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起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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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伸援手

其后几天,虽然艾森豪芬被指定为德军高层专门的聚会场所得以暂时安全,可即使身在其中,秦恬还是能感受到外面的紧张气氛。

每一天来上班的波兰同事都会满脸惊恐地诉说他们在路上的所见所闻。

前面路人走着走着,一辆军车忽然在他身旁停下,几个德国士兵一下车,二话不说就把他逮捕了,连原因都没有。

波兰人看到德国士兵必须脱帽避让,等到德国人走后才能继续行走,否则就会招致一顿喝骂甚至是子弹威胁。

走在路上,巷子、废墟中、楼道中时刻都会传来枪声,还有波兰人在拼死抵抗,每走一段路都能看到还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大多都是波兰人的尸体。

同事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这么多天了,这样的情景还是无法看习惯,“路上遇到了一个士兵,我只是路过,他突然用枪拦住我,对我叽里呱啦说一通。我当然听不懂,只好拼命地去掏自己的工作证,他太吓人了,我的手都在颤抖,差点掏不出来,我以为我要死了……还好,我终于拿出了工作证,他看了以后才准我走。”

工作证,一个小小的证明文件,经理为了员工的安全特意向负责他们这儿的德国军官要来的。经理要求所有人随身携带,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德军屡次带队在整个饭店搜查,理由是查反抗军余党,弄得饭店鸡飞狗跳。他们搜查的这个是德国军官频繁光临的地方,酒店里没人敢收留波兰反抗者。

外面德国依然在波兰的领土上高歌猛进,苏联趁机进入大捞好处,广播中波兰的流亡政府拼命往罗马尼亚逃窜,谴责声和噩耗不断传来,而前来用餐的德军士兵则一天比一天喜气洋洋。

与此同时,工作着的波兰人只能强打精神,忍着心中的悲痛。

一天,卡瑟琳在外采购回来,突然抱住秦恬,哭道:“恬,我们的教授被抓了!”

“什么?”秦恬一头雾水。

“德国人把所有的教授集中起来,全部抓到卡车上带走了!”桑埃托放下一麻袋的货物,咬牙道:“他们说大学是反德学术的温床,是反德运动的出发点,那些教授毫无准备,被突然冲进去的士兵抓住带走了。”

“带、带到哪儿?”秦恬脑中瞬间出现一群人被抓住带走集中在森林里杀光的场景。

“不知道。”桑埃托很愤怒,“他们都是一些老教授,德高望重,为了波兰的教育独立一直在奋斗,德国怎么能……怎么敢……”

“嘘!”秦恬食指竖在唇上。她没有在华沙读书,没有见过那些教授,但是她不难体会这些学子的痛苦。西方学术氛围一向是轻松中有着对知识的严谨,正是因为教授的博学和亲切才能带来这样的氛围,学生们对教授有着绝对的敬佩和爱戴。

他们会这样伤心情有可原,但是却不能在此时此地表现出来,德国的情报系统,秦恬不敢挑战。

桑埃托闭上嘴,愤怒地砸了一下桌子。

晚上,又一场宴会开始了。这一次,烟灰色的军装中,多了不少窈窕的身影。

总要有波兰人来缓和关系,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交际花。

华沙演艺团的台柱是一个叫安杰丽卡的女人。她高挑、妖艳,笑容销魂,穿着桃红色的露背长裙在军官中穿梭调笑,给长久不碰女色的军官们带来了极大的愉悦和快乐。

另外还有几个曾经是华沙上流社会的“中流贵族”,他们不像“上流贵族”那般能够得到最新消息后,借着特殊渠道离开。逃不出去的他们既没了往日的权力和地位,也没有了扶持他们生活的交际圈,于是这些不受平民喜爱的人就只能攀附上这座城市新的统治者。

波兰语和德语甚至还有法语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中涌动,秦恬端着盘子,四处走动。她已经算得上是个高级人才,法语、德语她都能听懂。

“奇怪。”一旁的卡瑟琳小声道,“这样的宴会,竟然没有肖邦。”

艾森豪芬常备的宴会曲中的主打曲就是肖邦,可是自从德国人来以后,就一直没出现过。秦恬细想一下肖邦所代表的含义,便觉得情有可原,“肖邦是波兰的民族英雄,他的作品大多是爱国歌曲,德国人不会允许他们的宴会有肖邦来挑场子吧。”

“歌曲而已,摒弃了其含义,单纯就作品讲,肖邦的作品也是数一数二的啊,为什么要这样?”陶冶在西方自由气息中二十年的卡瑟琳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而秦恬同学则很能理解,简单道:“文化独裁罢了,比如说光占领领土还不够,还要占领人们的心才行。有肖邦在,波兰人永远都不会真正屈服。”

“没有肖邦,波兰也不会屈服。”身后,一个刚刚换了酒杯的服务生低声道。他是混血儿,有一半波兰血统,还有一半是犹太。

“行了,都别说了。”秦恬永远是小心为上,“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那边,眼看一些军官的酒杯就要空了,秦恬连忙拿上一瓶红酒和香槟,把盘中的空杯斟满,上前微微躬身。军官中要酒的就直接拿了自己喜欢的,不要的就会挥挥手。

演艺团的表演一直在进行,只不过人们关注的都是些别的东西。此时,安杰丽卡款款走上舞台,对着四周微笑示意后,磁性而微沉的声音响起,像极了后世小野丽莎的声音。

小野丽莎?秦恬甩了甩头,自己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个名字?这时头脑里传来一阵剧痛,她不敢让自己多想,便继续忙碌着。

安杰丽卡唱的是一首波兰民歌,歌咏着波兰春天的美丽,那低低的声音悠然地赞颂着花的开放和山丘的新绿……不得不说他们选曲非常谨慎,这种不咸不淡的题材最是保险。

秦恬当然不会聚精会神地听歌,她穿梭在人群中递酒送点心,偶尔还要听取一些特殊要求。很多德国人要求一些德国特色的美食,秦恬只能一遍遍地解释,为了保证香肠味道,大厨必须炖很久什么的……

好不容易应对完了德国军官,那些波兰贵族也在那儿出幺蛾子,什么波兰名酒为什么没上,什么某某奶酪不再正宗,是不是掺水。

你妹啊!秦恬赔着笑,心里却在腹诽:一群卖国贼,没在你们酒里撒老鼠药已经很好了,还要求那么高,有本事自个儿做去啊!

精神高度紧张之下,她很难注意军官中有没有那个奥古斯汀,甚至压根儿没想起他。倒是卡瑟琳注意到了,忽然拉住她指着一个方向道:“恬,那不是对你很照顾的那个军官吗?你不用去谢谢他什么的?”

“不、不用了。”别说秦恬压根儿没想感谢,就是靠近他一步她都觉得难。她就是个不怎么拉得下脸的人,表面上脸皮很厚,大大咧咧,其实却闷骚得紧,此时要她以一个小侍者的身份去感谢人家一个上尉,别说阵营,光性别差异就怪让人想入非非的,在这种特殊时期,这种误会她要不起,她也没那么傻大胆的个性,又不是上演二战版《流星花园》。

等等,《流星花园》是什么?熟悉而奇怪的词就这么冒出来,秦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东西的……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晃晃脑袋,忽略掉诡异感,秦恬又望向卡瑟琳,叮嘱道:“卡瑟琳,不是我说你,别老这么不小心,这群德国人我们惹不起。”

“我当然知道惹不起,但是你看,他们也没把我们怎么样啊。而且,你没觉得这些军官比以前的那些波兰贵族还要有气质吗?比起他们,那些病恹恹的波兰贵族男人简直什么都不是。”

“不……”秦恬抚额,果然花痴这个种族是不分时代和国籍的,“你别看他们在这种场合温文尔雅,出了门上了战场,你要是一不小心惹了他们,有你受的。”

“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卡瑟琳睁大眼。

秦恬噎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畏畏缩缩、小小心心,就好像比她们多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一样。但事实上她没有受到过什么伤害,可为什么她有种看到德军就胆寒牙痒的感觉?

目前情况确实如此,今天之所以如此隆重庆祝,是因为前线传来消息,波兰最后一座顽强抵抗的城市格丁尼亚停止了抵抗,波兰完全被苏德瓜分,就差最后一步,德国已经准备建立波兰总督府,统治德占区。

对于在场的德国军人来说,这是意料之内的消息,布拉斯科维兹将军只是简单宣布了一下,就在欢呼声中匆匆离开,留下满场雀跃的中青年军官和表情僵硬苍白的波兰贵族。

此时这些德国军官可能都以为战争结束了,德国占领了波兰的一部分,他们可以和父老乡亲宣布他们的胜利和荣誉了。

可是,秦恬却隐隐觉得,甚至确定,这一切才刚开始。

希特勒的野心不可能止于此,他的党卫队还没大展手脚,他恨的犹太人还没受到教训,德国还没有……称霸欧洲。

凡是挡在他前进道路上的东西,都会被他的铁甲洪流绞杀、撕碎,扔进地狱里。

深夜,客人们或进了客房,或三三两两离去,已经忙碌了一天的服务员开始清扫残羹。

秦恬嘴里被白面包塞得鼓鼓的,她一边嚼一边把盘子里剩余的食物整理出来,还完好的就放到袋子里,其他的倒在桶里,再把盘子放在推车上让人运回洗碗间。

桑埃托又一次推着空推车走进大厅,他小声对秦恬道:“恬,外面有人找你。”说罢,他看看秦恬手上装满剩余食物的袋子,“这些食物你先拿着,我会跟经理说的。”

收集剩菜是经理布置的任务,酒店的物资都被德军控制着,想要帮助一些波兰人,必须做得隐秘一点。

秦恬拿着袋子走到后门,在厨房扔垃圾的通道那儿,忽然看到一个瑟缩在门边的身影。

就着门边的路灯,秦恬走近两步,终于看清来人。她揉揉眼,迟疑却肯定道:“莉娜。”

那人抬头,看清秦恬后,低泣一声扑了上来,却在拥抱前硬生生刹住车,“恬,恬,你还好吗?”

“这应该我问你吧。”秦恬迎风闻到一股诡异的味道,又看清楚了她的样子,明白了她为什么刚才没扑上来。

太脏了!她身上裹着的格子大披肩已经看不出本色,就好像一坨泥包在她的身上。她灰头土脸,两颊深陷,路灯下,双眼无神,只是在看到秦恬时,才微微有了点神采。

“莉娜,我听说满城都在抓犹太人,你、你怎么样了?”秦恬上前一步扶住莉娜,那黏腻的触感和诡异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皱了下眉。

“恬,我们四处躲藏,我实在没办法了……”

“你需要什么?你们还好吧,那些一起来的人呢?”

“我妈妈也来了,她没找到爸爸,我们、我们躲在……躲在……”莉娜顿了顿,“我不能告诉你。你有没有吃的?我们三天没吃的了,妈妈快不行了。”

秦恬想也没想,就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拿去,这是饭店的一些剩菜,我们的食物也受到管制,我只有这些了。”

袋子不小,虽然食物混着糊成一团,但是大厨手笔怎么毁都不会难吃,经理经常拿这些袋子出去给一些失去家园四处流浪的波兰人。

莉娜一把接过,藏在大披肩下,感激道:“谢谢,恬,真的谢谢。”

“别谢我,”秦恬摇头,“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莉娜似乎很着急,“恬,谢谢,我、我必须走了,到处都是巡逻的德国兵。”

“好,那你小心。”秦恬还没说完,莉娜已经转身,跑入夜色中。

秦恬看了一会儿,远处那个路口似乎有一队德军巡逻兵走过。她感到一阵寒冷,连忙缩进了饭店,刚走入大厅就迎面撞上经理。

曾经胖胖的经理经过这么一个多月的“锻炼”,身材似乎好了很多,却也憔悴了,但并不影响他的乐观,此时迎面撞上秦恬,他嗅了嗅,“恬,你这是出去见老鼠之神吗?怎么有股怪怪的味道。”

秦恬犹豫了一会儿,道:“经理,我不想给酒店添麻烦,我不想瞒你,如果……如果我朋友是个犹太人……”

经理挑挑眉,忽然笑了,“哦,我亲爱的恬,难道你也以为波兰民族的灾难是由那些犹太人引起的?”

秦恬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么认为,毕竟我无法左右别人的思想。”

“那么,恬,作为一个有见识有文化的波兰大叔,我要告诉你,你的顶头上司并不认为这些灾难是犹太人引起的。这只是个幌子,战争的主因永远不会是因为仇恨,而是,利益,所以,我不会像外面那些无知人民一样反犹……”

没等秦恬松口气,却听经理又道:“但是恬,还有一点就是,我不仅是个有见识有文化的波兰大叔,我还是一个波兰顶级酒店的经理,为了酒店的安全,我希望我有一群聪明的员工……你明白了吗?”

秦恬琢磨了一下,点头道:“我懂了,我会小心的,绝对不会牵连到酒店。”

“很好,那么,恬,晚上你可以在那些剩菜中挑取一些给那些可怜的人,我们对此毫不知情,明白?”

“明白了。”秦恬微笑。

清晨四点半,秦恬照例起床。前两天整修过的客房开始营业了,昨晚就有了不少房客,全部都是德国军官,毕竟高级酒店里软软的床远胜于军营中的硬板床,可是客房服务员还没到位,秦恬等人只能全体上阵,好在她以前曾经打过下手。

秦恬负责最上面一层,那里都是豪华间,住着不少高级军官。

虽然客房服务都是中午统一开始,但是那些军官一般很少赖床,都是一大早就起来了。为了保险起见,经理让秦恬不要在下面帮忙早中饭,而是一直在上面等着,看那些祖宗有没有什么要求。

快速地吃完了早饭,秦恬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靠着推车发呆,忽然听到远处有声音。她探头往右看去,一扇门开了,里面传来一连串娇笑声,一个高挑的女郎走出来,正是昨晚宴会的交际花安杰丽卡。她拿着羽毛扇子,披着高雅的黑色大衣,戴着白色盖着白纱的淑女帽,优雅地走了出来。在她身后,一个衣着笔挺的德国军官也走了出来,两人靠着门框开始调笑,显然昨晚“运动”后精神很焕发。

而此时,隔壁的门也开了,又有一个德国军官走了出来,秦恬发现他竟是那个奥古斯汀。

她探头看着,想知道昨晚这祖宗的女伴是谁,却半天没见有人出来。

“哦,奥古斯汀,昨晚你不是说回军营睡吗?”旁边的军官搂着女伴走过来,探头朝奥古斯汀的房间里看,瞪大眼,“亲爱的,别告诉我你昨晚是抱着枕头睡的。”

“事实上,我抱着棉被。”奥古斯汀脸上是永恒的亲切微笑,“艾森豪芬的床确实名不虚传。”他瞟瞟安杰丽卡,又看看那军官,“你说是吗,萨伦?”

萨伦搂紧了安杰丽卡大笑,“哈哈,没错,确实舒服。”

安杰丽卡抿着嘴羞涩地笑,还风情万种地朝奥古斯汀抛媚眼。

秦恬觉得是自己出现的时候了,她推着推车走出去,脸上是亲和的微笑,“请问各位,需要客房服务吗?”

“哦,是的。”萨伦指指自己的房间,“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我很喜欢这个房间,晚上估计还会住这儿。”

“好的。”秦恬点头,又望向奥古斯汀。

奥古斯汀表情不变,微笑着摇摇头,“我想我享受一晚就足够了,晚上还是睡军营吧。”

“好的,我明白了。早餐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在二楼餐厅,希望各位用餐愉快。”说罢,秦恬推着推车让开,等他们下楼。

三人走过的时候,奥古斯汀和萨伦竟然都在她的推车上夹了十马克。

秦恬可从来没干过能够赚小费的活,她也不知道十马克算多还是少,只知道现在波兰还没流通马克……

她把钱放进口袋,开始勤勤恳恳地干活,在军官萨伦的房间里利落地把那些沾了诡异痕迹的床单扯掉,扔进桶里,再套上干净的床单,然后四面掸灰尘。

冬日的阳光穿透硝烟射进房间,照得地毯绒绒的,极为可喜。敞亮的卧房里,古色古香的家具都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秦恬在窗外抖着被子,看着灰尘在空气中跳舞。

忽略楼下艾森豪芬所属庄园外路过的军队,秦恬忽然有一种想法,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不错。

她一直就是一个很安于现状的人。

几天来一直没有宴会,似乎德国有不少大行动,只有零零散散几波德国军官前来吃饭。他们之间很少谈论时事。秦恬一贯保持自己不知者无畏的方阵,站着装聋子,看着装瞎子。

新请的斯洛基大叔不愧是在德国进修过的,虽然他应聘时拼命地夸波兰菜,而把德国菜称为“没有美感、没有激情、没有挑战性的只剩下香肠和啤酒”的东西,可是不知情的德国军官们依然会为了他拿手的大酱香肠而付出不少小费。

“那个军官又来了。”卡瑟琳忽然在秦恬耳边说,“恬,相信我的直觉,他绝对喜欢你,否则为什么天天来?我不信军队的薪水能好到天天来这里吃饭。”

“你怎么没喜欢上我哥哥?”秦恬忽然问道。

卡瑟琳一愣,“你怎么这么问?我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爱上而已。”

“为什么呢?听桑埃托他们的描述,我哥哥很优秀,长得也不错,怎么就没有引起你的注意?”

“可能是……”卡瑟琳寻找着词汇,“他,太……柔弱?”

“这叫不符合你们审美。”

“啊,可以这么说吧。”卡瑟琳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就笑了,“你绕那么一圈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不符合那个军官的审美?”

“这只是原因之一,别的我无从列举。我只能说,你想多了。”秦恬说完,去给一桌军官换甜点。

奥古斯汀连要了两份奶酪土豆泥,独自一人慢慢地吃着。很多军官似乎对他很热情,纷纷打招呼,他也会回以微笑。

一整天下来,秦恬忙个不停,一直忙到即将打烊。此时,客人渐渐走光,她收拾盘子时,卡瑟琳走过来,“恬,他还没走。”

“嗯?”秦恬没反应过来,她正用叉子把剩下的蛋糕一块块扔进食品袋里,还有一点面包,以及一点沙拉。

都是素的,得找点荤的,荤素结合。

“那个军官,那个德国军官,他还没走。”卡瑟琳终于有点怕了,“他来干吗?抓人吗?”

“我怎么知道?”秦恬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拍拍卡瑟琳的肩,“没事,很快他就会走了。别管他,别注意他,否则他会怀疑你包藏祸心的,我先走了。”

“小心点。”卡瑟琳拍拍秦恬的肩膀,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莉娜一如往常,瑟缩在门边,看到秦恬,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却没有接秦恬手中的食物,“恬,我妈妈走了。”

秦恬一惊,“什么?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

莉娜表情很麻木,“德军突然搜查,她把我推进桥洞……自己……却没来得及……”

秦恬心下一缩。罗德夫人,她那么友善,在动乱之夜后犹太人那么困难的时期,还那么尽心地照顾自己,即使被生活的重担和寻找丈夫的急切压得劳累无比,却还劳心地安排着自己的出路。

她最终没找到自己的丈夫,而现在,她连自己的命也没保住。

秦恬抱着莉娜颤抖的消瘦的身子,轻声安慰,“没事的,莉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去找你爸爸了,找罗德先生。”

“呜呜呜……”

“她会上天堂的,不是吗?”

“呜呜呜,嗯……”

“还有人陪着你吗?”

“有,我们要找机会,逃出去。”

“嗯,必须的。”秦恬收紧了些手臂,“太危险了,很快会越来越危险,你必须走了。”

“恬,我可能需要更多食物,对不起,还要麻烦你,我们需要足够的储备。”

“我尽量。”秦恬心中有些打鼓。这种事情她一点经验都没有,来波兰时都是罗德太太一手包办的行李,现在竟然让她做后勤,她能帮什么忙,“只是莉娜,可能,我能提供的帮助不那么大。”

“没关系的,恬,你能给我们这么多,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莉娜起身,拿过秦恬手中的袋子,“太晚了,我必须走了。”

“嗯,小心。”

看着莉娜走远,秦恬刚关上后院的铁门,一转身就撞到一堵人墙。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瞧我看到了什么?一个给犹太人送吃食的中国小女孩。”

听到这声音,秦恬血液都快冻住了,僵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天这么冷,你不进房吗?”

“哦,哦,马上。”秦恬连忙侧过身就走。

一件大衣忽然盖在她的身上,可那残留的体温反而让秦恬感觉更冷,唰地又僵在那儿。

“既然都出来了,那么走走吧。”说罢,某人做出“请”的手势。

说实话,这两天后花园还没来得及完全整理,一片残骸,再加上深更半夜,有什么好逛的。

但是秦恬不敢说啊,她今天干了一件得罪德国人的事情,这种情况下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惹人家,只有唯唯诺诺地往前走。

寒风中,某军官闲庭信步,脱了大衣露出合身的军装,在后花园的灯光中显得英挺。

“秦小姐来自中国?”

“是,哦哦哦,不。”秦恬条件反射地答应,又瞬间改变,“我来自法国。”

“哦?”声调似乎有点失望,“那你了解中国吗?”

“还、还行。”

“嗯哼……”一个极度贵族的音调,“你会写,应该也会说,是吗?”

“是。”

“那你会做中国菜吗?”

“……会。”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尝尝秦小姐的手艺?”

“这个……”秦恬很踌躇,“应该能吧,就是不知道材料够不够……”

“如果你愿意露一手,我自然会尽力去置办材料。”他顿了顿,问道:“不知道秦小姐擅长哪些菜?”

这是来真的啊,秦恬纠结了,记忆里她会的菜还真不少,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菜,红烧鸡翅、凉拌三丝等,要是其他的,不是不会做,就是味道算不上什么特色。

“那个……奥古斯汀长官,我会的都很简单,也很普通,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唯恐这老兄又出什么损招。

“随便什么都行。”他不以为意,“我只是想尝尝……你不会只给犹太人吃而不给我吃吧?”

这种隐性的威胁,秦恬不至于笨到听不出来。

她清楚这哥们儿是抓住自己小辫子了。只是她想不通,这已经不是小辫子的范畴了,从外界的传闻来看,现在自己的情况,吃十颗枪子儿都是小意思,怎么碰到的这哥们儿会把自己这事不当一回事?难道他不是德国人,是波兰间谍?

似乎看出了秦恬的纠结,军官大人轻轻一笑,“不用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做的事情,别再扩大,别让别人碰到,你这么点小平安,我还是能保证的。”

“就因为……”秦恬咬咬唇,还是决定把那个傻乎乎的问题说出来,“就因为,你喜欢中国?”

“嗯。”

“能给个理由吗?”即使对方斩钉截铁,秦恬还是不相信。

“喜欢一样东西,需要理由吗?”

“可……”秦恬无话可说了,她比别人更不愿揭这个时期中国的短,好吧,就当他说的是实话吧。

“太晚了,不耽误你休息了。”不知不觉间,奥古斯汀已经把两人的路引向酒店的后门。秦恬把大衣脱下来递给他,轻声道:“谢谢。”

“我的荣幸。”他微微躬身,转身离开。

秦恬吁了口气,回身看着已经关掉了主灯的走廊,感觉脑子很混乱。

冬季,天气最冷的时候,波兰的局势逐渐稳定。

或者说,现在地图上,已经没有了波兰,被划分为了德占区和苏占区。德国似乎在德占区建立了一个什么总督府,而第一任总督,便是希特勒“忠诚而强大”的好友,空军元帅戈林。

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最能让人切身体会的一点就是,华沙的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上街头,小店开始营业,清晨出去采购时,可以看到小店老板们拿着一筐筐货物往店里搬,他们没有非常明显的兴奋之情。

虽然重新开业是他们所希望的,但前提是不要在德国的强硬政策下,很快就会有德国的“大人物”要来,德国人需要看到一个至少不那么萧条的华沙。

对于形象工程的理解,秦恬自认为还是比较深刻的。在她的记忆里,这种事在以前的中国就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在这里会发生也并非不寻常。现在,很多失去家园的波兰人都被征集起来打扫废墟,修缮建筑。

直到现在还会有很多腐烂的尸体从废墟里被挖出来,走在街上四面都是沉寂的压迫感和隐隐的哭声。很多波兰人的家园被毁,很多人连吃的都弄不到,这些人聚居在一起,在避风的地方瑟缩着,桥洞、防空洞再一次成为了住所。

那儿空气混浊,无人清理,污水横流,到处都是身体以及食物的异味。人们忍耐着、咒骂着,咒骂德国人,还咒骂犹太人。

很多波兰富商闻风逃逸,其中不乏犹太人中的大商人,德国借此宣传挑拨,很快波兰的反犹情结变得不亚于德国。他们觉得自己被犹太商人坑了,犹太商人带走了大笔波兰的财产,连带着使波兰人民现在生活得如此困窘。波兰人打不过德国,却也不敢骂德国,可满腔的悲愤急需一个发泄口,犹太民族就成了首当其冲的仇恨对象。

德国党卫队满大街抓犹太人,然后将他们送往犹太人聚居区。那是一片被围墙围起来的公寓,有几个波兰人不明所以,以为犹太人在那片公寓中能住得很好。

酒店经理听到后冷笑道:“你愿意去你就去啊,这么多的犹太人,房间却这么小,你能想象你一家子七八口人全挤在一个小房间的场景吗?”

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黑色军装的党卫队士兵和陆军士兵,他们相互虽然看不惯,但是在执行元首命令时却是一致的铁血。

秦恬有一次随着卡瑟琳上街去调换一些被拿错的调味料时,被一队德国士兵拦住了。他们冷冷地盯着卡瑟琳,然后上前一把抓住她。

“喂,你们干什么?我是瑞士人!我是中立国瑞士人!”

秦恬虽然不明所以,但是此时的情况完全不够她去思考,她只是本能地扑上去,一把抓住卡瑟琳的手臂,用德语大叫:“放手!她是瑞士来的留学生!你们凭什么抓她?”

那领头的军官见秦恬用德语,表情缓和了点,但也只是一点点,他冷硬地指着卡瑟琳道:“放手,女士,你没权利干扰我们执行公务。”

“但你也要给我个理由,理由!”卡瑟琳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她一直怕德国军队,此时被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抓着,更是害怕得哆嗦起来。

秦恬何尝不是如此,她也感到害怕。但她没办法,她放不了手,这不是圣母不圣母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我怀疑她是犹太人。”军官歪歪头,“或者比较多的犹太血统。”

“这都行?”秦恬回头看看,她才发现卡瑟琳确实有个高挺的鼻梁。一直以来这鼻梁给她的美增加了一分刚毅,却没想到会成为伤害她的“武器”,“她不是犹太人,绝对不是。”

“这得有证明才行。”

“我口袋里有我的所有证件,我能证明,我父母都是纯正的瑞士血统!”卡瑟琳听得懂一点德语,大喊道。

秦恬连忙伸手去翻卡瑟琳的口袋,掏出一沓证件来,一股脑儿塞给那军官。

军官随意地看了看,鹰一样的眼神盯着卡瑟琳,“卡瑟琳·塞曼斯,在艾森豪芬酒店工作,很好,小姐,但愿你的身份属实,否则我将从严处置。”

说罢,他从证件中挑出几张比较重要的放进兜里,剩下的扔给秦恬,招呼一声,士兵们便放开卡瑟琳,列队走了。

秦恬呆呆地站着,卡瑟琳没了扶持,瘫软在地上,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秦恬弯下身抱住卡瑟琳,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卡瑟琳,你快离开吧,他们、他们太丧心病狂了。”

卡瑟琳不断地点头,“我必须离开,可是、可是现在出入管得好严,我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秦恬也毫无头绪,只能拉起卡瑟琳,边走边道:“我们先回去,找经理他们帮忙,慢慢想。”

卡瑟琳回到酒店后把她的经历一说,梨花带雨的美人儿顿时惹得众人一阵怜惜,最后经理道:“卡瑟琳,看来你不走不行了,第一次让你过了,第二次就不一定了。说实话,光看你的长相,还真会被怀疑有犹太血统。”

说罢,他朝一旁的一个小伙招招手,“卡斯洛夫,你也该准备准备。现在德国人抓犹太人抓得上瘾,指不定下次宴会就会有个酒醉的德国兵将你一枪毙了,我可不想酒店出这样的血案。”

那个叫卡斯洛夫的小伙子走过来。他是个有犹太血统的混血儿,高鼻深目,犹太长相非常明显。以前置办调料的事全是他办,最近经理没让他出去,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爸爸很久以前就离开了,现在我也必须走。”卡斯洛夫说道,“妈妈给我联系了一个大叔,他会用火车把我偷运出去。卡瑟琳,你来吗?”

卡瑟琳有些犹豫,“如果那个军官证实了我的身份,我是不是可以要求通过正规渠道离开?”

经理抽了口烟,想了一会儿道:“那要看还你证件的是谁了。”

“什么意思?”

“如果是那个军官,估计没什么事;如果是秘密警察,那就麻烦了。”

“秘密警察?”卡瑟琳睁大眼,“那是什么?”

经理摇摇头,颇为郁闷地说:“那是,那是……唉,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无论对谁来说,那就是一个邪恶的组织,是希特勒最阴暗的爪牙,他们什么都干……我也是在一些军官谈论时偶然听到的,就连德国人自己都不喜欢那个组织。如果那个军官把你的事情移交给秘密警察处理,那他们就不会轻易放过你了。”

幸运的是,当晚,把证件交还给卡瑟琳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士兵什么都没说,移交了证件后就离开了。

卡瑟琳当即问经理是否可以申请离开。

经理考虑半晌,答应帮她去问问。

晚上,秦恬收集了一袋子剩菜交给莉娜,两人没多说什么话。这几天来两人虽然每晚见面,但是感觉距离越来越远,似乎是莉娜刻意的,但也有秦恬本人少惹麻烦的本能在作祟。莉娜接过食物后,忽然说道:“恬,我明天可能就要离开了。”

“嗯。”秦恬没有感到意外,还有点松一口气的感觉。

“谢谢你这么多天对我的帮助,你放心,如果我们被抓住,绝对不会把你说出来的,你要、要好好活着。”

听到这样的叮嘱,秦恬忽然感觉有些愧疚。一点剩菜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可是对莉娜来说却是救命的东西,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仅仅因为种族问题就遭到如此无妄之灾,颠沛流离还无处申冤,自己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冷漠,表达出的一点点善意都可以让对方好受很多。

“你、你保重。”秦恬张张嘴,却还是只能说这么句话。

“嗯。”莉娜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后,她张开双手上前。

秦恬一愣,却还是微笑着和她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