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罗马诸王
写在石头上
1899年,人们在罗马广场的黑石下发现的铭文中有“国王”一词,或者说拉丁语的rex:RECEI,因为这里使用的是拉丁语的早期形式。铭文因为这个词而出名,它改变了此后人们理解早期罗马历史的方式。
铭文在许多方面都极为令人沮丧。它并不完整,柱子上方三分之一段没有留存下来。内容几乎无法理解。拉丁语本身已经足够难懂,而缺失的部分让我们几乎不可能完全理解它的意思。虽然我们可以确定这并非罗慕路斯或其他任何人的墓标,但大部分解释不过是大胆地试图根据石头上少数几个能认出的词串联出含糊的意思。有一种著名的现代解释,认为铭文警告人们不要让役畜在圣所附近留下排泄物——那显然是凶兆。我们同样很难知道它有多古老。确定铭文年代的唯一方法是将其语言和字迹同其他少数留存的早期拉丁语样本做比较,但后者的年代大多同样不确定。各种答案前后相差300年,从公元前700年左右到公元前400年左右不等。目前达成的一个脆弱的共识是,铭文刻于公元前6世纪下半叶。
图14 黑石下发掘出的柱子上的早期铭文很容易被误识为希腊文,后来的一些古代观察者的确犯了这样的错误。事实上,它是用古拉丁语写成的,字母很像希腊文,而且排列上采用所谓的“牛耕田”风格,即各行文字需要交替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阅读。
图15 在这幅《贺拉提乌斯兄弟的誓言》(‘The Oath of the Horatii’,1784年)中,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描绘了图鲁斯·霍斯提里乌斯统治时期的一个传说,当时罗马正与邻邦阿尔巴隆迦交战。双方约定各出一组三胞胎代表各自的社群一决胜负。图中,大卫想象了罗马的贺拉提乌斯兄弟从他们的父亲手中接过剑的场面。他们之中的一位得胜归来后杀死了与敌方三胞胎之一订婚的亲妹妹(图中的哭泣者)。与18世纪的法国人一样,这个故事对罗马人来说同样既赞美了爱国主义,又质疑了它的代价。
尽管存在上述未知,考古学家还是立刻意识到,可辨认的RECEI一词(rex的与格,表示“给予国王或为了国王”)支持了罗马作家们自己的看法,即在直到公元前6世纪末的两个半世纪里,罗马城处于“国王们”的控制之下。李维等人给出了罗慕路斯之后6位国王的标准序列,每人都拥有与其名字相联系的一系列独特成就。
有关他们的丰富多彩的故事——再加上英勇的罗马战士、凶残的对手和诡计多端的王后等配角——成了李维《罗马史》第一卷后半部分的内容。罗慕路斯的继承者是努马·庞皮利乌斯(Numa Pompilius),这个平和的人发明了罗马大部分宗教制度;然后是著名的好战分子图鲁斯·霍斯提里乌斯(Tullus Hostilius),在他之后是建造罗马奥斯蒂亚(Ostia,意为“河口”)海港的安库斯·马尔基乌斯(Ancus Marcius);然后是老塔克文(Tarquinius Priscus),他拓展了罗马广场、促进了竞技运动会的发展;然后是政治改革家和罗马人口登记制度的开创者塞维乌斯·图利乌斯(Servius Tullius);最后是“高傲者”塔克文(Tarquinius Superbus),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傲慢者”。正是这第二位塔克文及其家人施行的暴政所引发的革命为王政时期画上了句号,并实现了“自由”和建立了“自由的罗马共和国”。此人是个无情铲除对手的偏执专制者,并残酷地剥削罗马人民,强迫他们为他狂热的营建计划劳动。但就像罗马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的,可怕的爆发点最终到来——这次是国王的一个儿子强暴了有贞德的卢克莱提娅(Lucretia)。
19世纪的谨慎学者曾对这些罗马诸王故事的历史价值深表怀疑。他们表示,关于这些统治者的可靠证据几乎不比传说中的罗慕路斯更多:整个传统都建立在混乱的道听途说和被误解的神话之上,更别提后来许多罗马显赫家庭的宣传性幻想,他们经常操弄或臆造该城早期的“历史”,以便能让自己的祖先在其中扮演荣耀的角色。从这个结论到宣称罗马的“王政时期”(现在对该时期的通称)从未存在过、那些著名国王只是罗马人想象的产物、早期罗马的真正历史已经完全失传只有一小步之遥,而许多著名的史学家的确如此宣称了。
伯尼铭文中的RECEI成功地挑战了上述激进怀疑。没有任何特殊辩解(比如,这里的rex指后来的一种同名宗教官员,而非严格法律意义上的国王)能绕开这个现在看上去无法否定的东西:罗马曾有过某种君主制。这个发现改变了关于早期罗马的争论的性质,虽然它也无疑引发了其他问题。
一直到现在,这处铭文让罗马诸王成为关注的焦点,并提出了在那个由生活在台伯河畔几座丘陵之上的荆笆墙小屋中的几千个居民组成的古老的小社群中,王权可能意味着什么的问题。“国王”一词几乎肯定意味着比我们可能所设想的正式和威严得多的东西。但后来的罗马人对他们的早期统治者有过多种不同的看法和想象。一方面,当“高傲者”塔克文急剧垮台后,国王在罗马余下的历史中成了仇恨的对象。对任何罗马人来说,受到想要成为国王的指责几乎等于被宣判了政治生涯的死刑;任何罗马皇帝都无法容忍被称作国王,虽然一些愤世嫉俗的观察者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另一方面,罗马作家们将罗马人许多最重要的政治和宗教制度上溯到王政时期:如果在传说叙事中罗马城是在罗慕路斯时期受孕的,那么从努马到第二位塔克文等国王的统治时期就是它的妊娠期。虽然国王受人憎恶,但罗马的创立被归功于他们。
王政时期落在横跨神话和历史分界线的地带,令人着迷。这些继任国王看上去显然比奠基者更加真实。至少他们拥有看上去真实的名字,诸如“努马·庞皮利乌斯”,而非像虚构的“罗慕路斯”或“罗马先生”那样。但在他们的故事中,我们随处可以看到各种明显的神话元素。有人表示维乌斯·图利乌斯和罗慕路斯一样,其母也是通过火中出现的阳具受孕的。我们几乎总是很难确定,在流传至今的虚构叙事中可能隐藏着什么事实。仅仅去除明显的幻想元素,认为剩下的就代表了历史要点,这正是19世纪的怀疑者们所抵制的过分简单化的做法。事实证明想要分割神话与历史的联系要困难得多。两者之间存在各种可能和未知。是否真的曾经有一个叫安库斯·马尔基乌斯的人,但被归于他名下的事并不是他做的呢?那些事是其他某个或某些未知其名者的所作所为吗?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
但显而易见,到了王政时期行将结束时——权且说公元前6世纪,虽然准确定年仍然和过去一样困难——我们开始进入更为可信一些的阶段。就像伯尼的戏剧性发现所表明的,一边是罗马人所讲述的他们过去的故事,一边是地下的考古学遗迹和现在意义上的历史叙事,我们第一次可以在两者之间建立某种联系。此外,我们甚至可以从罗马邻邦和敌人的视角一窥这段历史。在罗马以北70英里处的埃特鲁里亚人城市伍尔奇(Vulci)发现了一系列墓室壁画,几乎可以肯定它们描绘的是塞维乌斯·图利乌斯的事迹。这些壁画绘于公元前4世纪中期左右,比我们在任何地方获得的关于那位国王的直接证据都要早上几百年,是最古老的。想要了解该时期的罗马历史,一定程度上有赖于充分利用我们所拥有的少量宝贵证据,我们很快将进一步检视壁画这项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