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绿山墙的安妮》(1908) 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卡文迪什
Lucy Maud Montgomery,Anne of Green Gables,Cavendish,Prince Edward Island,Canada
一个自幼失去父母的女孩,凭借精力充沛的个性和对小岛自然景观的热爱,改变了马修和马瑞拉·卡思伯特兄妹的生活,小岛也成了她真正的家。
《绿山墙的安妮》的红头发女主角慷慨大方又爱唠叨的形象广受读者喜爱,但是在这部以安妮命名的小说里,她本人却出现得有点儿晚。这部著名的加拿大小说以一个复杂而流畅的句子作为开头,句中没有提到安妮,甚至没有从人的视角来叙述,而是用了一个地点:一条穿过当地村庄的小溪流。故事的开头这样写道:“雷切尔·林德太太就住在亚芬里大街向下斜伸进一个小山谷的地方,山谷四周长满桤树和凤仙花,一条小溪从中穿过大街。溪水源自远处的老卡思伯特家的树林中。”后面小说继续写道:
流过林中的那一段小溪以其蜿蜒曲折、湍流迅疾而著称,一潭潭池水和小瀑布阴暗隐秘;但是,流到了林德太太家附近的山谷时,水流却逐渐缓慢下来,变成了一条安静规矩的小河。因为哪怕是一条小溪,只要经过雷切尔·林德太太的家门口,都会放慢脚步,谦恭而有礼貌地通过。也许连它都知道,雷切尔太太这会儿正坐在窗前,注视着门前过往的一切呢,从小溪到孩子,要是被她发现了任何古怪或不同于平常的事,她可一定会想法子探个究竟,不找出其中的原委是绝不罢休的。[38]
在《绿山墙的安妮》中,地点不仅是一个角色,还是故事的情节。蒙哥马利这部广受喜爱的小说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女孩追寻着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但是与大部分儿童文学不同的是,它的故事背景更重要。将《绿山墙的安妮》中的角色凝聚在一起的东西,不是历险,也不是希望或磨难,而是一个可以共同分享、属于他们的地点——爱德华王子岛上独一无二的亚芬里村。
亚芬里村具有很多19世纪晚期普通村镇的特征,比如单间的校舍、议事堂,还有周日可以去做礼拜的教堂。但是从质感与气质来看,亚芬里村毫无疑问是个加拿大村庄。村里的居民对美国式的开拓精神毫无兴趣,而在“小木屋”系列丛书里,正是这种精神驱动着劳拉和爸爸不断进取——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亚芬里村也没有任何《小公主》《傲慢与偏见》里英国贵族庄园的感觉。《绿山墙的安妮》描绘了一个民主的社交世界,它的内核和那条小溪一样仍是“教养和礼仪”。亚芬里村不仅拥有加拿大的气质,还坐落在一个小岛上。爱德华王子岛给人一种海边小乡村的感觉——偏安世界边缘与一切隔绝,免受历史的惊扰——所以任何小事都有可能生出枝节,变得有意义起来。随季节变化的海景和翠绿的花园被作者用细致的笔触描绘出来,成了史诗级别的大事件发生之地。
在这个简单的世界里,冰激凌社交、拼词比赛、盛放的五月花、小溪流和孩子们都是令人着迷的,值得我们花上些时间仔细观察。事实上,小说开头的那句话就已经为我们透露了故事的发展方向——尽管安妮总是有一些“池水和小瀑布”,围绕着她的叙事场景不断变化,如“湍急”的水流一样莽撞的她终会收敛成一条“规矩的小河”。
儿童文学中总是有各种奇妙的目的地——在大部分所谓的“天选之子”类型的故事中,常常会见到一个像安妮这样的孤儿被送到某个地方,比如奥兹国[39]、仙境[40]、纳尼亚[41]、霍格沃茨[42],甚至金银岛[43](更进一步,你甚至可以考虑以凯妮丝为主角的《饥饿游戏》里的竞技场),在那里她能够通过学习成长来成就某种英雄事迹,这个地方的奇特之处在于,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去;这个孩子的奇特之处在于,只有她才能让一切回归正轨;在这些特殊的地方,孩子的某些不寻常的能力会被释放出来——然后坏人被消灭,世界恢复了应有的秩序。直到故事结尾,这个孩子可能才会像多萝西那样低声说一句:“哪里都不如自己的家。”
远处,橘黄色的天空映衬着幽暗模糊的亚芬里山丘。山后面,一轮月亮正从海面上升起。月光下,大海显得无比灿烂、美丽。蜿蜒道路边的每一处小湾里都奇迹般地泛起朵朵欢腾的涟漪。[44]
《绿山墙的安妮》和这些故事有相似之处。尽管安妮·雪莉向往浪漫的爱情,而不是伟大的冒险,她从小说一开始就渴望着发生些精彩的事,而且她身边的人——鉴于她想象力丰富,还是个热心肠和急脾气的人——都认为她是个奇特的孩子。
不过,绿山墙可不是什么奇幻王国。爱德华王子岛有点儿像永无岛[45],只是这里没有海盗,没有鳄鱼,也没有可怕的大反派,所以故事中需要完成的英雄事迹不是打败反派,而是一个更简单、不那么英雄式的任务——将不知如何敞开心扉吐露真情的人们聚集起来,建立一个紧密联系的社区,打造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收养了安妮的马修和马瑞拉·卡思伯特兄妹在她到来之前,过着单调而孤独的生活。他们冷漠、胆怯、孤僻——他们一直在回避各种形式的亲密接触——直到安妮出现,他们的家才变得明亮而美好起来,安妮唤醒了他们心中的爱。他们终于明白,给人带来欢乐的能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也是有教养的表现,而安妮从一开始就知道,拥有家庭是拥有爱的前提。
蒙哥马利笔下的故事感情深沉,这可能与她个人的经历有关。和安妮一样,蒙哥马利在爱德华王子岛上的一个小农场里长大。她生活的卡文迪什村明显是安妮居住的亚芬里的原型。另外,和安妮一样,蒙哥马利也是被收养的孩子,不过收养者不是外人,而是她的祖母。通过蒙哥马利的自传可以看出,她的家庭也缺少爱。祖母虽然爱她,却也几乎从不表现出来。
所以,蒙哥马利创作了一部与家里的情况完全不同的小说就不足为奇了。故事中,安妮从一个被忽视的女孩成长为一个自信的年轻姑娘,得到了收养家庭的爱。她意识到学校里的死对头吉尔伯特值得她付出友谊,她还了解到,实际上收养她的马瑞拉始终如一地爱着自己。
这些改变在安妮初来亚芬里村时就已经开始。在小说开头的前三章里,安妮逐渐认识并熟悉了亚芬里村,更确切地说,是安妮让收养家庭认识了亚芬里,他们虽然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庄,却没能充分了解和欣赏它。新家的美丽风景令安妮目眩神迷,她立即开始给小路、小池塘和樱桃树起名字——白色欢乐之路、闪水湖、冰雪女皇,这些名字赋予平凡普通的地方神奇的魔力。不是说安妮真的有魔法力量,而是当安妮真心热爱它们时,沐浴在爱的魔力中的它们鼓励人们去充分体验日常生活——这种体验维系着人的生命,令人感到快乐,人格也变得高尚起来。
对于安妮而言是这样的,对于马修和马瑞拉·卡思伯特也一样。马修见到安妮第一面时就很热情,马瑞拉的反应则慢一些。马瑞拉害怕她对安妮与日俱增的爱,迟迟不愿与一个渴望爱的孩子分享爱。
家庭拯救了他们。在小说的结尾,马修猝然去世。在哀悼场景中,蒙哥马利依然用非常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了他对于地域的情感体验。书中这样写道:
两天后,人们抬着马修跨过农庄的门槛,离开他曾耕耘过的土地、他曾深爱的果园和他亲手种下的树木;接下去,亚芬里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连在绿山墙,生活也悄悄地回到了常轨,大家像从前一样有规律地完成农活,尽管他们总是痛苦地感到“一切熟悉的东西中都少了些什么”。[46]
失去所爱之人是痛苦的,但痛苦之中会生出希望之花。在对哥哥的哀悼中,马瑞拉第一次对安妮敞开了心扉。她们相互约定,要共同维护好绿山墙这个家。“你不能把绿山墙卖掉,”安妮对马瑞拉说,“没有人会比我们更爱它。”[47]
在《安妮》系列的续篇中,绿山墙仍然拥有一种改变人心的力量。在《亚芬里的安妮》(Anne of Avonlea)中,它让冒失鬼双胞胎——戴维和朵拉——变得更加安静平和;在《风吹白杨的安妮》(Anne of Windy Poplars)中,尖酸刻薄、感到绝望的学校副校长凯瑟琳第一次对与人建立联系产生了兴趣。
在这个过程中,安妮也被改变了。《安妮》系列的小说所表现的都是人物与地点之间神奇的化学反应,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绿山墙农庄坐落在亚芬里的小镇上,在孤儿安妮·雪莉到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可直到安妮的爱心点亮它,它才终于成为一个能够改变人物生活和心灵的地方。绿山墙改变了很多人,其中对安妮的影响也很大。如果我们用爱给家以生命,那么我们的家也会变成充满魔力的地方,这就是小说的核心教义,它改变了蒙哥马利笔下的人物,也改变了她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