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阮咸：从音乐中寻找灵魂
一
世所皆知，武则天爱诗人。因为文采卓越而赦免了罪人之女上官婉儿，并对其宠爱有加。此外，她还喜好音乐，专门拨了十万两资金用于培训宫廷乐队。这一点儿唐玄宗后来也继承得很好。
乐队中有笙、官、琵琶、琴、筝等数十种乐器，弹奏着声势浩大、威严奢华的爵士乐。一天，有个叫蒯朗的人拿着件古“铜器”前来进献。这“铜器”头小身圆，已有年代，在场大臣竟无一人认出。只有太常少卿元澹说：“此阮咸所作器也。”这时，包括武则天在内的所有人皆深感惊讶，难以置信。元澹遂用木头照着重做了一把，弹奏起来声色铿锵、别致高雅的琵笆之乐。众人赞不绝口。后代乐师为了致敬先辈，便给此器以“阮咸”命名。
这件名为“阮咸”的乐器，不是别的，正是我们平常见到的琵笆。白居易在《琵笆行》中写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笆半遮面。如果说，那个擅弹《霓裳》《六幺》，又懂得在音乐中寻找知己、借以倾诉的歌女，是一位技法超群、寓情于乐的高级乐师。那么相比之下，这位比她早生五百多年的音乐大师阮咸，便是真真切切视琵笆为生命、从音乐中寻找灵魂的乐贤了！
二
阮咸，亦仲容，是大诗人阮籍的侄儿。终其一生，虽说文采上比不了叔叔，但也并非“一无是处”。别的先不提，就说性格，比起阮籍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阮籍中年的放荡不羁是接触玄学后深受影响，那么阮咸，就真是无师自通了。孔子说：“生而知之者，上也！”阮咸还未通读老庄，就已经彻底与儒家礼教背离了。
《晋书》记载：咸与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贫。不用说，这阮咸一家肯定是住在南坡了。从叔叔阮籍幼年起，这个家族的势力与声望就已经山河日下。这点从他小时候的生活条件便窥之无遗。
七月七这天，北坡的阮姓人家晒衣服，“皆锦绮粲目”。南坡住的穷人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破衣烂衫拎出来晾。以往，这在大家看来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但今年，南坡这位叫阮咸的小朋友不干了。《晋书》云：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意思是说，在北坡的富贵人家晒锦衣华服时，南坡这个穷孩子却把自己的内裤拿出来晒了。这在大家看来惊讶无比，一时有嘲笑的，也有责怪他的。谁知阮咸却豪气地说：“既然要随风俗，那么我晒个裤头和你晒件上衣其实是一样的，反正它们都是衣服嘛！”这一下不得了，阮咸的声名因此不胫而走。
按理说，富人摆款炫富很常见。可是当穷人不怕丢份儿、意气风发地站出来显穷的时，取得的效果往往却超乎想象。阮咸就是这样从一个穷孩子，突然间长成了叛逆少年！
三
这事过去不久，阮籍又组织家庭聚会，和兄弟子侄凑在一块儿喝酒，大概就是阮武、阮咸几人。大家喝得尽兴微醺，都换了大杯斟饮。阮咸这小子年纪不大，气势竟比叔叔都大，直接丢掉杯子，用木盆海饮起来！
酒香在院子里扑来窜去，这时忽然有一头猪出现在门口，左瞥右瞥，接着就向院中奔来。阮籍未怪被猪扫了兴，也懒得去呵斥；阮武还没尽醉，顿时感到一阵厌恶。猪走上前二话不说，就把头伸进了酒盆。阮咸也不阻止，只是趴下身和它一起喝。于是，“人猪共饮”这一幕大跌眼镜的奇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关于这件趣事，阮籍在日后畅饮时谈起，对侄儿总是不吝称赞。据说，阮籍刚结识王戎那会儿，两人总是相约一起喝酒。除了醉后“不顾后果”地睡在老板娘身边，还做下了不少伤人面子的事。刘公荣就是其中一位代表。
刘和阮籍是同事，也算是一个有气量的人。他好酒如命，和其他的读书人一样，都想和阮籍一同饮酒。可是阮籍高傲，有些看不起他，每每来了都是拒绝。这天，刘公荣又来拜访。阮籍一如既往地不悦，将其晾在一旁。过了一会儿王戎来了，嗣宗高兴地手舞足蹈，忙吩咐下人取来好酒。
半晌，酒上来了，却只有两斗。王戎和刘公荣都有些费解。阮籍笑道：“实在是招待不周，这酒是前两天别人送的，如今只剩下两斗。睿冲难得一来，这样……刘兄你就不喝了吧！”说罢就和王戎畅饮起来。刘公荣也不生气，接着和他们一起谈论。过后阮籍对王戎说：“刘公荣是个没有酒品的人，可以和任何人共饮。无论是比其强，比其弱，抑还是同其一样的，他都从不拒绝。”王戎笑道：“这和你们家那位比还差一些。”阮籍明白王戎是说阮咸，回想那件趣事，亦不禁称道起来。
如果说，刘公荣不择酒友是一种肆意妄为、虚张声势，那么阮籍这个侄儿，就真正是不拘一格、视万物为平等了。阮咸虽未明确表示过自己的酒友身份，但他遇见的最好伴侣，无疑是刘伶、嵇康等人了。
四
跟着“不着调”的叔叔，年轻的阮咸终于加入到竹林这个与世难容的团伙中了。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朴素自然、无拘无束。看着嵇康打铁、吕安种菜，他从心里生出了一份邻人般的亲切。于是不由自主地问道：“听闻叔夜有一曲《广陵散》，乃是人间绝音，你弹来让我听听，看有什么错误没？”
若是换一个人，带有一字半字的恭敬之态，叔夜便会立刻亮出白眼。因为在他看来人人是平等的，那钟会写的诗，与小孩咿呀学舌的儿歌也没什么不同。他不喜欢和那些权贵攀扯上关系，却喜欢结交一些有气魄、有能量的人。听了阮咸兄弟的直言快语，嵇康当下决定抚琴弹奏。
此时的阮咸，虽然音乐水平极高，但非要指出广陵曲中的错误，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听完一曲，没发几句赞扬之词，反而有些担心地说：“这样的曲子，恐怕除了叔夜，今后再也没人能弹得出来了！”嵇康知道阮咸是暗示自己将此曲流传下去，以免绝响。后来在太学抄经时，有缘遇一学子，名赵至。入了嵇叔夜的法眼。他一心想拜叔夜为师，学习《广陵散》，后来历经两年坎坷，终于随嵇康回了山阳。至于这曲子是否习到并将之流传，便不得而知了。
阮咸二话不说，抱起琵笆，拨弄一首《三峡流泉》。此曲据说是阮籍所创，而《琴集》所载为阮咸所作。后世多以琴来演奏。这与那个“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阮嗣宗看起来还是颇为契合。后来，唐代大诗人岑参在任嘉州刺史时，偶然听到一位姓罗的隐士弹奏起此曲，可谓肝肠寸断，辗转难眠。而同时代四大女诗人之一的李季兰，也多情多恨地写下一首“听后感”——《三峡流泉歌》：
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水常自闻。
玉琴弹出转寥敻，直似当时梦中听。
三峡流泉几千里，一时流入深闺里。
巨石奔崖指下生，飞波走浪弦中起。
初疑喷涌含雷风，又似呜咽流不通。
回湍曲濑势将尽，时复滴沥平沙中。
忆昔阮公为此曲，能使仲容听不足。
一弹既罢复一弹，愿以流泉镇相续。
在这首诗中，作者仍把著作权归于大阮。但从技法上讲，用琵笆演奏的难度显然在古琴之上。阮咸能弹奏得让嵇康都叹服，无论是不是他亲自谱的曲，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五
西晋建立后，随着司马炎的大度与才能，民心归附。这时，竹林“老大哥”山涛正受到重用。山涛虽然飞黄腾达，但也丝毫没有忘了兄弟们。除了写给嵇康的那封“劝进”信外，没有任何一次不是真心举荐。这不，虽然叔叔已经去世，但侄儿“小阮”的政治资源并没有失去。
山涛在司马炎面前大加夸赞，想征召阮咸出来做官。觉得他在知人善任方面十分擅长。怎料，一向对“表伯”言听计从的司马炎却说：“阮咸这个人，好酒虚浮，不务正业，整天只知道抱着琵笆弹唱，怎么会懂得与人交流呢？”就事论事地说，山涛这是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在了阮咸身上。然而，理想终究是属于自己的，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也就没有后来人人歌颂的《山公启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晋武帝也绝非庸人，阮咸做事的确是有些放纵自我。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他叔叔还要招人惊厌。据说，他曾与姑母家一婢女偷偷相恋。这位女子是鲜卑族人。虽然，从司马昭平定叛乱，实行民族安抚政策，鲜卑与晋的关系逐渐密切，发展发展婚姻关系也属于正常现象。但是这时阮咸的母亲刚刚去世，他一面要服丧，一面还要处理家中琐事。
可能是为了侄儿的将来考虑，这天一早，姑母悄悄地带着家仆离开了。阮咸正在招待客人，得知此事心急如焚，忙借了匹驴追上去。前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现有阮咸白日追红颜。阮咸一路狂奔，终于追上姑姑的车。他强行要求留下个婢女，姑母见两人情深意切，侄儿又如此执著，只得同意了。阮咸拜别姑母，和心上人同骑一匹驴归来。那位借驴给阮咸的客人，见其归来又惊又悔，只好将宝驴免费赠送于他。
另观阮籍，不过是趴在老板娘身边睡觉；为陌生女子哭丧；送嫂子回娘家。此外，也没做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事。而他这个侄儿就不同了。这一追，不仅追出了信仰，还成为后世男子们面对爱情时的楷模。
六
阮咸因为一系列震惊事件，无法获得统治者青睐。但他也志不在此。读书做官不为所求，研究音乐才是他的人生目标，也将成为最终归宿。
或许是因为贫穷、地位低下，阮咸作为大音乐家的许多评论显得人微言轻。最具代表性的，当是他和荀勖的那场争议。
荀勖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音律学家，负责掌管宫廷乐礼。凡是他校正过的乐律，大家都公认为是正确的。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暗解”的称号。每次元旦晚会，荀勖都要亲自调节五音，调过之后和谐无拗。此外，他还用十二支笛子创作了新律，于大型集会上演奏。
阮咸觉得新律音调过高，有亡国之感，建议荀勖重新修改，并解释：“这是因古今尺度大小不同导致的！”可恨荀勖非但未听，反而觉得阮咸是在故意挑剔他，于是找了个借口，将其调任始平太守。后来，一位老农在田里挖地时，挖出了周朝用来衡量乐器的玉尺。荀勖一一比对，发现自己制作的钟鼓、丝竹，果然都比标准的短了一黍（一粒米的长度）。从此，他彻底佩服了阮咸，自惭道：“看来传言非虚，仲容于音乐上的天赋和学识，的确是任何人都无法相比的。”
后来，与谢灵运、鲍照齐名的颜延之作《五君咏》，分别评说阮籍、阮咸、嵇康、刘伶、向秀五位未能显贵当世而风骨流芳的竹林名士。其中对阮咸的评价是：
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
达音何用深，识微在金奏。
郭奕已心醉，山公非虚觏。
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
自知人生苦短。既然不喜做官，那么就从理想与信念中，去寻找灵魂的超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