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波提切利，最美的女神

1469年，一位叫作桑德罗的年轻画家在佛罗伦萨（Florence）美第奇家族宫殿里参加了一场婚礼。那年，桑德罗不过24岁，画过近10幅圣母子画作，得到了众人的称赞，但他还没能从师父那里独立，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桑德罗怯生生地看着四周热闹华丽的一切，此刻他还不知道，很快他就要遇见佛罗伦萨最美的女子、艺术史上最美的女神，也不知道这次相遇会改变他的人生，让他从名不见经传的桑德罗成为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大师。

美第奇宫殿美轮美奂，华贵典雅，婚礼热闹非凡，出席的都是本城非富即贵的上流人物。大厅里的音乐家演奏出悦耳的乐章，餐具银光闪闪，精美的菜肴全是他平常没机会吃到的高档食品，男士们盛装出席，女士们披金戴银，裙裾飘飘，全是些他买不起的绫罗绸缎，华美异常。桑德罗默默地守在角落，他本就是害羞的人，不善言辞，在这大场合下更加拘谨。桑德罗并非贵族，不过是尚未出师的画家，出身也很平凡，父亲原是个皮革商人，后来开了一家金铺，一家人都与高雅的贵族沾不上边，不过比普通百姓活得滋润些罢了。

新郎是马可·韦斯普奇（Marco Vespucci），他有个特别著名的堂弟，是佛罗伦萨探险家和制图师阿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多年后美洲将以他的名字命名。因为跟美第奇家族关系非常好，美第奇家族就把宫殿借给马可办婚礼，并为他操办得非常隆重，美第奇家族真是永远都那么慷慨大方。桑德罗小时候不爱读书，被送到一位金匠家做学徒，后来他的爸爸终于把他送去佛罗伦萨名画家菲利普·利比（Fra Filippo Lippi）那里学画画，师从佛罗伦萨当时最有名的画家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当过比他小7岁的莱昂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师兄。

婚礼的高潮终于来临，新郎带着新娘西蒙内塔·卡坦尼奥·韦斯普奇（Simonetta Cattaneo Vespucci）出来了。在这场恍若梦境一般的婚礼上，年轻的佛罗伦萨画家桑德罗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作倾国倾城。这一刹那，便是永恒。西蒙内塔皮肤白皙，有着完美的鹅蛋脸，如海洋般深邃的眼睛让人迷醉，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金色鬈发浓密，像瀑布一样散落在四周，脖子像天鹅般修长优雅，即使不说不笑，在万千人中也会闪闪发光。她说话时声音甜美温柔，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仪态万方，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抵御的诱惑力，既性感又纯真。最要命的是她仿佛对自己的美貌毫不在乎，决不会因为自己长得美而变得骄矜，纯真得好似未谙世事的少女，毕竟她真的也只有16岁，真是魔鬼与天使的完美结合体，让男人欲罢不能。

西蒙内塔那如月光般的绝色容颜，闪电般击中了这位年轻艺术家的心，从此成为他心头永远抹不掉的朱砂痣。在此后几十年里，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描摹这张美丽的脸庞，永不厌倦。他把她的绝美容颜描绘在文艺复兴最有名的画作上，把自己对她几十年来从未表露过的浓浓爱意幻化成优美典雅的永恒艺术。桑德罗从来不知道女人可以有这么大魅力。

1475年，距婚礼那次惊鸿一瞥足足有6年后，桑德罗终于迎来人生中第一次可以和西蒙内塔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那一年他已经30岁。这是美第奇家族伟大的洛伦佐·德·美第奇（Lorenzo de' Medici）的弟弟朱利亚诺·德·美第奇（Giuliano de' Medici）雇请桑德罗给西蒙内塔绘制的第一幅肖像画，在这幅画中，西蒙内塔侧身站在一扇窗前，双唇紧闭，双目专注，颈项颀长，已经颇有《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中的维纳斯（Venus）和《春》（Allegory of Spring）中的福罗拉（Flora）女神的痕迹。此时桑德罗已非当日的吴下阿蒙，5年前，即1470年，师父利比去世，他趁机自立门户，搬回父亲在诸圣教堂社区的房子，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从此以“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这个响当当的名字为世人所知，在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年西蒙内塔的婚礼之所以可以在美第奇家族的宫殿举行，并不是因为她的丈夫马可与美第奇家族关系好那么简单，而是城里的每个贵族都被西蒙内塔的美貌迷倒——当然也包括美第奇家族的两兄弟，伟大的洛伦佐和他弟弟朱利亚诺都为她的美貌竞相折腰，所以才把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所有华美的宫殿贡献出来，让大家花天酒地地闹婚礼。把婚礼办得如此隆重不过是为了讨美人的欢心——就算是贵为佛罗伦萨的统治者，伟大的洛伦佐也曾为她写过诗，可洛伦佐因政务繁忙，最后让弟弟朱利亚诺占了先机，从而能够热情大胆地追求西蒙内塔。

西蒙内塔活着时就已是个传奇。1453年，西蒙内塔生在热那亚（Genoa）的一个贵族家庭，这可真是传奇的一年，这一年，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被奥斯曼帝国攻陷，东罗马帝国灭亡，法国收复除加莱（Calais）以外的全部领土，英法百年战争终于结束。关于西蒙内塔的出生地，历来颇有争议，有的人说就在热那亚的首府，也有浪漫派声称她出生在维纳斯的故乡韦内雷港（Porto Venere），这预示着从出生开始西蒙内塔就将以维纳斯的形象成为不朽的传奇。佛罗伦萨诗人波利提安（Politian）写道：“她的家矗立在陡峭的利古里亚区（Liguria）海岸之上，狂暴的海浪反复击打着岩石……那里，如维纳斯一样，她出生在浪潮之中。”

年仅15岁，西蒙内塔就出落得如花似玉，惊人的美貌吸引了被父亲皮耶罗派到热那亚圣乔治银行学习的马可·韦斯普奇，马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人间仙女西蒙内塔，非她不娶。西蒙内塔家不过是小贵族，因为韦斯普奇家族与美第奇家族关系匪浅，她父母知道这桩婚姻对家族有利可图，所以怎么算结婚也都是合情合理的。1年后，16岁的西蒙内塔南下佛罗伦萨嫁为人妻，从此在佛罗伦萨这个艺术之城，以人见人爱、所向披靡的美貌开挂，成为艺术史上永恒的女神，成为美的象征和不朽的传奇。

最伟大的画家就应该画最美丽的女人。1475年，佛罗伦萨圣十字广场上举办了马术竞赛，朱利亚诺参加的比赛的方位旗帜是以西蒙内塔为雅典娜女神佩戴头盔庆祝的画作，画家就是波提切利，旗帜下铭写法文La Sans Pareille，意为“无与伦比”。最后英勇的朱利亚诺赢得了比赛，赢得了旗帜，自然也赢得了西蒙内塔的爱情。她因这次比赛被提名为“美的皇后”，被称为著名的“La Bella Simonetta”，她以无与伦比的美貌赢得了全体佛罗伦萨人的心，此后数百年她都被认为是整个文艺复兴时期最美的女人。

只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476年4月26日，马术竞赛后仅仅1年，结婚仅仅7年，西蒙内塔就因肺结核医治无效，黯然去世，美丽的花朵凋谢，芳龄永驻22岁，再也没有机会看到23岁生日那天的阳光。美人病逝，佛罗伦萨市民痛彻心扉，葬礼那天，万千佛罗伦萨人哀思如潮，素车白马，追悼美人。美人已逝，马可·韦斯普奇很快移情别恋，另婚再娶。朱利亚诺倒是长情些，雇用波提切利给西蒙内塔画肖像画，同时他也让波提切利给自己画了3个版本的肖像画，如今这些肖像画都保存在不同国家的博物馆里。

然而，悲剧很快再度降临。2年后，1478年4月26日的复活节弥撒那天，美第奇家族的死对头帕奇家族发动政变，企图刺杀在教堂中做礼拜的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两兄弟。洛伦佐福大命大，幸运逃脱，朱利亚诺却不幸身中19刀，流血过多，死在教堂祭坛前。朱利亚诺生前遗愿是希望把他与西蒙内塔葬在一起，但最后到底还是被葬在了美第奇家族的圣洛伦佐教堂。事情似乎到此为止，一切与西蒙内塔有关的故事都结束了。然而没人想到，西蒙内塔石破天惊的美貌，在既不是西蒙内塔的丈夫，也不是西蒙内塔的情人，对西蒙内塔来说充其量不过是个路人的画家波提切利心中，永远留下了波澜。

暗恋，是一种多么令人绝望的强大力量，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逐渐扩张，心碎地无边蔓延，直到把一切通通侵吞、蚕食。

西蒙内塔的死使波提切利的心都碎了，他利用在她死亡时制成的面部石膏模型，不但画了西蒙内塔和朱利亚诺在一起的画，还画了她好几幅肖像画，包括《美女西蒙内塔》（La Bella Simonetta），这在波提切利的艺术生涯里是很罕见的，因为除天主教性质的画作之外，他基本不画女性肖像画。在这些肖像画里，西蒙内塔穿着白色或红色的绸缎，发辫高高梳起，恰到好处地插满了昂贵的珍珠，后面的发辫又与缎带一起缠绕编结，看起来华美典雅，气质高贵，是当时佛罗伦萨贵族妇女非常时兴的装扮。

此后，在波提切利多张有关圣母子的画作中，总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持石榴的圣母》（Madonna of the Pomegranate）、《圣母颂歌》（Magnificat Madonna）、《圣母子与八位天使》（Madonna with Lillies and Eight Angels）和《圣母子与五位天使》（Madonna Adoring the Child with Five Angels）等画作与波提切利早期的圣母子画作有很大不同，这些画作中充满了“光的流溢”，波提切利采用了磨褪式的透明画法，使金、银色渗透至画面底层，让画面具有高贵感的“熠熠发光”的视觉效果。金光笼罩着圣母与耶稣，明亮耀眼，众天使齐向光源靠拢，要分享美，分享上帝的荣耀。画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身穿红衣、身披蓝袍的圣母，她或侧脸，或正面凝望，典雅优美，有着颀长优雅的颈项、完美的鹅蛋脸、美丽的大眼睛，脸上也总有一层淡淡的抹不去的忧伤，如果仔细一看，会发现这圣母无疑就是西蒙内塔。

于是有人注意到，在波提切利的画作里，总是出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1482年，波提切利完成了长3米多、高2米多的木板蛋彩画《春》。此画据说受古罗马诗人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长诗《岁时记》（Fasti）的启发，画右边的风神泽费罗斯（Zephyrus）试图强掳森林女神克洛丽斯（Chloris），所以此处树木大幅度弯曲，克洛丽斯则口吐春日繁花，及时化身为花神芙萝拉。繁花落在芙萝拉身上，变成她华美花裙上的花纹，芙萝拉手持玫瑰，正向大地抛撒花朵，所以画中的两位女神是同一人。画最左边墨丘利（Mercury）穿着带翅膀的靴子，用双蛇杖驱散冬天的阴云，以维持庭院四季常青，繁花盛开，他是众神的使者，是春的象征。他头顶上飞翔着被蒙住双眼的小爱神丘比特（Cupid），正准备把爱神之箭射向画中的美慧三女神。整幅画构思巧妙，画面精致细腻，充满了幻想。

画中最醒目的是画正中间穿着白裙、披着红袍的美丽女子，她就是美神维纳斯。一般来说，裸体的维纳斯是“天上的维纳斯”，象征着永恒、神圣的爱；而穿着华美衣裳的维纳斯则是“地上的维纳斯”，代表生育的根源，象征尘世的爱。可以很容易看出来画中克洛丽斯、芙萝拉女神、美慧三女神皆有修长的颈项、完美的鹅蛋脸，美丽优雅，因为这些女神全部都是以西蒙内塔为模特绘成。把西蒙内塔画成维纳斯、花神、森林女神和美慧三女神6个人，而且还画在同一张画里，波提切利真是奇思妙想。这真是一幅繁花烂漫的春日之景，据说画里有上百种花卉，所有人物都站在长满了不同季节鲜花的丰饶土地上，每朵花都有特殊的寓意。虽然画中一派欢欣的春天景象，可依然不动声色地流露出画家内心深处的一抹无名的忧伤。

西蒙内塔是波提切利永远的维纳斯。1483年，他又完成了《维纳斯与战神》（Venus and Mars），画中爱神维纳斯和战神玛尔斯在享受宁静的田园生活。维纳斯身穿金色绸缎点缀的白衣，金发飘垂，神情悠闲地端坐着，深情脉脉地望着情人玛尔斯，半裸的玛尔斯已沉沉睡去。画中4个半羊人小鬼正在戏弄熟睡的玛尔斯，穿他的铠甲，拿他的武器，在他耳边吹响象征战斗的号角，他头边上有嗡嗡飞舞的黄蜂，可玛尔斯依然睡得昏沉沉的，像块木头。背景是一片环绕的爱神树林，整幅画平静安宁，象征爱的力量征服了战争。这幅画中的美神维纳斯也是以西蒙内塔为模特，这很容易从战神头部附近的大黄蜂得到印证，因为大黄蜂是韦斯普奇家族的族徽。

1485年，西蒙内塔去世后9年，波提切利这一年40岁，他终于完成了文艺复兴史上不朽的传奇之作《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这幅几乎3米长、2米高的蛋彩画，画左边风神泽费罗斯鼓着脸颊吹出春的气息，他身上的蓝披风在春风里舞动，他怀里紧紧抱着妻子花神芙萝拉，花神身边环绕着像蝴蝶般飞舞的玫瑰，这是象征“爱”与“欢喜”的玫瑰，是献给维纳斯的鲜花。玫瑰像维纳斯一样美丽，而玫瑰尖刺会给人带来痛楚，爱情也是这样，美丽却又会带来痛楚。画面右边穿着矢车菊白色长裙的时序女神霍莉（Horae），她等着维纳斯一踏上塞浦路斯（Cyprus）的土地，就给她披上玫瑰色的花袍，袍上是各种各样的花，脚边盛开着象征“虚无缥缈”的银莲花。

玫瑰飞舞，海浪轻拍，在画面中央，美神维纳斯宛如一颗完美的珍珠，体态婀娜地从贝壳中站起，升上海面，看起来体态娇柔无力。成熟曼妙的裸体让人浮想联翩，春风吹向她，玫瑰抛向她，左右有风神和时序女神护卫，周遭是星辰做衣，鲜花飞舞，美不堪言。据说只要维纳斯踏上塞浦路斯的土地，她的脚下就会鲜花盛开，她身上滴下来的每滴海水都会变成珍珠。维纳斯脸上一抹淡淡的哀愁，胸中似乎怀有不可言传的、精神的、近乎理想的爱。维纳斯绝美的体态、丰满的胸部、修长的颈项、俊秀的鹅蛋脸、美丽又忧伤的眼睛，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识。佛罗伦萨人认出来了，这就是西蒙内塔的脸。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1494年，佛罗伦萨被法国的铁骑践踏，美第奇家族被逐；1497年，奉行宗教极端主义的萨佛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在佛罗伦萨掌权，波提切利追随他背叛了于自己有恩的美第奇家族，在臭名昭著的“虚荣的篝火”中烧毁了多幅自己的画作；1512年美第奇家族重新回归，1527年又被逐，1530年再次回归，1532年佛罗伦萨沦为公国。此后几百年，亚平宁半岛（Apennine Peninsula）上硝烟四起，骑士征战沙场，教皇、贵族之间恩怨交错，这一切都在时间面前灰飞烟灭，只有一张脸永远地留了下来。你可能不了解绘画艺术，也可能不懂什么文艺复兴，但你一定在某时某地曾见过这张最美女神的最完美的脸。几百年光阴过去了，西蒙内塔不仅仅是佛罗伦萨的倾国美女，她也成了文艺复兴第一美人，甚至在艺术世界里，西蒙内塔也成了永远的女神，她的容颜成了艺术本身。她就是维纳斯，就是美的象征。

波提切利终身未娶。

1510年，早已无人知晓的波提切利黯然逝世，他要求人们把自己葬在佛罗伦萨诸圣教堂，因为西蒙内塔也葬在那里。从婚礼上的惊鸿一瞥开始，经历了长达40多年刻骨铭心的暗恋之后，波提切利对美人近在咫尺的爱慕，终于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