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风私语》:逃兵
蟠城
四海宁世六年二月
老爷夫人侧耳听,
今且闲说忠义事。
王侯将相如烟云,贩夫走卒皆过场。
圣上所惧为何物?公主所爱系何人?
看官抬爱赏酒钱,我定尽心为您说端详……
天空一片阴霾,冷风卷着几片雪花刮过。几辆马车匆匆穿过蟠城的街道,路人都穿着厚外套、戴着毛皮滚边的帽子,急急忙忙地想在这座宁治之城里找到他们温暖的家。或者至少找一个舒适的酒馆,比如像三足樽这样的地方。
“奇拉,这一轮的酒该你请了吧?大家都知道你丈夫连一个铜子都要上交给你。”
“哟,谁在说话啊,你丈夫要是没你的批准连喷嚏都不敢打呢!但是,姐姐,我觉得今天该吉赞请客。我听说甘城一个富商昨晚给了她五块银子。”
“为什么?”
“她带那位富商穿过一条弯弯绕绕的黑巷子去见了他的情人,还躲过了富商老婆派来的探子。”
“吉赞!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别听奇拉瞎说!我看起来像是有五块银子的人吗?”
“你进来的时候笑得可是很开心啊,我敢打赌你绝对从那场露水姻缘里捞了不少——”
“嘘!别把我说得像给青楼拉生意的一样。”
“哈哈!为什么不继续做呢?我觉得你干这个很厉害,或者……干脆去拉红楼的生意?有几个男孩子我很中意,要不要帮姐们儿一个小忙——”
“不如说是帮个大忙。”
“你们两个能不能少说点胡话?等等……菲菲,你进来的时候我听见你的钱包里硬币在响——你昨晚打麻将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我就知道!什么事都写在你脸上了,昨晚就你一个人赢,真是厉害。要是你想让我还有吉赞不跟你的傻瓜丈夫告状,说你爱赌——”
“你们这些没毛的野鸡!敢跟他说试试看!”
“我们口渴的话可守不住秘密。来一杯‘润润脑子’怎么样?戏里都是这么说的。”
“你们这些坏……好,我请你们。”
“好妹子。”
“只是一点小爱好而已。每次他一怀疑我去赌钱赌输了,就一个劲地在家里闷闷不乐地晃荡,还唠叨,简直受不了。”
“塔祖大神可喜欢你了,肯定的。但是好运气必须分享。”
“我出生前我爹妈肯定没给图图缇卡的庙烧香,才害得我摊上你们这种朋友。”
三足樽酒馆位于城市僻静一隅,言谈的声音混合着热米酒、冷啤酒、椰子汁的香味在屋里飘荡。柴火炉子里的火苗跳跃着发出爆裂声,酒馆里十分温暖,充满了温暖的光芒。窗户上的霜花结成复杂的图案,阻挡了看向外面的视线。客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桌边轻松地聊天,品尝着裹芋艿酱烤的花生——下酒非常美味。
一般来说,在这儿表演的人肯定不指望闲谈的声音能安静下来。但是今天,说话声慢慢消失了。至少眼下,狼爪商会商人家的马童、哈安国学者的侍书女子、下午溜出办公室偷闲的下级公务员、干了一上午重活儿的工人、换班休息的店主、出来跑腿顺便和朋友碰头的男仆女仆——所有人都被站在台上的那位说书人迷住了。
他啜了一口泡沫丰富的啤酒,放下酒杯,拍了拍垂下来的袍袖,然后继续说:……霸王将止疑剑出鞘,默魁卿上前细看这柄神剑:噬魂斩魄、夺命销魂。就连月亮在它的锋芒面前也黯然失色了。
“真是一把好剑,”甘国藩王默魁说,“好剑就如弥拉美人,一切俗物都不能比拟。”
霸王轻蔑地瞄着默魁卿,双瞳炯炯:“卿以为我不该握此剑,所以只赞美兵器吗?来,你我比试一场,你就该心服口服了。”
“完全不必,”默魁说,“我赞美兵器,是因为从武器的选择上可以看出武士的器量。偶遇能配上陛下武艺的兵器,乃人生大幸。”
霸王脸色缓和下来:“希望你没有二心,默魁……”
在火炉的光芒没有照到的角落里站着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三人正围坐在桌边。他们穿着麻制的袍子和罩衫,样式很普通但做工精细。他们可能是农夫的孩子,也可能是富商家仆人的孩子。年长的那个男孩大约十二岁,皮肤白白的,个头很匀称,一头天然卷的黑发,在头顶绑了个乱糟糟的团子。桌子对面那个女孩大概十一岁,也是白白的皮肤卷头发——只不过她披着头发,发丝垂在她可爱的小圆脸周围。她嘴角弯弯的,带着一丝笑意打量着屋里的情景,眼睛忽闪着像一条优雅的虹飞鱼[1],看什么都津津有味。她身边站着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这孩子皮肤略黑,头发也是黑黑直直的。两个大孩子坐在他两侧,让他好好待在桌子和墙之间。他眼珠转来转去闪着顽皮的神采,坐立不安的样子解释了他为什么会被夹在中间。这几个孩子长得都有些相似,他们应该是兄妹。
“难道不好吗?”最小的男孩小声说,“我保证汝息先生肯定以为我们还在屋里受罚呢。”
“费洛,”年长的男孩轻轻皱起眉头,“我们只是暂时休息。今晚我们还要写三篇论文,主题是‘空非迹的《道论》如何纠正我们的错误’‘为何年轻人必须接受教育收敛气性’,还有——”
“嘘——”那个女孩说,“我想听说书!缇沐,别念叨了。你自己也同意了,先玩再学和先学再玩没什么区别,这就叫‘安排时间’。”
“我现在觉得,你所谓的这个‘安排时间’其实应该叫作‘浪费时间’才对,”身为哥哥的缇沐说,“你和费洛就不该拿空非迹说笑话——我该对你们更严格才对。你们该乖乖接受惩罚。”
“哼,等到你发现我和曦拉……嗯——”女孩突然捂住小男孩费洛的嘴,“我们还是不要拿这些没用的事麻烦缇沐了,好吗?”费洛点头,曦拉放开他。
小男孩擦擦嘴。“你手上好咸啊!呸呸呸!”然后他转向缇沐哥哥,“你这么想回去写文章啊,小托托,那干脆把我那几篇也拿去写了吧,这样你就能写六篇了,比三篇多呢。反正汝息先生也更喜欢你的文章。”
“瞎说!我之所以同意陪你和曦拉溜出来,是因为我年长,我有义务照顾你们,而且你们答应我了,回去之后乖乖受罚——”
“哥哥,我真是惊讶,”费洛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看上去像极了他们那位老师,每次老师准备严厉说教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空非迹圣人在《孝义集》中有没有说过,弟弟应该选出一篮李子中最好的部分献给兄长表示尊敬?有没有写过兄长不应该让弟弟承担他力所不能及的事务?强者的责任就是保护弱者对不对?那篇文章对我来说是啃不动的硬骨头,对你来说却是小菜一碟。我在努力当个道学者,你该高兴才是。”
“那个——你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缇沐总是争不赢弟弟,他涨红了脸瞪着费洛,“你把这点聪明劲用在学习上呗。”
“小乎铎把指定的书都读了,你该高兴的,”曦拉说,她尽量一本正经地看着兄弟俩吵架,“你们两个都安静点吧,我想听这段书。”
……止疑剑凌空落下,默魁用铁木盾挡住,盾是以独角鲸[2]鳞片加固的。这一击有如飞索威将他的长矛打在奇迹山上,又如卡娜的重拳打在海面上。这比武有歌为证:
一边是甘城之王,生长在狼爪。
另一边是达拉的霸王,柯楚将军的末裔。
一个是岛国枪兵的骄傲,
一个是战神飞索威的化身。
那终结一切疑问之剑能否决定谁才是达拉的主人?
血噬棍是否终于遇到吞噬不了的鲜血?
短兵相接,棍来盾挡。
两个巨人跳跃、躲闪、打斗,四周地动山摇。
二人在荒山上大战九天九夜。
达拉诸神随鲸鱼而来,看谁的意志更强……
唱这首歌的时候,说书人用一只大汤勺敲打椰子壳模仿剑砍在盾牌上的声音,他跳跃旋转,挥舞自己的袍袖,在这间灯火闪耀的小酒馆里跳起一段传奇英雄的勇武之舞。他声音抑扬顿挫,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听众仿佛到了另一个时空。
九天之后,霸王和默魁藩王都精疲力竭。挡住了止疑剑的又一次攻击之后,默魁后退几步,被一块石头绊住。他跌倒了,盾和剑都落在一边,霸王只须再上前一步就能打烂他的头颅或砍下他的首级。
“不!”费洛忍不住惊呼。缇沐和曦拉也被故事吸引住了,都没去理会费洛。
说书人向孩子们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说。
但霸王没有上前,他等着默魁重新站起来,握好了剑和盾。
“为何不刚才就杀了我?”默魁喘着粗气。
“大丈夫不该为偶尔的琐事所害,”霸王也同样气喘不已,“世道不公,但我等必须尽力秉持公道。”
“霸王,”默魁说,“能见到您我惊喜又惶恐。”然后他们再次冲向对方,虽然步履沉重,但满心骄傲……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费洛小声说,他声音里充满敬佩和向往,“嘿,缇沐,曦拉,你们两个见到过霸王,对吧?”
“是啊……好几年前了,”缇沐小声回答,“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很高大,有一双奇怪的眼睛,看起来很凶狠。我还记得当时我想,他背着那么大一把剑,该有多强壮啊。”
“他好像非常厉害,”费洛说,“一举一动都无比尊荣,从头到脚都气度非凡。可惜他和父皇不能——”
“嘘!!”曦拉突然打断了他,“小声点,小乎铎!你想让这地方所有人都听见吗?”
费洛虽然敢跟哥哥淘气,但是怕姐姐。他压低了声音说:“抱歉。只是,他看起来似乎很勇敢。默魁也是。我要把这故事全部告诉小阿达,这个大英雄是她家乡那座岛上的人。为什么汝息先生从来不给我们讲默魁?”
“这只是故事,”曦拉说,“不停歇地打九天九夜——这种事怎么能信呢?想想看啊,说书人当时又不在那个地方,他怎么知道霸王和默魁说了什么?”眼见弟弟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曦拉语气缓和了不少,“你要是想听真正的英雄故事,我回头给你讲素妥姨妈阻止霸王伤害妈妈和我们的故事。那时候我才三岁,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费洛眼睛亮起来,他还想问,但是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我听够这些胡言乱语了,你这个乡下骗子!”
说书人的句子才说到一半,表演途中有人闯入,他被吓了一跳。酒馆的客人们都去看说话的那人。那人站在火炉边,个子很高,胸膛宽阔,肌肉发达,仿佛是个脚夫。他显然是酒馆里最壮实的人。他脸上有一道疤,从左边眉毛一直延伸到右边脸颊,因此他的脸显得格外骇人。他穿着一身短袍,浓密的胸毛从敞开的领口处露出来,看着仿佛动物皮毛,一串狼牙项链在他胸前晃动,更显得他面孔可怕。他冷笑着露出黄黄的牙齿,让人想起饿狼在搜寻猎物。
“你竟敢给疯子马塔·金笃编这样的故事?他阻止拉金陛下登基,引起了无尽痛苦,造成四海荒芜。你颂扬那个卑劣的暴君金笃,就是诋毁我们当今圣上的胜利,中伤蒲公英王朝的辉煌。这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大逆不道?我只是讲了几个故事,”说书人气极了反而笑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所有民间剧团都在谋反,因为他们总在演旧诸侯时代的兴衰?难道圣明的拉金陛下会嫉妒演玛碧德雷皇帝的皮影?你真是愚不可及!”
三足樽的老板是个矮胖圆润的人,他妻子也是一样的身材,他们两人都跑出来充当和事佬:“老爷!这就是说笑娱乐的小地方!不提王公贵族!大家都是干了一天的活儿,只想喝几杯酒找点乐子。”
老板对刀疤脸的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老爷,您显然血气方刚,如果这个故事冒犯到您,我先行道歉。我了解提诺这人,我保证他绝对无意诽谤皇上。要说为什么,因为他在当说书人之前,曾在拉金陛下的军队里,参加了哈安的菊花—蒲公英之战,当时皇上还是达苏的藩王。”
老板娘讨好地笑着:“来一瓶我们自酿的李子酒吧?如果您和提诺共饮的话,两位很快就会忘了刚才的小误会。”
“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和他一起喝酒?”说书人提诺说罢轻蔑地朝刀疤脸挥了挥袖子。
酒馆里的其他客人纷纷支持说书人。
“坐下,你这个蠢货!”
“不想听说书就滚出去,没人逼你坐在这儿听!”
“你再吵我就亲自把你扔出去!”
刀疤脸笑了笑,伸手从自己的袍子领口处那串醒目的狼牙项链下面掏出一个小金属片。他朝客人们四下挥了挥这个东西,然后放在酒馆老板娘的鼻子下面:“你认得这个吗?”
老板娘眯起眼睛仔细看。这个金属牌大约两掌宽,上面刻着两个浮雕标记:一个是远视的标记——一只简化的眼睛中射出一道光,另一个是远行的标记——由“千”这个字的变形和一条环绕在周围的小径组成。老板娘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那个,呃——”
刀疤脸把金属牌收起来。他脸上那种冷酷的笑意越发明显了,他环视房间里所有人,看谁敢跟他对视。
“这就对了,我侍奉润·客达公爵,受命于帝国远视机要局。”酒馆客人们的喊声平息下来,提诺也没了刚才的气势。不过那个刀疤脸看起来确实不像政府官员,倒更像强盗。客达公爵掌管着拉金陛下的所有间谍,据说他的这个部门主要由达拉社会的下等人构成,雇用刀疤脸这样的人倒也不奇怪。酒馆的客人从未听说过有哪个说书人因为讲霸王的传奇而获罪,不过客达公爵的职责确实包括搜查叛徒和存有二心的前朝贵族,这些人可能密谋反对皇帝。因此谁也不想冒犯备受皇上信任的眼线。
“等等——”费洛刚想说话,就被曦拉抓住了手硬塞到桌子下面。她朝弟弟轻轻摇头。
见到所有人都畏缩了,刀疤脸满意地点头。他推开酒馆老板夫妇,走到提诺面前:“你这种巧舌如簧心存不轨的江湖艺人最坏。你帮皇上打过仗,不代表你可以随意说话。一般来说,我现在该把你交给巡查好好审讯一番,”提诺吓得连连后退,“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你给我二十五块银币,跟我道歉,我就警告一下了事。”
提诺看了看桌上那只碗里寥寥可数的硬币,又看看刀疤脸,然后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鞠躬:“远视大人,饶了我吧!我运气好的时候也要两周才能挣到二十五块。我家有病重的老母……”
“嗯,是啊,”刀疤脸回答,“我把你押送到巡查站之后,她肯定会特别想念你,对不对?一般审讯都要花好多天,甚至好多周,你知道吗?”
提诺的脸色先是愤怒,然后感到羞耻,最终完全屈服,他伸手到袍子里去摸钱袋。别的客人都转过脸,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你们其他人别以为这就没事了,”刀疤脸说,“他讲那个胡言乱语的故事抨击圣上的时候,你们都在欢呼,我听见了。你们每个人都是从犯,都要交一个银币。”
酒馆里的男男女女都很不高兴,很多人叹了口气摸出钱袋。
“够了。”
一个无所畏惧的尖锐声音传来,刀疤脸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人从酒馆角落里站起来走到火光照耀的地方,那人略有点跛脚,走路时伴随着一连串拐杖落地的声音。
说话的是个女人,穿着飘逸的学者长袍,袍子镶着蓝色丝绸边。她大约十八岁,皮肤雪白,灰色的眼睛里闪耀着年轻人特有的坚定神情。她左边脸颊上覆盖着辐射状的纤细粉色伤疤,看起来像一朵花,花的茎秆延伸到她脖子上,看起来又像是鱼的侧线,这个伤疤给她异常病态的面容增加了一份古怪的活力。她的头发是浅褐色的,在头顶紧紧地束成三重卷发髻。她的蓝色丝袍上装饰着流苏和络子——这是遥远的西北岛屿古代乍国的装束。她拄着齐眉的木拐杖,右手握着腰间的剑,剑柄和剑鞘都很破旧了。
“你想干什么?”刀疤脸问,但是他语气不像先前那么凶狠了。这个梳着三重卷髻的女人公然在蟠城佩剑,说明她考取了举人——这是个古阿诺的词,意思是“开始自己的事业了”,她通过了帝国科举考试的第二级。
拉金皇帝沿用了乍国和诸侯皇帝们的考试系统,并且加以改进。科举考试系统成了有政治抱负的人唯一的进身之阶,而其他一切获得官职的古老方法都被废止了,比如捐官、买官、继承,或者被别的贵族推荐等。科举考试的竞争很激烈,由于皇上本人也是受到了不起女性的辅佐而登上皇位的,因此无论男女都能参加科举考试。不过女性秀才依然很少。秀才是通过了乡试的人,乡试是科举考试的第一级,女性举人就更少了。女学者享有和男性学者同等的各种特权。比如所有的秀才都免于徭役,举人如果被控有罪,不应该交给巡查,而是要被带去面见地方文官。
“不要打搅这些人了,”她平静地说,“而且我连一个铜子都不给你。”
刀疤脸没想到会有举人出现在三足樽酒馆这样的地方:“女士,你当然不用交罚款。你肯定不会背叛陛下,不像其他乌合之众。”
她摇头:“我不相信你替润·客达工作。”
刀疤脸眯起眼睛:“你不信远视的令牌?”
那个女人笑了:“你飞快地收起来了,我根本没看清。为什么不让我仔细看看?”
刀疤脸尴尬地笑了一下:“你这样渊博的学者肯定一眼就能看清上面的标记了。”
“用蜡和银漆很容易就能造出令牌,但是要编个像远视枢机客达大人发出的命令就难了。”
“你——你说什么?眼下正是科举考试的时间,达拉学者中的精英都集中在首都。有些不安分的人会伺机伤害忠于皇上的学者。皇上命令客达公爵加强治安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个女人摇头,用她那平静的语气继续说:“拉金陛下向来宽宏大量,接受一切谏言。他甚至赏识昔日的敌人乍沱·汝息学识渊博,命他当了太傅。一个说书人戏说往事就是谋反,那岂不是让想要投奔皇上的人心寒?客达公爵和大家一样了解皇上,绝不会下令让你来干这种事。”
刀疤脸气得满脸通红,那条粗重的疤痕扭曲起来像蛇爬过他的脸。但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靠近对方。
那个女人笑了:“我想我确实应该叫巡查过来。冒充帝国官员可是犯罪。”
“啊,不。”曦拉在角落里小声说。
“怎么了?”缇沐和费洛同时小声问。
“不要把亡命徒逼急了啊。”曦拉叹息道。
刀疤脸眯起眼睛,他对于举人的畏惧变成了绝望的挣扎。他大吼一声冲向举人。那位女士吓了一跳,她拖着无力的左腿,好不容易才勉强躲过。而那个笨重的刀疤脸则摔到桌子上,客人们叫骂着跳开。很快他爬起来,看上去更加愤怒了,他大声咒骂,再次扑向举人。
“我希望她打架就像她讲话一样厉害,”费洛说,他拍手笑起来,“我们溜出来那么多次,这次最好玩。”
“待在我后面!”缇沐伸开胳膊保护弟弟和妹妹,酒馆中间已经一片混乱。
那位女士右手拔出剑。她靠着拐杖,很不确定似的举着剑,摇摇晃晃地对着那个人。刀疤脸则完全陷入疯狂。他毫不犹豫地冲向她,而且试图徒手夺下她的剑。
酒馆的客人要么看着别处要么慢慢躲开,他们知道他手抓住剑就会血流如注。
咔嚓。剑从中间清脆地折断了。那位女士摔倒在地,被壮汉撞得动不了了。她还握着剩下的半把剑,周围一滴血也没有。
刀疤脸大笑,他夺过剩下的半把剑扔进火炉里,剑立刻燃烧起来,那是一把木头剑,涂了漆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剑而已。
“谁才是真骗子?”刀疤脸冷笑,“人不可貌相啊,是吧?现在你也要给钱。”他大步走到那个吓呆了的女人旁边,看起来像是一头准备吃人的狼。她的袍子下摆卷起来,露出左腿上的绑带,看起来很像在战场上失去手脚的老兵戴的那种东西。“你也是个没用的瘸子。”他说着朝她吐了口口水,抬起右脚,沉重的皮靴朝她的头踢过去。
“不准伤害她!”费洛大喊,“不然有你好看的!”
刀疤脸停下来,转身看着角落里的三个孩子。
缇沐和曦拉瞪着费洛。
“汝息先生总是说,道学派的绅士必须为他人挺身而出。”费洛为自己辩解。
“你这时候突然觉得该听汝息先生的了?”曦拉抱怨道,“你以为我们现在是在宫里,周围有一群卫兵可以阻止他?”
“抱歉,但是她维护了父皇的荣誉!”费洛激动地小声说,他不肯让步。
“你们两个快跑!”缇沐喊道,“我拖住他。”他挥舞着瘦瘦的胳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现在刀疤脸看到了三个“好汉”,他笑起来:“等我解决了她,就来收拾你们几个小浑蛋。”他转身去拿挂在举人腰带上的旅行小袋。
曦拉四下打量着酒馆:有些客人退到了墙边,想尽量远离打斗,还有些人都慢慢挤到门口随时准备逃跑。没有人打算阻止那个强盗——说不定他比强盗还坏。曦拉趁费洛不注意揪住他的耳朵,让他转向自己,然后她和弟弟额头对额头。
“好痛!”费洛嘶嘶地吸气,“你要干什么?”
“缇沐很勇敢,但是他不会打架。”曦拉说。
费洛点头:“对,要是比赛写最复杂的词符,他一定能赢。”
“对,所以得靠我们两个。”她迅速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他听。
费洛笑了:“你是最厉害的姐姐。”
缇沐还在不知如何是好地晃来晃去,他徒劳无益地推推他们两人:“快走,走!”
刀疤脸站在火炉旁检查那位女士钱袋里的东西,她躺在地上动不了了,可能她的腿还没有康复。费洛迅速跑开,消失在客人之中。
曦拉没跑,她跳到桌子上:“嘿,菲菲阿姨,奇拉阿姨,吉赞阿姨!”她大声喊着指了指挤在门口人群中的三个女人。她们看着她,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个奇怪的女孩喊出来,她们吓了一跳。
“你们认识她吗?”菲菲小声说。
吉赞和奇拉摇头。“她坐在我们旁边的那张桌子,”奇拉小声回答,“也许她听见我们说话了。”
“你总说想在结婚后让家庭和睦,就不能受男人的指使,不是吗?”曦拉继续说,“因为男人遇事就夹着尾巴逃走了,你来帮我一起给这个蠢货上一课吧?”
刀疤脸看着曦拉,又看看另外三个女人,也不知道她们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曦拉也不打算让他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哦!还有罗表哥!我们全家都在这儿了呢,我们还怕这小子不成?”
“我肯定不怕。”人群中有个很年轻,甚至有几分像女孩子的声音回答。然后一只碗从门口的阴影中飞出来砸在刀疤脸的脸上,芳香的热茶浇在他身上。“喂,我们每个人吐他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菲菲阿姨,奇拉阿姨,吉赞阿姨,还等什么!”曦拉冲着人群喊道。
本来准备逃走的人群不走了。被叫出名字的三个女人围住刀疤脸,他现在看着就像个落汤鸡。她们互相看了看笑起来。
接着三杯啤酒飞过来砸在刀疤脸身上,刀疤脸愤怒地喊起来。
“这杯是我的!”曦拉抓起自己桌子上的米酒扔向刀疤脸的脑袋,但是打偏了。碗在炉子上撞碎了,酒洒在火上发出嘶嘶的声音。
民众是很微妙的,有时候只需要一个榜样,就能让一群温和的羊变得像狼一样凶暴。
既然那几个女人已经下手了,其他人互相看了看,突然有了勇气。就连刚才吓得不轻的说书人提诺也把喝剩下的半杯啤酒扔到那个强盗身上。一时间,碗、酒杯、瓶子、茶杯从四面八方砸向刀疤脸,他只能双手抱头一边挨打一边哀号不已。酒馆老板夫妇跑上跑下请求大家不要毁坏酒馆的东西,但是已经太晚了。
“我们会赔你的。”缇沐大声说,但是不知道老板夫妇听见了没有。
被各种东西狠狠砸过一顿之后,刀疤脸满脸瘀青,血从脸上的伤口流下来,他全身都是茶水、酒水、啤酒。他知道自己再也恐吓不了众人了,只能愤恨地朝曦拉吐口水,但他还得躲开那些越来越大胆的客人,因为他们想抓住他。
刀疤脸把钱袋扔进火炉,以此作为对怨愤情绪的最后发泄,然后推开人群跑了。人们依然畏惧他的个头和力量,因此给他让出了路。他狠狠冲出酒馆前门,仿佛被一大群狂叫的猎狗追逐的狼。门口的几片雪花在他跑过的时候被带得旋转起来。很快,雪花也消失了,仿佛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男男女女在酒馆里漫无目的地转着,互相拍拍后背,恭维对方勇气过人。老板和老板娘则拿着扫帚、簸箕、提桶和抹布打扫破烂陶器和瓷器。费洛推开人群来到曦拉身边。
“你第一下就用那个茶碗砸了他的脖子。”费洛大声说。
“干得好,罗表哥。”曦拉笑着说。
说书人提诺和酒馆老板夫妇赶来感谢这三个孩子的英雄行为,老板夫妇同时也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会赔偿损失。曦拉和费洛丢下缇沐去应付那些彼此谦让、彼此赞美的场面话,顺便兑现承诺。随后他们两个去看那位年轻的举人是否还安好。
她被那人踢了现在还动不了,但是并没有受重伤。他们扶她坐起来,让她喝了一点热米酒。
“你叫什么名字?”
“佐米·齐杜苏,”她用微弱的声音惭愧地回答,“来自达苏岛。”
“你真的是个举人吗?”费洛指指她身边那把破木剑。
“小乎铎!”弟弟提了如此无礼的问题,曦拉觉得很窘迫。
“怎么了?如果剑是假的,那说不定她的举人身份也是假的。”
那个年轻女士没有回答。她盯着炉子里的火焰,另外一半的剑已经被烧成灰了。
“我的准考证……我的准考证……”
“什么准考证?”费洛问。
佐米好像没听见费洛说话似的,继续念叨。
曦拉看着她身上穿的破鞋子和补丁袍子,然后又看了看她左腿上绑得结结实实的带子。曦拉没见过这样的设计,御医治疗她父皇手下最受信赖的士兵时也没有用过这样的设备。她还注意到举人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指腹上有茧,无名指外侧也有茧,另外她的指甲里有蜡和墨水的痕迹。
她离家远,她在练习书写,写了很多东西。
“她当然是个真正的举人,”曦拉说,“她是来参加大考的。那个傻子把她的准考证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