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涅阿斯和其他
罗慕路斯与雷慕斯的故事时而引人入胜,时而让人困惑,时而又深刻揭示了罗马人的重大隐忧,至少是精英阶层的隐忧。此外,从钱币图案或者大众艺术主题来看,这些故事广为人知,虽然饥饿的农民不会花很多时间来思虑劫掠萨宾妇女背后的微妙之处。但让罗马起源传说的复杂图景更加扑朔迷离的是,罗慕路斯和雷慕斯的故事并非该城唯一的奠基故事。同时还存在其他几个版本。它们之中有的是与标准主题区别不大的变体,有的在我们看来则完全自成一体。比如,某个希腊故事引入了著名的奥德修斯和荷马《奥德赛》中的情节,暗示罗马的真正奠基者是一个名叫罗慕斯(Romus)的人,此人是奥德修斯与女巫喀耳刻艳遇的产物,而人们有时设想那位女巫的魔岛就在意大利沿海附近。这则小故事虽不可信,但很巧妙地表达了文化帝国主义,给罗马安了一个希腊出身。
另一个同样牢牢扎根于罗马历史和文学中的传说是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的故事,他在神话中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之间的战争(荷马《伊利亚特》的背景)结束后从特洛伊城出逃。在牵着儿子的手和背着老父亲离开燃烧的废墟后,他最终前往意大利,命运注定他将在意大利土地上重建自己出生的那座城。他带来了家乡的传统和一些城毁时抢救出来的珍贵护身符。
图11 这幅来自英格兰南部下哈姆(Low Ham)罗马别墅中浴室地面上的4世纪镶嵌画描绘了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一系列场景:埃涅阿斯抵达迦太基,狄多与埃涅阿斯外出打猎,画面尽可能简洁地刻画了迦太基女王与特洛伊英雄的激情。
和罗慕路斯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中也有同样多的疑团、问题和含糊不清之处,关于它何时、何地和为何产生的问题也悬而未决。维吉尔于第一位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统治时期创作的关于这个主题的12卷伟大史诗《埃涅阿斯纪》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复杂,但也使其内容变得极为丰富。这部史诗是最受广泛阅读的文学作品之一,成了埃涅阿斯故事的标准版本。它为西方世界留下了一些最富感染力的文学和艺术亮点,包括埃涅阿斯与迦太基女王狄多的悲剧爱情故事——埃涅阿斯在从特洛伊(位于今天的土耳其沿海地区)前往意大利的漫长旅途中被冲上了迦太基海岸。埃涅阿斯决定追随自己的命运,当他抛弃狄多前往意大利后,女王爬上柴堆自焚身亡。在17世纪亨利·普塞尔(Henry Purcell)的同主题歌剧版本中,她的咏叹调“记住我,记住我”令人难忘。问题在于,我们经常很难分辨故事中的哪些元素来自维吉尔(几乎肯定包括埃涅阿斯与狄多相会的大部分情节),哪些属于更传统的故事。
埃涅阿斯的罗马奠基者形象显然在远早于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就出现在罗马文学里了,并在景观中留下了印记。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作家们简单提到过他的这个角色;公元前2世纪,请求与罗马人结盟的希腊得洛斯(Delos)岛使者似乎特意提醒罗马人,埃涅阿斯在西行之旅中曾在得洛斯岛停留,这是他们给出的结盟理由的一部分。在意大利,哈利卡那苏斯的狄俄尼修斯相信自己在离罗马不远的拉维尼乌姆城(Lavinium)见过埃涅阿斯的墓,或者那至少也是一处纪念他的古老场所。他表示那里“很值得一看”。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罗马广场上的维斯塔女神庙(庙中的圣火由罗慕路斯传说中的瑞娅·西尔维娅那样的贞女祭司侍奉着,人们要求圣火永远不能熄灭)保管的珍贵器物中有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带来的那尊女神雅典娜像。至少某个罗马故事是这样说的。关于谁抢救了这尊著名的塑像众说纷纭,整个希腊世界的许多城市都宣称自己拥有真品。
显而易见,埃涅阿斯的故事和罗慕路斯的故事一样是神话。但罗马学者对这两个奠基传说的关系感到困惑,花了很多精力试图理顺它们的历史脉络。罗慕路斯是埃涅阿斯的儿子或孙子吗?如果罗慕路斯建立了罗马,埃涅阿斯怎么可能做了同样的事呢?最大的困难在于,罗马人将自己城市的起源定在公元前8世纪,而他们公认特洛伊城陷落(同样被认为是历史事件)的时间为公元前12世纪,两个日期的差别非常扎眼。公元前1世纪,通过构建把埃涅阿斯和罗慕路斯联系起来的复杂的家谱树、敲定“正确的”日期,不同的说法一定程度上融贯起来:埃涅阿斯开始被视作拉维尼乌姆而非罗马的建立者;他的儿子阿斯卡尼乌斯(Ascanius)建立了阿尔巴隆迦,后来罗慕路斯和雷慕斯就是在这座城市中被遗弃,再之后他们才建立罗马城;朦胧不清且即使按照罗马的标准也纯属公然虚构的阿尔巴王朝,成了连接阿斯卡尼乌斯和公元前753年这个神奇年份的桥梁。这是李维认同的版本。
埃涅阿斯故事的核心主张呼应了罗慕路斯故事中的庇护所这个根本主题,或者说实际上是放大了该主题。罗慕路斯欢迎所有来到他新城的人,而埃涅阿斯的故事更进一步,宣称“罗马人”实际上最初是“外邦人”。这对民族身份来说是一个悖论,与许多诸如雅典这样的古希腊城市的奠基神话形成了鲜明反差,后者认为他们最初的全部居民是奇迹般地从本土的地里冒出来的。④罗马起源的其他故事版本也一再强调了这种外来性。事实上,在《埃涅阿斯纪》的一个情节中,主人公造访了未来罗马城的所在地,发现罗马人的原始祖先已经在那里定居。他们是谁?这是一群埃万德国王(King Evander)统治下的定居者,国王是从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阿卡迪亚流亡来到此地的。该情节传达的信息很清楚:无论上溯到什么时候,罗马的居民总是来自他处。
在狄俄尼修斯记录的一条奇怪词源中,上述信息得到了尤为清晰的概述。希腊和罗马的学者对词语的由来着迷,认为这不仅能展示词语的来历,而且能揭示它们的意义。他们的分析有时正确,有时则错得离谱。但就像在狄俄尼修斯这个例子中一样,他们的错误也常常发人深省。狄俄尼修斯在所著史书的开头考虑了一群罗马城址上甚至更早的原始居民:阿伯里金人(Aborigines)。这个词的由来本该一目了然:这些人是“自始”(ab origine)生活在那里的人。公平地说,狄俄尼修斯的确提到了这种解释可能是正确的,但就像其他人那样,他同等重视甚至更偏向另一种很不可信的解释,即这个词并非源于origo,而是来自拉丁语的errare(流浪),最初被拼作Aberrigines。他写道,换句话说,这些人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
认为严肃的古代学者对摆在面前且明显正确的词源视而不见,却赞成了一个通过Aborigines 的有倾向性的拼写而推导出该词源自“流浪”的愚蠢想法,这并不表示我们觉得他们愚钝。这仅仅表明,关于“罗马”一直是个多变的民族概念和“罗马人”不断迁徙的想法是多么深入人心。