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番外：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柳岳自幼是长在山里的。
他家是山中猎户，他对父母亲的记忆并不算深刻。母亲在他出生时难产，所以他未能见过母亲。
至于父亲……
偶尔想起三两片段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他生的不似父亲，父亲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是个壮汉。而他自小就瘦弱一些，皮肤白净，总有人说他像个姑娘。父亲最不喜这些，每每别人提及，回家总要赏他几个巴掌，嘴里骂着“怎么生的像个丫头”。
山中苦寒，吃不好、穿不暖。
所以父亲被山中的狼吃了，他也不伤感。
柳岳被祖母接下山，在山脚下的村子生活。
他养在祖母身边，性子很野，天不怕地也不怕，四处惹是生非。凡事不让做的，他定是要做。
祖母总骂他：“天生的反骨！是个孽障！克死爹娘！不是个好东西！白眼狼！”祖母对他不喜，很是不喜。
祖母不喜，村子里的人也不喜。
一个克死爹娘的孽障，多惹人忌讳。
别人向柳岳扔石头，他便抓着人家用石头狠砸，砸个头破血流。
天生的狠劲儿，像狼一样。
村子里的人对他格外不待见，或者说很厌恶。巴不得他出门摔死、过河淹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好似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有半分好的。
后来逮住个由头，说要祭山神。送去活祭的童男，整个村子里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全村都巴不得他赶紧去死呢。
祭山神这个理由，再合适不过了。
夜里祭神，放了火，村民便离开，以免打扰山神。
一对童男童女，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那女孩儿连挣扎都不会，只知道哭。
这深山老林里，如何哭？如何嚎？无人应。
可柳岳不是那般认命的人，手腕脚腕都磨碎了，也要挣开。别人要他死，他偏不。明明那么瘦瘦小小的，可是爆发起来力气格外大。
后来活祭的童女被烧成了灰，而柳岳手脚都是血，却活下来了。
天生的反骨，不遂人意。
柳岳是被救下来的。
那人一身蓝衣服样貌端正，像个神仙一样。
而柳岳浑身血污，脸上被烟熏的黑黢黢的。
截然相反。
“我乃灵墟剑派青城子，你与我一同回灵墟，可好？”
“好。”
——
青城子膝下收了两个徒弟。
谢红颜和谢碧琢。
谢红颜第一次见谢碧琢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又脏又怪的小孩儿。
他手腕脚腕都破了，流着血。那手腕脚腕都是硬生生被麻绳磨出来的伤痕，一定很疼。可是这小孩儿怪得很，也不哭。一双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谢碧琢小谢红颜一岁，所以谢红颜很照顾他。
所以，谢红颜就有了个小尾巴。
他总是跟在谢红颜身后。
好像整个灵墟剑派，他只与谢红颜亲近。有事没事都“师姐师姐”的叫着。
谢碧琢是个很有灵气的弟子，他天分很高。即便是谢红颜，也只能多加努力、勤加练习，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青城子时常下山，四处云游。所以只有他们二人留在灵墟剑派内。与其说是青城子亲自教导，不如说是谢红颜和谢碧琢两个人自学成才。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和谐。
直到……
谢碧琢毒杀青城子。
那时候谢红颜不过十五岁，而谢碧琢……也才十四岁。
谁也没有想到谢碧琢能干出这样的事，这样天地不容的错事！
缘何故？
局外无关之人皆不知。
这天底下，或许只有谢碧琢一人知道。
谢红颜都未必清楚，因为倾尽灵墟之力擒住谢碧琢时，谢红颜不在山门内。即便她在山门内，也不会懂谢碧琢在想什么。
青城子在任时，灵墟剑派风平浪静。唯一的动荡，就是他的死。他自己不知道，当年救下的那男童，确实是只狼。
谢碧琢的野心，起初不大。
整个灵墟剑派内，他只是想要谢红颜一人。也许那无关情爱，只是生命中初次觉得温暖，格外依恋，逐渐痴迷。那是他自降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
没有将他视作异类，没有将他视作不详。
他最深的回忆里，有一幕是星子漫天的夜，谢红颜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们似乎聊了很多。
她说：“我一定不会丢下你的。”
他一直记着这一句。
但是他后来发现，他可能没办法让谢红颜一直守着他。
谢红颜是要嫁人的，她会有喜欢的男子。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他在谢红颜心中，没有青城子重要。虽然谢红颜对他多加爱护，可是对青城子孺慕之情更深。
这都无所谓，他能想出一个很合理的办法。
青城子将他救下，只是数面之缘。而谢红颜与他朝夕相对数载，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偷偷杀了青城子就好，不被人发现，顺理成章，他还可以继任灵墟剑派。再过几年，他与师姐成婚就是了。灵墟剑派年代久远，他继任掌门也可以声名远扬，甚至可以比青城子做的更好。
他生来便无所顾忌，这么计划，便这么做了。
他挑了谢红颜不在灵墟剑派的时刻，下了手。可是没想到东窗事发，一切都向着最糟糕的方向去。
谢碧琢被囚于灵墟崖底，谢红颜曾与他见过一面。
“我曾听说过你的事，我从未信过他人只言片语。”谢红颜看着他，“而你，就是这样证明的。”
“师姐，你听我说……”谢碧琢张嘴。
“够了！”谢红颜的眼里，是从未出现过的厌恶感。好似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多看一眼都会令她觉得恶心。
谢碧琢愣住。
谢红颜一字一顿：“你便在此，自生自灭。”
“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谢碧琢不懂，为了青城子就要这么对他吗？
谢红颜直视他的眼睛，“若我早知如此，昔年师父救你上山之时，我就应该拦下他。你本就应该，被活活烧死。”
谢红颜离开之后，谢碧琢一个人自言自语：“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如此数年，谢碧琢早就……是个疯子。
——
谢碧琢学过很多邪门歪道的东西，他天分高，记忆力好，而且自身并不受什么道德规矩的束缚。他对此没有概念，一直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极其固执且自私。性格早就病态的不可逆转。
哪怕在灵墟崖底囚禁诸多年，他疯的彻底，却也抱着执念。他要报复谢红颜！谢红颜骗了他！
遇见向书亦的时候，也许是同类之间的气息，他感觉得到，向书亦是个同他一样的人。
换句话而言，任谁都可能是个正常人，可向书亦不会。
向书亦的父亲是向一行，武林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向一行是个武痴，痴迷于武学功法，甚至有些冷血。适龄时娶了一个女子，可是又生生将那女子逼疯。
那女子，就是向书亦的母亲。姓甚名谁都不可知，只知道是个疯子。向书亦能在那般环境下活了几年，也是神奇。
谢碧琢被囚之前，向一行才刚刚被武林拔除不久。所以他对向家的事，还算知悉。
他觉得向书亦是他的机会。
在囚于灵墟崖底的第十七年，谢碧琢脱身。他藏在灵墟剑派之中，日日夜夜观察着谢红颜的一切。他被囚禁了这么多年，身体受损，足足养了一年才好了不少。而这一年也是向书亦蓄力谋反的时间。
次年，向书亦谋反。
谢碧琢杀了诸多灵墟剑派的弟子，他只是想抓住谢红颜，若是可以，让她生不如死，也囚于灵墟崖底。若是不可，那便杀了她就是。
他的眼里其实一直只有谢红颜一个人罢了。
不然以他慧极近妖，不会误算向书亦。
他知道谢红颜一定会死，因为向书亦真的狠得下心杀她。那时站在山门前，看着沈漫漫将谢红颜带离，他其实想追。哪怕是谢红颜的尸身，他也不愿意让给别人。
那个人真的会死，便会忍不住忆起过往种种。
向书亦杀他，他措手不及。
“你死后，我就将你埋在这石碑之下。好歹也是灵墟剑派的弟子，不是吗？”向书亦说。
他不喜欢灵墟剑派，谢红颜都不在灵墟剑派，他葬在此处又如何？
他死前最后看见的，也是向书亦的脸。
他知道，向书亦的下场不会比他好。因为他和向书亦实在太像了，做了同样的事，犯了同样天理不容的罪。
他身后的石头，真凉啊。
天已迟，暗色笼青山，云重重、秋将暮。
无方去，前路无以复，昔年逝、不堪顾。
——
灵墟剑派孽徒谢碧琢，死后无人知葬于何处。
他是何方出身？故乡在哪儿？无人知晓。
他这一生唯一被世人所知，只是因为他毒杀亲师。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死后只余骂名，又过数年，恐无人记此姓名。
灵墟剑派立派三百年，一朝陨灭，最后只留有一块立派石碑。
经年后，石碑旁生了一棵柳树。
柳于青山，青山于柳。
留于青山，青山欲留。——《长夜漫人物志·青岳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