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王朝2:风暴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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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皇子公主们

皇宫

四海宁世六年二月

“汝息先生!拜托您慢一点!”皇后一边叫着一边穿过走廊来到靠近宫殿前面的公共区域,她身后跟着皇室卫队,她前面则是一位肩上搭着小包的老人,正头也不回地飞速走着。

由于今日皇帝不上朝,姬雅皇后没穿装饰着数百颗翡翠和珊瑚虹飞鱼的朝服,没戴由银和铜制成的高高的头冠,也没穿小船一样足有三英尺长的朝靴,只穿着简朴的丝袍和便于跑步的木拖鞋。她跑得很快,几乎喘不过气来,火焰一样的红头发映着她红红的脸颊。随侍的几十个宫女、侍从、卫兵都跟着她跑——他们不能跑在皇后前面,除非是她本人下令去抓住那个逃走的老头,而皇后是不会下达这种命令的。所以目前的情况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些尴尬。

皇后忽然停下脚步,卫兵、廷臣和侍女也都猛地停下来,几个人撞在一起,盔甲武器撞得哐当响,珠宝首饰发出清脆的声音,还有人惊叫。姬雅皇后喘了口气喊道:“空非迹说过,博学的人不该让一群无知的人追着他跑。”

太傅乍沱·汝息慢下来,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但是他没有回头。

姬雅庄重地走上前,不过还气喘吁吁。“皇后陛下,”汝息依然没有回头,“恐怕我不算一个博学的人。您还是为皇子公主们另寻高人吧!我的教法只会毁了他们的教育。”他的声音很僵硬,说出的话语像是烤栗子从墙上掉下来。

“孩子们确实很吵,做错了很多事,”皇后一直保持着微笑,“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需要你用你那来自圣人们的智慧来规范他们的思想——”

“规范!”汝息打断了她,侍女和廷臣们都抖了一抖。没有人胆敢打断皇后娘娘,但是姬雅皇后的话的确触及了太傅敏感的神经。“对啊,我试图建立规范,看看我现在惹上了什么麻烦!皇子公主们都不见了,他们现在明明就该待在房间里接受惩罚写文章!”汝息说。

“准确来说并不是所有人都不见踪影。法拉还在房间里练习书法——”

“法拉才四岁!我保证,那几个大孩子要不是觉得她碍事的话,肯定会把她也带上。他们居然敢让仆人在房间里把纸搓得沙沙响,这样我路过的时候就以为他们还在学习!”

“孩子们这些幼稚的诡计是骗不过您这样一个敏锐的——”

“这不是重点!皇后陛下,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努力教导孩子们,但就算最耐心的人忍耐力也是有限的。由于不愿写惩罚文章而逃走就够糟糕了,看看这个——看!”他放下肩上的小包,转了转让皇后看到他袍子的后背。

布料上用很稚嫩的金达里字母写了两句话:

对牛弹琴,

其声哞哞。

廷臣、侍女和侍卫忍笑忍得脸都扭曲了。

汝息瞪着他们:“你们觉得这事好笑吗?把我比作陆汝森诗歌中对牛弹琴的傻子?怪不得这地方的人都不爱读书。”姬雅皇后的侍从看着别处,脸色很不好看。

姬雅没理会最后那句话里冒犯的意味,她用安抚的语气说:“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您的古典文学教育确实让他们记住了些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小孩子也懂得引用陆汝森——除了缇沐,缇沐很好学——”

“你觉得我该高兴?”汝息声音很大,就连姬雅都退缩了,“我曾经与谭非于迹、吕戈·库泊讨论何为政府的正当作为!但现在我居然落得被小孩子嘲笑——”他的声音嘶哑,用力眨眨眼睛,深吸几口气,然后说,“我要返回里马,住在木屋里继续学者生涯。抱歉,皇后陛下,皇上的孩子实在不好教。”

一个新的声音突然大声说:“啊,汝息先生,你对孩子们说的话理解全错了!他们被这样误解我简直难过到心碎。”

汝息和姬雅回头去看说话的人。走廊另一端过来一个中年人,精心裁剪的袍子也掩饰不了他的啤酒肚。他一脸愁容,被廷臣和卫兵簇拥着,库尼·加鲁,也就是如今的拉金陛下,达拉的皇帝。

谢谢,姬雅向御林军队长达飞罗·米罗做了个口型,队长正走在皇帝随行队伍的最前面,他朝皇后默默点头。当乍沱·汝息发现缇沐皇子、费洛皇子和曦拉公主的房间没人于是大发雷霆的时候,米罗就跑去通报了皇上。

乍沱·汝息固然气愤,但还是不忘宫廷礼节。他深鞠一躬:“陛下,我失态了,非常抱歉。但显然孩子们已经不尊重我了。”

皇帝像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他夸张地搓着手表示难过之情,“我想起了自己当年跟随图墨·罗因先生学习的时候。为什么加鲁家的孩子总是被误解呢?这是诅咒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汝息问。

“你完全误解了孩子们写的这两句话。”皇帝说。

“是吗?”

“显然是的。知子莫如父。他们三个显然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不管他们到底干了什么——”

“他们编了个傻乎乎的故事,说空非迹圣人被一群巡演的艺人戏弄——”

“对!很不好,非常不好!因此他们意识到必须向你道歉。”

汝息先生的脸一阵扭曲,他努力寻找着包含敬意的措辞:“在我的后背上写画为什么是道歉?”

“你看,他们将自己比作牛,那是听不懂音律的蠢笨畜生。解释一下,他们要说的其实是:‘先生,我们很抱歉惹您生气了。我们将在您的教导下,在学业的田野中更加努力耕作。’”

在达飞罗·米罗队长的带领下,廷臣和侍女们纷纷点头赞同,像应声虫一样附和着皇上的话。

“皇子们多么谦逊!”

“公主是真心悔过!”

“我从未听过如此真诚的致歉!”

“史官在哪里?快召史官来记录下如此贤德的先生和如此颖悟的学生!”

“不要忘了皇上那深刻睿智的解释!”

库尼不耐烦地示意他们安静。侍从们意思是好的,但就算是附和也应该有度。

姬雅努力保持着严肃的神情。她想起库尼向自己求婚的时候,全靠库尼将陆汝森的话胡乱发挥一通才算成功。

汝息认真思考了一下皇帝的言辞,神情缓和了一点:“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偷偷写在我背上?我估计是费洛说要帮我按摩后背的时候写上去的,那时候我还在继续给大家讲修辞。很少有人这样表达真诚的歉意。”

“吕戈·库泊曾经说过:‘要以光明的意图看待一切言行。’”库尼叹了口气,“视角决定一切。我的孩子们在努力践行道学家的话——真诚的道歉必须发自内心,而不是演给旁人看。在被你生气地教训过之后立即道歉实在缺乏诚意。但是将道歉的话写在袍子后面,他们是希望你在晚间更衣的时候看到,然后在凝神沉思之后明白他们的真正意思。”

“那他们为什么要跑掉,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待在房间里写文章?”

“这个嘛……”皇上似乎也很难自圆其说了。不过就在这时候那几个小坏蛋出现了:蕾纱娜皇妃领着三个逃课的小家伙从廊下走来。

“素妥夫人和内务总管可林发现他们三个想要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蕾纱娜微笑着说,“他们装成下人的样子,难怪卫兵去城里找人也没能找到。素妥和奥索带他们来见了我,我告诉他们现在宫里正一团乱,那就让他们自己解释一下吧。”她说完向皇帝和皇后深深地施礼。

“大!”费洛叫着跑上前抱住皇上的腿。

“父亲,”曦拉若无其事地笑着,“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父皇,”缇沐深鞠一躬,以手触地,“儿臣愚钝,听候父亲发落。”

库尼朝着曦拉和缇沐点头,然后轻柔但坚决地把费洛从腿上拉开:“汝息先生很生气,我正在解释你们是在向他真诚道歉。”

缇沐似乎很疑惑:“什么——”

“对,就是道歉。”库尼打断了他,然后严厉地看着曦拉和费洛。三个孩子交换了一下眼色。

“哦,对……是我的主意,”费洛说,“汝息先生教训了我们之后我感到很难过,所以想做点什么表示改过。”

“我就觉得这像是你写的狗爬字,”库尼说,“那你们逃走肯定也是因为愧疚,我说得对吗?”

“是我提出的,”曦拉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歉意,不能只是说一声。所以我建议送给汝息师傅一些礼物,然后再去接受惩罚写文章。”她低着头来到乍沱·汝息面前,拿出一对小盘子,“我从一个商人手中买了这对盘子,他说这是您的家乡纳雄的盘子。”

“但这是老板开的收条——”曦拉瞪了缇沐一样,缇沐赶紧闭嘴。

曦拉偷偷瞄了库尼一眼,父女二人交换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汝息看了看那对盘子摇头说:“看起来是民窑的产品——这里还有个符号,给不识字的人看的。这是三足樽玉匿沁[3]?背后写的数字是什么?”

“不会吧!”曦拉惊慌地叫起来,几乎快哭了,“我也觉得这盘子看起来有些粗糙,但是那个商人说得非常肯定!他说这些数字是指炉窑编号和工匠签名。”

“这可是犯傻了!你去市场买东西一定要小心,曦拉,那里骗子可多了。”汝息虽然还有责备的意思,但语气温和了很多,“不过礼轻情意重。”

“哦,我想起来了,”费洛拍拍自己的袍子,从袖子里摸出来半袋糖衣花生,“我想着您喜欢花生,就买了些。”然后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但是闻起来太香了,我忍不住尝了几口……”

“没关系,”汝息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小孩子都很难抵抗诱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把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去买糖渍猕猴桃了……不过费洛,你以后确实要学会控制自己。你是皇子,不是市井顽童。”他又转向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缇沐,“你又拿了什么来表达心意呢,少年?”

“呃……我没有……嗯……”缇沐支吾道。

库尼皱皱眉头。姬雅暗自叹气。她的儿子品行端正,但是一向不懂得顺水推舟做戏。她正要说话,蕾纱娜开口了。

“我想缇沐皇长子殿下一定是认为必须找到最适合表达自己歉意的礼物,但没能在市场上找到任何足以献给最尊敬的老师的礼物,对吧,缇沐皇子?”

汝息看着缇沐,缇沐涨红了脸点头。

蕾纱娜又说:“所以你决定晚点用心写一篇文章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对吧?”

蕾纱娜向来能够凭直觉察觉到周围人的感情,因此孩子们在她面前也比在其他后妃面前更坦率。汝息相信了。

“道歉都很真诚,你们的品德都很端正。”汝息对孩子们说,他的态度与其说像是太傅不如说更像祖父。

“这都是您用心教导的结果,”姬雅说,“很高兴我们澄清了误会。”

库尼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说:“但是既然他们惹你生气了,那当然需要接受更多的惩罚。我认为他们三个必须随仆人打扫一星期厕所。”

孩子们无比沮丧。

汝息吓了一跳:“但是陛下,相比他们犯的错误,这惩罚也太重了。起因只是孩子们学习空非迹的《道论》时感到有些无聊,我想布置写文章作为惩罚就足够了,此后的一连串事情不过是误解。”

“什么?”库尼惊讶地提高了声调,“觉得圣人无聊?那更是罪加一等!打扫厕所两星期!不,三个星期!”

汝息更深地低下头:“空非迹圣人抽象的格言对于他们来说很艰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公主和皇子们都十分聪慧,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他们都还是天真的孩子。把他们逼得太紧,我也有错。教师对学生们要求太多有如拔苗助长,用这种方法期待他们快点成长只会适得其反。如果您决意惩罚他们,请连我也一道惩罚吧。”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齐刷刷地朝汝息先生跪下,额头触地:“先生,都是我们的错。我们非常抱歉,而且今后一定加倍努力。”

库尼伸手扶着汝息的肩膀让他站直:“汝息师傅,你不需要反省自己,我和孩子们的母亲都很感谢你尽心尽力教导他们。那惩罚他们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了。”

于是孩子们随着乍沱·汝息回到他在宫殿居住区的房间,汝息要回里马的誓言已经被完全忘记了。

“汝息先生,你知道霸王也渴望得到理解吗?”费洛跳到老师身边问。

“你说什么?”

“我们听一个很厉害的说书人说的,在——”

“市场上,”曦拉赶紧插嘴,免得费洛说漏嘴毁了眼前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我们路过的时候听见的。”

“对,市场上,”费洛说,“他跟我们说霸王和默魁藩王以及弥拉美人的事情。老师,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他们的故事?你一定很清楚当初发生的事情——就像素妥姨妈一样。那些故事肯定比……呃,比空非迹有趣。”

“我只知道历史,不知道你们姨妈讲的童话,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也许可以在课程里多加入一些历史内容……”

费洛说笑,汝息先生耐心解答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库尼、姬雅以及蕾纱娜松了口气,又一场家庭危机被化解了。要是因为公主和皇子们“不好教”而致使太傅辞职,那将是一桩丑闻,何况还是在殿试期间?殿试可是学者们的头等大事。

“很抱歉,陛下,”达飞罗·米罗队长说,“我该更认真地盯着他们才对,结果他们竟然没人保护就离开了宫殿,这个失误实在不可原谅。”

“不是你的错,”蕾纱娜说,“照顾一般的小孩就已经很麻烦了,这几个孩子更是需要十倍的费心。而且他们是你的主上,你肯定更觉得有诸多限制。下次他们再不顾自身安全跑出去,你可以揪着费洛的耳朵把他拎回来。”

“缇沐和曦拉也一样,我允许你这样做,”姬雅说,“他们实在难以管教,我怀疑他们每天早上根本没喝我开的草药——那些药本来是可以让他们更听话、不那么调皮的。”

库尼笑了:“我们不要把活泼的孩子当作病人一样对待!没有在士兵的陪同下去逛市场也不算太糟糕的事吧,不然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了。我就是那样长大的。”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姬雅说,“他们是你的孩子,那些对你心怀不轨的人会去攻击他们。你真的不该再纵容他们胡乱捣蛋了。”

库尼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说:“费洛虽然调皮,却让我想起自己。”

蕾纱娜微笑。

姬雅脸上则闪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庄重的模样。

“我们没带小阿达,她很生气,”费洛来到曦拉的房间,顺手把身后的房门关上,“我把所有的糖渍猕猴桃都给她了,但她还是很生气。素妥姨妈现在在给她讲故事,我们可以单独待一会儿。”

“那下次我想想有什么她也能参加的活动吧。”曦拉说。

“我晚点去给她读书。”缇沐说。

小阿达的大名是法拉公主,是库尼最小的女儿。她的母亲菲娜皇妃很早就去世了,别的孩子都对她特别关照。

菲娜皇妃是法沙皇室的公主。库尼·加鲁和她结婚主要是为了巩固和法沙旧贵族的关系。法沙国是最后一个被达苏军队占领的国家,库尼的谋士和将军中没有来自法沙国的人。与菲娜的婚姻是新皇帝一系列政治联姻中的第一桩,然而菲娜在生下法拉的时候去世了,因此库尼也就中止了其他政治联姻的计划。他说这是神灵在示意这种联合并不好。

“再过一会儿就是晚餐时间了,我们得想办法帮助佐米。”费洛说。

“我知道,”曦拉说,“我在想。”她一边啃指甲一边反复思考。

孩子们答应帮助佐米,就算没有准考证也要让她去参加殿试。一方面是被这位举人的勇气所鼓舞,另一方面也是感谢她慷慨陈词维护了他们父亲,也就是皇帝陛下的尊严——当然这是没说出来的。佐米感谢了他们,但是对于酒馆里三个孩子的诺言,她显然没有当真——尽管他们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她把自己旅店的住址给了他们,不过给得非常犹豫,同时再三强调自己没时间陪他们闹着玩。

“我们应该告诉她我们是谁。”费洛说。

“她不信我们,反而会显得我们特别厉害。”曦拉微笑着说。

“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打扮成平民的样子上街!”缇沐说,“那样子完全背离了规约。”

费洛没理他:“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去跟爸说,让他格外开恩?”

曦拉摇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破坏规则,不能让人觉得他偏向任何考生。不然会破坏公平。”

“那我们能不能请求达飞罗队长派飞船送她回达苏,让卡多叔叔重新给她签个准考证?”

“首先,卡多叔叔不在达苏——他去新月岛打猎了,”曦拉说,“你知道他让代理人管理达苏的一切事务,而且他根本不知道佐米是谁。”

“那我们让佐米去见代理人不就好了?”

“达苏太远了。就算是坐最快的飞船也要两天才能到。我们没时间了,明天就是殿试了。你真的应该多学习,小乎铎。你真是完全没有地理概念。再说,这样劳师动众会让佐米过意不去,说不定还会引起其他人的非议。”

“那……我们去跟润叔叔谈谈吧?”

曦拉想了想,说:“润叔叔负责殿试的安全工作,他喜欢跟我们玩,这个主意不错。但是问题在于,考试结束后所有考生的准考证都要一起交上去让考官对照试卷。光让佐米进考场还不够,我们还要让她真的能够参加考试。可就算是远视机要局也没有发放准考证的权限。”

“我们给她伪造一个不行吗?”

“你以为润叔叔的安保措施是摆设吗?所有的准考证都是从一张大纸上裁下来的,造纸厂在那张纸上镶嵌了金线,这样每一张准考证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然后根据各个行省和采邑登记的举人数量把空白准考证分发下去。每一张没有使用的空白准考证都会被送回来。等考试结束之后,所有用过和没用过的准考证就会被收集起来,像拼图一样按照金线的图案拼合,伪造的准考证一眼就会被看出来,因为它根本合不到图上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缇沐终于加入了讨论,他十分好奇,“我真不知道你对殿试这么热心。”

“我也会想象一下自己有朝一日能去参加科考嘛。”曦拉脸红了。

“什——什么?”缇沐简直不敢相信,“但那是——”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不用你说——”

“但你为什么想去呢?”费洛问,“那可是特别麻烦的!”

“你们两个身为皇子,等到长大了自然会为父亲去完成重要的工作,”曦拉说,“但是我和法拉的话……我们就只能嫁出去。”

“我相信只要你请求,他也会给你一些工作的,”费洛说,“他说你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有一些女性官员啊。”

曦拉摇头:“她们都是凤毛麟角……再说,你不懂。你们不需要任何资格证明就可以帮父亲工作,因为你们是男孩,他期望你们……将来能继承大统。但是我——算了,眼下不重要。我们还是专心想想怎么帮佐米。我们需要找个负责发放准考证的人,然后说服他们再给佐米一个机会。”

“你们想办法,”缇沐说,“我就来帮我们大家写文章。虽然我不擅长谋划,但是至少能给你们省点时间。别忘了留点时间今天晚上把我写的文章用你们自己的笔迹抄一遍。”

缇沐说得简单,但是曦拉知道帮她和费洛写东西可不容易。缇沐不但要知道该引用什么参考文献,列举哪些道学派的训论,以及立论的正确结构,他还得按照费洛和曦拉的语气去写那两篇文章。缇沐非常聪明,然而不是他父亲欣赏的那种聪明,曦拉看得出来,有时候缇沐挺嫉妒她和费洛,只是尽量不显露出来而已。

“谢了,大哥,”曦拉说,“不过还是不麻烦你了。我和费洛自己会写的。”

“是吗?”费洛惊讶地问。

“是啊,”曦拉坚决地说,“也许刚才的‘道歉’只是另一个恶作剧,不过我真的对汝息先生感到抱歉。他是真心为我们好——他根本不想过分惩罚我们。”

“嗯,他确实不坏。”费洛勉强承认。

“再说了,费洛,你要知道霸王和默魁藩王的那个故事主要讲的是荣誉。”

费洛眼睛突然亮起来:“对!我们就像旧时代的诸侯,可敬的公主和皇子们,充满王者风度。”

“我真是欣慰,”缇沐松了口气,“用小乎铎那种充满了逻辑错误的习惯去写文章真是一种折磨。”

女仆和男仆快步从宫殿各个房间走过,清脆的笑声混合着不甚体面的抗议声在后宫各处回响。

“……我们想不到还有谁能帮忙了。”费洛说。

“一个都没有,”曦拉表示肯定,“办成这件事需要飞索威一样的勇气,鲁索一样的智慧,卢飞佐一样的同情心,而且——”

“而且得像塔祖一样莽撞。”热季拉的女王,达拉的元帅济恩·码左提突然打断了她。

济恩没有在会客室,而是在卧室里接见了孩子们。孩子们总把她当作家人。

她今天刚到宫殿,而且她也不常去都城里逛,从负责热季拉和帝国的日常事务角度来说她当然该去,但是无奈军务繁忙。如今是四海宁世的第一次明经大考,意义非比寻常,她希望热季拉的学者们能够脱颖而出。

“呃……我不会这么说,”曦拉回答,“重点还是在勇敢、智慧和同情心上——”

“你实在不会奉承别人,小拉塔,”济恩说,“你来让我参与你的阴谋诡计,主要是为了拿我当保护伞,等你的蠢计划败露的时候,你父亲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济恩阿姨,你真的误会我们了!我们真的是为了——”

“得了吧。你们真以为自己骗得了我吗?别忘了,你们用泥巴捏饺子、用柳条当剑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们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想的是啥。用乡下人的话来说就是:‘你们一解裤腰带,我就知道你们要拉什么屎。’”

孩子们笑出声。这也是他们喜欢济恩阿姨的原因之一——她从来不装腔作势,跟他们说话也跟士兵说话一样大大咧咧。

济恩·码左提现在三十多岁了,头发剃得很短,身材也很精悍,尽管身为女王,她还是肌肉发达,行动敏捷,仿佛在海面上绷紧了的满帆,又像是一条随时准备出击的蛇。她的剑靠在梳妆台旁边——其实除了皇室成员和御林军以外,谁都不可以在宫殿内携带武器,济恩女王能够携带武器是拉金陛下赐予的殊荣,她是帝国武装部队的将军,应该算是达拉势力最大的贵族。但是现在她被几个孩子纠缠着去参加一桩危险的游戏——破坏科考的考场安全。

跟着库尼·加鲁生活果然不会无聊。

“帮帮我们吧,济恩阿姨,”费洛拿出最可爱的笑脸呜呜地恳求她,“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在库尼的几个孩子中,济恩最喜欢费洛。部分原因是费洛聪明伶俐,总是缠着她讲战争时期的故事。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库尼的所有妻妾中,济恩和蕾纱娜皇妃的关系最好。在库尼起兵,姬雅被霸王作为人质扣押时,蕾纱娜陪伴库尼,济恩很敬重她勇于谏言这一点。她私底下很希望库尼立费洛为皇储。

“我确实还有几张空白准考证,”济恩说,“但是从规则上来说,这些空白证是给那些丢了准考证的热季拉考生用的,不是给达苏的考生参加考试用的。”

“但是情况特殊啊,”曦拉说,“她是为了保护无辜的人才弄丢准考证的,她很勇敢。”

“她维护了爸爸的荣誉。”费洛说。

“有时候勇敢和荣誉都需要付出代价,”济恩说,“她可以回家再等五年。”

“但是五年后,她又要和达苏各地的新晋举人以及往年的举人一同竞争。”

“但是她已经通过了举人考试,我想她肯定会成功的。”

“你是担心她比热季拉的学者厉害吗?”

血涌上济恩的脸颊,她盯着曦拉,很快笑了:“你很会控制别人,小拉塔,但是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就在研究计谋了。”

小把戏被看穿,曦拉脸红了,但是她不肯放弃:“要是柯戈·叶卢丞相不向父亲推荐你,而是告诉你再耐心等几年,你高兴吗?”

济恩的神情严肃起来:“你过分了,公主殿下。”

“她应该有第二次机会,就和你一样。她不是什么富商的女儿,她也不是学者家庭出身。她很穷,因为买不起真剑,她配的剑只是刷了漆的木剑。我在为他人考虑,你也应该同情她一些。你当女王是为了——”

“够了!”

曦拉咬咬下嘴唇,不说话了。

“济恩阿姨,”费洛开口了,“你怕皇后吗?”

济恩皱皱眉头:“你说什么呢,小乎铎?”

“我听皇后陛下对叶卢丞相说,她希望非常公平地监督这次考试,当然也就要特别严格地执行规定。她对首相说:‘很多贵族觉得,他们写几封煽情的推荐信就能帮朋友的孩子弄到准考证参加明经大考。你一定要确保结果公正。’”

“她是这么说的?”

“是啊。她还给业木侯爵写了一封很气愤的信,因为业木给自己的侄子发了准考证,可是他侄子的分数远不及其他考生,侯爵后来道歉了。”

“皇上是怎么说的?”

费洛皱起眉头:“我想想……爸好像什么都没说。”

“他甚至没让业木申辩一下吗?”

费洛和曦拉摇头。

济恩陷入沉思,心里想着这个事情,然后她又看着曦拉。

“皇后知道你们这个朋友吗?”她拿出达拉大元帅的口气问,全然不是她平时对公主皇子们的亲切态度,“不许撒谎。”

曦拉吞了口口水,但是眼神很坚定:“不。妈妈肯定不会理解我们。”

济恩停顿片刻:“那你们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年轻学者参加考试呢,公主?”

“我已经告诉你了,因为她很勇敢!”

济恩摇头:“你心里清楚,你父母对于这次考试的规则要求十分严格,你们现在跑来简直就是在制造丑闻——”

“我已经说实话了!为什么我要——”

“我没有蕾纱娜皇妃那种本事,不会读心。但我知道这件事可不是被别人的义举打动那么简单。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公平!”曦拉大声说,“规则不公平!”

“规则哪里不公平?每个人都要有准考证——”

“但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拿不到准考证!”曦拉喊道。费洛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一贯聪明冷静的姐姐像现在这样。

济恩没说话。

曦拉努力平静下来:“她跟我一样是女孩,但是至少她有机会参加殿试证明自己。就算父亲给我职位,别的学者也会抗议说公主管理国家闻所未闻,每个人都会说我得到职位只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没人愿意听我说。我想像其他举人一样参加殿试,证明我的能力。但是我参加不了,所以我要让她把握机会。”

“你还这么小,不必对世界如此失望吧。你有没有读过空非迹有关贤明贵族女性获得恰当地位的文章?有很多其他途径可以发挥你的能力——”

“空非迹是个老呆子。”

济恩笑了:“你确实是你爸爸的女儿。他也不待见圣人。”

“你也一样,”曦拉回敬她,“汝息先生不怎么提你的事,但是我听说过你和他的事情。”

济恩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在想,你生在和平时代究竟算不算好事。在战争时代,贤哲说的话都无所谓的。”

然后她站起身,从便携书桌里找出一小沓纸,拿了最顶上的一张。

“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费洛和曦拉把佐米的符文名字告诉了济恩。

“‘火焰珍珠’?真不错,”济恩把蜡滴在空白表格上,然后用有力的笔画写好了符文,“这也是一种植物的名字,和蒲公英王朝很合适。这说不定是个好兆头。”

然后她盖上热季拉的封印,又在符文周围的封蜡上按上小印章。“拿去。”她把准考证递给费洛。

“谢谢你,济恩阿姨!”费洛说。

“谢谢你,女王陛下。”曦拉说。

济恩满不在乎地朝他们挥手:“希望你的朋友值得你这么较真。”

孩子们走了之后很久,济恩依然坐在桌边。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他举止敏捷,四肢细长,行动优雅。虽然他黝黑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头发也灰白了,但绿色的眼睛显露出旺盛的精力。

“真是个好名字,”那人说,“说不定她的头脑也一样美妙。”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随后他又补充道,“就算她不参加这一期的殿试,还是会有很多机会的,而你多管闲事,超越你的权限插手了殿试的事情。”

济恩没回头:“别念叨,路安。我不想听。”

回答她的声音十分温和,仿佛带着一丝伤感:“五年前,祖邸的宴会上,我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如果你那时候不听我的,现在当然也不会听。”

“我曾经得到了一个机会才得以成功,大概是卢飞佐的意志,所以我也给这孩子一个机会。”

“这是骗你还是骗我?”

济恩回头笑了:“我已经没有那种傻气的认真了,那是为了配合你的才智装出来的。”

路安没有笑:“我知道你为什么签那张准考证,济恩。你是个了不起的战略家,但是你……不懂政治的游戏规则。你还在怀疑我五年前说的话对不对,如今姬雅为她的儿子铺平道路,所以你想试探库尼是否依然信任你。”

“你说得我好像个妒妇一样。我知道自己为蒲公英王朝的宫廷做了什么。”

“蒲马·业木的功绩比你大,济恩。但是姬雅让业木下不来台的时候,库尼根本没去调停。要是你还察觉不到风向变化——”

“我不是蒲马·业木。”

“太不明智了,济恩。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济恩全然不在意,她坐到床上:“我们不说这个了。过来,让我看看你在气球上待了五年,变成什么样了。”

路安叹了口气,但还是去了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