟媳的努力经营下慢慢出名,蒙克后期应该也看过他的画作,受到过启发,比如那幅与梵高作品同名的《星夜》。

2015年,蒙克博物馆与梵高博物馆分别在奥斯陆和阿姆斯特丹举办了两个人的作品联展,在梵高去世125年之后,两个人以这样的“方式”遇见、共鸣、惺惺相惜。

现在,让我们走近蒙克的艺术生涯。

蒙克的父亲是医生,但家族中却有与人文艺术相关的人——蒙克的伯父是挪威知名的历史学者,奥斯陆大学有他的雕像;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是肖像画家,挪威国立艺术与设计学院的创办人之一,曾跟法国大画家大卫学习过新古典主义绘画。

父亲想让蒙克成为一名工程师,蒙克如他所愿考取了工学院,但后来还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从工学院退学,18岁时考取了奥斯陆的艺术与设计学院,师从自然主义画家克里斯蒂安·克罗格(Christian Krohg)。4年后,第一次去艺术之都巴黎短期游学,接触了印象派、后印象派的作品,也看了象征主义的一些画作,深受影响。他后期人物的扁平化形象,很明显与高更的综合主义绘画有类似之处。另外,本书后文将介绍的弗里德里希、勃克林,也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

■《病孩》,石版画,1896年

从巴黎回挪威后,他受老师克罗格1881年的作品《病孩》的启发,创作了与老师同名的画作。但是,与老师那种学院体系、写实的画风有所不同,他在画中加入了自己的情绪——他画的“病孩”是记忆中病床上那个濒死的姐姐。此时,姐姐已经去世八年。他努力回忆姐姐去世时的场景,并且“分析”死亡的那一刻(最初他将这幅画命名为《研究》)。

■《爱与痛》(后更名为《吸血鬼》),1895年,这幅不是最早的一版

■《春》,1889年

他找来了小模特,是他父亲治疗过的一个男孩患者的姐姐。这个小姐姐对于生病弟弟的关爱,让他想到了曾经非常照顾自己的姐姐,此后他又多次找她来当模特。画面的构图和用色,都是相对传统的方法,但是蒙克在前前后后一年的时间里,对画作进行了二十几次的修改——为了表达那种悲伤和绝望的感觉,蒙克刮掉了一半的颜料,在干了的颜料上刮出大量的痕迹,有的地方则用松节油把颜色洗掉,用粗粝感和褪色来还原当年姐姐去世时给他留下的“印象”,这样刻意“做旧”的方法还让画面有了一种“回忆”的伤感。他在画面上布满了从上到下的网状笔触,像是人颤抖着流下的泪痕,他还删去了大量不表达情绪的细节,从而让观画者的感受不被旁枝末节所扰乱。

与老师的《病孩》相比,你能感受到蒙克的《病孩》有一种面对死亡的宁静——毫无疑问,蒙克的作品更感人,更让观画者的心里有所波动。在蒙克的艺术观念里,绘画的完成度不仅不重要,还有可能成为情感表现的掣肘。

这时的蒙克,还沿用了很多传统的手法,远没有后来那么“表现主义”。但还是遭到了极大的批评,很多人认为这根本就是一幅没画完的作品,把这样的作品拿出来展览,简直就是“骗子”。关于这幅画他后来还画了几个技法略有不同的版本,以及《病孩》局部的“衍生版”,还有版画的版本。不同的技法和效果,让一幅画看起来会有不同的感觉。

有一点必须要说,蒙克在1894年接触版画之后,很喜欢这种艺术形式,后来他把很多油画都制作成了版画版本,但并不是简单地进行形式的“转移”,而是根据版画的特点,专门重新“绘制”。很多题材,他也会创作专门的版画,石版画、木版画、蚀刻铜版画,蒙克都留有大量的作品。他的版画与油画具有同样的高度,制作版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不需要出售原作的情况下,凭借出售版画获得回报,这使得他不必与自己的“孩子们”(即作品)分离。2019年4—7月,大英博物馆与蒙克博物馆合作,举办了《蒙克版画展:爱与焦虑》。

■《吻》,1897年

■《桥上的女孩》,1902年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画中如此呈现自己真实的情感,尤其是这种悲伤和绝望的情感。这幅画是他的艺术源泉,开启了他后来主要表达内心世界的创作之路。他说:“此后的大部分作品,都衍生自这幅画作。”《病孩》也被一些专家认为是艺术史上第一幅“表现主义”作品。

与他后来的绘画风格相比,《病孩》反倒更容易被艺术爱好者所接受,这幅画里面的情绪准确、可感,同时又不失构图和用色方面的视觉传统。

为了平息《病孩》引发的争议,他后来又以非常学院派的风格创作了一幅同一内容的画,标题为《春》。这幅现在看起来十分平庸的“高分作文”,反倒为他赢得了国家奖学金,他也因此可以在1889年再度来到巴黎,长期在这里学习和创作。

1892年,29岁的蒙克受邀在柏林举办画展,但由于德皇不喜欢法国印象派的绘画(在当时德国人眼中,蒙克的画比较接近于印象派),特别是《病孩》,被认为风格过于激进,这个展览开了一个星期就被关闭了。这反倒让蒙克一举成名,继而在德国其他城市举办了巡展。十年后,他再次在柏林分离派展中展出了以爱、焦虑、死亡为主题的系列作品,大受欢迎。

到了二战时期,我们熟悉的著名“艺考落榜生”希特勒,对先锋艺术非常不喜欢。1937年,德国境内的82幅蒙克收藏作品被认定为“堕落艺术”予以没收。滑稽的是,包括蒙克作品在内的“堕落艺术”展的参观人数,是官方认可的“大德意志艺术展”的几倍之多。(说来也怪,希特勒喜欢弗里德里希、喜欢勃克林,但不喜欢与他们本质上有很多相似之处的蒙克,看来希特勒的艺术观还是更偏重表现形式。)

蒙克的创作思想还受到克里斯蒂安尼亚的波希米亚艺术家、作家群体的影响,他们的思想观念比较激进。尤其是“无政府主义者”汉斯·耶格,他鼓励忽视婚姻的束缚,倡导自由地“恋爱”。吸引力、嫉妒、分离、焦虑和孤独,这些波希米亚人的动荡情绪,都成了蒙克的主题。蒙克认为自己的画作属于“生命绘画”。

我们前面提到了他在爱情和婚姻方面存在的焦虑和恐惧,这种心理,也都被他画在与爱情相关的作品里。

比如《吸血鬼》,最初他将其命名为《爱与痛》。作为一幅爱情题材的画作,本意画的是男女之间的亲昵关系,男人扑在女人的怀里,女人则亲吻着男人的后颈(在1974年电影《爱德华·蒙克》中,蒙克与爱上的有夫之妇表现亲昵时,就有女人吻他后颈的细节,这个细节应该是受这幅画的启发)。可能是画家对男女之情恐惧潜意识的驱使,他用了阴暗的色调,女人散落的红发像流出的血痕,整个画面并没有表现出浪漫,反而充斥着一股阴森、鬼魅的气质。看过的人都觉得画得像是个“吸血鬼”,蒙克自己也认同了大家的感受,也许他也感觉到了在无意中画出了自己内心世界,他看到了自己对女人、对爱情的恐惧。他“接受”了大众的意见,将这幅画更名为《吸血鬼》,一幅原本美好温馨的画作,立即血腥恐怖起来。

关于爱情主题,他还有另外一幅名作《吻》。我曾介绍过罗丹的《吻》和克里姆特的《吻》,按照完成的时间来看,这两幅著名的《吻》都在蒙克这幅画之后。蒙克的《吻》最有意味的一点是,他把拥吻的男女,几乎画成了一体,身体上的分界线几乎被模糊掉了,更为惊人的是,两个人的面部完全“囫囵”一片,不仅没有五官,也没有轮廓分界,完全混成一个平面。这当然是在表现情之所至的忘我和两情相悦的融合。但是他使用的阴暗色调以及画中几处刺激的红色,又让画面蒙上了一种伤感绝望的调子——让你感觉这个“吻”似乎有种不祥之兆。这种调子,在蒙克前期的作品中是挥之不去的。

进入20世纪,蒙克的绘画风格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很少再画那种阴暗调子的色彩,在笔触风格没有太大变化的情况下,画面的色彩鲜亮起来了(比如《桥上的女孩》),画面的情绪也不再是满满的负能量,这样的作品对于他精神状况的维持和好转,也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说实话,作品中感动人的力量则弱化了,甚至消失了。

虽然经历了45岁时的住院治疗,但精神方面的病症并没有彻底治愈,直到他1944年(81岁)去世。如他自己当年的“决定”,他一辈子没结婚,“孩子”就是他的那些作品,最终也全部遗赠奥斯陆政府。1963年他诞辰100周年时,蒙克博物馆开馆。

这位被精神问题折磨了一辈子的画家,同时也用艺术自我疗愈了一辈子。仅仅是看着《呐喊》,观者也能通过共鸣来直面情绪的谷底。我们当然会为他承受的苦痛而难过,但也欣慰,正是他曾经挖掘出那样的人性深度,用那样精彩绝伦的艺术形式,帮我们大声“喊”了出来。

(1) 挪威最著名的自然风光就是峡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